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梅
(新疆大學人文學院,新疆烏魯木齊 830000)
夏里甫罕先生傾 20年之力思考新疆哈薩克族在發展之中必然遇到的文化轉型問題,這一行為本身已經展示出新疆學人嚴謹卓著的治學精神和強烈的民生意識。先生思考的結晶《新疆哈薩克族文化轉型研究》一書論述周詳,思慮嚴密,資料豐贍而又充滿反思與批判精神,對我的啟發是巨大的。
這本書的題目指明所關注的核心問題是文化轉型。夏里甫罕先生的論述過程正是通過對一個個基本概念的學術史梳理開始自己對哈薩克族文化轉型的討論的,由文化的定義,到何為轉型,轉型的“型”的模式性,這一切又都具體到哈薩克文化本身。這樣的論述過程顯然是有理有據的,而其中的關鍵之處在于搞清楚“轉型”的前因和后果,即因何而轉和轉往何處的問題。在我看來,這是這本書最精華也是爭議最多的段落,我的思考也由此生發。
“為何轉型”,這一問題包含了此書所述種種的現實性、必要性和迫切性。語境,則是其中最為突出的動因。原有文化形態之所以被認為應以一種新的文化形態取代,是因為與現實的不適應,或者其本身存在的種種特質在發展過程中日漸凸顯為障礙,此書所述文化危機、文化反思均與此有關。此外,就是以某對象為參照對比得來的結果。當然,這對比當中不乏思維方式、生活方式、審美情趣、價值標準等多元內容。但顯然,轉型與現代性的關聯是本書所指的主要方向。現代、現代性、現代文化是幾個看似重合而又有所不同的大概念,幾乎包含著進入二十世紀以來中國歷次改革的主要內容。如今,“以現代文化為引領”更成為建設優秀文化、新文化的時代強音,這里存在的也是一個轉型的問題。說到這,我們不能不說說轉型的內涵。作者對這一問題深思熟慮,在書中我們很容易找到一個概念鏈。作者指出,“轉型”一詞指通過改變分子結構的空間排列組合方式,使其具有新的結構和功能。這是從科學角度下的定義,還有社會學的定義,“轉型,是指事物從一種運動形式向另一種形式過渡、轉換的過程”。無論哪種定義,我們看到,一個共同點是存在的,即“結構”或者“形式”。這意味著,“轉型”離不開結構的變化,而且是“一種”向“另一種”的變化。這兒又存在兩種趨向,一種是“全新”的改變,另一種則是交叉式的結構。每一種都需要對原有文化做辯證讀解,取其合理內核,有揚有棄,而且要有敏銳的時代意識和語境感,最終以“另一種”取代固有的落后存在。很容易看到,“先進性”正是作者思慮的著眼點,其與現代性的內在關系毋庸置疑。
那么,文化轉型呢?作者在列舉科學與社會學兩種定義之后,進而指出,“文化轉型是特定文化在社會的政治、經濟等基礎性因素巨變的條件下的一種質的變化和發展,是對傳統文化的一種歷史性的全面的超越,是一種飛躍、升華、過渡或轉換,因此在相對的意義上也是對舊文化的一種辯證的建設性的否定和再生、重建。”這個定義自然生發出兩重關系:傳統文化與舊文化,轉型與政治、經濟的聯系。后者即前面提出的轉型之語境問題,前者則是典型的現代性思維,用作者多次引用的社會學者里格斯的分類,即“異質性”的二元結構。換句話說,這里存在著肯定和否定的關系,實際上也就是如何定位傳統文化的問題。夏里甫罕先生對阿拜、唐加勒克以及詩歌民族向哲學民族的轉化的論述既顧及了語境,同時以“啟蒙”的思想為劍,指向了現實的哈薩克文化狀況。這自然也是非常有眼光而且抓住了問題的要害。
當這一系列概念梳理清楚后,再來看夏里甫罕先生在“為何轉型”問題上的理解,我將其概括為以下幾點。其一,哈薩克族傳統文化模式的當下呈現及與整體性社會變遷的適應與否問題。其二,哈薩克族文化中開放性與保守性之間的矛盾。其三,青年群體在歷史與現狀、傳統與新知之間表現出的令人心憂的諸種行為方式。
