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財產
——簡析《婚姻法解釋三》

劉芳

誰的財產
——簡析《婚姻法解釋三》

劉芳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三）》（以下簡稱“婚姻法解釋三”）已于2011年7月4日由最高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第1525次會議通過，自2011年8月13日起施行。

與前兩部婚姻法解釋相比，婚姻法解釋三反映出最高人民法院更多的立法創造力，但是，有些規定未免太過“現代”、過于冷靜客觀，與人們對婚姻與夫妻感情的傳統認識不符，因此立即引發了社會輿論的軒然大波，于是類似“丈母娘不高興論”、“強男弱女論”、“保護小三論”、“絕望主婦論”的觀點流行起來。當然，法律界也有不少文章試圖完全從法律角度上對婚姻法解釋三進行釋明，但是，對婚姻法解釋三做到純粹理性釋明而不帶有一些感情色彩是很難的，因為婚姻法本身就充滿了大量家庭倫理道德成分在內。本文是筆者所做的法律分析，也包含了大量個人感想與體會，不足之處在所難免。

第一條 當事人以婚姻法第十條規定以外的情形申請宣告婚姻無效的，人民法院應當判決駁回當事人的申請。

當事人以結婚登記程序存在瑕疵為由提起民事訴訟，主張撤銷結婚登記的，告知其可以依法申請行政復議或者提起行政訴訟。

評析：

《婚姻法》第十條規定了四項婚姻無效原因:

（一）重婚的；

（二）有禁止結婚的親屬關系的；

（三）婚前患有醫學上認為不應當結婚的疾病，婚后尚未治愈的；

（四）未到法定婚齡的。

除此，并無其他婚姻無效的規定，這里需要指出的是《婚姻法》對無效與可撤銷婚姻情形規定不夠全面。當然，現實遠比法律能規定的更加復雜。結合《民法通則》對民事行為無效的規定，下面試舉出四條可能導致婚姻無效或可以撤銷的理由：

1.無民事行為能力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的婚姻；

2.被欺騙締結的婚姻；

3.惡意串通，損害國家、集體或者第三人利益的婚姻；

4.以合法結婚形式掩蓋非法目的的婚姻。

這條規定反映了目前最高人民法院制作司法解釋中常見的一個特點，就是試圖直接將一些困難的問題直接排除出司法審查的范圍或采取一些法院容易處理的方式，但是，這樣做問題并不會自動消失，這方面的問題只能留到《婚姻法》修訂后才會得到解決。

第二款中出現了“程序存在瑕疵”這一概念，但是沒有對何為“程序瑕疵”進行釋明，這樣的規定在實踐操作上可能會產生混亂。另一方面這本身就是一個悖論，能導致撤銷結婚登記的程序問題就不應該定義為瑕疵，瑕疵問題去提行政訴訟又沒有什么意義，而嚴重的程序錯誤是不是應通過民事訴訟撤銷（如婚姻登記時，一方是別人代替的），反而不應去提行政訴訟呢？但是，從本條規定全文內容分析，又不得不承認本條還是存在著積極意義，即將無法通過《婚姻法》規定宣告無效與撤銷的情況，劃轉到行政訴訟領域以撤銷婚姻登記的方式進行解決。

第二條 夫妻一方向人民法院起訴請求確認親子關系不存在，并已提供必要證據予以證明，另一方沒有相反證據又拒絕做親子鑒定的，人民法院可以推定請求確認親子關系不存在一方的主張成立。

當事人一方起訴請求確認親子關系，并提供必要證據予以證明，另一方沒有相反證據又拒絕做親子鑒定的，人民法院可以推定請求確認親子關系一方的主張成立。

評析：

這條規定的問題在于什么是“必要證據”沒有釋明，個人認為這個“必要證據”完全沒有必要，現實生活中除了有患有嚴重妄想狂的病人，有多少人會去做親子鑒定？而真有了這種懷疑后，通過科學的親子鑒定予以確定或排除也是件好事。這條規定同時暴露出現在鑒定行業許多奇怪的規定，很多合理的鑒定請求都被鑒定機構拒之門外，必須要公檢法的介入才能啟動。

第三條 婚姻關系存續期間，父母雙方或者一方拒不履行撫養子女義務，未成年或者不能獨立生活的子女請求支付撫養費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

