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倫理的婚戀觀與《邊城》的愛情敘事

⊙苗永［華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廣州510006］

儒家倫理的婚戀觀與《邊城》的愛情敘事

⊙苗永［華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廣州510006］

沈從文的中篇小說《邊城》描繪了一幅未被現(xiàn)代工業(yè)侵蝕的中國農(nóng)業(yè)社會的優(yōu)美的自然田園風(fēng)景畫，在這幅畫里幾乎每個人都是善良的，人與人之間重仁重義，處處符合儒家倫理，又對儒家倫理有所完善，男女愛情建立在自然人性的基礎(chǔ)上，又處處見真情，既符合人性，又符合社會性的禮俗，整個畫面是和諧的，沒有本質(zhì)的沖突?！哆叧恰窋⑹隽舜浯浜吞毂?、儺送之間淡淡的、深情的愛情故事，小說敘事中重塑了一個儒家倫理的完美形象，給敘述接受者留下了美好的印象，還引起了敘述接受者對儒家倫理美好的回憶和反思。

《邊城》敘事婚戀愛情倫理

儒家倫理實質(zhì)上是由仁義之道推理出來的，處處體現(xiàn)著仁義精神，在男女婚戀方面也莫不如此，“孔子本著仁的思想，根據(jù)人的生理與人性的自然之理，提出‘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貧苦，人之大惡存焉。’”①男女婚戀是人一生中的一件大事，“男女居室，人之大倫也”（《孟子·滕文公上》）。

孔子在男女問題上，所持的觀點是男女平等，丈夫尊重妻子，夫婦和睦相處?？鬃诱f：“昔三代明王之政，必敬其妻也有道”，“妻也者，親之主也，敢不敬與？”（《禮記·哀公問》）孔子非常欣賞《詩》，他反復(fù)吟誦“妻子好合，如鼓瑟琴?！薄耙藸柺壹?，樂爾妻孥”，孔子“既無重男輕女思想，更未賦予丈夫高于妻子、奴役妻子的任何權(quán)力，而是主張男女平等，和睦相處，特別還主張，丈夫應(yīng)當(dāng)敬重妻子的?！雹跉v代封建社會強調(diào)婦女應(yīng)當(dāng)“三從四德”，完全違背儒家仁道，與孔子的初衷也是不符的。

在婚戀問題上，孔子主張自由戀愛、婚姻自主的觀點?？鬃佑H自整理《詩經(jīng)》，把《關(guān)雎》列為《詩經(jīng)》之首，這首詩可以看作孔子對婚戀的觀點。在此，我們不妨把《關(guān)雎》全文抄錄如下：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zhuǎn)反側(cè)。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關(guān)雎》這首詩敘述了男女自由戀愛的民風(fēng)，顯然孔子也是認(rèn)同的。君子看到文靜美麗的女子自然產(chǎn)生愛慕之心，于是夢寐以求愿為情侶，思念使君子輾轉(zhuǎn)反側(cè)不能入睡，君子為了表達(dá)愛，琴瑟友之，鐘鼓樂之，真是文而不邪，雅而不俗?！蛾P(guān)雎》這首詩，正是君子唱給窈窕淑女的情歌，猶如二老唱給翠翠的詩篇?！哆叧恰放c《關(guān)雎》彼此呼應(yīng)，《邊城》不失為沈從文對《關(guān)雎》的詳細(xì)敘述?！啊哆叧恰肥窃趯憪矍?，愛情故事也確實構(gòu)成小說的敘事框架?？蓮囊饬x構(gòu)成看，翠翠和儺送的愛情，更多是象征，美的象征和人生形式的象征。與沈從文大量描寫的其他任何一個熱烈奔放的情愛故事都顯然不同，《邊城》里的愛情是提純，抽象后的‘思無邪’式的愛情?！雹?/p>

原始儒家一方面提倡自由戀愛。婚姻自主，另一方面又主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孟子說：“丈夫生而愿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鉆穴隙相窺，逾墻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保ā睹献印る墓隆罚┤绻f前者的婚姻是“走馬路”，那么后者就是“走車路”。在中國古代，封建統(tǒng)治者只強調(diào)“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忽視了自由戀愛，婚姻自主，以致媒妁成為父母包辦婚姻的幫兇，抹殺了男女當(dāng)事人的意愿，甚至扼殺了兩情相悅的男女愛情。

