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互文性(intertextuality),也譯作“文本間性”,通常用于指兩個或兩個以上文本間發(fā)生的互文關系[1]。互文性概念最初來源于索緒爾的結構主義語言學,20世紀60年代時法國著名批評家克里斯蒂娃從巴赫金的對話理論中演繹出“互文性”的概念,指出“作為互文本的個體可用來指涉歷時層面上的前人或后人的文學作品,也可以用來指共時層面上的歷史事件”[2]。這體現(xiàn)出了文學的意指特性,意指狀態(tài)下的文本必然與社會這個大背景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文本被不斷地閱讀,從前的背景也因此被不斷突破,后文本無形中修改了前文本,以變幻莫測的方式繁衍出新的意義,在一個永無休止的過程中再生。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就是這一過程的一環(huán)。愛情這個永恒的話題,在奧地利著名作家茨威格筆下,演繹出了一段人間癡狂與虔誠。一個13歲花季純潔少女無可救藥地愛上了一個風流倜儻的作家,她的愛熾熱瘋狂,單純恒久,燃燒了18年直至生命隕落。她單向地愛上了一個不曾認識她的男人,并為他甘心奉獻一切,還有了孩子,孩子夭折,她也年華早逝,這一切直到她生命終結才娓娓道來。這就是那個不可思議的凄婉愛情,她生活的全部,在這種幾近于宿命的愛情里,我們看到的卻是她對生命意義的不懈追逐以及理想與現(xiàn)實碰撞的無奈。
這個故事在中國新銳導演徐靜蕾手下,用影像向我們講述了一個意念中、精神上原初的“愛”的主題。這愛不同于人間煙火瑣碎的愛,它是一個女性心靈充盈、與生俱來的愛。影片對愛情的詮釋脫胎于原著,情節(jié)、敘事相當忠實于原作,都表現(xiàn)了一個對生命、理想永不放棄的愛情追逐,但因為面對不同的受眾群,又體現(xiàn)出了與原著截然不同的生命哲學觀。
二
任何語篇都是對另一語篇的吸收和改造。在閱讀與創(chuàng)作的審美延遲中,參與者的情感尋得共鳴,繼而延伸到各自的創(chuàng)作空間。每一個作品都是獨立的個體,而每個個體又存在于前文本的預設背景之中。互文性否定了作品的原創(chuàng)說法,每一個創(chuàng)作者都依靠互文性來構建與展示自己的內涵,小說和電影也自然成為小說家和導演對社會和歷史的注腳,對社會和歷史的互文。不同表述的本身就要求不同的對話,茨威格與中國電影創(chuàng)作者都下意識地滿足了這樣對話要求,與暗含的觀眾進行心理對話,這種對話伴隨創(chuàng)作活動的始終。每位創(chuàng)作者都會有意識地將讀者的需求加入到作品中去。同時,創(chuàng)作者也在不斷地挖掘自己的閱讀記憶,尋找記憶中的前文本。互文性并非文本自身的特性,它在讀者與作者之間架起橋梁,溝通協(xié)調,制造默契,從而產生互文。小說家略薩認為,一個作家不能僅僅局限于藝術創(chuàng)作之中,他在道義上有責任關心周圍的環(huán)境,有責任關心他處的時代,有責任關心社會上重大的政治和文化問題。
茨威格是一個人道主義者、和平主義者,人生見聞和經歷異常豐富,因此他的許多作品都映照著濃烈的社會文化色彩。茨威格曾感慨道:“在從我開始長出胡須到胡須開始灰白這樣短短的時間跨度之內,亦即半個世紀之內所發(fā)生的急劇變遷,大大超過平常十代人的時間。”故事發(fā)生在20世紀初,戰(zhàn)爭無情地破壞了原來協(xié)調的生活,將人們拋出正常的生活軌道,茨威格在作品中呈現(xiàn)了人性被擠壓乃至被碾滅的痛苦。由此可見,陌生女人就是作者與時代互文中的產物,一個為了愛的理想奮不顧身、矢志不渝的自我。
縱覽陌生女人的一生,從她13歲情竇初開,愛情的火焰因為一個陌生男人而被激情點燃,一個十三歲姑娘的全部韌勁都用來窺視那個男人的一舉一動,他的生活,他的習慣,他的朋友,他的愛好。“I knew all about you, your habits, the neckties you wore; I knew each one of your suits. Soon I was familiar with your regular visitors, and had my likes and dislikes among them.” “I kissed the door-handle you had touched, I picked up a cigarette and that you had thrown away….” 她甘心為那個男人做出任何改變,“I read book, far into the night, for I knew that you were a book-lover. …. I began, almost stubbornly, to practice the piano, for I fancied that you were fond of music.”她在單相思的苦戀中過了她的童年和青春,然后跟隨母親去了Innsbruck,雖然生活大大改善,但她依然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拒絕一切繁華,拒絕一切追求者,只是為了能尋找和他在一起的機會,于是在繼父的幫助下,她又重新回到了童年生活的城市維也納,在親戚開辦的服裝廠里做工維持生計,只為實現(xiàn)自己的愛情理想,見到深愛的他。
