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載兌現生死盟約

文/張應松

二十六載兌現生死盟約

文/張應松

2010年12月22日下午，冬至。安徽銅陵笠帽山烈士塔天空灰暗，一位40多歲漢子攙扶著一對年邁的老人，在墓碑前擺好鮮花、水果等祭品后，莊重地敬了個軍禮，熱淚盈眶地說：“興龍，我的好兄弟，26年了，我們都在想你，我們現在過得很好，你爸媽把我當女婿更把我當兒子待了，你也放心吧。安息吧，我的好戰友！”

在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中，一對老人早已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英雄已去戰友安魂

血與火交織的戰友情是天底下最撼人心魄的生死豪情。上世紀80年代，在南疆老山前線，一場慘烈戰役即將打響的前夜，來自安徽的兩名親如兄弟的戰友各自將如果誰沒“光榮”就承擔贍養對方父母的承諾寫入血色遺書。激戰中，一名戰士壯烈殉國，另一位榮立戰功的錚錚鐵血男兒決然放棄提干深造的良機，決定退伍，用26載艱辛滄桑履行自己的承諾，用寵辱不驚的生命去描繪出撼人心魄的人間大愛……

1964年出生的胡興龍是安徽省銅陵縣太平鄉老興村人，1983年，從小就立志獻身國防的胡興龍終于穿上了綠色軍裝，英姿勃發，如愿踏上了開往云南的軍列。別人家的孩子都懷揣幾百元遠行，可家貧懂事的胡興龍接過父親胡紹棟給的30元后又退還10元給父親：“爸爸，咱家不容易，我只帶20元就夠花了，兒子不在家，二老多保重！”

一聲汽笛長鳴中，帶著自己的夢想，胡興龍和18歲的老鄉方海鷹如愿加入了解放軍，在某師偵察連一班當戰士。由于胡興龍活潑熱情、吃苦耐勞，深得首長和戰友喜愛。在部隊軍事技能訓練中，方海鷹與胡興龍互相切磋，成了無話不談、形影不離的親密戰友。1984年7月，胡興龍隨軍赴中越邊境云南省麻栗坡縣前線，多次戰斗中，他沉著果敢，機智靈活，表現突出，多次受到連隊嘉獎。

1985年2月8日晚，胡興龍和方海鷹所部接到上級命令，準備執行一項重大軍事行動。這時，一向活潑開朗的胡興龍突然變得沉默寡言，他拉著方海鷹來到一個小山坡，對著繁星點點的夜空一起向祖國宣誓，誓死捍衛國土后，胡興龍嚴肅莊重地說：“兄弟，這次戰斗我們隨時可能一腔熱血灑邊陲，我有個建議，誰若有幸活著回去，誰就去犧牲者家做兒子,伺候老人一輩子！”“你的想法我完全贊成！”胡興龍摘下自己的手表緊握住方海鷹手說：“如果我光榮了，請把這塊表交給我父母，我的大姐已出嫁，只是小妹桂蘭初中還沒畢業，實在不放心，我把她也托付給你，務請多照顧。”“放心，軍人自然一諾千金！”

隨后，兩人咬破食指寫下血色遺書，完成相互莊嚴的托付。次日上午，偵察連奉命執行任務時遭遇千余敵軍，突圍激戰中，胡興龍和班長余斌身負重傷仍頑強作戰，斃敵十余名。當退至一懸崖旁時，彈藥告罄，面對蜂擁的敵軍，胡興龍和余斌臨危不懼砸掉武器，拉響最后一顆手榴彈投向敵人后，兩人悲壯地縱身跳下了懸崖……

從戰場上凱旋的方海鷹在此次戰役中表現勇猛頑強，榮立三等功，并火線入黨。當得知戰友犧牲后，方海鷹悲痛欲絕。不久，他所在的部隊撤出前線休整。鑒于方海鷹在此次戰斗中的出色表現，部隊決定給他提干，并送他去軍校深造。方海鷹知道，如果接受提干，他將無法回老家兌現自己的生死諾言。經過痛苦的抉擇后，他委婉地向部隊表達退伍的意愿，得到了首長的理解和肯定。

