證明

伍忠余

證明

伍忠余

1

黃小紅做了幾天思想準備，當然也做了物質準備，終于成行出發了。她原來下鄉的紅星公社現在叫佛光鎮。古色古香的舊街全部改造成了新樓房，原來的影子都看不見了。黃小紅沒有在街上下車，她要坐到一個叫苞石崖的山口下車，從那里翻過山崖再越過三條山溝，就是她下鄉的九大隊，現在叫龍家溝。

她前幾天打了幾次電話問到了情況，當年的支部書記已經去世多年，大隊長還在，但是得了老年癡呆癥；小隊長也還在，跟著小兒子去廣州了。好在當年參加她招工座談會的貧下中農協會小組組長馬余貴、社員代表龍家福還在隊上。

苞石崖所在的山溝成了電視上看到的小康村，整條山溝全部是白色墻壁、紅色屋檐的新房子，而且每一個院子都通了水泥路。還有一座漂亮的學校，一座雄偉的村辦公樓。黃小紅感到三十年的變化確實好大。她想她的那個村是不是也成了小康村，要是也成了小康村，那么進村的路肯定就好走了。

更沒有想到的是，苞石崖也成了熱鬧的地方。那里站著好幾個人，還有一個人扛著攝像機。黃小紅想可能是那幾坨像荷花苞一樣的大石頭成了旅游景點了。

可是當黃小紅所乘的客車快要到的時候，那幾個人卻把注意力集中到客車上來了。

黃小紅低著頭下了車就趕快離開客車，她很不好意思打擾了別人的工作，然后繞開那幾個人就快步往山埡上爬去。她顧不得去多看一眼那幾坨像荷花苞一樣的石頭，也顧不得想怎么自己的那個村還沒有通公路。她得認真趕路呢，多年沒有爬山了，肯定會很吃力的。

當黃小紅爬到高處，準備休息一下才翻山埡繼續前進時，聽見后面有人在喊她的名字：黃小紅！她十分驚訝。先以為聽錯了，又聽到喊了四五聲，她就站住了并轉過身來。她想可能是當年的貧下中農認出自己來了。但是她轉過身來時，看見的是攝像機在對著她，她以為是要她做荷花苞石頭的陪襯，看見她像個城市人，一身衣服是干凈整潔的，頭發也是干凈整潔的，剛才在客車上沒有一個像她這樣的人，全是些灰頭土臉渾身汗臭的農民。黃小紅以為他們要她當游客、做宣傳，紅著臉說：別照我，我沒時間，我有急事情要去龍家溝。

那些人說：我們就是找你的。我們是專門在這里等你的！

說著，那些人就一個個往山埡上爬。黃小紅看見他們要追趕自己，就急了，就拼命地跑起來。翻過山埡，回頭看見他們還在追趕，黃小紅就說你們回去吧，我沒有時間陪你們啊！那些人仍然說：我們是專門等你的。黃小紅不能理解他們，害怕耽誤自己的事情，也不愿意與他們打交道，就繼續拼命地跑。這里的山川還是原來的模樣，只是樹木高大了一些，道路幾乎和記憶中的一模一樣：又彎又窄。她完全是以逃竄的形式跑到龍家溝村的。

張大力對話和拆1995-2008

龍家大院原來是并列著五個大天井的結構嚴密的古民居，如今被拆得七零八落，又修得亂七八糟。每一家的房子都是單獨的，大門的朝向卻不一致；一戶與一戶之間的極其不規則的小塊空地里散亂地堆放著秸稈。黃小紅看到就心里疼，這些文盲和半文盲們為什么總是要破壞古舊的文化呢？當年她親眼看見他們把大院旁那雄偉壯麗的龍王廟拆毀，把那些雕刻精美的木料塞進窯洞去燒制小青瓦。還有的人家把自己的門窗上的浮雕鏟除，還有的人把鏤空雕刻的花門窗剔掉，在空框內編上篾塊，然后在上面糊上攪拌了谷草斷的稀泥。弄得屋子像瓜爾皮帽子四周補了一些劣質的舊布疤。好不容易保留下來的古民居的骨架，沒有想到在改革開放后還是被徹底破了舊。

