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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人半馬怪

2011-11-16 08:20:04葡萄牙若澤薩拉馬戈
名作欣賞 2011年16期

/[葡萄牙]若澤·薩拉馬戈

半人半馬怪

/[葡萄牙]若澤·薩拉馬戈

馬戛然停下。它那沒蹄鐵的蹄,鉗緊鋪滿圓滑石頭的河床,河床已差不多干枯。人謹慎地撥開多刺的枝椏,它們妨礙他觀看平原。快破曉了。遠方,土地凸現,先是一個柔順的斜坡,他記得它很像他在遙遠的北部下山時經過的隘口;接著突然橫出一道絕壁般聳立的玄武巖山脊。那里有數座房子,從遠處看似乎又小又低,燈光仿似星光。沿著占據整個天際的山脊那一邊,有一條亮線,仿佛有人用一把光之畫筆刷過峰頂,并且,由于仍然未干,顏料已逐漸浸透斜坡。太陽將從那個方向升起。人撥開枝椏時不小心擦破手指:他向自己嘀咕了兩句,將手指放到口里吮血。馬后退,踢著蹄,尾巴掃過長得挺高的草,這些草吸納了河岸剩余的水汽,那河岸被垂懸的繁枝茂葉覆蓋著,在那個黑暗時刻形成一道屏障。河流已縮小成河床最深處的石塊之間的細流,偶爾難得地形成一兩個有魚在其中掙扎求存的水坑。空氣中的濕氣預示將有大雨和風暴,也許不是今天而是明天,在明天日出之后,或在明晚隨月亮同來。天空非常緩慢地露出曙光。是找個地方藏起來休息和睡覺的時候了。

馬渴了。它走近河水,河水在夜光下似乎很寧靜,當它的前蹄觸到冷水,它索性側身躺在地上。人把一邊肩膀靠在粗砂上,順便喝起來,盡管他并不渴。在人和馬之上,仍處于黑暗中的天空慢慢移動,后面緊跟著微弱的光,那光仍染著黃色,這是第一個騙人的暗示,會讓人誤以為山峰上空即將迸發出一片深紅色,就像在不同地方的很多山峰上空或大平原上空那樣。馬和人站起來。前面挺立著一道由密集樹林形成的屏障,樹干之間掛著搖搖欲墜的懸鉤子。鳥兒已在最高的樹梢上啁啾。馬小跑著,搖搖晃晃穿過河床,試圖闖過右邊糾纏不清的灌木叢,但人寧愿走一條容易點的路。隨著時間推移(而這個世界上有的是時間),他逐漸學會如何適應那個動物的不耐煩,有時候以一陣突如其來的暴力反對它,這暴力籠罩著他的頭腦,甚或影響他身體那另一部分,在那里,來自他頭腦的命令與在他那皮膚黝黑的兩側之間養成的黑暗本能發生沖突;別的時候他順從,心不在焉,想著其他事情,一些顯然屬于這個他在其中認識到自己的物質世界但又不屬于這個時代的事情。疲乏使馬神經兮兮:它哆嗦著,仿佛努力要抖掉一只嗜血的瘋狂牛虻,于是它不安地踢蹄,但這只會使它更累。強行通過枝蔓交織的懸鉤子絕非明智之舉。馬的白皮毛上已留下很多傷疤。其中一個傷疤很特別,它很舊了,在它臀部劃過一條又寬又模糊的刻痕。在烈日下,或在嚴寒令它鬃毛豎起的時候,那條敏感而脆弱的刻痕就會像是被一道火紅的劍刃擊中似的。人雖然很清楚那只不過是一個比其他傷疤更大的傷疤而已,但是在這樣的時刻他也不能不扭過軀干往回看,仿佛在凝視著無限。