在我看來,這幾個問題中流露出作者強烈的憂患意識和無奈心理,然而也正是這方面體現著作者客觀、冷靜的現實主義為學態度,令人欽佩。讓我們回到作者所關注的這些表征繼續思考。首當其沖的就是文化模式問題。有關文化模式,似乎說法不一,美國人類學家克羅伯把文化中的那些穩定的關系和結構看成一種模式。作者在闡述文化模式概念時也提到這種看法,并認為“這一觀點與現今流行的文化模式理論頗為接近”。由此或得出判斷,作者是贊成“穩定關系和結構”的說法的,這在后文對衣俊卿自然主義、經驗主義、理性主義三種模式論的應用和分析中得到證明。在接下來的第六章“新中國的成立——偉大的社會轉型和文化轉型”中,作者進一步提到,文化轉型之發生,離不開社會的物質生產活動和生產方式,而政治因素的凸顯成為轉型的強動因。這種情況下,聯系“草原文化也是一種經驗主義的文化模式,就像它的自然主義的特性一樣,它的經驗主義的特性也是由草原文化的經濟基礎或游牧自然經濟決定的”,哈薩克族的“傳統文化模式”大致與之相當。與之相對的,當時作者所寄望的“理性主義”模式,是與工業文明相關,以科學、知識、信息為主導的文化模式。從“傳統文化模式”的歷久積淀轉為“理性主義模式”,在社會政治語境變動的歷史話語場中有其必然性和迫切性。不過,在這樣的思路中,恐怕不能忽略傳統文化模式的生產過程和保持至今的內在外在原因,與“社會轉型”之間是否是一種必然的聯系。在這一問題上,“如何轉型”和“轉往何處”是需要認真思考的。比如青年亞文化的非主流表現就是多元世界中多可能性的明顯代表。誠如本尼·迪克特所言,“如果我們對文化進程感興趣,我們得以認識所選行為細節的意義的唯一方法就是把在文化中規范化了的動機、情感和價值作為背景。今天看來,主要的就是研究那些活著的文化,認識它的思維習慣和它的規范功能。這樣的認識不可能來自事后的討論和重構。”
在“如何轉”的問題上,我們一定要看到夏里甫罕先生對哈薩克族傳統文化模式做出的細致的既肯定又否定的分析,這使得我們能有機會全面、辯證地看待和理解哈薩克族文化。
雖然,“自然主義”與“經驗主義”文化模式被視為傳統文化模式,并且是被轉型的對象,但并不表示這種文化模式不具備現實存在的可能性和有效性,而“理性主義”文化模式能否保存這些合理內核或許還是個問題。畢竟,當代文化與現代文化之初的種種暢想已經有了太多的不一致和不確定。
夏里甫罕先生認為,自然主義與經驗主義文化模式具有以下特點。第一,群體本位性特點。“群體本位性主要表現為部落本位性,其根本原因在于幾千年來的宗法奴隸制及其經濟基礎和生產關系。”這與哈薩克族的畜牧業生產方式有關,牲畜的多少和草場的占有權決定生產關系,進而演變為風俗習慣。其中,“親屬間的互助行為”是群體協作的典型特征,這種情況下,“部落”的功能被放大和凸顯。以“互助”來評價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無疑應大加肯定。但“部落”的限定又不免帶有幾分保守,幾分狹隘。第二,風俗本位性特點。夏里甫罕先生指出,“風俗習慣本位性實際上也是倫理本位性。”“在作為草原文化模式的哈薩克族傳統社會文化模式中,風俗的作用不僅僅體現為具有一定的約束作用,而是具有了一種本位性,無意中,自覺不自覺地成了一種目的,而不是一種手段,不是風俗習慣為人而存在,而是人為風俗習慣而存在,任何人都得不折不扣地遵守和執行,成了一種無形的強制力。”