龍家大院很多人家的門都是鎖著的，門上牽著蜘蛛網。黃小紅很慶幸她要找的人有兩個還在這個院子里沒有外出。

正當她向人打聽馬組長的時候，后面的人追趕到了。他們把黃小紅團團圍住，七嘴八舌地介紹，有駐村干部趙委員，村支書龍衛兵，村長李愛東，社長馬運好。扛攝像機的記者補充道：這些都是你原來下鄉這個村的現任干部，馬社長就是你那個小隊的社長，我們是專門來接你的，你剛才沒有聽清楚我們的話。

趙委員笑著說：沒有想到黃老師你走得這么快，看來那些年在這里沒有白鍛煉。

黃小紅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趕快糾正道：我不是老師啊。我原來是店員，后來是下崗職工。

趙委員臉紅了一下，趕快說：那么你是老板。黃老板，我們先請你到村辦公室里去坐坐。

黃小紅急了，說：我也不是老板！要是老板那就好了啊，也不會為供娃娃上大學著急了啊。

一伙人聽后呆住了。都把她上下打量了好幾遍。直的頭發，廉價衣褲，鍛煉身體用的舊球鞋，沒有項鏈，耳朵上眼都沒有穿過，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個富婆。趙委員悄悄對他的同志說：真人不露相，電視上不是就演過裝窮人的富婆的故事嗎？接著趙委員又繼續對黃小紅說：聽說你要回鄉下來看望當年的貧下中農社員同志，我們鎮黨委、政府和村、社干部還有全體農民都十分高興，很受鼓舞。

黃小紅聽后驚訝不已，疑問道：你們怎么知道我要回來的？高興啥？鼓舞啥喲？

趙委員說：自從你打電話到我們鎮政府辦公室問當年的村社干部以后，我們就一直盼望著你歸來。這里的山水養育了你、這里的人民教育了你近十年。你回來肯定有重大意義和重大行為。

黃小紅說：對！對于我就是重大行為！就是有重大意義！沒有重大意義我是不會回來的。

一伙人就都興奮起來。攝像機立即又扛上了那個記者的肩。

黃小紅說：可是我不是要見你們的！你們，我一個都認不得。我要見馬組長、龍家福。請你們不要打擾我，好不好？

趙委員耐心地介紹說：這個馬社長就是馬組長的兒子。

張大力對話和拆1998

黃小紅認真看了看右腿有點拐的中年人，問：是嗎？

趙委員趕快補充道：你走時他才兩三歲，還是個光屁股娃娃。

黃小紅就請求馬社長馬上帶她去見他的父親。馬社長看看趙委員、看看龍支書和李村長，沒有看出指示來，就站著不動。黃小紅急了，說你家現在住在哪里了嘛，你快指給我看，我自己去找你爸爸。馬社長又看看三位領導，領導們像啞巴一樣不表態，不表情，他也就只好像啞巴一樣不表態，不表情。黃小紅更加急了，說我自己去問，就向那個亂七八糟的大院子走去。

趙委員立即召開了會議，他認真分析了黃小紅現在的狀況，說你們看她那個雖然廉價的挎包卻是漲鼓鼓的，還有，一般人的挎包都是背在背后或者側邊，她總是背在身體前邊，而且兩只手總是有意無意地保護著。所以我決定：就馬社長跟著她，記者你怎么沒有弄個小攝像機裝到包包里偷拍嘛，真是笨得拉牛屎！你也別去了，跟我們一起去村辦公室喝茶、打牌。四個人正好一桌！馬社長你要及時過來匯報情況啊。

