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武
人們之所以對國家興衰的話題不感到厭倦,是因為它與我們的現實生存休戚相關。孔子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俾斯麥說,國家是在時間的河流上航行;黃炎培在延安論道時說,歷代王朝避免不了“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歷史周期率。這些至今令我們沉思的格言,不論語出何時、何地、何人,都道出了一個極為淺顯而又易于忽視的道理,歷史更迭有規,國家盛亡無常,百姓命運跌宕,正如在《水滸傳》開篇詞中所感嘆的“興亡如脆柳,身世類浮舟”,執政者不得不謹慎,為民者不得不警覺。
一
公元1119年的一個上午,大宋都城——東京開封的大街上人來人往,叫賣聲不絕于耳,一派繁榮祥和的樣子,正像花和尚魯智深第一次進東京所看到的:“景物奢華無比并,只疑閬苑與蓬萊”。
大宋建國以來,盡管迫于外患,版圖龜縮,但卻不失大國風貌。大宋帝國時期,擁有20萬人口以上的城市就多達6個,開封、臨安都是30余萬戶百余萬人的大城市。而歐洲,直到14世紀,最大的城市威尼斯、佛羅倫薩僅有9萬人,一般城市如紐倫堡、奧格斯堡不過1萬人左右。大宋帝國每年征收的商業稅高達兩千多萬貫,約占總稅收的1/7,經濟結構合理得連現代人都眼紅。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就是當時繁榮景象的真實寫照。
但是,發生在這天的一件事,讓我看到了這個王朝灰暗的一面。一個正直忠義的朝廷軍官,帶著妻子到寺廟里上香,上司的干兒子看中了其妻的姿色,便開始當眾調戲,意欲占為己有,由于丈夫的阻攔,小流氓恨恨而去。但事情并沒有完結,小流氓回家后竟然得了相思病。于是有個小人開出了一個藥方:讓丈夫帶著刀到這個上司家里做客,以謀害上司的罪名搞掉他,然后把他的妻子弄到手,就可以金屋藏嬌了。由此,上演了一幕幕做局迫害的悲劇。結果是丈夫被迫落草,妻子自縊而死,已退休的岳父因氣亡命。這就是著名的“林沖逼上梁山”事件。如果僅僅把這一事件當作小說來讀,就看不清歷史的本來面目?!傲譀_逼上梁山”事件雖然是虛構,但文學是現實生活的反映。作為史料佐證的是在公元1120年,由于宋徽宗征用花石綱,國民不堪其擾,引發了撼動趙宋國基的方臘起義。沒有官逼,怎么會有民反呢?
從大歷史的角度看,一個貌似強大的國家,實際上脆如蛋殼。它經不起一位領導人的病亡、一小撮蠻夷匪類的進攻、一場自然災害的襲擊,甚至是幾個政客或分利人不經意間的負氣爭斗。以漢、唐、宋、明、清為例,它們是中國封建社會治期最長的五大王朝。這些國祚久長、創造過盛世的朝代,卻囊括了中國歷朝更迭的兩種形式:來自外部的入侵和來自內部的分裂。漢、唐亡于內,宋、明毀于外,清則在內外夾擊中覆滅。但是,無論是哪種形式,它們的滅亡都是積弊多年,內憂加上外患,才導致一個最終的解決方式——崩潰。我們在仔細觀察和分析后可以發現,這些王朝滅亡前,都出現了最高統治者窮奢極欲、官吏階層腐敗蛻化、制度律法軟化失序、被統治者苦不堪言的局面。這種現象表明,國家進入了灰社會狀態。
借助“灰社會”這樣一個語匯,我們可以更好地描繪社會秩序的紊亂和個人生存的硬度。在一個健康的法治社會里,“林沖逼上梁山”事件是不可想象的,它是人治社會下吏治腐敗、律法缺位的產物。事實上,“林沖逼上梁山”事件可以成為觀察社會病態的顯微鏡。借助這樣一個案例,我們看到了當權者利用公權力謀取私利的吏治腐敗,看到了為攀附權貴朋友間設置圈套的道德淪喪,看到了為了幾兩銀子就殺人放火或者設置黑獄的律法失序。發生在北宋末年的這一文學化了的事件,以個人卑微的命運對這個封建帝國敲響了警鐘。
