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名央
(五邑大學 外國語學院,廣東 江門 529020)
1988 年,C.J.Fillmore、P.Kay 和 M.C.O’Connor在美國Language雜志上發表論“let alone”的文章,是構式語法的一篇重要文獻(紀云霞、林書武,2002)。從那時以來,構式語法漸趨成熟并迅猛發展,它在國外已成為影響力頗大的語言理論。
關于構式語法理論,國內也已經有人介紹,如董燕萍、梁君英(2002)、馬道山(2003)、紀云霞、林書武(2002)、陸儉明(2004)等,而且有些學者已經運用構式理論對漢語中存在的一些具體問題做出了新的解釋,如張伯江(1999;2000)、沈家煊(2000)等。這些都已經說明了構式語法理論已經受到我國許多學者的重視。(程樂樂,2006)
基于Goldberg的構式語法理論,本文提出語言構式具有系統性,希望對構式語法的理論建設有所貢獻。
什么是構式呢?Paul Kay(1995)說,形式與意義按慣例聯結在一起,即為構式(construction)。后來,A.E.Goldberg(1995:4)加以發展,說構式是形式與意義/用法的對子(配對)(pairing)。這里我們要詳細介紹的是Goldberg(1995:4)的經典定義。她對構式下的定義為:
當且僅當C是一個形式-意義的結合體〈Fi,Si〉,且形式Fi或意義Si的某些方面不能從C的組成成分或其他先前已有的構式中嚴格推導出來時,C是一個構式。
Goldberg所說的構式范圍比較廣,不僅包括一般所說的句式,也包括成語、復合詞、語素等(陸儉明2004)。后來這一理論又有所發展,句子、詞組、詞甚至音韻等等,都可看作是構式(紀云霞、林書武,2002)。
Goldberg的這一定義所蘊含的意思是:凡是構式,無論簡單和復雜,都有自己獨立的形式、語義或功能。有關構式的另一種說法是:任何語言表達式,只要它的形式、語義或功能的某些方面是不可預測的,就可稱之為構式。(Goldberg,1995)
本文中,我們要采用的就是這種廣義的構式定義。廣義的構式包括詞項、習語和各種句式,下表是Goldberg(2003)舉的例子:

Morpheme(語素) e.g.,anti-,pre-,-ing Word(詞) e.g.,Avocado,anaconda,and Complex word(復合詞) e.g.,Daredevil,shoo-in Idiom(filled)(習語:全固定的) e.g.,Going great guns Idiom ( partially filled)(習語:部分固定的)e.g.,Jog〈someone’s〉memory Covariational Conditional construction(共變條件構式)形式:The Xer the Yer意義:系聯獨立和依存變體(e.g.,The more you think about it,the less you understand)Ditransitive(double object)construction(雙及物構式(雙賓語構式))形式:Subj[V Obj1 Obj2]意義:(有目的或實際的)轉移(e.g.,He gave her a Coke;He baked her a muffin.)Passive(被動式)形式:Subj aux VPpp(PPby)話語功能:使受事者話題化或使施事者非話題化(e.g.,The armadillo was hit by a car )
Goldberg的研究,值得肯定的是她把前人對構式的研究進一步擴大了,她把構式的界定從前人研究的習語和句式擴大到了語素和詞項,但是她沒有進一步推進。她只是把構式的概念向微觀層面推進,沒有向宏觀層面推進,她沒有把構式的概念擴大到語篇層次,最大的研究單位還是局限于句子中。我們在本文中就是想在Goldberg研究的基礎上,把構式概念進一步完善,我們認為其實構式存在于語言的各個層次中,從最底層的語素,到最高層的語篇都有構式的身影,整個語言體系都可以被看成是一個大的構式系統。下面我們就闡釋這個構式系統的基本構想。
從Goldberg及其他研究者的思想來看,他們都認同語素、詞語、短語和句子可以通過構式來建構,問題是很少有人突破句子的限制,明確提到語篇構式。不過最近有一個語言學家注意到了語篇中到底存不存在構式的問題,并且做了初步的探索,他就是Jan-Ola Ostman,他的文章《構式語篇:序論》(Construction Discourse:A Prolegomenon)(2005)就明確提出了語言中存在著語篇構式的觀點。
