劉良政
(安徽體育運動職業學院 基礎部,安徽 合肥 230001)
不學博依,不能安詩
——論古典詩文創作中的博依技法
劉良政
(安徽體育運動職業學院 基礎部,安徽 合肥 230001)
不學博依,不能安詩。博依是詩歌創作的一種技法,它可溯源到先秦詩文理論家所談論和使用的言說及表達方式:比物丑類。它與《詩經》的表現手法賦比興有著密切關聯。博依在詩文創作中廣泛使用,會使詩文文義被遮蔽,但是詩文創作中又不能缺少博依手法,它能形象化地表情達意。
博依;比物丑類;賦比興
《禮記·學記》有云:“大學之教也,時教必有正業,退息必有居學。不學操縵,不能安弦;不學博依,不能安詩;不學雜服,不能安禮;不興其藝,不能樂學。”學以時習之,如春夏禮樂,秋冬詩書之類。退息居學時,應該有所練習,習得技藝。其中不學博依,就不能使詩歌安穩、妥當。看來,博依在詩歌創作中很重要。錢鍾書在《宋詩選注》中提到,不學博依,不能安詩是上古詩文理論家注意詩歌語言形象化的一例,博依就是比喻。[1]100錢先生對博依的闡述還不止于此,他在《管錐編》中對博依作了這樣的解釋,依即衣,有兩種意義:“詩廣譬喻,托物言志:其意恍兮躍如,衣之隱也、障也;其詞煥乎斐然,衣之引也、彰也。一衣字而兼概沉思翰藻,此背出分訓之同時合訓也,談藝者或有取歟?”[2]10從博依是詩歌語言形象化表現手法到依含沉思翰藻之意,博依在詩文創作中,不僅體現在使語言形象化中,還體現在詩文的思想內容上,它幾乎等同于蕭統的選文標準:“事出于沉思,義歸于翰藻。”因此對“博依”進行考察是有必要的。
鄭玄注:“博依,廣譬喻也,依或為衣。”孔穎達疏“博依”為“依附譬喻”。①兩人均將博依釋為譬喻。清人陳澔《禮記集說》將“不學博依,不能安詩”闡釋為:“詩人比興之辭,多依托于物理,而物理至博也,故學者但講之于學校,而不能于退息之際,廣求物理所依附者,則無以驗其實,而于詩之辭,必有疑殆而不能安者矣。”這是從詩歌的比興修辭角度,把博依解釋為依附自然物理。這些解釋是否符合《學記》原文之意,應該將“不學博依,不能安詩”放到原文中考察。也就是說,博依的提出,與當時的教學理念有無關系,與先秦言說方式有無關系,在這樣的求索之后,可能尋找到博依的生成背景。
《學記》中提到“博喻”、“善喻”、“罕譬而喻”。“能博喻然后能為師”,博喻是判斷是否為師的重要依據。“和易以思,可謂善喻矣”,擅長比喻是君子的教學之道。“(善教者)其言也,約而達,微而臧,罕譬而喻,可謂繼志矣”,教學水平高的,其言語是“罕譬而喻”。教學中,使用比喻,擅長比喻,還能博喻,成為教學的主要手段。應產生這樣的影響:即在這一教學方式熏陶下,學習者的言說思維受此影響,他們的談論和創作也會使用博喻。因而將博依解釋為博喻是符合原文的。
對《學記》原文的考察,不能忽視文末的一句話:“古之學者,比物丑類。”
這句話是總結前人的學習經驗:比物丑類。意思是說歷史上學習的人,善于以同類事物相比方,他們學習易取得成效。顯然,總結前人學習經驗,是為闡述教與學中應重視提倡比物丑類,實即要廣泛地譬喻和依附物類。先秦諸子對比物丑類多有闡述,他們的著述中也有鮮明的體現。《墨子·小取》云:“論求群言之比,以名舉實,以辭抒意,以說出故,以類取,以類予。”《荀子·非相》云:“談說之術,分別以喻之,譬稱以明之。”《韓非子·說難》云:“多言繁稱,連類比物。”先秦諸子認為談說之術有:以類取予、比物、譬喻等。特別是墨子,提出言說多方,有辟、侔、援、推之辭。《墨子·小取》“云:辟也者,舉也物而以明之也。侔也者,比辭而俱行也。援也者,曰子然,我奚獨不可以然也?推也者,以其所不取之,同于其所取者,予之也。”其中的“辟推”實際上就是比物丑類。孔子、莊子、孟子、荀子等先秦諸子的散文,擅長譬喻,莊子和荀子往往能一事物或一事理多喻,讀莊子的寓言故事,讀荀子的《勸學》篇,這樣的感覺很明顯。錢鍾書先生也總結了莊子寓言中一物多喻的特征。②援引同類或他類事物來闡明要表達的事物或事理,就是比物丑類。《淮南子·要略》云:“乃始攬物引類,覽取撟掇,浸想宵類。物之可以喻意象形者。……以明物類之感。”這里道出了比物丑類的原因,即所比之物可以喻意象形,從而闡明物類之感。比物丑類這種言說或表達方式在先秦諸子散文中廣泛運用,而像《詩經》中大量的鳥獸花草蟲魚之物,大多是借物以喻意象形。因此,比物丑類在中國古典詩文創作手法中,地位突出。劉師培在《中古文學史講義·概論》中指出:“是則音泮桎軒,象昭明兩,比物丑類,泯踦從齊,切響浮聲,引同協異,乃禹域所獨然,殊方所未有也。”比物丑類、引同協異,是中國文學所獨有的,是異域文學所沒有的。這樣的判斷,確切與否,姑置不論。但從《詩經》到先秦諸子散文,比物丑類的確是詩文創作的一條經驗。至此可以梳理博依技法的生成:比物丑類——博喻——博依。博依的源頭是比物丑類,博依是對比物丑類廣泛拓展,其實質就是比物丑類。討論博依,需要緊密圍繞比物丑類。