這個執(zhí)著的女孩在中國年輕導演徐靜蕾那里,已從20世紀初的維也納來到了1935到1948的中國北平。關于背景,影片亦如原著,并未濃墨重彩,只是一個符號,游離于故事情節(jié)之外,只是告訴讀者那是一個動蕩的年代,是對原著在精神上的互文,似乎故事可以發(fā)生在任何時間和地點。這說明兩位創(chuàng)作者生存的歷史情景雖然存在著時間跨度上的落差,但同樣的在歷史的苦難中找到了契合點。戰(zhàn)爭讓茨威格意識到,既然短短幾十年的動蕩可以毀滅幾百年沉積的歐洲文明,為何一個人、一件小事不能改變人物一生的命運呢?于是他讓主人公脫離了正常的生活軌道,落入不可知的命運深淵。同樣的,陌生女人在歐洲的命運也在東方有了共鳴,人物身份已從小職員轉換為女大學生,這種身份的改變使女主角更符合中國國情,既有東方女性的含蓄又有學生思潮的激昂,使角色更加單純動人。在那個中國最為動蕩的年代,有我們再熟悉不過的學生潮,游行示威、大字標語,還有一張張笑臉和頃刻間響起的槍聲。其實那個年代的中國女性文人如蕭紅、張愛玲等都曾集體表現(xiàn)了這樣的人生感悟。無論原著還是影片,雖然國別不同,但都表現(xiàn)了女性在那個特殊年代的覺醒,開始了獨立自我的理想追求,敢于向時代說不。這是兩位創(chuàng)作者對時代的互文,19實際末20世紀初,女權主義運動風起云涌,婦女們走出家庭,為爭取自身的權利進行著不懈的斗爭。當時的維也納因循守舊,對青年人以及他們的大膽嘗試總是采取謹慎和觀望的態(tài)度,這給作者以沉重的壓抑感。茨威格推崇婦女解放運動,對女性受到不公平對待抱以同情,他認為女性應該更有權利表達自己內心的情感。因此,茨威格筆下的陌生女人是一個被賦予社會理想以及具有時代現(xiàn)實性的典型,大膽追逐自己的愛情,視愛情為自我實現(xiàn)的方式,甚至是一種信仰。“the story of a life which was yours from its first to its last fully conscious hour.”“… no one else has ever loved you so slavishly, with such doglike fidelity, with such devoting, as I did and do.”
女性的堅韌與激越同樣在這部國產改編影片中得到互文,女性頑強的生命力也得到充分體現(xiàn)。五四運動之后幾十年,雖然中國女性解放之路走的艱辛,但已邁開了堅實的腳步,尤其是作為女大學生的新女性已登上歷史舞臺,并形成一個不容忽視的新生力量。
一種歷史背景引起茨威格的創(chuàng)作熱情,這是閱讀接受的結果,故事中人物情感的執(zhí)著引起他對亂世文明的反叛,一個故事讓徐靜蕾有了拍成電影的欲望,是因為她自信讀到了茨威格要表達的強烈感情。在閱讀與創(chuàng)作過程中,創(chuàng)作者的思想通過互文性得以發(fā)揮,并在東西方不同文化背景下找到了契合點。
三
陌生女人對自我生命意義的追尋可謂是達到一種癡狂的程度,而這種癡狂的結局必然走向悲劇。當理想遭遇現(xiàn)實,當狂熱遭遇冰冷,也是悲劇誕生的時候,其追求本身帶有的理想色彩就宿命性地向我們展示虛幻無助的結局。
愛情的理想讓她敢于在那個年代獨自離家,來到童年生活的城市追逐心中的他。無論是原著還是影片,都是一個堅強勇敢的女性形象,一個是工作賺錢,一個是求知求識。陌生女人雖有和作家邂逅的機會,并一起度過了幾個美妙的夜晚,但她還是沒有訴說自己的愛情,因為她在見到他的第一秒,就意識到他性格的雙重性。“I realized that you are two people rolled into one: that you are an ardent,light-hearted youth, devoted to sport and adventure, and at the same time, in your art, a deeply read and highly cultured man, grave, and with a keen sense of responsibility. …that you live two lives.One of these was known to all, it was the life open to the whole world; the other was turned away from the world, and was fully known only to yourself. ”這種雙重性格使她不敢去訴說自己的愛情,她知道讓作家承擔責任,就意味著束縛他的自由,限制和壓抑他的本性,會使他感到焦慮和痛苦。她不愿看到作家的痛苦或作家對她施舍憐憫,所以她寧可獨自收藏這份情感,保持這份愛情的永不衰敗,這就是她獨特的愛情理想。即使在她生下作家的孩子,艱辛度日,也沒有告訴他,原著中茨威格交代了生孩子醫(yī)院的破舊,以及她在醫(yī)院所受到的非人待遇。由于貧窮,她對金錢和地位有了重新審視。我們可以理解為了生存,她被迫淪為妓女。在現(xiàn)實與理想的沖突中,她寧可獨自承擔一切,也不愿讓作家背上包袱。