薩拉馬戈生前照

不遠處的下游,河岸收窄: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個泥池,也許是一條支流,也是同樣干涸,可能更甚。河底滿是爛泥,凸出幾塊石頭。它可以說是一個凹穴,像河的一個瓶頸,將水注入又倒掉,凹穴周圍挺立著一些高樹,在剛剛逐漸從土地里升起的黑暗底下,顯得黑漆漆的。假如由樹干和倒下的枝椏構成的屏障夠茂密,他就可在那里度過白天,完全不被發現,直到夜晚再臨,那時他就可繼續上路了。他用雙手撥開冰冷的樹葉,在蹄筋的力量的驅使下,他在幾乎是全然的黑暗中爬上被濃密的樹冠遮蔽著的堤岸。接著,幾乎是突如其來地,地面又再往下斜拐,通往一條深溝,如繼續往那邊前進,可能就會直通曠野了。他已找到了一個休息和睡覺的好地點。在河與山之間,有一塊可耕地,是犁過的田野,但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那條狹窄的深溝是會有人經過的。他又走了幾步,完全沒有一點聲響。吃驚的鳥兒觀望著。他仰望頭頂,看見樹梢已浴于光中。那來自山上的柔光現正抹過高處的茂葉邊緣。鳥兒又再啁啾。光逐漸降臨,一片綠塵變成紫色和白色,是稀薄而游移不定的晨霧。在光的映襯下,樹林墨黑的軀干似乎只有二維度,仿佛它們是從黑夜的殘余砍下來的,現在又被粘到一種顯眼的透明上,而這透明正沒入深溝。地面覆蓋著鳶尾草。一個挺好、挺安靜的避難所,他可整天在這里睡覺。

經受不住千百年的疲倦的重壓,馬伏下。找到一個適合兩者的位置總是很困難的。馬通常側著一邊身軀躺下,人則相反。但是,馬可以這樣一動不動躺一整夜,而人如果不想被壓著肩部以至整個側身,他就必須克服那個遲鈍而靜止的龐大身軀的阻力,使自己翻過身來:這永遠是一場靜不下來的夢。至于站著睡,馬做得到,人卻做不到。遇到藏匿處太擠迫,就無法翻過身來,那種緊逼感就更大。那不是一個舒適的身軀。人永無法整個兒伸展在地面上,把頭枕在雙臂間,呆呆看著螞蟻或塵粒,或對著刺破黑土而出的白色嫩莖。除非馬前腿騰起,否則如要看到天空,他就必須扭曲脖子;在馬騰起前腿時,他確能較舒服地看到風鈴草般的夜間的星群,草地般一望無盡而又奔涌而去的云堆,或陽光燦爛的晴天,那創世的最后殘余。

馬立即睡去。馬蹄淹沒在鳶尾草中,濃密的馬尾散開在地面上,它躺在那里,用平穩的節奏深深地呼吸著。人半傾著身子,右肩壓向溝壁,他折下低垂的樹枝遮蓋身體。走動時他可以承受熱和冷而沒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覺,盡管不像馬那樣自如。但是睡覺或靜躺著時,他會立即感到冷。有太陽時,只要不是太熱,他可在葉蔭下放松休息。從這個位置,他發覺樹林并沒有遮擋住上面整個天空:一塊不規則的長條,已呈現透明的藍色,伸展開去,鳥兒間或迅速從這邊飛向那邊,或朝著同一個方向。人慢慢閉上眼睛。斷枝散發的樹液味使他有點昏沉。他扯開面上一枝葉茂的枝條,沉沉睡去。他從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做夢。它也從未像一匹馬那樣做夢。在他們都醒著的時刻,兩者都會有那么一陣子的平靜與和睦。但馬的夢和人的夢卻構成這半人半馬怪之夢。

他是那偉大而古老的人馬類的最后幸存者。他曾參加過對拉庇泰族的戰爭,那是他和他的半人半馬族遭受的首次慘敗。他們慘敗后,這半人半馬怪便到群山之中避難,他已忘記那些山的名字。在那致命的日子來臨之前,多少受到諸神保護的大力神已把他的兄弟們消滅得七七八八,而他之所以能夠逃過一命,是因為大力神與內薩斯(注:半人半馬怪之名,因企圖奪去大力神之妻而被大力神用毒箭射死)之間那次拖長的戰斗使他有時間逃入森林中避難。這就是半人半馬族的末日了。但是,與歷史學家和神話學家的宣稱相反,有一個半人半馬怪幸存了下來,正是這個半人半馬怪目睹大力神以恐怖的一抱壓死內薩斯,并拖著他的尸體在地面上行走,就像后來赫克托耳拖著阿基里斯的尸體,并因為能夠戰勝和消滅龐大的半人半馬族而贊美諸神。也許是因為動了惻隱之心,諸神于是偏庇了這個躲藏起來的半人半馬怪,使大力神視而不見,想也不想。至于個中原因,沒有人知道。

