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柔]
欠債還人
[王小柔]

某日下午,幾個人懶散地待在一個朋友家中,主人跟抱著絞肉機似的,自己在那磨咖啡豆。其實也沒人喝,我們認為她是在烘托一種藝術氣氛。大家都昏昏欲睡,她自己獨自嘆氣,跟個鬼似的。我后背汗毛都豎起來了,趕緊問:“小姐為何幽怨啊?”那家伙把咖啡末子晃了晃:“你們說我看人是不是有問題?我認為是俠肝義膽的人,借了我的錢全跑沒影了,而且你要想找他要,他還說你冷漠。”
一聽有倒霉事,一屋子的人盹兒全醒了,爭著說,你怎么這么有錢呢,你上婚介所遇見婚托了吧,你被拍花子的拍著了等等。因為說得太過激烈,我都忘了他們是怎么說的了。就記得那朋友無辜地眨巴著眼睛看著大伙,估計她想,虧得沒借給這幫人錢。
當眾人情緒平靜,大家開始追憶誰欠過自己錢,可悲的是,一屋子債主都低三下四地找欠自己錢的人要過賬。數我們中最膀大腰圓一女的慘,她最豪爽,外債也最多。我們都是江湖義氣的受害者。
大家均栽在所謂朋友的手里。大概是煽情的書看太多了,我們在年輕的時候經常腦子一熱,很輕易地就能把身邊經常在一起的男男女女當成自己的兄弟姐妹,不像現在的年輕人防范多,誰多走近誰一步都得琢磨琢磨這人有什么動機。當時互相贈的賀卡上還寫著,朋友就是港灣,等你那破船開得快沉的時候停我這兒,我時刻都敞著懷抱,咱這港避風還能給你溫暖。誰人緣好誰吞吐量大,懷里都是小破船,每個人把自己都想象成了鹿特丹,攬活兒似的,巴不得別人都往自己這停。有的港口行,人家自己會挑船,招的都是些知恩圖報的水手。像我這種腦子缺根弦的,低頭一看,除了小船,沖進港的全是垃圾袋、泡沫塑料跟破礦泉水瓶子之類的東西。可當時胸襟寬廣,不挑剔沒怨言,就在那干等著,誰來給誰送春風。
其實我到現在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看走眼的。早年間,我剛人五人六地干上在機關喝茶看報的工作,一個兄弟說他家里有點事,能不能借點錢,很快就還。那時候剛工作,頭回接到找我借錢的電話還挺興奮,人家找咱開口是拿咱當了親人,況且都那么熟了,直接存折密碼就給過去了。對方還挺懂行,現在想想一看就是借錢的行家里手,還給我在稿紙上特規矩地寫了張借條,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在我的印象里那兄弟是個很仗義的人,所以根本沒在意這事。大概過了不少年,搬家扔東西看見那張借條,才想起有幾萬塊錢的外債沒要回來,這要能利滾利得不少了。于是給那兄弟打了電話,人家也不說不還,只說自己的困難,說他爸得腎癌了,我要那時候提還錢就太沒人性了。又隔了幾年,再打電話,他說他爸剛去世,說得我都快掉眼淚了,還是不能提。轉年再聯系,他說他媽得了糖尿病正住院,把我的話又噎回去了。最后耗了有十年,他倒主動給我打了電話,我上來就問:“是要還我錢嗎?”那人說:“這么多年了,怎么一聯系就提還錢?”我當時就急眼了,借條還在我手里呢。可對方說他公司惹上官司了,正犯愁呢,錢暫時還不了。
差不多都忘了這碴兒的時候,我沒長記性,又見義勇為地獻愛心了,也是因為覺得那朋友特靠譜,人性特好。可都跟約好了似的,自從我提還錢,那人先是說了諸多家中困難,說得跟政府救助對象似的,然后告訴我目前手里只有200元,給了我就沒法過日子了。
我們遇到的都是欠債還人型的,人還在,錢沒了。我們賣力地清理自己的港口,悉數清點著拉起“朋友”大帆的破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