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柏 樺

《謝閣蘭中國書簡》,龐培著阿米巴Amiba獨立出版2011年10月版,衍書舍在售
今晨,我的目光再一次決定性地跟隨龐培的新詩集《謝閣蘭中國書簡》慢慢移動。一個多月前,當我剛收到此書的電子文本時,給他回過一封短信。在信中,我說道:
所寄詩集反復讀了幾次,于今晨全部讀完,但我仍以為這僅是初讀,因這部書還需我再找適當的(決定性)機緣多次細讀。不過,這本書帶給我撲面而來的總體感非常好,此點無疑!其中時時閃現出你一貫的且具有專屬你個人徽記的飽滿熱忱之抒情細筆。其中好詩真是太多了,尤其是后半部,特別密集。我最喜歡第53首,完全是神仙手筆(見后)。第43首也非常吸引我,一下就把我卷入了中國西部一個風雪交加的現場,而且此種寫法堪稱虛實相間、情景交融的寫作典范(見后)。
以下,我將以詩文互見的形式向讀者介紹龐培這本別具一格的新書。為何說別具一格?那是說此書看似出自謝閣蘭——文本——之客體,實則出自龐培作為詩人這一絕對主體,以及他那入神的藝術匠心與手腕。先引來一首前面剛提到的第53首:
假定后世的人還記得他
他們會說:他的手上曾經拿過兩本書
輪船航行過大海
仿佛騎手騎跨在馬上
他們說:他每天晚上
都在等愛人來信
他到過的那個國家
很多地區和村莊,久已湮沒
這就是我在一天午后做的事:
我踱出古南京城門。我的手上拿著兩本書
讀此詩,即便我們對其史跡未作全面之了解,也同樣會被其飄逸的古銅色美學所感染,不是嗎?我就一下進入了“中午有太古之感”(艾米莉·迪金森語)的“午后”感覺,在幻覺中,仿佛“我踱出古南京城門。我的手上拿著兩本書”。其實,此詩之美清澈如少年之明眸,不必啰嗦。在此,我更想掉轉一筆,為讀者指點出其背后的故事;或者,這樣說,我更想以這些故事與龐培這首詩的文本來做一番互文對照閱讀。
詩中的“他”正是龐培這本書中的主角——謝閣蘭(Victor Segal en,1878—1919)。這位與中國有著深緣的法國人的確是一位奇人:他是職業醫生、公使館譯員、考古學家、作家、旅行家、中國古典文物學家、漢學家,而在這一切之上,他更是一位杰出的詩人,所寫之詩,篇篇與吾國鄉野、城郊、寺院、名山、河流、都市、陵園,甚至碑林有關。譬如他那本著名的詩集《碑》,就來自西安古碑林的啟示。
謝閣蘭從小討厭大海,但終其一生卻以航海醫生為主業。這位年輕的醫生,1902年便乘船橫渡大西洋,經紐約、舊金山,去到南太平洋的法屬波利尼西亞任醫生。在那里,他邊行醫,邊進行毛利人傳統藝術研究,同時搜集高更死后的畫作并寫出小說《遠古人》。有關謝閣蘭所寫毛利人的事跡,龐培在他這本書中均有靈動的書寫,這里不多說,仍回到此詩第二節:“輪船航行過大海/仿佛騎手騎跨在馬上?!边@兩行詩的構句法讀來特別諧于唇吻,給人有“船在海上,馬在山中”(洛爾迦:《夢游人謠》)的入畫之感。除本身洋溢的詩性外,作者也順手交代了謝閣蘭的本事,即這位不愛海的詩人,卻注定了被海所糾纏。且看:1909年秋天,他又是坐著輪船,不遠萬里來到中國。在中國,謝閣蘭“騎跨在馬上”東奔西走(我就曾見過謝閣蘭一幀攝于中國的相片,他騎在一匹美麗的白馬上,英俊地微笑著),一會兒在天津講授醫學,一會兒去東北滅鼠疫,一會兒到長江上游測繪源流、水位,一會兒去西部考古,并寫出《中國西部考古記》。如風一般的中國生活,一晃就是八年;1917年,謝閣蘭為在北京籌建法國漢學研究所,更是如風一般,來往穿梭于巴黎、北京。
1919年的某一天,四十一歲的謝閣蘭突然猝死于家中濃密的樹陰下,手中正拿著一本莎士比亞的《哈姆萊特》,室內書桌上也正攤開著他那未竟的手稿《中國的石雕藝術》。真巧,恰恰是兩本書。這猶如龐培在此詩首尾兩節所示,即神秘地逸出之兩句詩:“他的手上曾經拿過兩本書……我的手上拿著兩本書?!碑斎唬x閣蘭一生閱讀、著述極多,豈止兩本,僅有關中國的詩文及研究著作就有一百多萬字。而詩人龐培僅此“兩本書”,便舉重若輕地畫出了作為詩人的謝閣蘭——他那法國人式的輕逸肖像,同時,也畫出了所有輕逸詩人的肖像(包括龐培本人的肖像)。正是這“兩本書”,讓我在前面脫口說出了龐培這等筆法為“神仙手筆”。在其手筆中,即在這僅僅十行的小詩中,作者濃縮了謝閣蘭一生的傳奇,這傳奇不僅屬于謝閣蘭,如前所說,也屬于所有輕逸的詩人。為此,我可以說,這是一首個人的詩,也是一首普遍的詩:它擔起了所有詩人的小任務,也顯示了所有詩人的大象征——人與書,及其之間的命運。