馬社長得到了指示，馬上一瘸一拐地去追趕上了黃小紅，并且帶她走進了自己在大院子后排顯著位置的家。

2

當年的貧下中農協會小組馬組長已經很老相了。一張黑臉，皺紋密布，樣子比當年還要苦大仇深。灰白的頭發、胡子、眉毛中夾雜著幾根暗黑的，又全部長短不一，顯得特別的滄桑。在說歡迎的時候，那笑樣也十分的不喜色。

黃小紅怯怯地坐下，把挎包往衣兜深處按了按，說，沒有想到馬組長這么老了啊。說完后才覺得這話不妥，就趕快說，不過我也成了老太婆了啊。時間過得真是快啊！

馬組長說，感謝你還記得我，還來看我。說明毛主席派你們下鄉來接受我們貧下中農再教育是正確的嘛，說明我們對你的培養，還是有好處、有作用嘛！

黃小紅說：對、對、對，有、有、有。有好處、有作用。鍛煉強壯了身體，了解了廣闊農村的情況，只是時間太久了點，耽誤了上學讀書啊。其實下來半年時間，最多一年，過完一個春夏秋冬四季就可以了。你知道我是小學畢業就被趕下鄉來的，純粹是一個半文盲青年，哪里是有知識的青年啊。所以以后一直干的是小店員的工作，沒有出息啊。黃小紅一連講了好幾個啊，弄得馬組長、馬社長都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么了。

話不投機半句多。黃小紅也冷了一會兒場，聽見公雞在一傳一遞地鳴叫，知道時間已經到中午了。黃小紅決定直截了當的說自己的事情，她開口問道：馬組長，你老人家還記不記得當年我被招工時的座談會？

馬組長立即咳嗽不已，好像想問題讓他受了苦難、受了累。好不容易停了咳嗽，他說：不記得了。哪一年啊？

張大力對話上海浦東2000

黃小紅就告訴他是1 9 7 7年。馬組長說，開座談會嗎？為什么沒有通知我參加？黃小紅說，你老人家參加了的。說著，黃小紅就把挎包立在大腿上，拉開拉鏈掏出當年的招工表和那一份座談會紀要來。然后弓著腰指著給他看。

招工登記表的“現實表現”一欄是隊長和組長兩個人填寫的：

學習馬列主義者（著）作和毛主席者（著）作積極

政治夜校鋪（輔）導員，經常把中央文件和報紙讀錯

參加勞動不大積極

生活作風不大正排(派)

缺點

信織皮踏（性子疲沓）

紅星公社九大隊九小隊隊長龍家富；貧下中農協會小組組長馬余貴，1 9 7 7年1 1月8日

參加座談會的不知道一共有多少人。材料上只記錄了三個人談的內容。這三個人是貧協小組長馬余貴，生產隊長龍家富，社員龍家福。他們幾乎異口同聲地都說到黃小紅生活作風不大正派。其中馬余貴說得具體一點，他說黃小紅雖然來接受我們貧下中農的再教育近1 0年，但是沒有脫胎換骨，和好幾個貧下中農的兒子耍朋友，一時與這個人耍，一時與那個人耍；有時候同時與幾個人耍。把耍朋友當成兒戲。

黃小紅當時看了檔案，心里就在喊冤枉啊！她其實是一個男朋友也沒有交。組長馬余貴的兒子想和她交朋友，隊長的兒子也想和她交朋友。他們因此還打過架。大隊支部書記的兒子和大隊婦女主任的兒子也想和她交朋友。都約過她看壩壩電影，她害怕得罪他們的父母，就分別去了幾回。還有一個是鄰生產隊的青年，一起在公社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里演節目，夜里雖然不經常一同去，卻是經常一同回來，他把她送到家門口才回去。他也有那個意思，卻從來都沒有說出來。

馬組長看了好一陣，卻說看不清楚，說好多年沒有看過書和報紙了，沒有想到就看不清楚字了。老了老了啊。

黃小紅怯怯地說：你老人家是好人，好心培養教育我要當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我是認認真真聽你老人家的話的啊。可惜能力有限，后來沒有當上啊。馬組長啊，當年不知道哪個人亂記你們座談會的情況，說你說我當年在你們這里接受再教育期間，生活作風不大正派。

