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冠
廟會·田年
那是北宋宣和年間的城市,正三月暮春,煙柳畫橋,云樹繞堤。
街衢巷尾車如流水,市集之上羅綺飄香。村姑士子,摩肩接踵,金翠耀日。
遙想舊年,斯時該是怎樣的一幅人物繁阜的民俗畫卷呵。重翻史書,透過那一紙東京夢華錄,那一卷青史舊書集,我們仿佛仍可想見當年廟里的香火煙騰,登山道上的花光滿路。聽見那柳巷勾欄的新聲巧笑,茶肆酒樓的沸地笙歌。
以廟會之名,這一天,整個都城都熱鬧起來。
雖然是天色尚早,但疏林薄霧之中,趕早的腳夫與上香的村人早已三五結伴,一路經草橋、繞清河,過城門,入廟請香去了。
這會子,東西兩廟早已市貿云集,你看市集之上,綾羅綢緞,皮張冠帶,估衣古董,中高低檔,凡日常想買用的,大抵都能找得到。更別說大街兩旁百戲云集,人聲鼎沸。過往人群中江湖郎中、行腳僧人、聽書小兒、大家眷屬、遠鄉游客、官宦士民三教九流川流不息。
正熱鬧間,遠處鏗鏘瞠嗒之聲漸次傳來,原來是參加賽神的社火隊,排著方列,旗挑旄葆,五光十色,鐃鼓齊發,如火如荼的過來了。這隊伍里還夾雜著各樣的雜耍,有踩高蹺的童男女,有舞獅子的矯健郎,圍觀人群一發興奮起來,叫好聲喧鬧聲不絕于耳。
直到很多年很多年以后,詩人楊萬里退居家山,回想起這一幕,還戀戀不舍地吟詩追憶“聞說都人競出嘻,御街蕭鼓倍年時。”
一代繁華如昨日,千年以后,我站在南京泰山廟會熙攘的人群中,遠眺那宋時明月的流光與喧盛,仿佛那些流光溢彩的往昔從未走遠……
縱使隔了這么久的時空,幾度興廢,滄海桑田,歷史風云際會百轉千回之間,我們失去了不可勝數的舊俗風物、文明典儀,而廟會,這既宗教又民間,百俗雜陳的活動競就這么世代沿襲,屢禁不止,歷久不衰的流承下來了。像一壇陳年老釀,一卷野史韋編,一捧山河舊影,愈久彌新。
廟會·今時
就像是中華大地上叢生的野花,廟會一直存活在千百萬民眾的日常世界中。
隔了千年的時光,定制于宋,盛于明清的泰山廟會,時至今日依舊香火鼎盛,經久而不衰。而此刻,我正站在南京浦口泰山廟會的往來人潮中。身畔,背著背簍的黑臉漢子、衣衫汗漬的白發老翁、挎著相機長槍短炮的獵奇游客、吆喝叫賣的街邊小販、疾步四望的精干警士、形形色色的乞丐香客川流不息。
耳聽得那集市的喧囂,各種聲響的交織倒像是匯聚成一湍急流的洪壯潮聲。這讓我有一種奇妙的錯覺,追想千年之前,那些在文字里活色生香的廟會,也是這一樣的鼎沸吧。
這天是農歷三月二十八,泰山娘娘碧霞元君的生辰,據說凡有所求必可應。朋友告訴我,從夜里十二點起,就有人陸續來這浦口的泰山廟里給碧霞元君燒頭柱香了。
據南京地方志載,明初,朝廷為彰顯一統天下的威德與粉飾太平,比較注重民間吉慶的民俗活動形式。在民間與官方的共同作用下,泰山廟會呈極盛之況。
每當泰山廟會期間,人們抬著“東岳大帝”等諸神像“出會巡街”,并至泰山廟燒香禮拜,祈求一方平安、家業興旺。更把欣賞龍舞、獅舞,高蹺、旱船、河蚌舞等民間舞蹈的表演視作一項必不可缺的重要活動內容。解放后盡管廢止了“出會巡街”的儀式,但卻出新了“物資交流”的活動,從而使泰山廟會這一特有的民俗文化活動延續到了當代。