在如下第35首及第39首中(這二首是我隨手的取樣,這樣的詩在整本書中幾乎貫穿始終,不勝枚舉,甚至還有更雋永者),我們見到的亦不僅僅是謝閣蘭的輕逸形象,更是龐培本人書寫時的輕逸之姿,這形象或姿勢引我們流連忘返于詩行本身,同時也低回遐思于一個詩人美麗的命運;謝閣蘭或龐培,在這里,我們已分不清到底是誰在打量著自己的形象,并歌唱著我們祖國清秀的山水:
35
我的祖國和我隔著一條河
一條夜晚的河
在岸的倒影中
我仿佛看見:
童年村莊的瀲滟波光
無名的遠方,一樣的夜霧……
39
一只躍上枝頭的小鳥知曉
晨風多么輕巧
在古代
在一個清晨
你曾經是我
我曾是枝頭那只小鳥
“無名的遠方,一樣的夜霧……”此句讓我想起了晚唐詩人張祜《題金陵渡》中那趕路或歇息的溫暖旅愁:“金陵津渡小山樓,一宿行人自可愁。潮落夜江斜月里,兩三星火是瓜州?!币蚕肫鸲砹_斯早春的霧氣,想起勃洛克的詩句“道路輕輕飄向遠方”。詩人的一生——謝閣蘭和龐培——真是輕逸呀。
而在這輕逸的“晨風”之外,龐培在這本書里也有形體豐滿的徐徐雕刻,踏實的紋理與細筆描摹,如下兩首,雖是寫謝閣蘭在中國,尤其是寫他在西部的探險生活,而我更樂意將其看做是作為詩人兼旅行家的龐培在祖國的大地上漫游的經歷(需知龐培也曾在中國的西部,甘孜、西藏等地旅行過,并經受了“可是我的血液,我的心臟不行了/承受不了高原肆虐的風”這類冒險):
43
現在是午夜了
我的海軍部譯員身份仍舊有效
可是我的血液,我的心臟不行了
承受不了高原肆虐的風
經過了六個山
損失了兩匹駱駝。一匹馬
摔到底下湍急的岷江
損失了兩箱食物,一箱佛經
除了我心中的蘭波
我身上的銀兩和焦慮
我不知道我還剩下什么
勇氣?一根剔牙的牙簽?
這些風夾雜雨雹
今晚不會停。整整三天
我們的駝隊停在這個黃教村子里
動彈不得。不!明天天一亮就走
向導睡死了
渡河的艄公白天逃得無影無蹤
廚師的鍋壞了。村子
仿佛失事的船只在颶風中……
明天……前方還有更高的群山
前方還有百丈黃沙——
亂卷的烏云下面
世世代代的黑暗
48
悲痛的航行仍在繼續
我無法作美的停留
我既已置身湍急的水流
就無法讓自己歸屬陸地
我能夠到達的目的地,或許
是夜色本身,跟深邃的夜空
一樣未知,我自己
也是未知本身,與我途經的一切相融合
我是中國人,歐洲人,日本人,西藏人
我來自巴黎、德格、香港、南京
來自偏僻的雅安府
寶雞、北海道、波爾多……
甚至無法追溯的古老種族的一支
我來自太平洋南岸的海濱漁村
來自陸路無法抵達的高原絕域
除了孤獨,沒有其他信仰
我的信仰在途中
不停地航行以及如何讓船只避開隱灘
是我虔誠的祈愿之一
眼下這條由嘉陵江轉稱為長江的
河流,是我至圣的天主
江水是我的大教堂
水流奔騰,是我回蕩的鐘聲——
我來自海上的颶風
啊,我靈魂的鐘繩蕩漾在風里
為什么一名纖夫的一生不是我的一生呢?
當他赤腳抵著江邊的絕壁
用肩膀吃住逆流中船的力
我的命運果真是在上游
頂著冬天凜冽的寒風?
我還記得那難忘的2008年夏天,龐培與祝勇、蔣藍一行去四川甘孜,那里夏日的風宛如冬風,而我們詩人的命運“果真是在上游/頂著冬天凜冽的寒風”?
結尾一首,寫來五行,且十分珠聯璧合(“66”這個數字亦好,給人以循環不已之感),龐培與謝閣蘭最終又一次合二為一了。返回去再觀全書,一遍覽過,作者寫的雖是“謝閣蘭中國書簡”之事,卻處處讓我注意到作者自己的思與行之事。在這最后五行里,我看到了20世紀初的一幕:謝閣蘭正乘船駛向中國的寒流,旋即,他又恍若一名古代的勇士,策馬驅入中國古老的西部;與此同時,我亦看到了龐培現在的故鄉江陰,那里,寬闊的長江水面上,白霧茫茫,大雪紛飛;兩位詩人、兩位旅行家正在隔著東西方的百年時空,彼此眺望,彼此歌唱,難分難舍,意猶未盡:
66
輪船召喚著寒流
像古代的勇士身懷寶劍
我童年的心熱烈追隨
故鄉白茫茫的江面
大雪紛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