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旖旎

在雅克·貝漢的《海洋》中,你會驚訝于在我們的周圍,竟有這樣一個世界存在——平靜的海面下隱藏著星球般龐大的系統:植物、魚類、哺乳類、鳥類種種生物自成一體又相互依存;而在陽光無法到達的深海,即使靜謐、幽暗,卻仍生機勃勃。在這里,時間以不同的方式流逝:一小時就像過一天,一天像過一季,一季像過一生。想要探究這個世界,須先保持靜默,傾聽和觀賞這奇跡。雅克·貝漢和他的團隊已經耐心地等待了四年。他們用獨特的電影語言觀察和記錄著這靜謐世界中的一切。在《海洋》中,人與動物、人與自然沒有絲毫差別,自然注視著人類,讓萬物放下一切戒備,從而達到一種微妙的關系。影片與幾乎所有其他拍攝動植物世界的紀錄片都完全不同,拍攝對象的學名、屬性、求偶、交配、生產、生活習性等其他紀錄片娓娓道來的內容一律不講,也無字幕,只有少之又少的簡練旁白,它提供的水下世界也并非色彩繽紛的物種展現,甚至很多時候以黑白影像呈現。可以說,《海洋》是用一種全新的視角觀察著海洋生物,加入它們,融入海洋,與它們一起看這個世界,一起游弋于海洋之中,通過講述海洋里各種生命的生存狀態和細微動態來描繪海洋本身。影片沒有煽情、沒有評價、沒有解說,但卻能呈現出一個神秘奇幻又驚心動魄,既強大又脆弱的生命世界。而恰恰因為這種對生命獨特的觀察角度和呈現方式,使影片的影像語言富有了生命的質感。它傳達著對生命的敬畏,讓觀影者感受著生命本身帶來的震撼。
一只具有遠古特征的海蜥作為開頭,將鏡頭帶入海洋之中。上百種海洋生物在影片中出現,一一展示其生命靈動之美:如天堂般純潔優雅的水母群;躍出海面,在空中翻轉舞動的海豚;身形龐大氣勢震顫的鯨群;體態各異、色彩斑斕的深海魚;以及數以百億的沙丁魚洄游群……每一種生命的美都令人嘆為觀止。但導演并沒有完全將筆墨放到純粹去展示海洋生物的形態美上,而是著重通過這些生命去展示海洋的生態。那些或疾馳或舒緩的鏡頭語言,讓“大魚吃小魚”的生存法則得到了純生態角度的細致展示,海洋生物捕獵與生存的過程甚至比好萊塢故事片還要驚心動魄。而正是通過對海洋生態和食物鏈的展示,生命的含義從海洋生物延伸到海洋本身。有人說《海洋》主題并不清晰,批評它沒有明顯的敘事主線:忽而水母,忽而鯊魚;忽而北極熊,忽而帝企鵝。但在這些看似松散的素材背后,卻有一條牢固的主線將它們緊密串連起來,那就是對生命的贊嘆和對大海的崇拜。導演盡可能從各個方面呈現海洋的神秘與美麗:“這就是那個一直被我們忽視卻又無比美麗的海洋。它始終與我們生活在一起,卻又從來得不到重視。即使它如此美麗,又富有激情。”影片的精彩正是來自平和、自然心態下的呈現,其鏡頭盡可能地靠近大海以及棲息于其中的生靈,借助各種技術手段實現對它們的細致觀察,甚至對它們的眼神和目光進行記錄,呈現生物在海洋之中的所思所感,令人體味海洋之于生命的意義。因此,對觀眾來說,觀影過程中更重要的是體味鏡頭前每一種生物的生存狀態,感受生命繁衍不息的美妙。
雅克·克魯索作為影片的編劇,證實了這部紀錄片其實也有劇本。劇組曾花費2年時間籌備,用于拍攝指導以及學習與海洋有關的各類影片,最終與科學家一起完成劇本,并詳盡做了分鏡頭腳本。劇本分有章節,在確定各部分主題之后,再根據主題來尋找適合表現這一主題的海洋生物,以用來表現舞蹈,幽默和溫情。導演雅克·貝漢對《海洋》秉承的主題有如此描述:“毫無疑問,這部電影里的主角是那些海洋生物,鯊魚和鯨類是影片的主角,而海洋則是整部影片的背景——它們是這部電影的明星。這就是這部紀錄片中所謂的‘故事性’。我自己是一點也不喜歡帶有故事性的紀錄片,但是我希望這部紀錄片能讓人們正視經濟和資源的協調問題。我想現在明白要保護海洋,還不算太晚。我們在電影里完整地展示了食物鏈,告訴人們整個海洋生態系統是如何運作的,也預測了如果食物鏈斷裂,將會產生什么嚴重的后果。影片中出現的所有人和動物都和海洋息息相關,海洋中發生的事情和人類社會同樣也是息息相關的?!?/p>