廟會三天,最熱鬧莫過浦口宣化山巔的泰山廟。三天內,前來燒香許愿、還愿,求神降福者終日不絕于廟,更有虔誠的佛道的教徒,身背香袋,沿一百三十二級石階一步一跪一叩首地直到廟堂。廟堂內外鼓罄和嗚、香煙繚繞,燒的香灰堆積如山,是為泰山廟會又一奇觀。
如今我雖未能見到那如藏人長頭般的虔誠禮拜,但身邊上香的信眾卻也是絡繹不絕的。
據了解,解放后,以“東岳大帝”為代表的諸神像“出會巡街“漸被廢止,取而代之的是農副產品物資交流會。至十一屆三中全會前,仍以泰山廟會相稱。至十一屆三中全會后,泰山廟會規模越辦越大,交流之農副產品種類越來越豐富,已成為南京江北地區乃至相鄰近的安徽省的和縣、滁縣、來安等地群眾屆時必趕的一大盛會。有時,僅三月二十八日這一天的人流量便高達十萬人次以上。時間上也從歷史上的三天增加為五天。
泰山廟會的主體由“出會巡街”演變為“物資交流”,但泰山廟的香火卻從未間斷,即使在文化大革命時期,人們在趕廟會的同時也總忘不了躲在山上樹林里偷著燒上一柱香。
這讓我突然想起一位老農說過的話。
有人問老農,中國傳統文化在哪里。
老農答“廟,廟會。”
很多書面文獻把廟會解釋為廟市,在寺廟內外舉行的民間貿易活動。這說法只得其形未得其神。它觸摸了民眾的外表而沒有觸及民眾的內心。對于民眾來說,從千年之前到千年之后的今天,廟會都不僅僅是一場集會,而更是一種以廟會為中心,以進香或祭神等活動、表演將“福”傳散開去的心靈儀式。它承載與凝聚的是這一地區的人民思想感情、道德風尚與審美趣味。在斑駁而陸離的廟會生活多棱鏡中,我們看見的是普通民眾最真實與活躍的表達。
廟會·文化
如果我們說廟會承載的是這一地區人民的情感,那么具體到今時這一場泰山廟會,它承載的又是什么呢7而作為南京市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泰山廟會,在今天這樣一個城市化進程迅疾的現代社會里,它又能保存下什么樣的文化傳承呢?
其實泰山廟會最有別于其他廟會的就是那風姿萬種,傳說頗廣的泰山娘娘碧霞元君,這里面所承載的國人的情感有著相當的曲深與微妙。
實際上細想來這是很挺奇怪的一件事,對于中國人來說,泰山是一個有著特殊性意義的地標。詩經早有泰山巖巖,魯邦所瞻之嘆,更別說漢武帝劉徹曾面對泰山連話也說不周全,只能結結巴巴的感慨高矣,極矣,大矣之類的詞。這是一個歷代封禪之地,可以說它代表了至高無上的權利以及天人交感的神力。卻讓一個女人來執掌泰山大印且香火鼎盛到匪夷所思的地步,也難怪明清之際的士大夫們對此頗有微詞。
萬歷八年,山東巡撫何起鳴去登泰山,看到四鄉八野來碧這片南北融,文化雜流,蔚為大觀的土地上已繁盛了多少個春秋。
今天的浦口泰山廟會雖然已于近年來逐漸廢止了封建迷信色彩頗濃的“出會巡街”儀式,取而代之的則是極具旺盛生命力的“物資交流”活動,民間文藝始終貫穿其中,在這喧騰的熱鬧中,我們終于保留下來了那些與民俗有關,可遠溯先秦六朝的民俗古藝,在這喧雜的市集,功利的市井間,脈息存留,薪火相傳。
廟會·記憶
每一個廟會都是熱鬧的,每一個廟會也是有記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