實際上，原始儒家在婚姻問題上，主張以自由戀愛、婚姻自主為主，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為輔，男女雙方的婚姻主要靠男女自由戀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是形式而已，禮儀而已，沒有男女雙方的兩情相悅，婚姻是不會幸福的，沒有通過父母的同意，婚姻是不合理的。前者是實質(zhì)，后者是形式。原始儒家的婚姻觀的初衷就是如此，歷代封建統(tǒng)治者提倡父母包辦婚姻的做法是對原始儒家婚姻觀的歪曲。

在《邊城》中，男女婚姻有兩條路或兩種方式，即車路和馬路。祖父曾說：“車是車路，馬是馬路，各有規(guī)矩!想爸爸作主，請媒人正正經(jīng)經(jīng)來說是車路；要自己作主，站到對溪高崖竹林里為你唱三年六個月的歌是馬路?！避嚶肪褪恰案改钢?，媒妁之言”；馬路就是自由戀愛，婚姻自主。在《邊城》中，這兩種婚姻方式是相輔相成，互補的，有的人可能走車路，有的人可能走馬路，像大老不會唱歌的人只能走車路，而像二老竹雀一樣的人走馬路更好。

《邊城》是一個愛情故事。兩年前的五月端午節(jié)上，二老儺送與翠翠在河邊邂逅相遇，二老正抓著一只鴨子上了岸，聽到了翠翠的狗在叫，于是二老注意到翠翠，兩人開始了對話：

“是誰人？”

“我是翠翠?！?/p>

“翠翠又是誰？”

“我等爺爺。我等他來好回家去。”

“等他來他可不會來。你爺爺一定到城里軍營里喝了酒，醉倒后被人抬回去了！”

“他不會。他答應(yīng)來找我，就一定會來的?！?/p>

“這里等也不成。到我家里去，到那邊點了燈的樓上去，等爺爺來找你好不好？”

……“你個悖時砍腦殼的！”

……“怎么，你那小小的還會罵人！你不愿意上去，要呆在這兒，回頭水里大魚出來咬了你，可不要叫喊救命！”

翠翠說：“魚咬了我，也不管你的事?！?/p>

兩人的對話既輕松又愉快，還夾雜著打情罵俏，二人的愛情種子就在此時種下了，翠翠回家后為這事“沉默了一個夜晚”，而二老“打量要那只渡船”的念頭也在此時產(chǎn)生了。二老和翠翠的邂逅相遇，雖說不上一見鐘情，但也稱得上情有獨鐘。二老心中有了翠翠，就叫他家的伙計送翠翠回了家。

兩年后的端午節(jié)，二老想替爺爺和翠翠看船，讓他們?nèi)タ待埓傎?，二老的心意已十分明顯，翠翠見了二老，雖只有一面之交，但“她覺得好像是熟人?？墒茄劬锵袷鞘烊?，卻不明白在什么地方見過面。但也正像是不肯把這人想到某方面去，方猜不著這來人的身分”。這是二老與翠翠的第二次見面，二老與爺爺聊了很久，臨走時對翠翠說：

“翠翠，難為你！……我回去就要人來替你們。你們趕快吃飯，一同到我家里去看船。今天人多咧，熱鬧咧。”

……

“爺爺，那人說回去就要人來替你，要我們兩人去看船，你去不去？”

“你高興去嗎？”

“兩人同去我高興。那個人很好，我像認(rèn)得他，他姓什么？……”

祖父心想：“這倒對了，人家也覺得你好！”祖父笑著說：“翠翠，你不記得你前年在大河邊時，有個人說要讓大魚吃了你嗎？”

翠翠明白了，卻仍然裝不明白，問：“他是誰？”

“你想想看看，猜猜看?！?/p>

“一本《百家姓》好多人，我猜不著他是張三李四?！?/p>

“順順船總家的二老，他認(rèn)識你，你不認(rèn)識他??！”他抿了一口酒，像贊美這個酒，又像贊美另一個人，低低的說：“好的，好的，這是難得的?！?/p>

從上面的對話中可以看出，二老對翠翠有心，翠翠對二老也有意，兩年的間隔并未減少什么，這種心意是含蓄的，是積聚的，是一點一點累加的，像小河緩緩地流淌，而不是急流奔涌。

事有湊巧，二老的哥哥大老天保也喜歡上了翠翠，并且大老先行一步，托人說媒，走車路，探聽翠翠爺爺?shù)目跉猓墒谴浯湫纳弦延卸希瑺敔敒榱舜浯涞男腋?，讓翠翠自己做主，翠翠以沉默表示拒絕。大老走車路失敗。

