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焦理論的認知參照點闡釋

熊榮敏

(西南政法大學 外國語學院，重慶 401120)

1．引言

認知參照點模型是人類在現實世界中的互動性體驗產生的一種理想化認知模型(ICM)，如圖1所示:

圖1 認知參照點模型(Langacker，1991)

為了完成指定目標T的認知目的，人們首先運用其參照點能力選定某一事物為參照點R，再以此為依據，在參照點所管轄的認知轄域內沿著心理路徑，完成指定目標T的認知過程。認知主體與參照點、認知目標之間的關系結構叫作“參照點結構”。“認知目標”和“參照點”可以看成認知系統中的一對范疇(Langacker，1991)。即講話者基于某個視角確定具體的講話場合，并以突顯的詞語為參照點，從而激活目標語，以此來達到說話者的講話目的。參照點的選擇和確立是動態的，而且大多是無意識或不自覺地進行的(文旭、熊榮敏，2010)。敘事聚焦是指與某個人(通常是某個人物)的感知、想像、知識或視點相關的敘述信息起源與視角限制。敘事聚焦實際上涵蓋了對敘述信息的規范、選擇以及傳輸等各種方式，尤其是從某個人物的視點來觀察事件，不論這一視點是多么的主觀化與不可靠，可以分為無聚焦(non-focalization)或零聚焦(zero-focalization)、內聚焦(internal focalization)、外聚焦(external focalization)和多重聚焦(multiple-focalization)(Jahn，2005)。認知參照點是人類最普遍的認知能力，而敘述焦點的安排體現了認知參照的選擇，因此認知參照點模型為敘述焦點的選擇和安排提供了認知介紹工具，這也是體現了作為“文學與語言學的新接面”(熊沐清，2008)的認知詩學的研究方法。

2．聚焦理論的認知參照點闡釋

Langacher(1991)認為，認知參照點是人類的一種基本認知能力，普遍存在于我們每時每刻的生活經驗之中。Langacher(1991)用“夜空現象(Nighttime Sky)”來解釋認知參照點原則:觀察者要想從滿天星斗中找到他想要找的星星，就必須要先確定一個明亮的、突顯的星星，以此為參照來找他要找的星星。概念化的主體(conceptualizer)，也就是人把一個想像的實體用作參照點，用一個詞來建立與另一個實體的心智接觸。Langacker認為人類的這種能力可使我們喚起一個實體并把它作為認知參照點，建立與另一個實體(目標)的心理接觸。作為聚焦理論的基本概念的視角，在認知語言學家眼中被看作是基于身體體驗對事物對象的觀察角度。筆者認為，在某種程度上，視點等同于Langacher參照點模型中的參照點，與突現(prominence)和詳略度(specificity)構成認知處理過程的三大原則。

2．1 零聚焦

零聚焦的顯著特點是敘述者的全知全能，所謂全知全能，就是說敘述者知道故事的一切，包括表面現象和內在原因。可從兩方面來著手放棄全知全能，一方面，敘述者只知道故事的表面現象，只知道他所看到的東西，至于現象背后的原因、東西里面的實質，他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是把所見到的現象真實地記錄下來，對現象不作任何評論。這就是外聚焦敘事。另一方面，敘述者從人物的角度來敘事，他對事件的觀察受到人物特定視角的限制，他對事件的理解受制于人物的道德水平和知識能力，而不再全知全能，這就是內聚焦敘事。

就聚焦的幾種類型來看，使用得最普遍、發展得最成熟的是零聚焦。西方從《荷馬史詩》開始的敘事到20世紀前的絕大部分經典小說，都采用零聚焦形式。這種聚焦與人們認識世界的方式和把握世界的程度不無關系。古希臘時代，人類還處于童年時期，對很多自然現象、社會現象不了解，因此，了解世界、認識世界成為當時人們的一種迫切需要，但由于知識有限，通過神話用幻想來反映現實便成為人們認識世界的一種替代性手段。在這種情況下，零聚焦可以用參照點理論闡釋，如圖2所示:

圖2

在零聚焦敘事中，認知主體C即敘述者處于自己本身所在的認知域D1，他在不屬于自己所處的現實認知域D2中選擇了一個參照點R對認知域D2中的認知對象T進行描述，從而幫助讀者完成對T進行認知。比如，《荷馬史詩》這一神話系統主要述及神和英雄的故事，認識世界首先要了解神和英雄的動機，而神和英雄又具有常人所沒有的品格，解釋他們的行為和動機就必須比他們站得更高，既要知道他們外在的行動、內在的思想，又要知道他們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顯然，只有零聚焦才能滿足這一要求。在這種情況下，敘述者選擇了高于自己現實的認知參照點，試圖從全面而客觀的角度對事物T進行認知闡述。