在這方面,作者做出了可貴的評價:“在哈薩克社會中,這一特點更多地表現為重風俗習慣、禮儀、禁忌,或者說體現為風俗習慣、倫理道德、禮儀、禁忌的被本位化、目的化和神圣化。這一點也體現在宗教的本土化中。”最后的這一點,作者并未做出詳細闡釋,但其意旨已經很明顯,而有關“風俗”的評價也成為全文論述“文化轉型”之對象的主體內容。我認為,群體本位性特點應與風俗本位性聯系起來,只有在共同的生產、生活方式基礎上,才有充分理由論述這種文化如何選擇和被選擇自身的行為方式、社會價值、目標取向以及如何整合為一種模式。第三,動態性和開放性的特點。這一特點顯示出哈薩克族的多元性和活力。作者引用音樂家寒冰的話進行討論:遠古時期的哈薩克先民生活在亞洲的腹地,地處歐亞交通要沖,曾與波斯、希臘、塞人、匈奴、漢族等古代民族融合。這種“東西文化縱橫交錯的特殊環境”所帶來的聯系和接觸在不同方面有不同影響,“在經濟上,屬于自然經濟的草原畜牧業與農業經濟具有一種天然的互補性。因此二者之間發生交換關系是必然的,而這種交換不可能不通過人的參與,不可能不導致文化的交流、溝通與影響,不同文化接觸過程中的影響是雙向的,其影響也是長期的、普遍的”。最后,作者得出肯定的評價:這種開放性與動態性的特點是新疆哈薩克族實現文化轉型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基礎所在,是一個非常有利的方面。在后文“文化的開放性與保守性”的論述上,在對“惰性”的批判和轉型期的矛盾方面,作者并未忽視這一“非常有利的方面”。
但我認為,作者重視得還并不夠。如果說,在相當早的歷史時間之維,哈薩克族文化便在動態的結構中不斷尋求最佳的方式來適應、改善自身生活狀況,那么,這一特點在其社會生活方式、思維方式、價值觀和價值取向、風俗習慣、道德標準、倫理規范、審美情趣等多方面是如何體現和發揮作用的,在轉型過程中,這種動態的文化結構的價值應處在怎樣的位置。這是“如何做”中一個突出的問題。
作者在第一章就開宗明義,指出“文化轉型的目標和方向就是實現民族的現代化,而且是與國內各民族一起實現現代化,也就是實現與各民族的共同發展、溝通進步和共同繁榮的現代化為目標和方向”。實現民族的現代化促其改善現有的社會狀況,自然是合乎社會、國家的發展環境的,而且正如作者所說,“文化轉型本身可以看做是對傳統文化的既肯定又否定的過程”,只不過,這吸取精華和剔除糟粕的過程在不同文化系統的參照系中可能會有不同的面貌。換句話說,“轉往現代”是必要的,但要轉的內容與具體的生活方式、價值觀念之間的關系,“傳統”是否就不“現代”,以及優勢如何互補,都必須是實踐性的、語境性的過程。
在對“為何轉型”的論述中,我們已經提到比較的視野和參照系。無參照,則無比較,而比較是否是肯定的、有利的、進步的,或者說朝現代的方向發展,參照系是否合適就很重要。
在“文化轉型”的問題上,夏里甫罕先生明顯是以“現代”作為參照系的。具體分析中,約略有以下幾對二元對立的范疇:保守 /開放,傳統 /現代,詩歌民族 (重感性、直覺)/哲學民族 (重理性、知覺、反思)。每個“/”的左邊都標明與右邊的不同,同時要求某種程度的放棄和質變的吸收,進而變成右邊。“轉變 ”之后其“型 ”、“結構 ”、“形式 ”自然也就不同,但二者之間的“不同”是否界限清晰,后者是否較之前者“先進”,卻很難辨別。比如,過去的鄰里之間慷慨互助與文化的現代化顯然是不同的。前者有確實的媒介方式、生活方式作為評價標準,但文化的現代化所具有的“啟蒙”功能卻是因事因地因人而異。換言之,如何“啟蒙”,以怎樣的內核“啟蒙”,是有語境的限制的,是對著社會各方面的發展而隨時調整的。