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若麟(巴黎)
那一年中國國家主席訪法,采訪中我與一位法國同行有這樣幾句對話。我問,為什么法國媒體對中法兩國元首建立全面戰略伙伴關系這樣一件國際關系史上的重要事件并不那么熱衷,卻津津樂道幾十人的抗議行為,那位同行說,“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才是新聞”呀!
從上周六(8月13日)起,達賴喇嘛訪法。恰好在這一時刻,一位法國學者撰寫、出版了一本在西方可謂“驚世駭俗”的書:《并非如此“禪”:達賴隱匿的另一面》。這是法國、可能也是西方世界直接負面評價達賴的第一書。作者馬克西姆·維瓦斯對達賴40年來在公開場合所做的各種演講、接受的采訪、發表的書籍等進行研究、對比,從中發現達賴喇嘛實際上政治立場從來沒有改變過,而他的說法卻不停地在變化。維瓦斯引用的全部都是達賴的語言,但令人信服地勾勒出隱藏在微笑、寬容和忍耐面孔下的另一個“緊皺眉頭,一副被趕下王位的君主的面孔,一心想著如何才能恢復他的王國,并回到拉薩重建神權政權”的達賴。要知道,達賴在西方媒體近年來接連不斷的“造神”接力下,早已成為一個“活著的上帝”;在法國媒體上,批評、諷刺、挖苦、嘲笑基督教的教皇或穆斯林的先知都是可以的,但卻不能“碰”達賴。因此,這本膽敢揭開達賴面紗的書,絕對應該屬于“人咬狗”式的新聞了吧?
然而非也!法國國家電視三臺周六午間新聞、晚間新聞和夜間新聞三次報道達賴在圖盧茲“講經”的新聞,卻只字不提這本書的出版。這令我想起2008年達賴到南特“講經”,500多名雄天派被迫害的信徒(其中大部分是歐洲人)如影隨形地跟著達賴進行示威抗議!然而這一本應成為“特大新聞”的消息,卻被法國主流媒體“一致忽略”了。以至于當我在各種場合、包括在法國電視臺上談到這一抗議時,法國人都不知道我在說什么。更令我吃驚的是,當法國總統最終還是與達賴見面時,法國幾乎所有的報刊都用了一個頗為罕用、生僻的詞:encatimini,意為“偷偷的”,來形容薩科齊因擔心中國抗議低調見達賴的做法。在法國,記者最忌諱的就是重復同一種說法,甚至在同一篇文章中也要盡可能回避。比如前面說過“法國”,后面再提及,就會用“六角形國家”來代替。然而在薩科齊會晤達賴的事件上,所有報刊無一例外都用“encatimini”這個詞,而事實上豐富的法語要找到“偷偷的”同義詞多得是,為何都不約而同重復同一個詞呢?實在令人蹊蹺。
是否維瓦爾的這本新書沒有報道價值?維瓦爾并非新秀,而是一位已經出版了12本著作、并曾獲1997年羅歇·瓦揚文學獎的作家。事實上,法國右翼媒體如《今日價值》就刊登了長文報道這本書的出版,并給予了相當高的評價。一位法國媒體專家對我分析認為,右翼的報道是有原因的:喇嘛教已經成為法國的第五大宗教;1985年達賴曾到圖盧茲,當時僅500人聽其講經。今天已經多達7000人;因此就右翼看來,已經受到伊斯蘭教猛烈沖擊的“基督教法國”,現在憑空又出現了一個新的“威脅”。揭露這位“活著的上帝”,是為了維護基督教信眾不受影響。而以左翼占優的其他媒體,則仍然將達賴視為“不可批評的人物”,這豈不是說,是否報道這本書,并非從此書的新聞價值出發,而是從各自的政治需要出發?
在新聞領域,報道與不報道都是一種立場的表現。事實上,法國媒體在涉及中國的時候,對某類主題的大肆報道,和對另外一些主題的有意“忽略”,均非偶然。而這一點在針對中國受眾的媒體如BBC、法國國際廣播公司、德國之聲等尤為明顯。多年來,凡正面評價中國的書籍,如學者韋龍的《中國的挑戰》、畢加爾博士的《二十年后的中國》等從來都無緣出現在這些媒體上。經過2008年后,國人都知道西方主流媒體在涉及中國問題時,常常會“誤報”、“錯報”;但國人迄今為止可能還沒有意識到,“漏報”乃至有意“忽略”,比謊言更難戳穿!維瓦斯的新書照例未能入法廣的法眼,應該屬于不是意外的“意外”。但我想,也許這并非記者的問題——事實上我認識一些法廣中文部的記者,交談之中,似乎也并不是那么“意識形態化”。那么就不得不問一句,難道在“自由”的新聞背后,真還有一只看不見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