從本質上說,國家的職責是提供公共商品、在一個功能正常的社會,國家應當能夠借助暴力機器和意識形態,維持律法秩序,保護國民利益,抗御外來威脅,為老百姓提供基本的公共服務。如果一個國家控制不了領土,保障不了國民安全,無法實現有效的治理,不能提供公共商品如經濟增長、教育、就業等,個人生存受到外來勢力的干擾,律法和權力成為攫取私利的工具時,國家便處于灰社會狀態。這樣的國家雖然表面上穩定,但蘊含著巨大風險?;疑鐣淖詈箅A段,便是國家的崩潰。
在水滸世界里,林沖的悲劇只露了冰山一角。當個人內在的悲憤化為外在的反抗,并逐漸匯聚為一股破壞性合力,形成梁山式的集體對抗時,統治者的地位就開始風雨飄搖了?;疑鐣安《尽笔且粋€普遍的現實存在,只是程度存在差異而已。從一定意義上說,灰社會“病毒”侵入國家健康肌體的程度,與經濟、政治、文化等一系列指標相關。當今世界上某些動亂頻繁的國家,就是處在灰社會的最終階段——崩潰的臨界點上。
二
千萬不要小看高俅迫害林沖,以及此前發生的迫害王進事件,它以無可挽救的方式拉開了梁山事件的序幕,標志著大宋帝國社會秩序開始崩盤。
梁山集團發展、壯大的過程,對應著正是社會的解體、腐潰,也對應著灰社會的生成、演進。發生在水滸世界里的梁山事件,是一個經過文學加工的故事化文本,但它在文學家的筆下,生動地還原了曾經存在的真實,成為我們解讀灰社會現象的標本性記錄。
在水滸世界里,宋江正式提出“替天行道”政治口號,同朝廷分庭抗禮之前,大宋帝國主要經歷了灰社會形成的四個階段。借助這樣的階段劃分,我們可以看清一個國家的衰落,甚至可以剖析一個企業、一個組織的敗亡:
“亂自上作”階段。標志性事件是:小混混高俅發跡,王進被迫走西口,林沖逼上梁山,梁中書私運生辰綱。一個吃喝嫖賭無所不能的小流氓高俅,只因會踢幾腳球,能哄得最高領導人高興,就走上了掌握禁軍大權的高位。而另一位科舉出身的書生梁世杰,靠著與當朝太師的裙帶關系,居然掌管了三大陪都之一的大名府,為維持好這種裙帶關系,他不惜大肆搜刮民脂民膏,每年貢獻巨額生辰綱。權力到了這種小人的手里,成了以私害公、排擠人才、欺榨良民的利器,王進、林沖等才俊英杰,不能容身于朝堂之內,一個個走到了社會的邊緣。這一階段所揭示的是國家政權的解體:綱紀敗壞,道德淪喪,人才流失。
“敗從下生”階段。標志性事件是:晁蓋組織搶劫團伙,魯智深、楊志落草二龍山,宋江、朱仝、雷橫執法犯法,武松申冤不成以身試法,村官晁蓋、私塾教師吳用、宗教人士公孫勝、流民劉唐、漁民阮氏兄弟、小混混白勝,聽說有十萬貫不義之財,立即開始組織搶劫,社會出現了不穩定因素;軍官魯智深、楊志無法在正式社會里立足,開始了博命生存的落草之路,社會倫理出現了變質;胥吏宋江、朱仝、雷橫為了私情,竟然執法犯法,放走了朝廷重犯,國家法度已經蕩然無存;武松在權錢結成的關系網中,有冤不能申,不得不借助自己的力量復仇,個人行為開始超越社會秩序。這一階段所揭示的是基層社會的解體:律法破敗,秩序顛倒,禍亂叢生,代表各種群體的個人,已經開始拿血命換飯吃。
“社會灰化”階段。標志性事件是:小管營施恩經營黑社會公司,知寨花榮收留逃犯宋江,監獄長戴宗、獄卒李逵認罪犯宋江做老大,兵馬提轄孫立反水使祝家莊覆滅。由于上層社會和基層社會的雙向潰爛,開始了中間地帶的“灰化”過程。在宋代,州是聯系上下的重要官僚系統,州級官吏的所作所為,直接體現了整個國家的形象。孟州的施恩,青州的花榮,江州的戴宗、李逵,登州的孫立,作為執掌一方權力的帝國公人,在私人利益與國家利益出現沖突時,毫不猶豫地選擇公然叛變。他們的共同特點是腳踩黑白兩道,端著公家的飯碗,做著不法的勾當,都是一拍即合的官匪勾結。施恩由老爸罩著,經營著收取保護費的黑社會公司;花榮做著知寨,任意收留官府的逃犯;戴宗直接把監獄辦成了招待所,任由宋江在里面呼風喚雨;孫立管理地方治安,居然一家兩制,縱容弟弟與草寇任意往來。官吏身份的灰化,體現了社會價值觀的黑白不分,使帝國的運行系統全部失靈。