我國各項政策一再指出,必須在經濟現代化的同時緊抓文化視野和精神生活,這比之八十年代的“經濟第一位”顯然就有不同,是看到了文化的重要性的。而近年來影響很大的生態評價標準則在經濟大發展中提出了“保留”的思想。這一點在哈薩克族文化轉型中恰恰就是一個突出的領域。草原文化對現代化發展中出現的諸種問題所具有的糾偏作用和啟示功能,正是詩性智慧在過分“哲學”遠處釋放的人類智慧的光芒。因此,“現代文化”本身就是個不斷探索的、可選擇的、具有不確定性的、否定的概念。“可疑的現代性”“保守的現代性”“現代之后”“后現代的現代”“建設性的現代”等等,還有很多關于現代的表述,林林總總都標明現代的一個突出特征:反思、質疑。而這也提醒我們在文化的標度上,向前發展的一定要不時回看曾有的和已經走過的,在這種情況下,對照才有意義。進入 21世紀后,在文學界掀起了“重返八十年代”的熱潮,其主旨就是要在今天的視野中重新評價當時的價值標準、道德標準、人文精神、審美情趣,以為今日之建設與發展提供特殊角度的啟示。
隨著上世紀中葉以來各領域掀起的文化反思和“重構”熱潮,以科學發現為支撐的后現代與解構主義展示出全球化語境下多元的文化存在。生命美學、生態美學、文化人類學等學科更站在生命發展的基點探索最佳的、應有的生活方式。傳統的、詩性智慧的、后現代的多元、多向度發展的意義越來越多地被放在“現代”的結構體系中。“/”的存在,似乎只是一種可有可無的界定,而“和”的意義及其對“/”的取代才是一種真正客觀、辯證、實事求是的認知態度和認知方式。
除了必須認識到文化是個不斷揚棄自身、不斷發展的過程外,還有一個參照系可能是更為關鍵的。我們所說“現代文化”之種種,實際上應有一個社會學上的關鍵基礎,那就是國家共同體。現代文化的發展,一定是建立在現代國家體系之內的,也因此,其文化必然是與國家之需要和發展相一致的。吳華敏先生在《讀〈新疆哈薩克族文化轉型研究〉所想到的》當中有一句話對我啟發很大:在面對全球化機遇和挑戰的今天,有必要說,我們不僅要做國籍上的中國人,而且要做文化上、心理上的中國人。這其實就是說,在各民族文化轉型過程中,必須要以國家主導文化保持一致,更重要的,是要看到這一轉型中向善的、前進的、發展的方面。文化本身就是一種價值觀的變遷,固守自身的“孱頭”和將祖宅一把火燒掉的“昏蛋”在文化發展中都是不足取的。只有堅持了國家共同體這個文化的參照系,現代國家體系中的多文化的多樣性才有所依托,也才能獲得發展的助力。只有堅持了國家共同體這個文化的參照系,才能真正開誠布公地與兄弟民族傾心交流,吸收各地區的現代化經驗,使自身在現代化的發展道路上結出健康、創新、有活力的鮮果。就此而言,我認為,本書在傳統文化自身特性的分析上是充分的,但文化轉型還必須與其他民族、其他地區的轉型之路展開積極有效的對話,這樣在“轉往何處”和“如何轉”的把握上可能會更穩妥。
一種思想會開啟一扇門,門的那邊又將敞開另一個天地。夏里甫罕先生《新疆哈薩克族文化轉型研究》作為一本書已經完成,但它給我們的啟示卻是持久的。
[1]夏里甫罕·阿布達里.新疆哈薩克族文化轉型研究[M].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2010.
[2]露絲·本尼迪克特,王瑋等譯.文化模式[M].上海:三聯書店,1988.
[3]寒冰.哈薩克族民歌與草原音樂文化[J].烏魯木齊:新疆藝術,199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