每天這半人半馬怪都在做夢擊敗大力神。在每一個夢中,諸神團聚,圍坐一圈,他就在中央,赤手空拳,用他的臀部躲閃敵人任何狡猾的動作,以及避開那條在他的諸蹄之間颼颼響的韁繩,迫使敵人面對面交鋒。他的臉、手臂和軀干像一個人才會的那樣流汗。馬的軀體大汗淋漓。這個夢數千年來一再重現,并且結局總是一樣:他為內薩斯之死懲罰了大力神,調動了人與馬的四肢的全部力量。他的四蹄像樁一樣牢牢釘在地上,把大力神舉到空中,越攥越緊,直到他可以聽到第一根肋骨的斷裂聲,接著是另一根,最后脊體斷裂。大力神的尸體像一塊破布掉向地面,于是諸神鼓掌。這次勝利沒有任何獎賞。諸神從他們鍍金的寶座上站起身來離去,那個圈越變越大,直到他們從地平線上消失。在阿佛洛狄特進入天空的門口,一顆巨星繼續照耀著。

數千年來他漫游大地。一年又一年,只要世界本身依舊保持其神秘,他就可以乘著太陽之光漫游。他所到之處,人們涌至道旁,向馬背拋花環,或給馬頭裝上頭飾。母親們把孩子遞給他把他們舉到半空中,好讓他們不畏高。到處都有一種神秘儀式:在象征諸神圍成一圈的眾樹中央,無能的男人和不育的女人從馬肚下匍匐而過。他們相信這樣做可以促進受精和恢復雄風。在一年的某些時節,他們會把一只母馬帶到半人半馬怪面前,然后退入屋內。但是有一天,有人看見那人像馬一樣壓住那母馬并像人一樣哭泣,看見的人更因犯忌而變瞎了。

接著世界改變了。半人半馬怪遭放逐和迫害,不得不躲藏起來。其他動物也是如此:例如獨角獸、獅頭羊身蛇尾怪、狼人、偶蹄人以及比狐貍大比狗小的螞蟻。在人類的十個世代中,這些不同的被放逐者便一同生活在荒野中。但是經過一段時間之后,他們發現就算在荒野中也難以生存,所以后來他們全部失散了。其中一些,例如獨角獸,死了;獅頭羊身蛇尾怪則與鼩鼱交配,導致蝙蝠消失;狼人闖入城鎮和鄉村,現在它們只有在某些夜晚才會出來送死;蟻越變越小,現在你根本無法把它們與其他小昆蟲區別開來。半人半馬怪如今孑然一身。數千年間,只要海水允許,他就漫游于整個大地。但是在他的旅程上,只要他感到自己正在接近故國,他總會繞道而走。時間消逝。他開始晝伏夜出,走了又睡,睡了又走。僅僅因為他有腳以及需要休息,再無其他明顯理由。他不需要食物。他需要睡覺則是為了做夢。至于他喝水,則僅僅是因為那里有水。

數千年理應有數千次歷險。不過,數千次歷險與一次真正難忘的歷險不可同日而語。這也解釋了為什么在這最后一千年,他在一片干燥的荒野中看到一個手持長矛身穿盔甲的男人,騎著一匹皮包骨的瘦馬,進攻一隊風車。他看見那名騎手被拋入空中,另一個又矮又胖的男人則騎著一匹驢,奔上來幫他,大喊大叫。他聽見他們說著一種他無法明白的語言,然后看著他們離去,那瘦男人渾身發顫,那胖男人則在啕嚎,那匹瘦馬一瘸一拐的,那匹驢則無動于衷。他想到要幫幫他們,但是,再細看那些風車,他立即策馬驅向它們,當他停在第一輛風車前的時候,他決定替那個被拋下馬的男子復仇。他用自己的語言喊道:“哪怕你們的手臂比布里阿柔斯還多,我也要叫你們為這種暴行付出代價。”結果所有風車都只剩下破損的風翼,半人半馬怪則被追至鄰國的邊境。他穿越荒無人煙的曠野,抵達大海。然后他又轉回來。