評析：

這條規定現實操作性較差，尤其是雙方父母都拒不履行撫養子女義務時，未成年或者不能獨立生活的子女又不具備民事訴訟行為能力，需要監護人代為訴訟，而監護人往往就是不承擔撫養子女義務的父母，這方面比較理想的是規定由社會福利機構承擔相應的責任，有權代表子女方進行訴訟。

第四條 婚姻關系存續期間，夫妻一方請求分割共同財產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但有下列重大理由且不損害債權人利益的除外：

(一)一方有隱藏、轉移、變賣、毀損、揮霍夫妻共同財產或者偽造夫妻共同債務等嚴重損害夫妻共同財產利益行為的；

(二)一方負有法定扶養義務的人患重大疾病需要醫治，另一方不同意支付相關醫療費用的。

評析：

這條規定相當有顛覆性，不但從法律上顛覆了婚姻期間夫妻財產共有的原則，更從道德上顛覆了夫妻應相互扶持及傳統孝道的原則。

這條規定在實踐中并不太有可行性，從審判到執行中都將面臨重大障礙，在立法語言的使用上也不夠嚴謹，比如：轉移、變賣、毀損這幾個詞本身是偏中性的，解釋中沒有加上惡意的主觀條件，又沒有對嚴重程度的限定。

這條規定顯示了法院對婚姻關系中財產問題干預太多、太深，所謂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從婚姻中抽出共同財產支配與相互扶助與包容義務的基石后，很難想像婚姻繼續存在基礎是什么？與其婚姻內分割財產，勿寧如將上述條款規定為可以立即離婚的條件來的更有現實意義。

第五條 夫妻一方個人財產在婚后產生的收益，除孳息和自然增值外，應認定為夫妻共同財產。

評析：

這條中將夫妻一方個人財產孳息和自然增值認定為該個人財產不太合理，屬于僵化的將物權法原則引入婚姻家庭關系，勢必造成更多的糾紛與難以解決的問題。

孳息中的天然孳息部分還比較好理解與區分，如男方婚前飼養的母牛在婚后產下的小牛歸男方所有，當然，深究其來，并未完全沒有問題，例如：如果男方婚前飼養的母牛與女方婚前飼養的公牛在婚后交配生產的小牛歸誰所有的問題恐怕就不那么容易辨別了。法定孳息部分就更加復雜了，法定孳息包括利息和租金，例如：房租應屬于法定孳息，現在房屋已成為大部分家庭的主要財產，隨著房價的增長，房租收入也成為許多擁有多套房屋家庭的重要收入，如果夫妻雙方沒有其他收入，僅靠出租男方婚前房產生活，是否離婚時還需要女方向男方退自己花費的租金部分呢？一個不合理的規定將帶來一系列難題留待解決。

第六條 婚前或者婚姻關系存續期間，當事人約定將一方所有的房產贈與另一方，贈與方在贈與房產變更登記之前撤銷贈與，另一方請求判令繼續履行的，人民法院可以按照合同法第一百八十六條的規定處理。

評析：

這條中過于強調《物權法》規定的不動產轉移登記生效原則，忽視了民法中對誠實信用原則這一“帝王條款”的維護，畢竟家庭關系內的房產權利轉移與普通人之間的房屋贈與和買賣不同，這里筆者想提出一個問題，在婚姻關系中是否存在純粹的贈與法律行為？因此婚姻各方的付出是不同的，金錢為大的處理方式過于簡單粗暴。

第七條 婚后由一方父母出資為子女購買的不動產，產權登記在出資人子女名下的，可按照婚姻法第十八條第(三)項的規定，視為只對自己子女一方的贈與，該不動產應認定為夫妻一方的個人財產。

由雙方父母出資購買的不動產，產權登記在一方子女名下的，該不動產可認定為雙方按照各自父母的出資份額按份共有，但當事人另有約定的除外。

評析：

此款一出，一片嘩然，板磚和鮮花不期而至，立即被很多人壓縮成了“父母買房子給兒子兒媳沒份兒”。于是婆婆們爭相奔走相告，本來還在為如何爭房產而糾結的，好像立即找到了強大的法律工具，大有揚眉吐氣誓掃兒媳出門之勢。首先要說明的是，該條條款中的一方并沒有特指“男方”，因此，既可以理解為：父母買房子給兒子兒媳沒份，又可以理解為：父母買房子給女兒女婿沒份，只是由于中國5000年的傳統都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所以女方一旦進了男方家門，形成了現實中房子一般由男方提供，所以根深蒂固了“父母買房子給兒子兒媳沒份”的觀念