《毛詩序》提出詩有六義,其中賦比興是《詩經》的表現手法。《周禮·春官》中說到教六詩,其中就有賦比興。賦比興與博依的產生孰先孰后,因 《周禮》、《禮記》、《毛詩序》產生的時間問題,很難就其先后作一判定。但是考察兩者的關系是有空間的。歷來的詩論家對賦比興的闡述頗多。比的解釋有“以彼物比此物”、“索物以托情”③等,這與比物丑類無多大區別,因而與博依關聯緊密。對興的解釋有“興之讬喻,婉而成章”、④“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⑤特別是孔安國將興解釋為“引譬連類”,⑥從譬喻連類的角度闡釋興,與比物丑類相近,與博依相關。錢鍾書、朱自清等對比興有這樣的看法:雖然《文心雕龍·比興》中談到毛公“獨標興體”,事實上,毛詩中比賦多而興少,毛公所列的興詩,實多為比。[3]110,268因此談論比興,側重點應該在比上。比興與博依的關系,體現在比物丑類上。
博依與賦也有關聯。依解釋為衣,即隱也,意為讔語。[4]22《文心雕龍·諧讔》云:“讔者,隱也。遁辭以隱意,譎譬以指事也。”把依釋為讔語,從這一角度討論博依與賦的關系會豁然開朗。朱光潛在論述詩與讔語的關系時說:“中國大規模的描寫詩就是賦,賦就是讔語的化身。”[5]29他還進一步說:“中國人似乎特別注意自然界事物的微妙關系和類似,對于它們的奇巧湊合特別感興趣,所以謎語和描寫詩特別發達。”這是從自然界事物之間的湊合、類似及微妙關聯來總結中國古典詩文創作的傾向。這一創作傾向影響到創作時力圖去尋求事物事理之間的湊合、類似和微妙契合。漢代枚乘《七發》有云:“于是使博辯之士,原本山川極命草木;比物屬事,離辭連類。”比物屬事,離辭連類就是比物丑類深入表達,它是賦這種文體的主要表現手法。賦與博依手法正是在尋求物類間的關聯和依附上相似。《三國志·魏志·卞后傳》注引魏文《答卞蘭教》云:“賦者,言事類之所附也。”依附事類、鋪排事類,是賦的表現方式,亦為博依的內涵。正如錢鍾書所說:“繁類鋪比,妙契賦心。 ”[6]579
博依與賦比興,歷來詩文理論家對賦比興討論熱烈,然于博依,罕見論及。通過上文論述,兩者關聯緊密。甚至可以說,博依涵蓋了賦比興的內涵。這是不能忽視的。
博依手法的核心是比物丑類,它表現為觸物圓覽和取類以喻。觸物圓覽是對所描寫的事物,進行全景描述,一物之體,可面面觀。漢賦中的京都、畋獵、游覽、宮殿賦等在寫事物上體現出依物圓覽。《兩都賦》、《二京賦》、《子虛》、《上林》等漢大賦是圓覽景物,鋪排寫出。就這種表現方式看,它只是再現事物的原貌,因而創作起來,顯得簡單易學,故有揚雄所謂的“雕蟲小技,壯夫不為”言論。而取類以喻被廣泛地運用到詩文創作中,有取多種事物以喻的,如枚乘的《七發》、張衡的《七辯》、傅毅的《七激》、崔骃的《七依》、曹植的《七啟》等。枚乘用七件事:音樂、飲食、車馬、游樂、狩獵、觀濤、聽有學識的人講論天下是非之理來啟發太子。曹植用肴饌、容飾、羽獵、宮館、聲色、游俠等來開啟玄微子。這些作品均鋪排連類。有取一事物以喻的,如賈誼的《鵩鳥賦》、禰衡的《鸚鵡賦》等,作品中尋求到了自然物與人的湊合和關聯。詩歌像曹植的《七哀》、劉楨的《贈從弟三首》等建安文學作品中,多有取一事物以喻的。“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塵、泥實為土,因處在不同位置,一輕揚向上,一下沉向底,沉浮之勢各不相同。表達兄弟之間的關系和處境。“冰霜正慘愴,終歲常端正。”松柏在冰霜面前,一往如常,持正守端。這與從弟的品行相類。取物以喻,循物之理,以達物同理同,事同情同。情理附著于物理中,物理情事契合。這就是比物丑類,就是博依。