半人半馬怪整個人和馬都迅速入睡。他整個身體都休息下來。夢來了又去了,馬在一天中從遙遠的過去疾奔而來,于是人看見群山呼嘯而過,仿佛與他一齊急馳,又仿佛他正在攀登山路直奔山顛以便俯視發出響聲的大海和這里一塊那里一塊的黑色島嶼,島嶼周圍的激浪升起,仿佛剛從深處躥出,不知所措地冒出水面。這不是夢。鹽味從外海飄來。人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向上伸展雙臂,馬則在突出的大理石上興奮地踩著蹄。覆蓋在人臉上的樹葉已干枯和掉落。頭頂的太陽向半人半馬怪身上投下一撮斑光。那面孔并不是老人的面孔。當然也不是青年人的面孔,因為我們已講過有數千年了。但他的面孔可以與古代雕像的面孔相比:它已被時間腐蝕,但還不至于失去面貌,剛好足以表明它飽經風霜。一塊小小的亮斑在他皮膚上閃爍,逐漸移至他的嘴巴,帶來溫暖。人突然像一座雕像那樣張開眼睛。一條蛇一起一伏滑入草叢。人把一只手抬到嘴邊,感到了陽光。與此同時馬抖動尾巴,在軀體上掃來掃去,驅走伏在那個大傷口新鮮的皮膚上吸血的牛虻。一天已差不多過去,很快夜晚的第一道陰影就會降臨,但再也不能睡覺了。大海的喧囂仍在人的耳朵里回蕩不止,那可不是夢,也不是真實的大海的喧囂,而是他的眼睛把那些激浪的視覺轉換成那些回響的波濤,這波濤越過水面,爬上多石的峽谷,一路向太陽和藍天奔去,那藍天也是水。

幾乎就在那里。他追蹤的那條深溝恰好就在那里,可通向任何地方,那是人類建造的,是一條人類可以彼此相通的小路。但它通往偏南的方向,這才是最重要的。他將盡可能遠地前進,即使是在白天,即使太陽高懸在整個平原上,暴露一切,無論是人或馬。他又一次在夢中,在不朽的諸神面前擊敗大力神,但是,戰斗結束后,宙斯便往南撤,而只有在這時群山才展現,而在那有白柱凌駕其上的群山之巔,他俯視被激浪環繞的島嶼。邊界就在附近,宙斯向南走。

沿著狹窄的深溝行走,人可以從頭至尾看到整個鄉野。現在一片片田地好像都已被遺棄。他再也不知道他黎明時分見到的村子消失到哪里去了。一座座龐大的石山已變得更高,好像也拉得更近了。馬蹄陷入他一路登上去的松土里。人的整個軀干已完全顯露在深溝外,樹林展現,面對廣闊的鄉野時,深溝也突然終止了。馬再躍動一下,做最后的下坡,這半人半馬怪便整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太陽在右邊,直射那道開始灼疼的傷疤。人出于習慣地往回望。空氣沉悶又潮濕。不是因為大海就在附近。這種潮濕跟這股猛烈的風一樣,預示著要下雨。北邊,云團正在聚集。

人躊躇著。很多年來他都不敢在空地行走,除非是在夜幕的掩護下。但是今天他像馬一樣感到興奮。他在矮樹叢中穿行,野花散發強烈的氣味。平原來到終點,地勢隆起,限制了地平線,也可以說是延伸了地平線,因為這些隆起的地勢已是山丘,前面聳立著群山的屏障。灌木林開始出現,半人半馬怪開始感到安全些。他感到口渴,非常口渴,但是沒有跡象表明附近有水。人往回望,看到半個天空已被烏云遮蔽。陽光射出龐大云堆的尖銳邊緣,這云堆正在逐漸推近。