實際這條規定本身并無什么不合理之處，只是通過產權登記的內容倒推出贈與對象的真實意思表示。相反，筆者認為該規定倒是有很大的合理性，對于目前離婚率不斷上升的現實狀況，和房產這一昂貴財產對家庭和個人生活可能產生的巨大影響，這一規定有積極的現實意義，至少在離婚案中可以起到止息定爭的作用，這并不傷害相對方的實際利益。反而，倒是對這條規定太過敏感的人群需要反思一下自己激動的初衷是否有道理。

第八條 無民事行為能力人的配偶有虐待、遺棄等嚴重損害無民事行為能力一方的人身權利或者財產權益行為,其他有監護資格的人可以依照特別程序要求變更監護關系；變更后的監護人代理無民事行為能力一方提起離婚訴訟的，人民法院應予受理。

評析：

本條規定明顯有些繁瑣，虐待與遺棄等嚴重損害無民事行為能力一方的人身權利或者財產權益行為,本身既是變更監護的理由，同時，也是離婚的理由，如果成立，兩項都應得到支持，不如一同合并入離婚之訴，并直接賦予其他有監護資格的人的代為提起離婚的代理權，只由法院先行審查一下代理權的效力。

第九條 夫以妻擅自中止妊娠侵犯其生育權為由請求損害賠償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夫妻雙方因是否生育發生糾紛，致使感情確已破裂，一方請求離婚的，人民法院經調解無效，應依照婚姻法第三十二條第三款第(五)項的規定處理。

評析：

生育權問題上，人民法院采取了保守主義的做法，并體現了支持計劃生育基本國策的功利與務實態度。

第十條 夫妻一方婚前簽訂不動產買賣合同，以個人財產支付首付款并在銀行貸款，婚后用夫妻共同財產還貸，不動產登記于首付款支付方名下的，離婚時該不動產由雙方協議處理。

依前款規定不能達成協議的，人民法院可以判決該不動產歸產權登記一方，尚未歸還的貸款為產權登記一方的個人債務。雙方婚后共同還貸支付的款項及其相對應財產增值部分，離婚時應根據婚姻法第三十九條第一款規定的原則，由產權登記一方對另一方進行補償。

評析：

這條規定比較合理，特別是考慮到“雙方婚后共同還貸支付的款項及其相對應財產增值部分”，但是美中不足的是沒考慮到如果房屋降價造成的減值部分如何處理，不夠嚴密。

第十一條 一方未經另一方同意出售夫妻共同共有的房屋，第三人善意購買、支付合理對價并辦理產權登記手續，另一方主張追回該房屋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

夫妻一方擅自處分共同共有的房屋造成另一方損失，離婚時另一方請求賠償損失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

評析：

這條規定與《合同法》第五十一條“無處分權的人處分他人財產，經權利人追認或者無處分權的人訂立合同后取得處分權的，該合同有效”的規定存在沖突。但是本條規定有社會現實性與合理性，特別是目前由于房價不斷上漲，導致以夫妻一方不知道售房惡意違約的現象大量存在，本條規定能夠對此起到一定防范作用。并且，夫妻間的不誠信行為不應累及善意第三人的合法權益。

第十二條 婚姻關系存續期間，雙方用夫妻共同財產出資購買以一方父母名義參加房改的房屋，產權登記在一方父母名下，離婚時另一方主張按照夫妻共同財產對該房屋進行分割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購買該房屋時的出資，可以作為債權處理。

評析：

現實生活中，房屋已經成為大多數家庭的最大財產，其中一類房屋是將承租公房按照房改政策出售的房改住房，這類住房有其特定屬性,與購房人的特定身份密切相關,特別是當房屋產權登記在一方父母名下時,不宜作為共有財產進行分割。因此，這條規定有其現實合理性，畢竟房改房不是商品房，其中凝聚了一方父母畢生勞動的部分價值，但是應考慮給另一方造成了因購買房改房而失去的選擇權對應的利益損失，也應參照本解釋第十條規定的處理原則給予出資方相應補償。

第十三條 離婚時夫妻一方尚未退休、不符合領取養老保險金條件，另一方請求按照夫妻共同財產分割養老保險金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婚后以夫妻共同財產繳付養老保險費，離婚時一方主張將養老金賬戶中婚姻關系存續期間個人實際繳付部分作為夫妻共同財產分割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