1985年5月，昆明軍區司令部直屬政治部追認胡興龍烈士為中共黨員，追記一等功，安徽省人民政府授予其“人民功臣”稱號。

南疆前線的血雨腥風和炮火硝煙還未散盡，在數千里之外的銅陵，胡興龍的父母正翹首盼望兒子凱旋。

在望眼欲穿的期待中，1985年3月5日，部隊把胡興龍烈士陣亡通知書郵寄到了鄉民政所。胡家的天塌了，姐姐胡新蘭和妹妹胡桂蘭哭成了淚人，在巨大的打擊中，45歲的中年夫妻一度失去了繼續生活下去的勇氣。中年喪子，其痛徹骨。在夫婦倆生命最灰暗的日子里，每天呆坐在床邊，一遍遍撫摸著兒子的照片、信件和軍功章揮淚度日。

方海鷹沒有忘記自己的生死誓言。1985年8月25日，方海鷹入伍后第一次探親回到銅陵，一進門，他就向父母說起與胡興龍戰前立下的生死約定。方海鷹的爸爸是一位從部隊轉業到地方農場工作的老兵，盡管他很惋惜兒子失去的提干機會，但更深刻理解戰友間的生死豪情與慷慨大義的分量，連稱海鷹有軍人風骨。

軍委主席鄧小平當年為作戰部隊題詞

方海鷹（右二）與戰友在戰斗間隙留影

替戰友盡孝喜迎愛情

次日上午，有鄰居告訴正在地里干農活的胡紹棟，家里來了個年輕戰士。好奇的胡紹棟和妻子趕到家，只見堂屋坐著位穿軍裝的小伙子，和自己兒子年齡相仿，瞬間夫妻就想起犧牲的兒子，頓時淚雨滂沱。方海鷹跪到老人跟前，哭著說：“爸爸媽媽，我叫方海鷹，興龍不在了，我就是二老的兒子，我來替興龍盡孝，守護你們一輩子……”對這個名字，胡紹棟并不陌生。以前，興龍在信中老提到這個戰友老鄉，可胡紹棟卻說：“孩子啊，你能來看我們就足夠了，興龍地下有靈也一定很欣慰，做兒子，我們實在擔當不起啊！”海鷹立即掏出興龍的遺書，聲淚俱下：“這里有我跟興龍戰前各自留下的遺書為證，如果是我犧牲了，他也會是我爸媽的兒子啊!”胡紹棟捧著兒子的遺書號啕大哭，老天啊，你太不公了，為何別人家的孩子回來了，我的兒卻一去不復返？悲傷中感到太突然的胡紹棟，無法接受這個陌生的天降兒子。方海鷹知道，自己要替代興龍進入老人冰冷的心還有很長路要走……

英雄已去，我來安魂。1985年底，方海鷹毅然放棄了部隊推薦他上軍校的機會，退伍回鄉后到銅陵發電廠上班。上班后，海鷹特地買了一輛自行車，每天一下班就騎車去離縣城15公里的胡家打理家務，晚上也住在胡家洗衣、燒飯、陪老人聊天。每年冬天，老人的老寒腿就痛得厲害，連上廁所都要人背，方海鷹就睡在老人旁邊，悉心照料。他的真心付出漸漸獲得老人的認可。星期天和節假日，方海鷹一大早就下地干農活，打豬草、插秧、犁地、收割，哪樣活重搶哪樣。雖然一開始進入狀態慢，可方海鷹勤快利索虛心向鄉親們請教，很快成了里外農活的好把式，還把這個雜亂的家收拾得井井有條生機勃勃。方海鷹細致周到的照料讓胡紹棟和妻子瀕臨枯竭的心慢慢滋潤起來。不久，部隊來了一封電報：根據有關政策，胡興龍的妹妹胡桂蘭可以參軍。剛烈大義的胡紹棟二話沒說，決定讓桂蘭接過哥哥的鋼槍。送走了桂蘭，胡紹棟和妻子的心里又空空的。

1988年的一個冬天，方海鷹忙碌了一天剛睡下，突然聽到隔壁房間傳來痛苦的呻吟聲，胡紹棟跑來告訴他：“老婆子的膽結石又犯病了，疼得在床上打滾吐白沫子！”方海鷹一骨碌爬起，鞋子都沒穿，赤腳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背起老人，向2公里外的鄉衛生院飛奔而去！跑到醫院，方海鷹已是汗流浹背，雙腳被石頭磨破鮮血淋漓。在衛生院小樓下，面對狹窄陡峭的樓梯臺階，精疲力竭的方海鷹使出吃奶的勁，咬緊牙背起蘇云根，一步一踉蹌地向二樓沖上去，幾乎是臉貼著地。爬上樓后，醫生看見累得大汗淋漓的方海鷹，動情地對蘇云根說：“你的兒子真孝順，幸虧送得及時，否則若發生并發癥后果不堪設想?！眱鹤?，多么熟悉而又陌生的稱呼啊，蘇云根感到一陣陣凄然，又一陣陣幸福，這個孩子雖是別人家的，可一樣在床前盡孝啊。至此，蘇云根和方海鷹的心貼得更緊了。