此刻,可聽見一只狗在吠。馬戰栗了一下。這半人半馬怪突然在兩座山之間奔馳起來,但人并沒有失去方向感;他們必須往南走。狗吠更近了。可聽見鈴聲,接著是呼喚牲畜的聲音。半人半馬怪停下來分辨方向,但是回聲誤導了他,接著,突然聳現一片狹長的濕地,那里有一群羊,前面是一只巨犬。半人半馬怪立即駐足。他身體上的一些丑陋傷疤就是狗咬留下的。牧羊人驚叫一聲,拔腿狂奔。他開始大喊救命:附近肯定有村子。人下令馬前進。他折下一枝堅挺的樹枝,趕走那條不安地狂吠的狗。但激怒依然:那條狗迅速繞過幾塊巨石,試圖從斜地里襲擊半人半馬怪的肚子。人試圖回頭看危險是從哪里來的,但馬已先做出反應,迅速抬起前蹄,把那條惡犬踢到半空中。那動物撞向幾塊石頭,死了。半人半馬怪經常被迫用這種方式自衛,但這一回人感到羞辱。他可以感到他自己身體里那些顫動的肌肉的拉力,那漸退的力量,可以聽到他的四蹄的沉悶響聲,但他是背對這場戰斗的,他沒有參與,僅僅是旁觀者而已。

太陽消失了。炎熱突然減弱,空氣潮濕。半人半馬怪在眾山丘之間小跑著,依然向南前進。當他越過一條小溪,他看見耕地,當他要辨認方向時,迎面聳立一堵墻。數座房子在一邊立著。接著是一聲槍響。他可以感到馬的身軀在抽搐,仿佛遭群蜂猛蜇。人們喊叫,接著又是一聲槍響。左邊,一枝樹枝啪的一聲斷裂,這一回他沒有被彈丸擊中。他退回一步穩住身體,接著猛力躍過那堵墻。人和馬,這半人半馬怪飛躍過去,四腿伸開或縮回,兩臂舉向天空,那天空在遠處仍然是湛藍的。更多的槍聲,接著一群男人開始大喊大叫在鄉野里追趕他,狗吠聲不絕于耳。

半人半馬怪滿身大汗淋漓。他停下片刻,想找路。周圍的鄉野也變得滿懷期待,好像在傾聽著。接著大點大點的雨滴開始灑落。但是追趕仍在繼續著。眾犬跟追著一種陌生的氣味,但這是一個致命敵人的氣味:半人半馬,殺人蹄。半人半馬怪跑得更快,并且繼續奔騰著,直到他感到那些叫喊聲已變得不同,眾犬只是在狂吠著一肚子的沮喪。他回望。他看到那些男人在遠處站著,還聽到他們的恫嚇聲。那些搶在前頭的狗也回到主人身邊。沒有人繼續前進。半人半馬怪憑著豐富的閱歷,知道這是邊界了。狗平安回來之后,那些男人也不敢向他開槍了;有人開了一槍,但太遠了,連爆炸聲也聽不到。他安全了,在傾盆大雨下,雨水迅速在石頭之間形成急流;他安全了,在這塊他出生的土地上。水濕透他的皮膚,洗掉汗和血,以及所有的塵垢。他回來了,已蒼老了很多,渾身是傷痕,但依然凈潔。