馬組長說：什么？我說過你生活作風不正派了？我絕對沒有那么說，肯定是他們亂記的！我那么說，不是說明我們這里的貧下中農教育無方嗎？

黃小紅說：我也是那么想的。所以我這次來就是要請你給我證明回來，我的生活作風是正派的。

馬組長馬上就喊道：兒子！你幫我為她寫證明，證明黃小紅當年是政治思想先進、生活作風正派、勞動鍛煉認真的。寫好，我簽上名，你也簽個名！

黃小紅十分激動，一連說了很多個謝謝。

馬社長就一瘸一拐地進里屋去拿出筆和小學生的作業本，認認真真又有些艱難地寫好證明：

知識青年黃小紅當年在我們生產小隊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期間，政治思想是先進的，生活作風是正派的，勞動鍛煉是認真的。

張大力送子參軍

落款寫的是：原九大隊九小隊貧協會組長：現龍家溝村九社社長馬好運

他把證明遞給他的父親，并且找到位子讓他簽字。馬組長手抖動著極其認真地簽上馬余貴三個字。抬起頭來說：兒子，去找到我的私章，沒有想到快三十年不用了，今天又有用處了。馬組長十分的高興。

馬社長卻為難了，說，好多年沒有看到了，叫我在哪里去找哦。馬組長說，你去找嘛，不在柜子的角落里就在箱子的角落里。今天一定要把它找到！人家黃小紅大老遠的跑來，是容易的嗎？把你的私章也要蓋上，我們代表一級組織，也代表小隊一百多人民呢，一定要慎重！

黃小紅感動得都快要掉淚了。兩只腳在地上不停地移動過來移動過去，不知道怎么才好。馬組長問她過得好不好？為人民做出了些什么貢獻？她竟然沒有聽進耳朵里去。好在馬社長的老婆很快就幫公公找出了私章。

蓋了兩個紅印章的證明材料，特別像一張證明材料。黃小紅接過證明材料，規規矩矩地站著向坐在堂屋的方桌上位上的馬組長行了三鞠躬，又向站在堂屋門口的馬社長行了三鞠躬，還向站在臥室門口的馬社長的老婆行了三鞠躬。同時說了九聲謝謝。

黃小紅告辭要去找當年那個貧下中農代表龍家福時，馬組長、馬社長和馬社長的老婆三個人相互對視了一下。馬組長馬上說：黃小紅！你來看我就這樣……唵？馬社長的老婆見公公只講了半句話就停止了，趕快說：你不在我們這里吃午飯？飯都快煮好了。

黃小紅沒有弄懂他們要禮物的潛臺詞，說，不麻煩你們了，已經給你們增加麻煩了，實在不好意思啊。我得抓緊時間，下午得趕回城去。說著把證明材料夾在那泛黃的招工表里面，裝進挎包里拉上拉鏈，匆匆跨過門檻，匆匆轉身，匆匆鞠躬兩下，就轉身匆匆離去了。

3

黃小紅心里十分高興。常人說萬事開頭難，自己今天是開頭順啊，太好了！她感到這修亂了的龍家大院子也不是那么亂了。

黃小紅沒有問多久就找到了當年的社員代表龍家福的家。龍家福正在追著孫子喂午飯，他顯然早就知道黃小紅要回來，黃小紅走進他的視線范圍以后，他假裝沒有看見有人來。黃小紅問了他好幾次：龍家福同志在這里住嗎？他都不回答，屋里也不見有人的聲音傳出來，顯然這家人就只有他們爺孫倆。等到他把孩子的飯喂完，才站起來轉過身體，傻乎乎地對著黃小紅笑。笑得黃小紅渾身起雞皮疙瘩，臉也紅了一下，她連忙招呼：你好，你老人家好！