影片的主題緊扣環保,這一理念就隱藏在鏡頭前富有生命力的生態系統中。魚、水鳥、海豹、鯊魚等海洋生物的相互依存是食物鏈的基本規則,它們與水、植物和微生物組成一個龐大的生態系統,這個系統的活力就是海洋的活力,生態系統的平衡和完滿也是海洋自身的平衡和完滿。而如果海洋僅僅是水,那任憑它姿態萬千,也談不上生命的活力。有了對這一生態系統的展示,也有了海洋生物生命之美的展示,影片的環保主題就由蘊含而轉為彰顯,由委婉的隱喻變為直接的闡述。從這一刻起,影片開始著重展示人類的介入對海洋生態的破壞和影響:大量廢水、垃圾的排入對海洋的污染;肆虐的捕撈對海洋生命的殺戮。被人類割掉魚鰭又扔進海中的鯊魚尤其觸目驚心,昔日身姿矯健的海中霸王無法游動,只能流著血沉入海底掙扎著死去——生命的力與美就這樣被殘忍地摧毀。與這個畫面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影片最后人鯊共舞的畫面。這個場面如此之美,是因為它展示了人與自然的和諧共處,是生命平等友善的絕美華章。這是創作者對人與海洋關系的祈望與祝愿,也是影片環保這一理念的終極訴求與真正意義。基于此,《海洋》不僅僅只是素材豐富的一部海洋紀錄片,它成為了一部關于生態學的紀錄片,它詩意、唯美、形式感強烈,更可貴的是體現了一種極為高貴的對生命深深的敬畏。
雅克·貝漢喜歡將自己的影片比做歌劇,這也正是其作品的獨到之處。他對待自己的作品始終保持著足夠的耐心和驚人的毅力,對每一個鏡頭字斟句酌的嚴謹使他的每部電影都成為一次漫長的征程。二年的籌備,四年的拍攝周期,一年的精心剪輯, 400多人的拍攝團隊,12個攝制組,70艘船,54個拍攝地的循環往返,聚焦100多種魚類、海洋哺乳動物、水鳥等,積累超過500小時的素材,并耗資5000萬歐元,被稱為法國電影史上最昂貴的紀錄片——正是這些數字成就了完美的《海洋》。這些完美到近乎苛刻的每個鏡頭,其拍攝難度都難以想象:除了必需的俯視鏡頭,影片幾乎都采用平視,或仰視視角,用大量的短焦距鏡頭拍攝,生物們與攝像機往往只有1到2米的距離?!翱拷拍芙咏鎸??!边@是雅克·貝漢團隊堅守的拍攝信念,但這需要常規攝影技術的改進。早在雅克拍攝《鳥的遷徙》時,他就和同伴改制了動力傘、小型飛機、像鳥一樣大小的內藏攝像機的航模等工具,只為抓拍與鳥一起飛翔的角度。到了《海洋》的拍攝,團隊則發明了高空攝影機、水下快速攝影機,用裝置來推動攝影機跟上海洋生物的運動和速度,保證不會驚擾到拍攝對象,以便記錄到海洋生物最本真的狀態。
雅克·貝漢的拍攝團隊可謂一支堪稱業內精英的團隊。這支水下攝影和探險團隊中的大部分成員都是著名的雅克·伊夫·庫斯托(Jacques-Yves Coustea)團隊中的成員,雅克·伊夫·庫斯托是法國著名著名的海洋探險家和攝影師,他和路易·馬勒合作的《寂靜的世界》曾拿下過第一座金棕櫚大獎。說到這個團隊,雅克·貝漢顯得自信滿滿,他說:“庫斯托的團隊里的那些人絕對是精英,他們非常清楚在水下50米的地方該如何拍攝電影。這里面有些人,更是業內大名鼎鼎的專家,有了他們的參與,影片才能拍出來。更為幸運的是我們還得到了伯特蘭·皮卡特的幫助,他是去過10000米深海的探險家。當然,還有他的父親,尊敬的雅克·皮卡特先生,他在1960年就乘坐自己設計的潛艇潛到了11000米的深海。我們一共有三隊人馬在世界各地拍攝,這樣的話,我們就不會錯過太多的鏡頭。大自然提供給我們的拍攝的機會總是彌足珍貴的,有些難得一見的鏡頭真的是轉瞬即逝。海洋變化無常,動物們也不會按照人類既定好的時間表出來覓食或者是聽從命令地秀一下。我們只有做好萬全的準備?!?/p>