與此同時，認知域零聚焦的使用與時代的主導思想也有關系。20世紀前，在哲學界占統治地位的主要是古希臘哲學和德國古典哲學，它們都以對終極意義的追尋為基本特征，同時，上帝的權威仍然存在，這些影響到小說敘事，使全知全能的零聚焦敘事廣為流行，占絕對統治地位。

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上帝的權威是否真的存在已大有疑問，哲學界對終極意義的追尋也為分析哲學對哲學語言的邏輯分析所取代，解構主義更是從根本上否定了終極意義的存在，這一切，使人們認識到尋找現象背后的原因的復雜性和艱難性，使人們不再迷戀一元論，使過去那種認識世界、把握世界的方式不再受人青睞，使傾向于解釋一切的零聚焦敘事失去了昔日的光芒。伴隨著零聚焦統治地位的瓦解，外聚焦和內聚焦出現了。就三種聚焦的敘述者來看，有一種“向內轉”的傾向(華萊士，1990)。“向內轉”一方面體現出對客觀的推重，一方面體現出對主觀經驗的強調，前者導致外聚焦，后者導致內聚焦。

2．2 內聚焦

內聚焦的敘述者受人物視角的限制，所敘述的只能是局部情況，同時還可深入人物的內心，由外部世界的描繪轉向內心世界的刻畫，較之外聚焦，“向內轉”的情形更明顯。如圖3、4所示:

圖3

圖4

以內聚焦方式來敘述故事的時候，一般是視點人物充當聚焦者，以納博科夫的小說《洛麗塔》的第二部分第三章的結尾為例:

我們駛到了東部。我的感情需求更多得到的似乎破壞而不是穩定，她則閃爍著健康的光澤，頸上一對回腸花圈似的裝飾品仍像小伙子一樣簡單，盡管她身高又增加了兩英寸，體重又增加了八鎊。我們到過每個地方，實際卻一無所覽。今天我總認為我們漫長的旅行不過是有一條迂回蜿蜒的粘土路褻瀆這個迷人、誠信、夢幻般廣闊的國度，回想起來，它對于我們，不過就是破舊地圖、毀壞了的旅游書、舊輪胎以及她夜里的哭泣的一份收集——每夜、每夜——在我假裝睡著了的時候。(納博科夫，2001)

這段敘述蘊涵著聚焦的變化:一開始是內聚焦(視點屬于人物亨伯特)，此時，認知參照模型如圖4所示，認知主體等同于參照點對認知對象進行認知。當亨伯特把自己作為敘述對象的時候，他自己同時是C也是R，站在自己的角度上對洛麗塔(T)的故事進行闡述;后來又轉向了另外一種內零聚焦(即視點屬于敘述者亨伯特)，此時如圖3所示，亨伯特是認知主體(C)，與此同時他也充當故事的敘述者，他所選擇的R即認知參照點就是自己的經歷和經驗，從自己的經歷和經驗出發，對故事的主人公洛麗塔，也是認知對象T進行闡述;最后聚焦又回到視點屬于人物亨伯特的內聚焦。在圖3和圖4中，我們可以看出認知主體C和認知對象T都同處于一個相同的認知域，也就是在《洛麗塔》中亨伯特和洛麗塔同處于一個故事框架中，互為認知主體和認知對象。

2．3 外聚焦

零聚焦的敘述者對人物活動的環境很熟悉，外聚焦的敘述者只知道局部的情形，聚焦者沒見到的，敘述者也無從知道，較之零聚焦的敘述者，外聚焦的敘述者由前者整體上的全知全能內縮到局部上的限知限能。外聚焦是現象學方法在小說敘事中的極好運用。海明威的敘述便可算是一種現象學敘述。在他的小說中，常常采用外聚焦敘事，《白象似的群山》、《殺人者》、《五萬元》等均如此，它們主要是某些場面的展示而絕少敘述者的聲音，如《白象似的群山》完全由一對男女的對話構成，好像“敘述者在攝像時同時錄音，然后將錄音作同步處理”(邵建，1991)，至于對話內容之外的情況(如對話的原因、對話人物的關系等)，敘述者一概不知，他只是忠實地記錄了對話這一場面。

正如圖5所示，在《白象似的群山》中，敘述者和故事中的男女主角處于兩個不同的認知域，敘述者在認知域D1中站在旁觀者的角度選擇一個特定的參照點，用第三人稱對存在認知域D2中的男女主角直接的對話和故事進行闡述。在敘述的過程中，敘述者沒有受到自己認知域D1的影響，客觀地對事實進行描述。由于所處的認知域不同，外聚焦的敘述者由零聚焦中整體上的全知全能內縮到局部上的限知限能。