同時，王鄉(xiāng)紳想把女兒嫁給二老，想同順順打親家，并且陪嫁一座新碾坊，但是二老寧要渡船，不要碾坊。翠翠也聽說王鄉(xiāng)紳大姑娘要與二老結(jié)親的事，心中不免“有點兒亂”，“臉發(fā)著燒”，很明顯關(guān)于二老的事她十分在乎。

端午節(jié)剛完，二老捉得鴨子，送給爺爺和翠翠，二老用實際行動關(guān)心著翠翠。兩人見了面雖說剛才翠翠還生氣，這時又“不由不抿著嘴微笑著”。二老與翠翠之間的愛情是相互的，你情我愿，又是含蓄的，盡在不言中，他們走的是馬路，自由戀愛的路。

大老與二老攤牌后，雙方都知道兩人同時喜歡上了翠翠，為了翠翠，兄弟二人展開了一場公平競爭的唱情歌比賽。這種方式有點像《關(guān)雎》中取悅女孩子的做法，即琴瑟友之、鐘鼓樂之，這里用歌唱的方式來取悅對方。這種方式與金錢沒有關(guān)系，非常純潔。誰把翠翠的心唱軟，翠翠就歸誰。兄弟二人于是在半夜里“到那些月光照及的高崖上去，遵照當(dāng)?shù)氐牧?xí)慣，很誠實與坦白的去為一個‘初生之犢’的黃花女唱歌?！倍系母杪暢搅舜浯涞男目采狭耍a(chǎn)生了預(yù)期效果。翠翠第二天一大早就跟爺爺說：

“爺爺，你說唱歌，我昨天就在夢里聽到一種頂好聽的歌聲，又軟又纏綿，我像跟了這聲音各處飛，飛到對溪懸崖半腰，摘了一大把虎耳草。得到了虎耳草，我可不知道把這個東西交給誰去了。我睡得真好，夢的真有趣！”

二老的歌聲打動了翠翠，贏得了翠翠的心，二老成功了；大老自嘆不如，甘愿放棄，自己認(rèn)輸。兄弟相爭，必有一傷，大老傷心地離開茶峒駕只新油船下桃源去了，沒幾天就出了事被水淹死了。因為大哥的死，二老心里有了疙瘩，不再提起與翠翠的婚事，二老的父親順順也對老船夫產(chǎn)生了反感，雖經(jīng)老船夫竭力撮合，結(jié)果仍差強人意?！哆叧恰肥且粋€愛情悲劇，翠翠的爺爺郁悶而死，二老也駕船去了遠(yuǎn)方不知何時而歸，只剩下孤零零的翠翠，像篁竹一樣，堅韌地在碧溪挺立著，等待她的是什么？二老與翠翠的結(jié)果，不得而知。

《邊城》里的愛情是“思無邪”式的愛情，這種愛情是與原始儒家的婚戀倫理相一致的，既提倡自由戀愛、婚姻自主又不反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邊城》里的愛情是車路與馬路兩條路并行不悖的，因為男女婚姻不僅是兩個人的事情，事實上也的確是兩個家庭甚至兩個家族的事情，所以一方面自由戀愛兩情相悅，一方面雙方家庭同意，才能名正言順地結(jié)為夫婦?！哆叧恰返膼矍閿⑹屡c儒家倫理的婚戀觀是統(tǒng)一的，吻合的。

①②杜任之、高樹幟:《孔子學(xué)說精華體系》,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9月,第201頁，第202頁-第203頁。

③崔榮:《美麗,總令人憂愁:論〈邊城〉的悲劇意蘊》,《從文學(xué)刊》第一輯,張建永主編,中國文史出版社,2004年第12期,第121頁，第122頁。

[1]李健吾.《邊城》:沈從文先生作[M].《李健吾代表作》.北京:華夏出版社,1999.

[2]李淵庭.《梁漱溟講孔孟》[M].閻秉華整理，北京:中國和平出版社,1993.

[3]伍茂國.現(xiàn)代小說敘事倫理[M].北京:新華出版社,2008.5.

[4]劉小楓.沉重的肉身:現(xiàn)代性倫理的敘事緯語[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4.

[5]Waynme.C.Booth,The Company We Keep：A Ethics of Fiction,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8.

[6]楊義.中國敘事學(xué)的文化闡釋[M].見《重繪中國文學(xué)地圖:楊義學(xué)術(shù)講演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3.

作者：苗永，華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在讀碩士。編輯：錢叢E-mail:qiancong0818@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