“統治崩潰”階段。標志性事件是:貴族柴進脫離正道社會,徐寧、呼然灼、關勝等政府精英力量離開朝廷,地主兼富商盧俊義走上梁山,大名府、曾頭市、東平府等官民勢力相繼失敗。灰社會的系統生成,開始了對正式社會的試圖取代。貴族柴進脫離正道社會走上梁山,說明梁山已經成為良性生存的樂園;徐寧、呼然灼、關勝等大批政府力量叛離朝廷,表示朝廷的精英力量被攫取一空;地主兼富商盧俊義上梁山的經濟性選擇,代表正式社會沒有了有利可圖的余地;大名府、曾頭市、東平府等官民力量的失敗,顯示了整個基層社會已完全被吸收同化。柴進、關勝、盧俊義等是正式社會價值和倫理的維護者,他們被梁山吸納收容,是梁山自我漂白整合,使自身存在合理合法的必要手段;大名府、曾頭市、東平府等是正式社會利益和力量的承載者,它們的被顛覆消滅,是梁山自我發展擴張,使自身存在獲得更廣闊空間的需要。
梁山最后被招安,只是說明了傳統文化力量以及朝廷頑固勢力的強大。在異族力量的入侵下,已腐朽不堪的大宋帝國也隨之迅速垮臺。
宋徽宗不可能理解灰社會現象,但他用了生命中最后的八年,在異國的冰天雪地里咀嚼著亡國帶來的苦果。
三
梁山英雄身上體現出來的是一種硬度生存。這種硬度生存表現在兩個層面,一是生存環境的艱難,二是生存意識的頑強。當生存只剩下血與命的資源時,他們只能進入體制外的博命通道。
金圣嘆在評點《水滸傳》時說:“一部書二百單八個人,而為頭先敘史進,作者蓋自許其書,進于史也?!笨梢娊鹗鲜前选端疂G傳》當作史書來看的。
我記得著名作家米蘭·昆德拉曾經有一句話說,一個作家的責任不僅在于描述生活中發生了什么,更在于告訴讀者在生活的背后隱藏著什么。英雄好漢們的梁山之路,讓我感到了穿透歷史般的驚顫。水滸灰社會現象的出現,是社會系統不盡完善的反映。個人的良性生存無法獲得必需的資源時,對生命的欲望將化為章魚般的觸角,扭曲延伸到體制外的通道。
林沖被陷白虎節堂,如果有合理的救助渠道,這位溫良謙讓而又公忠體同的軍官,不會將槍頭對準自己曾為之效力的朝廷;武松查到了西門慶殺死哥哥的證據一再上告時,如果正常的司法渠道可以給他一次申訴的機會,這位曾經為老百姓打虎除害的英雄,就不會變成一只撲向朝廷的猛虎;盧俊義被梁山設置圈套時,如果官府能夠分辨是非,這位守著萬貫家產的大財主,怎么可能甘心成為梁山形同虛設的“二把手”?又比如世代忠良之后、一心報效國家的楊志,如果可以通過合理的人才選拔渠道進入體制內,怎么會將自己試圖賣掉的大刀插向朝廷的軟肋?假設一下,如果越來越多的人無法忍受生存的硬度,他們會怎么樣呢?這真是一個沉重的問題!
兩千多年前,孔子和他的弟子子游對理想社會進行了討論,共同描繪了一個“天下為公”的理想社會的美好遠景,同時也提出了建立理想社會的具體要求。在我看來,理想不僅僅是一種經濟指標,更是一種心理維向,也就是說是生活的舒適度,以及人們對這種生活的滿意度。當生存變得不再艱難,梁山暴力法則不再通行時,理想社會才可能出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四
水滸世界所披露的,是一個帝王昏聵、奸臣橫行、惡人當道、百姓涂炭、英雄氣短的北宋封建專制王朝末期的社會局面。
當時的人們并沒有認識到是宗法專制制度造成了社會的灰暗腐朽,而是把斗爭的矛頭對準了貪官污吏,以為是他們在危害國家、陷害忠良、擾亂社會,由此演繹了一出出“反貪官不反皇帝”的斗爭故事。沒有人天生就是或者愿意做奴才和土匪,李逵的板斧所代表的“梁山法則”,只不過是灰社會狀態下的一種壓力生存的反彈、政治權力和經濟利益的一種分配方式,以及個人良性生存的一種普遍訴求。如果律法在應然的軌道上運行,權力在所屬的領域內實施,歷史上一幕幕的“梁山事件”就不會發生了。
水滸社會是好漢們采用暴力規則進行硬度生存博弈的社會。生存是一門學問,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出身沒法改變,發展有規律可尋;生存需要方法,更需要大智慧。這就是《水滸傳》傳遞給我們的基本信息。
當文字的泉水流過我們的思維的時候,也許就會發生某種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