龍家福好不容易一點一點地收斂了他臉上的笑，但是他并不請黃小紅到他屋里去坐。黃小紅只好主動走過去，在他家的屋檐下階沿上自己找一根板凳坐下。

張大力雷鋒學習射擊

龍家福大概是不知道黃小紅會來看望他，有點受寵若驚，不知所措。他過去現在都不是干部，黃小紅在生產隊時與他也不親近。當年黃小紅挑不動玉米稈回家，壓得在路邊哭，他也不曾幫她挑過；她因為柴濕，做飯時煙熏得眼睛又紅又腫，他也不曾送過干柴給她。所以他就一直不說話，他不知道說什么好。他要看黃小紅有什么表示，再說回敬的話。

黃小紅把那招工表和座談會紀要拿出來，心想直截了當地就說自己的事情可能不妥，就捏在手上，望著龍家福，終于找到了話說，她夸贊道：龍家福同志你的身體好健康啊，人顯得好年輕啊。你滿了七十沒有？

龍家福答道：還沒有呢，不過現在還吃得進，拉得出；睡得著，干得活。

黃小紅說：馬組長就老得我都不敢認了。

龍家福說：哪里能和他比啊，他當官，他兒子也接著當官。他們好啊！

黃小紅說：我剛才找過他們了，我現在來找你，就一件事情。請你寫個證明書，證明我當年當知識青年的時候，生活作風是正派的。麻煩你老人家了。

黃小紅說著，遞上馬組長的證明給龍家福作參考。龍家福瞥了一眼，笑著說：我寫不來字。

黃小紅想了想，說：我記得你寫得來一些字的啊。麻煩你老人家照著馬組長他們寫的寫一張嘛。

龍家福不寫。黃小紅拿出自己準備的鋼筆和學生作業本，翻開本子，抽開鋼筆帽，遞到他手上去。龍家福就是不接。他說：我證明有啥用，你找了當官的就對了嘛。有我們老百姓也不多，沒有也不會少啊。

黃小紅硬要往龍家福手上塞鋼筆和本子，龍家福臉變黑了，他把黃小紅的鋼筆、本子打到了階沿上的雞屎上。

黃小紅急哭了，她一邊撿起鋼筆和本子一邊用衛生紙揩干凈，一邊說：

當我看到我的檔案的時候，才明白，難怪當年自己招回去的工作分配得那么差啊。不僅是集體性質，而且去了離縣城最遠的公社，那個公社當年連一個食店都沒有，就一個商店，柴米油鹽、鍋碗瓢盆和布料、文具等等都在一間屋子里賣，隔壁就是賣化肥農藥等等的。要不是后來有一個人老家在那里，主動與我對調，我才到了區所在地的食店工作；要不是再后來有了頂班政策，自己頂父親的班才回到了縣城。可是父親是國有企業的職工，我卻硬被安排在集體企業。當年也曾經爭辯過，但是害怕調不回縣城，也就沒有敢多問一下為什么。

龍家福十分兇惡地吼道：你作風正不正派，與我這個小老百姓有啥關系？莫在我這里哭啊！哭了我們家不吉利，你負得起責任？

黃小紅接著說：就是因為你們原來說我生活作風不正派，影響了我找好工作，找好對象，現在還要影響我的家庭生活啊。那么，我那時候生活作風哪里不正派了，請你現在給我講一講。

龍家福驚了一跳，他問道：我說過你生活作風不正派？我敢說你的壞話？我在哪里說的？

黃小紅就把招工表和座談會紀要拿出來一一指給他看。龍家福看后說：我記不得參加了那樣的會議了。黃小紅又指著他的簽名，說，你看嘛你還寫了你的名字的。龍家福認真看了看，說：就是真的是我簽的名，也是他們喊我怎么說就怎么說，喊我怎么做就怎么做的。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哪里能有自己的主見啊。