同樣的愛情理想在影片中得到互文,陌生女人為了自己的愛情,獨自去承擔那份痛苦與煎熬,但影片略去了對她艱辛生活的描述,反而展現(xiàn)了一位樂觀積極的女性。經過八年的磨練,她已成長為一名美麗優(yōu)雅的交際花,成功周旋于權貴男人之間,鄙夷貧困,過著貴族生活,這個改變雖然有悖人物行為的內在邏輯,但卻迎合了中國式審美,對一個主要角色華麗蛻變的期待,一種圓滿的期待,這是對大眾審美情趣和期待視野的互文。因此,我們看到了一個帶著自豪與幸福笑容的她,一種特立獨行、我行我素的新世紀愛情觀的誕生。同時,影片增加了關于“前世”的對白,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的輪回觀,這或許是茨威格沒有的,生命是不是從誕生開始,至死亡時完結?或者,死亡帶來生命的終結,就好象蘇醒是睡眠的終結一樣?這一生就是所有一切嗎?似乎都不是,這一生之后,還有另外一世等著我們,這是我們從古至今冥冥中的意念,在我們的血液中流淌,西方的悲劇命運在東方的輪回觀中獲得了新生,雖然在今生我們只有短暫的交集,但前世有緣,后世有幸,我們的故事還沒結束,一種渴求圓滿的審美觀在此蔓延,意念得到無限延伸。“but you did not recognize me. No, you did not recognize me. Never had I been more of a stranger to you than I was at that moment…..”但現(xiàn)實依然是殘酷的,你老是認不出我,最后一次邂逅也被當做賣笑的陌生女郎。她在這個世界上什么都沒有留下,唯一的孩子也死去,自己也孤獨地悄然逝去。
四
陌生女人對于愛和美的全心全意的追求在真實生活中被擊的粉碎,純粹的藝術追求在現(xiàn)實中無法實現(xiàn)。陌生女人試圖與她的崇拜者進行對話,但永遠擔心對話一旦被誤解、侮辱和反諷,就會永遠的失去那個他。人類總是對愛情抱有美好的期待和幻想,可在人間種種邪惡、丑陋和殘酷面前,再執(zhí)著的愛情都顯得那么不堪一擊,那么脆弱。這是原著和影片所展現(xiàn)的最完美的精神契合。
影片以“親愛的,我寫不下去了…..”結尾,比起原著的冗長更能體現(xiàn)陌生女人的內心感觸,符合中國人欲說還休的特點,有那么多話卻說不出。這樣的結果也是中國式強調的“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境界,讓人去更大的空間去理解、去感覺,象詩一樣唯美。女子的死對于男子來講是一個頓悟,他似乎領悟了愛的美麗。而對她自己來講或許是種解脫,她終于可以走出愛的陰影,等待她的將是彼岸溫暖的陽光和孩子般純凈的笑,一種溫馨蕩漾開來,原著的悲劇色彩在女孩恬靜的笑臉中暗去。
五
電影《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在中國成功改編上映,讓那部老作品又進入了新一輪的意義延續(xù),特別是在這樣一個東西方背景截然不同的改編下,所折射出的意義更加深刻、令人回味。每個文本都可以從前文本中找到依據(jù),對于不同的社會背景和受眾群體都有不同的意義生成,此處體現(xiàn)了廣義的互文性,它基于文本與現(xiàn)實世界的聯(lián)系,既不是對前文本的簡單模仿,也不是無跡可求的獨創(chuàng),它所營造的是一種可以讓讀者徜徉其中并盡情感受潛在原著精髓的特殊文化氛圍。每個獨立文本的交集部分在表面上是重復的,而它們的合集所構成的話語又使得每一個重復的部分隨著時空無線延伸。原著與電影也同時向我們展示了人們在東西方不同的社會背景下,對人生態(tài)度的共性和個性。人類對愛情生命的追逐是濃烈而執(zhí)著的,甚至有些偏狂,但電影中所塑造的東方女性更體現(xiàn)出一種獨立、堅韌、積極地人生態(tài)度,相較原著中女主人公的頹唐更能引起人們的共鳴,生活是美好的,只要有憧憬,就會有收獲。對這些或重復或創(chuàng)造的情節(jié),都是互文性作為文學特殊功能的重要表現(xiàn)。
注釋
[1]巴赫金, 《對話,文本與人文》。1998年,194頁
[2]趙一凡, 《西方文論關鍵詞》。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年113頁
1 巴赫金. 對話,文本與人文[M]. 河北:河北教育出版社, 1998.
2 蒂菲納, 薩摩瓦約. 互文性研究[M]. 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 2003.
3 米蘭﹒巴爾著.譚君強譯. 敘述學:敘事學導論[M]. 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
4 西蒙﹒波伏娃. 第二性—女人[M]. 桑竹影,南珊譯. 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 1986: 460.
5 楊榮.茨威格小說研究[M]. 巴蜀書社,2003.
6 趙德明, 巴爾加斯﹒略薩傳[M]. 北京:新世界出版社. 2005.
7 趙一凡. 西方文論關鍵詞[M]. 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 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