觸物圓覽和取多種事物曉喻事理情理,往往會使詩文徒增辭藻,遮蔽文義。像漢賦中舉物連類、鋪排描寫,使得文義被遮蔽,甚至難以索解。這恐怕就是漢賦過度地使用博依手法造成的。在兩晉南北朝時期,踵事增華,離辭連類的詩文作品頻見。正如裴子野《雕蟲論》所說:“學者以博依為急務。”這類作品過度地使用博依,文義同樣難以索見。但是詩文作品中又不能沒有取類以喻,正如錢鍾書在《管錐編·周易正義》中所說:“《詩》之喻,文情歸宿之菟裘也。哭斯歌斯,聚骨肉之家室也。”可見,取類以喻是文情的歸宿和家室。綜觀古典詩作,需要比物丑類,進行述事傳情,但切不可廣泛地依附物類、事類,否則徒增其華,還會消解文義。正如錢鍾書所引述的“若夫詩中之博依繁喻,乃如四面圍攻,八音交響,群輕折軸,累土為山,積漸而高,力久而入,初非乍起倏彼、斗起欻絕、后先消長代興者,作用蓋區以別矣”。[2]23如何糾正博依的弊端呢?錢鍾書在《談藝錄》之二八《妙悟與參禪》中所說“罕譬而喻,可以通之說詩”,即要用稀少的譬稱、比物丑類,達到曉喻情義的目的。也正如《學記》所說,善于教學的人,其言語能“罕譬而喻”。
博依主要是廣泛地比物丑類,這是初習詩文者需要掌握的基本技法,因為只有廣泛地比物丑類,才能描寫自然,傳達情感。但這僅是針對初習者來說的。錢鍾書說“依”兼概文藻和沉思二意,如果前面加上“博”字,就必然會產生眾多的文辭、事類掩飾了需要表達的情意。漢賦、南北朝駢文的缺點就是很好的例證。當我們反思時,是否會想到這與禮學制度所提倡的“不學博依,不能安詩”有關呢?
唐人有“吟安一個字,捻斷數莖須”的吟嘆,這說明了詩歌創作中安頓一字的重要性,相較于“不學博依,不能安詩”,精細多了。從安詩到安字,詩歌語言在走向凝練化。從中國古典詩文創作的源頭看,其初的創作要求恰如錢鍾書所說:“夫詩文刻畫風貌,假喻設譬,約略仿佛,無大刺謬即中。侔色揣稱,初非毫發無差,亦不容錙銖必較。”⑦
注釋:
①轉引自清朱彬撰,饒慶農點校.禮記訓纂[M].北京:中華書局,1998,549 頁.
②錢鍾書.管錐編·周易正義第二則有引羅璧《識遺》云:“文章一事數喻為難,獨莊子百變不窮。”[M].上海:三聯出版社,2007,22頁.
③胡寅《斐然集》卷一八《致李叔易書》載李仲蒙語,轉引自錢鍾書管錐編·毛詩正義[M].上海:三聯出版社,2007,110頁.
④《文心雕龍·比興》.
⑤朱熹《詩集傳》.
⑥《論語注》.
⑦《管錐編·毛詩正義》第三十三則.
[1]錢鍾書.宋詩選注[M].上海:三聯出版社,2005.
[2]錢鍾書.管錐編·周易正義[M].上海:三聯出版社,2007.
[3]錢鍾書.管錐編·毛詩正義[M].上海:三聯出版社,2007.
[4]焦循.禮記補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5]朱光潛.詩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6]錢鍾書.管錐編·史記會注考證[M].上海:三聯出版社,2007.
責任編輯:曲曉紅
Abstract:No Boyi,no poetry.Boyi is a technique for poetry creation,which can be traced back to the technique of expression-Biwu Choulei discussed and employed by poetry theorists in the Qin Dynasty.Closely related to the technique of expression-Fu Bi Xing in The Book of Poetry,Boyi is widely used in literary creation.While it obscures the meaning of the poetry,it's indispensible in poetry creation since it can help express emotions vividly.
Key words:Boyi;Biwu Choulei;Fu Bi Xing
No Boyi,No Poetry——On the Classical Poetry Creation Techniques Boyi
Liu Liangzheng
(Department of Basic Courses,Anhui Vocational College of Sports,Hefei 230001,China)
I207.2
A
1672-447X(2011)02-0078-03
2010-01-25
劉良政(1976-),安徽肥西人,安徽體育運動職業技術學院基礎部講師,研究方向為安徽地域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