張大力偉大的共產主義戰士雷鋒

黃小紅又求他寫證明。他仍然不寫，還說：我不寫！幾十年前的簽名，現在還有人來找我的麻煩，這一回如果又錯誤了，那不是要找我的兒子、孫子的麻煩。我不寫！

黃小紅跪到地上求，他仍然說：不寫！

黃小紅跪了好一陣，哭了好一陣，也沒有感動龍家福。黃小紅后來想了一個折中辦法，她請龍家福在馬組長的名字后面簽上他的名字。

龍家福仍然不同意。說：我怎么要把自己的名字挨到他們一起。他是他我是我，羊子不與狗同伙！

僵持很久很久，龍家福又說：你喜歡找當官的。那么你再找當年的龍隊長嘛。他雖然走大城市小兒子那里去了，他的那個大兒子還在家里。

龍家福抱著孫子進屋去把門關上了，黃小紅跪了一陣，想想去找當年龍隊長的兒子證明也可以。只要他證明他當年想和自己交朋友，自己沒有同意和他交朋友，就能夠證明自己當年沒有亂交男朋友，自己的生活作風是正派的。

龍隊長的兒子龍彪確實在家，他家的房子雖然也是改造過的，但是屋頂有的地方的瓦已經掉了，堂屋中間的地上被雨水沖起好幾個坑，現在抬頭就能夠看見藍天白云。黃小紅敲了好幾次開著的門板，問：有人嗎？明明聽見有人在里屋看電視，就是沒有人出來。

黃小紅大聲問了好幾次，就怯怯地跨進堂屋，慢慢地往里屋走去。剛剛走到里屋的門口，一只大手就把她拉了進去，一個聲音同時說：來了，來了！

黃小紅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聽見撲撲撲幾聲，她的外衣的紐扣就被拉掉了。黃小紅一邊掙扎一邊驚叫：干啥？干啥？干啥？我是黃小紅！我是知青黃小紅！

黃小紅拼盡了全身力氣反抗，同時痛心地說：你當年是無產階級革命接班人，是好青年，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啊？黃小紅最后咬著龍彪的手久久不放松，他才終于放棄了她，讓她逃出了里屋，逃出了堂屋。

黃小紅在院壩里整理衣褲的時候，馬社長一瘸一拐地來了。他看見黃小紅狼狽的樣子卻笑了。他笑著說：你怎么一個人敢去找那個瘋子嘛，我們干部平時都是兩三個人一起才敢去找他。

4

馬社長說：我們村干部和駐村干部請你去村辦公室坐一坐。

黃小紅一邊整理頭發和衣褲，一邊說：謝謝！我不打擾他們了，我要到苞石崖去等車，我要回城去了。

馬社長說：他們愿意給你證明一下。

黃小紅這時候不愿意見任何人了，她說：就你們父子的證明也可以了。再次謝謝你們父子兩人！

馬社長想了想，身體高了一下矮下來又說：村干部和駐村干部說，我這個社長級別太低，必須他們簽了“情況屬實”，然后蓋了圓形的公章，證明才有效。

黃小紅想了想，覺得有道理，就跟著社長走去。

這個村的辦公室很不像一個村辦公室。它就是村小學空余的一間教室。其它教室里也沒有學生上課。而是養著長毛兔，老遠就感到臭氣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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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主任、村支書、駐村干部和記者還在打撲克，見黃小紅來了也不停下。村支書問：馬社長，辦好沒有？