雨突然停止。瞬息間,所有的烏云被清洗得一干二凈,太陽直射濕土,熱出陣陣蒸氣。半人半馬怪慢慢走著,仿佛在踏著粉末似的雪。他不知道大海在那里,但那座山就在那里。他感到強大。他已經用雨水解渴,向天空張開口腔,大口大口地咽,傾盆大雨流下他的脖子,沿軀干往下淌,使得軀干閃閃發亮。現在他正慢慢沿著那座山的南坡下降,繞過那些互相依傍的巨石。人把雙手擱在最高的巖石上,他能感到手指下柔軟的苔蘚和粗糙的地衣,或石頭尖銳的粗糙感。下面,橫過一個山谷,從遠處看,似乎給人很狹隘的感覺。順著山谷,他可以看到三個村子,彼此之間隔著一定的距離,最大一個位于中間,那里有條路往南延伸。從右邊抄捷徑穿過山谷,他就可以貼著那個村子經過。他能安全經過嗎?他回想他如何被追逐,那些叫喊聲,槍聲,邊境另一邊那些男人。那種難以理喻的仇恨。這是他的土地,但住在這里的那些男人是誰?半人半馬怪繼續下坡。白天仍遠遠沒有結束。由于疲累極了,馬謹慎地小步行走,人盤算著與其越過山谷不如就地休息。經過一番盤算,他決定等到黃昏來臨。與此同時,他必須找到一個可以睡覺的安全地點,恢復精力,再繼續漫長的旅行,抵達大海。

他繼續下坡,越降越低。就在他終于準備在兩塊巨石間停下來時,他看到一個洞穴的黑暗入口,它的高度足以容納人和馬進入。他手腳并用,蹄輕輕地踏在堅硬的石頭上,進入洞穴。它不深,但足以在里邊活動自如。人把前臂擱在洞壁嶙峋的表面上,這樣他就可以休息了。他深深呼吸著,與其說是遷就不如說是抗拒馬粗大的喘息。大汗從他臉上涔涔淌下。接著馬把前蹄縮進來,讓自己沉重地躺在鋪滿沙粒的地面。人躺下來或像慣常那樣略微上仰,都看不見山谷里的任何東西。洞口僅開向藍天。洞穴深處,相隔一段長時間,就有水滴下來,產生類似井里的回聲。洞里充滿一種深刻的寧靜。人把一只臂往背后擱,手掠過馬的皮毛,那是他自己改變過的皮膚,或者說那皮膚已改變成他。馬快樂得發抖,全部肌肉都膨脹起來,睡眠已占據它整個巨大的身體。人松開手,任它滑向干沙。

落日開始照耀洞穴。半人半馬怪沒有夢見大力神,也沒有夢見圍坐一圈的諸神。也沒有任何有關面海的群山、波濤濺起的島嶼或水在低沉聲響中無盡地鋪展開去的幻覺。什么也沒有,除了一堵陰沉而幽暗的壁,或根本就是無顏色且不可逾越的。與此同時,太陽穿射到洞底,令所有石晶煥發光芒,把每一滴水都變成紫色的珍珠,珍珠膨脹至難以置信的大顆之后,已從頂端垂下來,順著一道三米長的明亮的痕跡滑下,沉入一個已經跳入黑暗中的小水池。半人半馬怪睡著。藍天漸沒,空間被那個大火爐的無數顏色淹沒,黃昏慢慢降臨,把黑暗拖進來,好像拖進一個疲乏的身體——現在該輪到它入睡了。那個洞穴投入黑暗中,越變越大,滴水像圓石掉向一個鐘的邊緣。當月亮出來,已是最黑的夜。

人醒來。他因為無夢而感到痛苦。數千年來他第一次無夢。是不是夢在他返回出生地的那一刻就遺棄了他?為什么?是某種預兆嗎?意味著什么?馬更加超然,仍在睡著,但正不安地顫動著。一次又一次它不斷躍動后腿,仿佛它正在夢中奔馳,不是它的夢,因為它沒腦,或者說腦是借來的,但卻被它的肌肉的意志力所攪動。人將手擱在一塊突出的石頭上,抬起身軀,馬則夢游般毫不費力地跟著他,流動般走著,失重似的。半人半馬怪就這樣進入黑夜。