基于Ostman(2005)的研究,我們又進行了進一步的探索,我們認為構式的概念也可運用于語篇中,我們有以下證據:
第一,一些句子如果想構成一個篇章,需要一些銜接手段,如指代、省略等,并不是句子的簡單相加。語篇一旦形成就具有相對獨立的形式和意義。這正符合構式的定義,整體意義大于部分意義之和。另外,這也說明,語篇構式對進入其中的句子也有約束和限制作用。
第二,一些篇章的標題,如“mother drowned baby”沒有限定詞,從單句的角度來說不合語法,但是如果作為一個篇章的標題,就可以接受,并且非常自然,這說明句法的某些特征也會受到語篇構式的約束和限制,語篇構式是存在的。
第三,語篇構式也體現在不同的文章體裁對語篇結構有不同的要求,如記敘文、議論文、說明文、描寫文等都有不同的文章結構。記敘文中,詞語、短語、句子都是按照事情發展的某種順序來編排。而議論文中,語言單位是圍繞著某一論點來展開。這些文章體裁是固定的,是已經習俗化的模式,所以可以被看作不同的構式。
第四,一些特殊的語類,如菜單、卜告、詩歌、通知、合同等等,都具有自己特有的語篇特征,那么從構式的視角來看,它們就是不同的語篇構式,對于進入其中的詞、短語、語句等語言單位有限制和約束作用,必須符合它們語篇特征的要求,才能被人接受。
通過以上的論述,我們可以肯定地說,語篇構式是存在的,我們這樣做有著非凡的意義。把構式語法的方法論擴展到語篇研究之中,可以把本質上相互關聯、但傳統上又不相同的兩種分析語言的路徑融合到了一起(語法學家重在研究單句的內部特征,而語篇學家重在研究大于句子的語言單位—篇章的特征)。另外,把構式語法的方法論擴展到語篇研究之中,可以提高我們對語篇運行機制的理解,為我們對語篇結構和過程的闡釋提供一種系統的研究方法。語篇構式的提出,可以把構式語法的概念進一步擴大,證明構式語法不僅僅是一種語法理論,還是一種語言理論。(Ostman,2005)
構式是語法、語義和語用的結合體,因此,Goldberg后來把“construction”重新定義為“形式和意義/用法的匹配”。這樣解釋的原因在于構式語法學者相信:語法是一個構式的連續體,一端連接能產的構式,如主謂構式、雙賓語構式;另一端連接習慣用語、標記性構式,無論能產的構式還是習慣用語,構式本身的意義都是自身具有的,并不依賴語境的推知。構式的成員處在一個連續體中,在凝固性上有一定范圍的變化。這個連續體的一端是極其概括、抽象的構式,如主謂結構、被動式。另一端是簡單的詞項和簡單的構式,如語素、詞、合成詞等。處在中間的是其他各種不同凝固程度的構式,比如只有部分位置填上詞的習語,詞序固定的組合配例,如“up and down(到處,前前后后)”;像雙及物構式這樣只有部分能產的短語型式等等。它們盡管在大小和復雜性上有所不同,在能產性和使用頻率上有所差異,但都是形式和功能的結合體,而且要通過后天的學習才能掌握。(應晨錦,2004)
嚴辰松(2006)也認為,構式不僅僅是語言中不規則的習語、熟語等,也包括抽象的句型甚至語素(含詞綴)和詞。語言中各種規約化的“形式—意義/功能”結合體都是構式,構式存在于語言的各個層面。任何語言表達式,只要它的形式、意義或功能不能完全從其組成成分中推知,就都可稱之為構式。他還給出了一些具體的英漢語的例子,詳情可參見嚴辰松(2006)的文章。
我們的觀點是,構式存在于語言的各個層次中,從最底層的語素,到最高層的語篇都有構式的身影,整個語言體系都可以被看成是一個大的構式系統。此構式系統有五個層級組成:語素、詞語、短語、句子和語篇。它們是按照從小到大,從底層到高層的順序依次排列的。整個系統是一個有機的整體,在同一個系統中,小構式的意義和形式的組合構建出大構式的意義和形式,反過來,大構式的意義和形式對小構式的意義和形式也有影響和制約作用,它們處于一種相反相成的互動關系之中。
本文中,我們提出語言中的構式存在于一個有機的系統之中。這一觀點的哲學理據就是系統論。
科學的系統觀是在承認事物的客觀普遍聯系基礎上,具體全面地揭示對象的系統存在、系統關系及其規律的一整套科學的觀點和方法。其基本特點就是,不是把事物、過程看作是實物、個體、現象的簡單堆積,而是把它們當作系統,以對系統的深入、全面的把握代替對事物內外部因素的孤立考察。“系統”是它的核心范疇。所謂系統,“一般被規定為‘有組織的和被組織化的全體’,或‘以規則的相互作用又依存的形式結合著的對象的集合’”,實質上是泛指由一定數量相互聯系的因素所組成的相對穩定的統一體(肖前、李秀林等,1991)。復雜的大系統是一個統一的由許多相互聯系、相互制約的子系統構成的整體,每個子系統又都由各要素構成,每個要素不單獨具有性質和功能,系統中的諸多要素必須相互影響、相互作用,有機結合、和諧有序,才能使整個系統保持它的正常運轉。(周玉東,2005)