馬社長答道：沒有。

村支書和村主任還有駐村干部趙委員七嘴八舌地說：馬社長你辦了就是。

他們繼續戰斗。馬社長就對黃小紅說：請你把我剛才寫的證明和你原來的檔案材料拿出來，領導們要審查一下。

黃小紅聽話地把挎包拉開，十分慎重地拿出那個牛皮紙的檔案袋來，然后在檔案袋里掏出招工表和座談會材料。她首先遞過去的是剛才馬組長、馬社長寫的證明材料。

馬社長以十分驚人的速度抓過去，同時說：領導們還要看看你的檔案材料是不是真的。是真的，才給你簽字蓋章。

黃小紅有些急了，說：怎么不是真的？你們看嘛，這袋子的封口上還蓋了兩個紅朗朗的公章。

馬社長又以十分驚人的速度抓過檔案袋和黃小紅手上的招工表、座談會材料等等，又以十分驚人的速度遞交給村支書。打撲克的立即停止了。馬社長一邊嘿嘿地笑著，一邊用打火機點燃他父子剛剛寫的證明材料。黃小紅跑過去搶，哪里搶得到，馬社長身體呈螺旋形轉了一圈，證明材料就成了幾只黑色的死蝴蝶飄飄悠悠地落到了教室的地上。黃小紅轉身去搶她的檔案材料，幾個男人把她擋住，她哪里能夠搶得贏他們。黃小紅就求他們退還給她，說：你們拿著沒有作用，對我用處就大了。

村支書嚴厲地問道：你這檔案是不是偷出來的？

黃小紅就解釋道：我退休了，那些領導不保管我的檔案了。

黃小紅過了5 0歲生日的第二天，就拉著丈夫一起去辦理退休。他們到社會保障局說明要求后，社會保障局的人叫他們先去勞動局，勞動局那里的人開具一張介紹信叫他們去縣供銷社把檔案拿過來。她當時還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呢，人事檔案是好神秘、好重要的東西啊！

勞動局的工作人員當著他們的面打開了她的檔案，查看后給她辦理了退休證。最后，社會保障局的人給她辦理了養老金發放卡，就告訴他們把檔案拿回去自己保管了，他們對黃小紅以前的事情就不管了，只管理以后領錢的事情了。

村里的幾個領導聽了，相互對視了一下。駐村干部趙委員十分懷疑地說：有這等事情？縣城里檔案局修了那么高大一棟樓房，用來做啥？你的檔案材料我們給保管了，你必須拿起有關方面的證明材料來，我們才能還給你。

黃小紅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啊，她跪在地上不斷地哀求。他們仍然不退還給她。趙委員還惡狠狠地叫她快起來，快走了，不要在這里丟城市人的臉了。

黃小紅就質問：為什么把剛才寫的證明材料燒了？那么請你們重新寫一張證明給我。

五個男人就嘿嘿地笑，嘿嘿地笑一陣后又哈哈地笑，笑聲幾乎要把屋頂的瓦沖飛。趙委員在笑聲中命令道：請你快走、快走！我們還要研究重要工作！我們基層干部是專門供你使喚的么？想要我們給你做啥就做啥？你又不是女皇帝！

黃小紅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她的頭昏得厲害。她當了一輩子小角色，哪里敢影響干部們的重要工作喲？她十分狼狽地走出了村辦公室，踉踉蹌蹌地往回走。

走著走著，那個記者跟上來了。記者喊到她說：黃小紅阿姨，你給我點小費嘛。

黃小紅反問道：為什么？

記者摸了摸襯衣口袋里的鋼筆，說：過去我采訪別的知青，他們都給了我小費的。

黃小紅又問：為什么？

記者又摸了摸襯衣口袋里的鋼筆，說：我讓他們揚名鄉里，有的還在縣里、省里的電視臺播放了呢。

黃小紅說：我不要揚名。你幫我把檔案材料要回來，叫他們為我寫個證明材料，證明我當年生活作風是正派的。

記者的手沒有動了，面帶了難色，說：我怎么敢啊？他們是領導！領導要打撲克，我還不敢贏他們，只能讓他們贏我。剛才我就輸了兩百多元呢，所以我向你要三、五百元錢小費。你給我點嘛。這一陣我是叫馬社長代替我陪他們繼續打撲克，專門來求你的。馬社長如果輸了也是我去給錢啊！