月光照射在整個山谷上。光如此充沛,完全不像來自地球上那個簡單的小月亮,那個寧靜的、幽靈般的月亮女神,倒像是高懸在無數個連續不斷的夜晚上空的所有月亮之光的匯集,而在這些連接不斷的夜晚里,其他沒有這樣或那樣的名字的太陽和土地輪轉和照耀著。半人半馬怪透過人的鼻孔深深呼吸一下:空氣柔和,仿佛正在穿過人類皮膚的過濾器,散發著濕土的味道,這濕土是在使這世界得以維持下去的根莖的復雜糾纏中漸漸變干。他通過一條平緩的、幾乎是安靜的路往山谷里下降,他那馬的四肢和諧地搖來搖去,擺動他那雙雄性的手臂,一步一步移動著,沒有干擾一塊石頭或擔心再被某些尖銳的突出物割傷。最后,他就這樣抵達山谷,仿佛這次行程是他睡覺時被剝奪的夢的一部分。前面是一條寬闊的河。在對岸,略微偏左,坐落著南路那個最大的村子。半人半馬怪向曠地走去,投下在這世界上沒有第二個相似的影子。他小跑穿過耕地,選擇被踏過的小徑,以免糟蹋莊稼。在長條的耕地與河之間,零零散散長著一些樹,并有牲畜出沒的跡象。嗅到牲畜的味道,馬便不安起來,但半人半馬怪繼續朝河走去。他謹慎地進入河里,用蹄探路。水漸深,淹至人的胸前。來到河中間,在月光下,潺潺流水仿佛是另一條河,任何人向那里望去,都可以看見一個人正在涉灘,雙臂抬起,他的雙臂、雙肩和頭都是人的,頭發卻是馬鬃。水中走著一匹馬。被月光喚醒的魚在它周圍游移,啄它的腿。

人的整個軀干從水中出來,接著馬也出來,這半人半馬怪踏上河岸。他從幾棵樹下經過,在即將進入平原時他駐足辨認方向。他記起他們怎樣在山那邊追逐他,他想起那些狗和槍聲,那些人和他們的叫喊,他感到害怕。此刻他希望夜更黑些,他寧愿像前一天那樣在暴風雨中行走,因為暴風雨會迫使狗只找地方躲避,迫使人們跑回戶內。人想,那些地區的人肯定都已知道半人半馬怪的事情,因為消息肯定已越過邊境。他很清楚,他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徑直越過鄉野,于是借助樹影的掩護,開始沿河而行。也許再往前走他會見到更有利的地勢,山谷會收窄,并終止于兩座山之間。他繼續想到大海,想到那些白色水柱,閉上眼睛他就能再次看見宙斯向南走留下的足跡。

突然,他聽到潺潺的水聲。他佇立靜聽。那潺潺水聲又再傳來,消失,又傳來。在覆蓋著小糠草的地面,馬的腳步聲在溫夜和月光的多重低語聲中變得模糊,幾乎聽不見。人撥開樹枝,朝那條河望去。河岸上放著衣物,有人正在洗浴。他再把樹枝推開些,看見一個女人。她全身赤裸露出水面,潔白的身軀在月光下閃耀。半人半馬怪以前曾多次見過女人,但未見過這樣的女人,在這條河里,在月光中。在別的場合,他見過搖晃的乳房和臀部,下體的黑點。在別的場合他見過長發落至雙肩,雙手將頭發往后挪,他已見慣。但他與女人的世界的唯一接觸是那種可能令馬高興的接觸,其實可能令半人半馬怪高興的接觸,卻不是人。而這一回卻是人看見那女人取回衣服,是他撥開那些樹枝,輕步向她奔去,并在她驚叫時將她摟進懷里。

