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文：《詩經里的房子》

■高 文

高文：《詩經里的房子》

■高 文

像談一場戀愛一樣談著生死

我們走過小樹林，草坪

圖書館，科技樓，宿舍樓，學人大廈……

我們輕聲說著生死

我們說著四樓，八樓，十七樓

論證非正常死亡的方式

我們也說到，那條用植物命名的路

可以讓一棵樹的名字永生

也可以接納一具飛翔的身體

這樣的夜晚多么奢侈

我們像談一場戀愛一樣，談著生死

我們唯獨沒有說到文史樓

那座讓我從俗世離開一點，你向俗世靠近一點

有點像容器的建筑

寂靜之聲

比如從秋天趕往家鄉的途中

一個聲音，會在塵土飛起的瞬間

貼近我的耳朵和胸口，如同

你在遠方，用一座城池

打碎記憶的冰

比如一只小鳥，會在班得瑞的琴弦上

彈來跳去，從一曲春野里

飛上北方，秋天的屋頂

聽那剛剛黃下去，或者紅起來的樹葉

靜靜地綠上一回

比如此刻，這些混為一談的聲音

在世界里傳遞，始終有一條路

直逼秋涼，而那只鳥

在音樂里飛進飛出，為我們

高亢地指認春天

罌粟花

骨頭在響。夜，打開骨縫

身體里裸睡的獸，被海喚出

驚恐地睜大眼睛：罌粟花一朵一朵地爆裂，在海上霸道地開

服毒的內心，殺聲四起

我們聽從神的旨意——

開得猛烈些，開得再猛烈些

花在海上咆哮著，沖毀前世的門

你豢養多年的豹，放歸山林

致命的邂逅

我想忍住巨大的痛不說

就像那株荊棘，把失水多年的日子

埋在一顆砂礫的心中

與海邂逅，是一次詞語的肇事

我被一粒晶體的光擊穿

遭受致命的復活

黑夜的海上，骨頭斷裂成礁

水一步步侵入

肆無忌憚的巫術讓我戰栗

我想忍住巨大的痛不說

沉默與抗拒已經坍塌

終有一滴淚打碎午夜

葬入每一個音孔

大地吹出最后的簫聲——

海，我找回了前世，還懼怕來生嗎

琴弦上的蝴蝶

山東，同一顆心臟

嵌進我的琴

你的弦上，這根鋒利的鐵路線

挖開了夜、山巒、平原

從身體里引出

那條大運河，去古代的朱國

接通發電的海

遭受電擊的感覺多么美妙

我們的琴弦上

蝴蝶多么動聽，兩張翅膀脆響

刺中了同一顆心臟

溺進神的眼淚

要用一生疼痛和幸福，才能贖回

童話里的海

神派下兩個天使，一個在海邊種植花園，

一個在山南，耕地，插秧

他們一起拔草根，點月亮，享用俗世的日子

有時，他們放下花鋤，犁鏵

懷抱愛的金子，飛過云朵，暴雨

他們一邊飛翔，一邊歌唱

從天空，灑下金燦燦的種子——

大地上生長出森林，野獸，美少女，海，

海上夜夜的簫聲

他們用雷電劈開黑暗，用火焰點燃天堂

他們取下神的經典，誦讀滾燙的詩篇

那天，一個天使受傷了，落進草叢

不停地哀鳴，另一個折了回來

在草叢里，尋找天天喂養他，那

讓他好好活下去的聲音

春天的冰，凍不住火光，大雪也藏不住

他們在山中的草廬里重逢，運合天地精氣

暴風雪在撤退，魔舞的冰塊，碎尸萬段

手指花

手指花，從海的心里往外開

紅紅地、火火地、艱難地

開啊開

三月風暴，鞭打海上的月光

女神，我的女神呵，沙拉·布萊曼唱著

人間最美的憂傷

一次次喑啞在斯卡布羅集市上

種下歐芹、鼠尾草、迷迭香和麝香草

住在中世紀的異域姑娘，滿身香氣

借用我，長滿青草的呼吸

手指花，飲下一滴淚水

喂養愛情里的春天

多么讓人心疼的手指，開出灼人肺腑的花

一個人的海

海，輕輕地呼吸：黑羽毛落 下來

海，不說話：疊好云一樣的憂傷，獻上潔白的舢板

和波濤吞吐的幸福

擁有了海，一個人，也不覺孤獨

一個人，也會瘋狂

有幸福的尖叫，劃傷了午夜的海面

閃電，一次次進入

一個人，被海畫成直角

一根狐拉動的弦，用力篡改著海聲

冰冷的物體破裂成蓮

蕊在顫抖。夜，滑過海面

在你的潮心里翻滾

堅硬的鳥喙，啄食嘩嘩作響的幸福

海，我的詩歌一樣的情人

在你身后，我無比富有：像燈塔

占有航線，我占有海

山 坡

滿含草根，枯葉，掉落的花瓣，水

土制的身體，有足夠容量，盛下這大片疼痛

赤足花神，在我的胸膛上，跑來跑去

香氣一股一股地往上飄

幸福，與美，蓄滿云朵

高處的甜落下來，一滴水

落下來，又一滴

泥土疼得彎下腰去，空出春天，讓花朵

好好地開

(選自高文詩集《詩經里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