在近代經驗分析階段,科學發展一直沿著還原論的方向,用經驗分析的方法,通過對部分的認識來達到認識整體的目的。這種方式把整體分解為部分,把高層次降解為低層次,把復雜系統的非線性特征簡化為線性的局部特征,然后把對部分的、低層次的和線性的認識相加,得出對認識對象的整體的、高層次的和非線性的認識。這種方法對于內部聯系松散,結構較為簡單的認識對象來說是有效的。但是對復雜的巨系統來說情況不同了,這是因為巨系統具有整體涌現性(whole emergence),即整體具有部分或部分總合所沒有的性質;如果系統由若干子系統組成,則被組成的高層次系統具有組成它的若干低層次系統所沒有的性質,低層次隸屬和支撐高層次,高層次包含或支配低層次。(許國志,2000)復雜性巨系統研究是在20世紀40年代末由貝塔朗菲提出的,他提出把系統作為研究對象,把系統看成是一個內部元素通過動態的非線性相互作用而涌現出“生命活力”的開放的自我創生的整體,并提出運用綜合系統或子系統的模式、原則和規律來對系統及系統之間進行綜合研究。這種系統論研究不僅適用于自然科學,也適用于社會科學。貝塔朗菲認為“世界是一個龐大的組織”,是作為一個完整的系統而整體存在的,組成系統的要素與要素之間,部分與部分之間存在密切的相互作用,“整體大于部分之和”,整體不能由部分簡單迭加而成,各部分行為之間的關系是非線性的(貝塔朗菲,1987)。
語言是一個系統,語言構式處于這個大系統之中,并且構成了語言系統的子系統。語言構式子系統本身也包含了一些子系統。我們研究語言構式就應該從整體入手,從語言構式的大系統入手,也只有這樣才能不失偏頗。
構式系統也具有心理現實性。其心理學依據可以從格式塔心理學獲得解釋。
格式塔是“gestalt”的音譯,這個詞的意譯是“完型”,它所指的是形、式樣或結構;廣義地說,它的意思就是組織結構和整體。格式塔心理學家認為,一切心理現象都是整體性的。它不可以被分析為元素,也不是元素的總合;二是整體先于元素,并決定其部分。所以從某種意義上,我們可以說,格式塔心理學所研究的就是心理的組織結構問題。格式塔心理學家還強調,這種心理的組織結構是動態的;這就是說,甚至在沒有外部的刺激的情況下,也存在一種自發的形成完型的傾向。(張必隱,1992:239)
構式語法所界定的“構式”就相當于心理學中現代圖式理論(Bartlett,1932;Rumelhart,1980)提出的“圖式”。Rumelhart(1980)認為,圖式理論基本上是一種關于人的知識的理論。也就是說,它是關于知識是怎樣被表征處理的,以及關于這種知識的表征如何以其特有的方式有利于知識的應用的理論。按照圖式理論,所有的知識都組成為一定的單元,這種單元就是圖式。包括在這種單元之中的東西,除了知識本身之外,還有關于這些知識如何被運用的信息。(張必隱,1992:240)由此可見,圖式跟我們所倡導的“構式”在含義上由很多相似之處,只是因為研究者觀察問題的視角不同而提法不同而已。
那么語言的構式系統是如何在人的認知機制中運作的呢?我們認為人在處理語言時,整個構式系統是出于動態之中,從下到上和從上到下兩種加工是同時發生的,并且發生在所有的構式層次上。舉例來說,當讀者試圖閱讀一個語言材料時,一些較低水平(例如詞素)的構式被激活以后,它們一定要激活上一級較高水平(例如詞)的構式,在這些較高水平的構式被激活以后,它們又會激活更高一級水平的構式(例如短語),依次類推,直到激活最高水平的構式——語篇。這種激活的方式是從下到上的加工。同時,通過從上到下的加工,高級水平的構式要使低級水平的構式活動起來,以便使它的組成部分具體化,對其組成部分實施一些限制和制約。
許多構式語法學家其實已經注意到了語言的各個層次都存在構式,但是他們沒有明確提出構式系統的概念。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明確地闡述了構式系統的概念。我們認為不但語言的各個層次都存在構式,而且這些不同層次上的構式都存在于一個互動的系統之中,在同一個語言材料中存在的大構式和小構式是相互影響、相互制約的。構式系統論有其哲學理據和心理現實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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