這,他也做過幾次了,但在數千年中真是太少了。一種無效的行動,只會嚇壞人,一種可能會造成瘋狂并且也許確已瘋狂的行為。但這是他的土地,這是他在那里見到的第一個女人。半人半馬怪沿著樹林奔跑,人知道再往前走遠些他就要把那女人放到地上,他沮喪,他畏懼,那女人完好無損,他只是半人。此刻一條寬闊的路出現在樹林旁,前面是河的彎曲處。那女人不再尖叫,只是嗚咽和顫抖。那一刻他們聽到別的叫聲。就在那拐彎處,半人半馬怪戛然停下,數幢被樹林遮掩的低矮房子展現在面前。人們集合在房外。人把那女人摟緊在胸前。他可以感到她堅挺的雙乳,感到她的陰毛在他的人體變成馬的胸肌之處。有些人逃開,另一些人撲過來,另一些人跑進屋子里把步槍拿出來。馬抬動前蹄,仰天挺起。女人一驚,又尖叫一聲。有人朝天鳴槍。人明白到那女人正在保護他。接著半人半馬怪朝著開闊的鄉野的方向,避過任何可能阻擋他進前的樹,他仍摟著女人,繞過那些屋子,穿過田野,朝著那兩座山的方向奔馳。他可以聽到背后的叫喊聲。也許他們已決定騎馬追他,但沒有任何馬跑得過半人半馬怪,數千年的不斷逃命已證明這點。人回望,距迫害者們還有頗大一段的距離。那女人被他挾在腋下,他瞧了瞧她整個赤裸的身體,用他以前的語言跟她說話,那是森林的語言、蜂巢的語言、發出低沉聲的大海的白色水柱的語言、群山的大笑的語言:

“別恨我。”

接著他輕輕把她放到地面上。但那女人并不逃跑。從她的雙唇說出人能聽得懂的話:

“你是半人半馬怪。你真的存在。”她把雙手放在胸前。馬的腿抖動著。接著那女人躺下來說:

“壓住我。”

人從上面看她,她躺成一個十字架形。有那么一刻,馬的陰影壓在女人身上。再沒有別的。接著半人半馬怪往一邊走,突然狂奔,人則攥緊拳頭對著天空和月亮大叫。當追逐者終于找到那女人,她很平靜。當他們把她包在毯子里抬走,那些抬她的男人可以聽到她在飲泣。

那晚,整個國家知道半人半馬怪真的存在。以前從邊境那邊傳來的消息被他們當成謠言,令他們覺得好笑,現在已有可靠的目擊者,其中一個是正在發抖和飲泣的女人。當半人半馬怪正在穿越這座山的時候,來自附近村子和城鎮的人們帶著網和繩,甚至帶著武器,但只是想把他嚇走。他們正在等待白天,等直升機來搜尋整個地區。半人半馬怪隱藏起來,但時不時可以聽見狗吠,甚至可在漸暗的月光中看見男人們在搜山。半人半馬怪整夜朝著南邊走。當太陽升起來,半人半馬怪已來到一座山的峰頂,俯覽整個大海。遠方除了大海,什么也沒有,見不到一個島嶼,也沒有散發松樹味的輕風之聲,沒有波濤的擊拍,或海水強烈的鹽味。世界仿佛是一個等人來居住的荒野。

那不是荒野。突然一聲槍響。接著,男人們從石頭后面出現,圍成一圈,齊聲大喊,但是當他們拿著網、繩、索套和棍棒步步逼近時,卻不能掩飾他們內心的懼怕。馬仰天而立,抖動前蹄,在狂亂中打了一個轉,面對敵人。人則試圖后撤。人與馬掙扎著,拉前扯后。馬的蹄在陡坡上一滑,四蹄焦急地亂扒,想找到支撐;人的雙手也亂抓,但那笨拙的身體終于失衡,跌入深淵。二十米下,一道巖石尖,經過數千年風吹雨打日曬和冷熱的打磨,削成一個準確的斜角,剛好在人與馬軀干的分界處把半人半馬怪劈成兩半。下墜終止在這里。人終于可以攤開來仰臥著,望到天空了。一個不斷深沉下去的大海就懸在頭頂上,這大海有著一小塊一小塊仿似島嶼的靜止的云朵,以及不朽的生命。人把頭從這邊轉向那邊:什么也沒有,除了無垠的大海,一個無盡的天空。接著他望著自己的身體。它正在流血。半個人。一個人。于是他看見諸神走來。是死的時候了。

(根據喬瓦尼·龐蒂耶羅的英譯轉譯,原載《文學評論》1995年夏季號。黃燦然 譯)

作 者: 若澤·薩拉馬戈(1922-2010),葡萄牙著名作家,1998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代表作有長篇小說《修道院紀事》《盲目》等。

編 輯:孫明亮 mzsulu@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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