為了展示海洋世界的速度與活力,攝制組“以十海里的時速游走在覓食的金槍魚群中,追隨瘋狂奔跑的海豚隊伍,與大白鯊并鰭共舞?!辩R頭追逐著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跳轉騰挪,急速前進的海豚群,配以激情而富有節奏感的音樂,海洋中各種類生物集體行動的儀式感和莊嚴感令人振奮不已。在拍攝鯨魚群時,為了不驚擾到它們,雅克·貝漢與攝像師亞歷山大·布格設計了一款保證畫面穩定的新裝置:在船上安裝起重機,再將攝像機固定在起重機的懸臂上。當巨型鯨魚躍出水面時,微型電動遙控的直升機就能夠悄無聲息地近距離靠近它們拍攝。雅克團隊還設計了一架水陸兩用攝像機,可以同時在水下和水面上捕捉到海豹、海獅、水瀨們仰泳的鏡頭。這些攝像機安裝在快速魚雷上,魚雷則用一根光纖拖曳在船尾。船前行時,魚雷上的攝像機即可實時拍攝到海洋生物的活動軌跡。
而長時間的等待,則是雅克所有紀錄片中最基本的一項工作。要讓觀眾看到真實的大自然,并體會到其中的情感和情懷,需要很長的時間和很高的預算。不僅技術、畫面、故事要過關、還要有足夠的耐心去等待。拍攝《海洋》時,為了一場完美的海上暴風雨,雅克等待了三年,時刻觀察天氣變化,直到第三年才等到了想要的風暴。拍攝時,團隊用直升飛機在驚濤駭浪中航拍,危險性很高,許多鏡頭需要直升飛機飛得甚至比浪還要低。對于漫長的拍攝過程,雅克頗有心得:“靠近動物,你必須想辦法和它熟悉,征得它的同意。你要花很多時間和它慢慢相處。鯊魚和毛毛蟲都不會任人指揮。我們有耐心等待那些驚人的畫面,一年不行,就等兩年三年?!币粋€鏡頭花費三年四年的時間,等待、醞釀、捕捉,剪輯,這樣精心篩選的畫面和情節,會自然流露出和海洋生物共同生活的氣息,讓人透過鏡頭感受自然界的神奇和生命的顫動。雅克這樣看待記錄中的等待:“作為紀錄片導演,你所能做的一切就是準備好,期待你所能夢想的鏡頭光臨,去捕捉美好的瞬間。而你如果真正喜歡一件事,你每天、每時、每刻、每秒都期待這件美好的事情出現,當它在你的等待中終于出現的時候,你的感覺是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如果你最終捕捉到那精彩的瞬間,你會感覺無比的暢快?!边@些主題意旨的創意、技術的創新、拍攝的耐力和毅力綜合在一起,最終成就了《海洋》。
《海洋》給予我們的,遠超一部紀錄片所呈現的具體內容。影片的關鍵之處既不是拍攝角度的美麗,也不是拍攝手法的新穎,而是傳達自然界的情感和所有生命的共鳴。它對于生命的闡釋,純粹卻并非簡單,深邃卻并不晦澀。這樣一個起源性的命題,是導演試圖引導人們共同探究,并一直探究下去的。作為這種生命質感的影像載體,紀錄片的表達準確且靈動,因為它將感動、快樂、痛心、反思這些最生動的人生體驗,借由鏡頭傳遞給觀眾。正如雅克自身對紀錄片的感受:“我永遠不會放棄紀錄片,因為它最真實,會獲取自然最美好的瞬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