1989年的一個夏天，胡紹棟49歲生日。那天，方海鷹領到100多元工資，花20元買了盒大蛋糕興沖沖回家，一進門，胡紹棟一臉的詫異。“爸爸，今天是您49歲的生日啊，馬上姐姐新蘭也來熱鬧一下，您一定要開心??！”天啊！一股熱流涌遍胡紹棟全身，但他嘴上卻說：“都快成老頭子，還搞城里人那一套，莊稼人不興這個！”“你現在不是有兒子在城里上班嗎，有這個條件享受啦！”方海鷹把剩下的錢交給蘇云根，“媽媽，天一熱你們胃口不好，這點錢買點豬肉補補身子吧！”隨后，方海鷹做了幾道可口的家常菜，然后點燃紅燭，說：“爸爸，許個愿吧！”胡紹棟一下羞紅了臉無所適從。蘇云根拉著方海鷹的手說：“爸媽現在幾乎一無所有，但我們又是天下最富有、最充實、最驕傲的父母，因為我們有你這個體貼孝順的兒子，要是興龍天上有靈，他也會笑的！”

一提到興龍，胡紹棟眼圈紅了：“爸爸，我早跟你說了，今天是好日子得開心點?！狈胶ｚ椙虚_2公斤重的大蛋糕時，胡紹棟說：“買這么大，太浪費了?！狈胶ｚ椧舱f不下去了，卻發現盈盈燭光里，胡紹棟的臉上蕩漾著久違的最舒心的笑容，眼眶內閃爍著幸福的淚花，雙唇翕張呢喃：“我，我還是第一次過生日呢……”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方海鷹的努力沒白費，他以實際行動打動了胡紹棟夫婦，成為他們家庭最重要的一員。

桂蘭每次探親回家，都是在地頭圈舍看到汗水盈盈忙碌著的方海鷹。一次她看見海鷹幫父母澆油菜時，料峭春寒中竟然光著膀子，兩手各拎著40多斤重的水桶往返江邊2里多路取水。多么踏實盡心的漢子啊！此刻，她對這個重情重義、大他四歲的男人油然產生了好感?；氐讲筷牶?，桂蘭給方海鷹寫信致謝。日久天長，隨著交流的加深，桂蘭向方海鷹大膽表達了自己的愛意?？墒牵M管方海鷹對這個樸實率真、聰明善良的姑娘有好感，卻拒絕了這份感情：“我一直把你當做親妹妹看待的，我是來做兒子的，如果我接受你的感情成為胡家女婿，我會感到愧對英烈戰友，會給我們的生死盟約蒙上功利色彩，這樣我的良知會不安的?！焙ｚ椀臅邕_大義，更使桂蘭對他敬慕有加。此后，胡紹棟也從女兒來信中的暗示和海鷹的猶豫矛盾心事重重中，覺察到小女兒愛上了海鷹，夫妻倆又驚又喜，如果他們能結合那該是多好的事啊。他們看得出，其實海鷹也非常喜歡桂蘭，便有意撮合已經融入胡家的方海鷹。為了能讓老人高興踏實，方海鷹終于答應桂蘭，他們熱戀了。

心理撫慰夕陽正紅

1990年10月，桂蘭從部隊退伍后，進入銅陵縣農行工作。瓜熟蒂落，1995年5月1日，方海鷹和胡桂蘭在電廠舉行隆重婚禮。第二年底，他們的兒子小鷹出世了。小孫子的問世彌補了老人的喪子之痛，小鷹長得特像興龍童年的樣子，虎頭虎腦，又懂事又可愛，胡紹棟的笑容漸漸多了起來。為了能讓老人安享天倫之樂，方海鷹和桂蘭在銅陵縣城買了套房子，把二老從農村接過來住。

