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川端康成]
石榴
[(日)川端康成]


川端康成,日本新感覺派作家,著名小說家。1899年6月14日生于大阪,代表作有《伊豆的舞女》、《雪國》、《千只鶴》等。1968年獲諾貝爾文學獎。1972年4月16日在工作室自殺身亡。
一夜的大風,把石榴樹的葉子都刮光了。
落葉在樹根處圍成了一個很圓很圓的圓圈。
清晨,仁子看見光禿禿的樹干吃了一驚,而那落葉圍成的圓圈又使她驚奇不已。她想,風本該把這些樹葉吹亂的。
石榴樹上還殘留著一個飽滿的石榴。
“來看呀!”她喊她母親。
“我真把它給忘了。”她母親抬頭看了看石榴,然后走進了廚房。
這使仁子聯想起她們的孤單處境。站在走廊上看,那石榴也是孤單的,像是被人遺忘了似的。
大約兩星期前,仁子七歲的外甥來看她們。這孩子一下便注意到了石榴,于是爬到樹上。這可使仁子嗅到了生活的氣息。
“上面有個大的!”她在走廊里喊道。
“要是摘了這石榴,我就下不來了。”
是啊,手里拿著石榴要從樹上下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仁子笑了,外甥真可愛。
這孩子不來,她們是注意不到石榴的;在這以前,母女倆誰也沒想起過石榴。
石榴原被遮掩著,現在能清楚地看到了。
在這石榴以及樹底下圍成圓圈的樹葉里,似乎有著一種活力。仁子拿了一根竹竿把石榴打了下來。
石榴熟透了,里面的石榴籽像是要把它脹裂似的。她把石榴放在走廊上。石榴在陽光下閃著光,晶瑩透亮,陽光仿佛從里面透射出來。
仁子心中泛起了一陣歉意。
大約十點鐘,她上樓縫衣服。驀地,她聽到了圭吉的聲音,雖然門關著。他好像在花園里,那聲音顯得很焦急。
“仁子,仁子!”她母親喊道,“圭吉來了!”
仁子把線從針上抽了下來,再把針放進針插里。
“仁子總在念叨著您,說在您走之前,很想再見見您。”圭吉要去打仗了,“但是,未經允許,我們是不能去看您的。而您呢?總不來,總不來!今天,您來了,我們可高興哪!”
仁子母親要他吃了午飯再走,但是他沒有時間。
“好吧,那至少吃個石榴,我們自己種的石榴。”她又喊起仁子來。
仁子在樓梯上止住了腳步。圭吉用眼神同她打招呼,仿佛只能如此而已。
圭吉的眼睛里流露出脈脈深情,石榴不禁從手里掉落到地上。
他們互相凝視著,臉上帶著微笑。
圭吉從走廊里迎了上去。
“您多保重,仁子。”
“您也多保重。”
他又轉過身同她母親告別,然后走了。
仁子站在花園門口,久久地望著。
“他走得太匆忙了,”母親說,“多好的石榴。”
石榴被圭吉遺忘在走廊上。
仁子十分清楚,是圭吉眼睛里充滿深情的痛楚的時刻,石榴才掉到地上的。要不,他準把石榴劈開了。可是,石榴掉在走廊上,還是那么飽飽滿滿的。
她母親把石榴拿到廚房里,用水洗了洗,遞給仁子。仁子皺起眉頭,把石榴推開,剎那間臉又紅了,不知所措地接過石榴。
仁子見母親注視著自己,知道要是不吃,母親準會感到奇怪的。她心不在焉地嚼了幾顆,一股酸味直酸到牙根。仁子感到了某種帶苦味的幸福,像是全身都滲透了這種滋味。
她走到鏡子前坐下來:“看看,我這頭發,同圭吉告別時,就這么亂蓬蓬的。”
仁子簡直能聽到梳子的答話。
“你父親死了以后,”母親溫和地說,“我很害怕梳頭。每當我梳頭時,就感到六神無主,好像你父親就站在我身邊似的,直待我稍稍清醒。”
仁子想到了她母親吃父親剩飯的習慣。忽然,心中有什么東西在翻騰著,一種幸福感使她幾乎要哭泣起來。
母親給她石榴,僅僅是舍不得把石榴扔掉,這是唯一的原因。她從來不喜歡隨便扔東西。
因為內心充滿了悄悄的幸福感,仁子在母親面前感到害羞了。
她想,這可能是圭吉沒有意識到的更好的告別,不管多長時間,她都要等他回來。
她看著母親,落日的余暉照在紙糊的墻上。門那一邊,母親正坐在鏡子旁。
仁子把石榴放在膝蓋上,不敢再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