黃小紅說：就是給三、五十元，我也給不起，我家里窮啊。

記者又摸了摸襯衣口袋里的鋼筆，說：別的知識青年發了財的、當了官的回來，不是捐錢修學校就是帶起政府有關部門的人來出錢修公路，沒有想到你回來是給干部們找麻煩的。這個村離公路太遠，修路可能要一百萬。他們以為你會送每家每戶幾百上千元錢，再捐十萬、八萬改造山灣水塘呢。前幾天他們幾個領導還專門在這里開了村民大會，叫大家見了你不要亂說話，免得把財神得罪了。

朱金石浸淫2007

黃小紅說：可惜我這一輩子窩囊得很，貧窮得很啊。既沒有發財，也沒有當官。

記者把領帶左右動了動，說：你給我點小費嘛，今天這撲克是因為你才來這個村打的，我的錢也是因為你才輸給他們的。

黃小紅說：我沒有錢。我連手機都用不起！

記者又把領帶左右動了動，就說：給三百嘛。

黃小紅說：我沒有錢。記者說：那么給兩百。黃小紅說：我沒有錢。記者說：一百也行。黃小紅仍然說：我沒有錢。記者說：五十也行啊。黃小紅說：我沒有錢。

記者刷地一聲把領帶拉掉，呸！跟著你走了這么遠的路，費了這么多的口舌，一分錢都討不到，倒霉透頂！

5

黃小紅來到苞石崖時，夕陽照得石頭暖洋洋的，她就坐在石頭上想：這該怎么辦啊？不僅證明沒有拿回去，原來的檔案材料還被扣留了。自己的老公肯定會說自己是在毀滅罪證。自己這一下更是說不清了啊。

那天辦理了退休回到家，黃小紅就忙著去做飯，她的丈夫藍老師則把注意力轉移到黃小紅的檔案上來了。他問：你的檔案是丟到垃圾桶里還是燒掉？黃小紅說：別燒，把它放到廢紙一起，至少可以賣兩分錢。藍老師說：我看看啊。黃小紅說：政府都不看不管了，你看它有啥用？藍老師說：我看是怎么寫的，寫了些啥。黃小紅說：想看你就看嘛，我一貫老實聽話，領導們還表揚過我好幾回呢。肯定有記載的。

藍老師看了黃小紅的檔案心里卻難受得很，臉色黑不溜秋的，久久地坐著抽煙。黃小紅走過去請他吃飯時，他拍拍檔案說：你原來是這樣子一個人，難怪當年我們結婚時，你們單位的領導要勸我不要慌啊。我當時沒有聽懂潛臺詞，還認為你樸實可愛。黃小紅問：怎么回事？檔案里說我怎么啦？我一輩子都是膽小怕事的，你莫要嚇我啊。藍老師站起來走出家門，狠狠地說：你自己去看你的光榮歷史嘛。

藍老師不聽她的解釋，也不與她說話。冷戰了半個月，藍老師竟然提出要與黃小紅離婚。他們兩人的關系一直不協調，說不定藍老師正好逮著機遇了呢。

想到這里，她覺得自己只有從崖上跳下去算了。可是她突然想到了還在上大學的女兒，想到自己即將領到的退休金可以幫助孩子上學，目前退休金還沒有享用到一分，自己還不能死啊。她大聲說：天啊！我是清白的啊！哪一個給我證明一下啊？

黃小紅這一輩子活得確實是窩囊透頂、可憐極了啊。當年本來是可以不下鄉的，因為只有她在父母身邊了，因為她只是個小學畢業生。可是居委會主任說她哥哥姐姐都讀了中專、大學，又上了班了，她就是文盲、她的父母就是去敬老院，她也必須與知識青年一同去下鄉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

這時候，黃小紅才想起還沒有吃午飯。她從挎包里拿出自己昨天晚上準備的面粉餅和酒瓶裝的自來水燒的開水，慢慢地吃起來。

遠遠看去，黃小紅就是苞石崖上的一個悠閑自得的女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