2006年4月5日中午，方海鷹下班回到家卻不見兩位老人身影，情急之下四處打探，小區門口的百貨店老板說，他岳父和很多市民可能去笠帽山烈士塔掃墓了。對呀，今天是清明節，老人準又思念興龍了。由于擔心他們哭壞身子，方海鷹立即飛奔到距家不遠的烈士塔。只見數不清的人們在烈士塔前祭祀吊唁，他們恭敬虔誠地在墓碑前擺好鮮花、豬頭、羊肉、水果等祭品后，鳴炮、鞠躬、默哀，而岳父岳母卻獨坐在一邊涕淚俱下……方海鷹上前拽拽岳父袖口，不料老人卻說：“現在每天打開窗子，就能看到笠帽山烈士塔，于是我就想起我的兒。興龍遠在云南麻栗坡烈士陵園，我年老體弱還能活多少年啊，哪怕就是到興龍曾經戰斗過的土地上走一遭，也不枉今生啊……”

原來，兩位老人家做夢都想去麻栗坡縣烈士陵園內看看興龍的衣冠冢。老人的眼淚也勾起了方海鷹回憶，他想起20多年前那場驚心動魄的慘烈戰斗，親愛的戰友粉身碎骨也決不當俘虜縱身躍深淵的悲壯一刻，驚天地泣鬼神。隨后，全連戰士沒有一人愿意回去休整，打紅眼的官兵們與敵人血戰一整天，以再次負傷兩位戰友的慘痛代價，只找到兩位英烈的少許遺物……多少次在二老的淚光里，方海鷹讀懂了他們的心愿，可是二老體弱多病，千里長途跋涉顯然不可行；再者萬一去后老人悲傷過度有個三長兩短，他又如何向地下的英烈交代？老人每次詢問興龍犧牲細節和墓里埋葬物，方海鷹總是轉移話題，擔心越解釋岳父越鉆牛角尖刨根問底，怕他思念過度壓垮身體失去生活信念。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震醒了方海鷹，他的思緒又回到現實中，海鷹明白，把興龍的墓遷回笠帽山是不現實的，唯一的辦法是盡快搬家，搬到遠離笠帽山這個令老人傷心敏感的地方去住。雖然如此，方海鷹還是違心地說：“爸，給我點時間，我爭取讓興龍回家?！?/p>

為了不再讓老人睹物思人，讓他們晚年生活豁達心情開朗，過了一段時間，逢著老人心情好時，方海鷹對岳父母進行了開導，“爸爸，興龍壯烈為國捐軀，就是用生命保衛了像您這樣千千萬萬個爸爸媽媽能生活平安幸福，如果你們老是在悲傷中度日，既不利于身體也是興龍不愿看到的，我們懷念英雄就要一切往前看，樂觀點，不要老生活在歷史陰影中，這樣才能報慰英靈啊?！币娫栏笡]出聲，方海鷹趁熱打鐵，“爸爸，你守的那個舊箱子里有很多興龍的遺物，興龍雖犧牲在云南邊陲，你們要去看看完全可以理解，你患過膽囊炎動過手術，路途那么遙遠，我責任重大，擔心你們身體吃不消??！我履行對興龍的諾言，首先就得對你們的健康安全負責。依我看，懷念烈士關鍵是需要一顆真心，哪里有他的遺物，哪里就有他的英靈。不要受地域所限，心誠則靈。我們不如在笠帽山建個墓立個碑，把他的遺物拿去燒掉，這也算給興龍英靈在故鄉安個家了，以后一想他，我們也方便去和他說說心里話。”岳父見他講得合情合理，終于答應了他的建議。

2010年春節前，已升任銅陵皖能發電公司檢修分公司國電項目部副經理的方海鷹，貸款在銅陵市繁華市區買了套房子。把老人安頓好后，很快到了清明節，那天細雨朦朧，好似蒼天悲戚，群山嗚咽。在蒼松翠柏間的墓碑前，胡紹棟老淚縱橫地取出興龍少時用過的課本、家信、日記和衣服等物全部點燃。從此，烈士英魂就算在故鄉安家了，老人一思念兒子就來墓前看看。

而今，已人到中年的方海鷹依然愛看央視熱播的戰爭題材電視劇，他說那炮火連天馳騁疆場的畫面，一次次讓他回憶起當年南疆烽火歲月和令他魂牽夢繞的犧牲戰友，一次次讓他熱血沸騰豪情激蕩淚流滿面，更增強了他的責任使命感，珍惜美好的和平，珍惜幸福生活里的每分每秒。

我最親愛的戰友，你在天堂里過得還好嗎?■

編輯：程新友 jcfycx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