圖5

2．4 多重聚焦

多重聚焦意即通過不同的聚焦人物對同一事件進行多次不同的敘述，如霍桑的《紅字》。霍桑在小說中不僅注意對于不同的人物采用不同的聚焦角度，而且大量地運用了焦點轉換，焦點的轉換主要用來減少或增加信息。在《紅字》中，甚至在一段文字中的聚焦者都不是固定不變的，霍桑大量采用不定式的聚焦敘事，跳躍于外部聚焦和內部聚焦之間。例如:

(1)他像是一個人正在不愿為旁人所見的境況中突然受了一驚，急忙振奮起來，站得更直一些。

(2)他不安地把眼睛轉向發聲的方向，朦朧地望見樹下有一個人形，穿的衣服那么幽黯，跟那昏暗的光線簡直分不清，這時是正午時分，可是被陰云的天空和濃密的叢葉遮掩了，他都辨不出那究竟是一個婦人還是一個陰影。

(3)也許是，在他一生的旅途上，總有一個幽靈從他的思想里跑來這么作祟。(霍桑，1982)

這一段是一處典型的焦點變異。(1)是外聚焦敘事，對丁梅斯代爾的言行進行描述，細膩描繪他聽到海絲特叫喚后的反應和不安尋找的情形。(2)處則嚴格按照丁梅斯代爾的感受和意識來敘述，敘述者站在故事中，以丁梅斯代爾的視角來感知和敘述進入他視野的東西。這里樹下婦人的形象是用丁梅斯代爾的感覺來描寫的。(3)處轉為全知敘述者的外部聚焦，敘述內容成為了全知全能的觀察感知。敘述人再次出現，以總結性的話語引發讀者的聯想。本段文本的多重聚焦的轉換可以通過圖6展現出來。隨著不同R即參照點的選用，認知主體C完成對不同認知對象T的認知。在這個過程中，隨著讀者即C對不同認知主體的認知，完成對整個篇章和故事情節的理解。

圖6

與此同時，在《紅字》中，作者對于不同的人物采取了不同的聚焦方式。內部聚焦與外部聚焦的區分不僅具有敘事技巧上的意義，它們還聯系著更深刻的美學背景。在《紅字》中，以海絲特為焦點的敘事通常采用內部聚焦，重在“展示”她的心理活動，在敘述過程中敘事的時間性被削弱，時常有顛倒記憶的心理描寫出現，空間效果則被凸顯出來，海絲特的整體形象立體豐滿。與此相反，外部聚焦往往與講述的敘事方式相聯系，因此敘事作為一種時間藝術的本質在敘述者講述的外部聚焦的故事里就表現得更充分，在這里敘述時間占有主宰地位。《紅字》中其他人物的敘述多采用外部聚焦，整個故事得到充分的表現，敘事脈絡清晰。在《紅字》中，這種焦點變異的現象頻繁出現，作者通過有意識的焦點轉移，使敘述者在故事內與故事外的位置轉變中隱去了外形，游刃有余，卻不致引起讀者的懷疑。

3．結語

“認知參照點模型是語言體驗性的一個重要表現，它是許多紛繁復雜的語言和認知現象的抽象共性。”(Langacker，1991)該模型對從認知的角度研究敘事學中的聚焦理論具有很高的參考價值。本文以認知語言學的理論為指導，嘗試性地對聚焦理論認知語境中的特征和理解進行研究，試圖從新的角度詮釋聚焦的功能和特征等。在具體的語境中，聚焦是動態的、變化的，甚至是不確定的。語境因素千變萬化、錯綜復雜，實現聚焦的手段也是多種多樣的，但只要我們抓住了認知參照點，聚焦的理解也就簡單了，認知參照點的理論可以為敘事聚焦的研究提供一個新的理論視角。

［1］Langacker，R．W．Foundations of Cognitive Grammar Vol．II:Descriptive Application［M］．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1．

［2］Langacker，R．W．Grammar and Conceptualization［M］．Berlin:Mouton de Gruyter，1999．

［3］Manfred，Jahn．Focalization［C］//David Herman，Manfred Jahn＆ Marie-Laure Ryan．Routledge Encyclopedia of Narrative Theory．London＆ New York:Routledge，2005:173－177．

［4］華萊士·馬丁．當代敘事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

［5］霍桑．紅字［Z］．侍桁，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2．

［6］拉迪米爾·納博科夫．洛麗塔［Z］．于曉丹，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

［7］李叢禾．認知參照點模型及其語言體現［J］．四川外語學院學報，2008(2):23－28．

［8］邵建．論海明威小說的現象學敘述［J］．外國文學評論，1991(1):25－31．

［9］文旭，熊榮敏．參照點與空間指示［J］．外語學刊，2010(1):24－30．

［10］熊沐清．語言學與文學研究的新接面——兩本認知詩學著作評述［J］．外語教學與研究，2008(4):299－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