評析：

這條規定的主要問題在于沒區分養老保險金的性質是社會基本養老保險金還是商業養老保險金，將社會基本養老金這種關乎基本生存權的財產按一般財產進行分割，顯然過于冷漠也不妥當，即使是“婚后以夫妻共同財產繳付養老保險費，離婚時一方主張將養老金賬戶中婚姻關系存續期間個人實際繳付部分作為夫妻共同財產分割的”，也不合情理，不應支持分割請求。但是，如果是商業養老保險金，在“離婚時夫妻一方尚未退休、不符合領取養老保險金條件，另一方請求按照夫妻共同財產分割養老保險金的”，即使不具備分割條件，但是作為享受養老金的一方對另一方相應的債務來處理也并無不當。

第十四條 當事人達成的以登記離婚或者到人民法院協議離婚為條件的財產分割協議，如果雙方協議離婚未成，一方在離婚訴訟中反悔的，人民法院應當認定該財產分割協議沒有生效，并根據實際情況依法對夫妻共同財產進行分割。

評析：

這條規定顯然與公眾對離婚協議效力的理解大相徑庭，也無相應法律理論支持，離婚協議的效力問題主要應以是否屬于當事人的真實意思表示以及是否有違法律、行政法規強制性規定作為判斷標準，筆者認為這條規定有人為擴大司法權范圍之嫌，該規定極其不合理，既有違當事人意思自治原則，同時只能造成更多離婚案件涌入法院，通過判決進行解決，浪費司法資源，社會效果也不會很好。

第十五條 婚姻關系存續期間，夫妻一方作為繼承人依法可以繼承的遺產，在繼承人之間尚未實際分割，起訴離婚時另一方請求分割的，人民法院應當告知當事人在繼承人之間實際分割遺產后另行起訴。

評析：

這條規定符合《婚姻法》規定，按照《婚姻法》第十七條第四項與第十八條第三項規定，夫妻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繼承或贈與所得的財產，除遺囑或贈與合同中確定只歸夫或妻一方的財產，歸夫妻共同所有，本條是對具體繼承遺產分割問題的細化處理。不過，離婚后仍主張對方繼承的遺產并不太符合情理。

第十六條 夫妻之間訂立借款協議，以夫妻共同財產出借給一方從事個人經營活動或用于其他個人事務的，應視為雙方約定處分夫妻共同財產的行為，離婚時可按照借款協議的約定處理。

評析：

這條規定與第十四規定對比分析，更讓人感覺第十四條規定不合情理，同時第十四條規定又致使本條難以自圓其說，既然根據第十四條規定離婚協議都不能生效，借款協議又如何能夠視為有效處分夫妻共同財產的行為呢？實際上，司法解釋的如此設定也會造成在今后的現實生活中大量出現采取借款協議之名行離婚財產分割協議之實的做法。

第十七條 夫妻雙方均有婚姻法第四十六條規定的過錯情形，一方或者雙方向對方提出離婚損害賠償請求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

評析：

《婚姻法》第四十六條規定：“有下列情形之一，導致離婚的，無過錯方有權請求損害賠償：

(一)重婚的;

(二)有配偶者與他人同居的;

(三)實施家庭暴力的;

(四)虐待、遺棄家庭成員的。”這條規定的問題在于，過錯有輕重之分，例如：重婚與有配偶者與他人同居兩個情形明顯存在度上的差別，簡單的予以相互抵銷，并不太合理。

第十八條 離婚后，一方以尚有夫妻共同財產未處理為由向人民法院起訴請求分割的，經審查該財產確屬離婚時未涉及的夫妻共同財產，人民法院應當依法予以分割。

評析：

這條規定有現實合理性，彌補了《婚姻法》規定中的不足，有利于解決離婚中常見的隱匿財產現象，統一了司法實踐中對此情形是否存在一事二理的不同認識。

第十九條 本解釋施行后，最高人民法院此前作出的相關司法解釋與本解釋相抵觸的，以本解釋為準。

評析：

這條是新法優于舊法原則的體現，在此不再進行過多解釋。

當前婚姻制度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戰，北京、上海一些大城市的離婚率甚至超過了結婚率，從2 0 0 1年4月2 8日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修訂《婚姻法》到最近最高人民法院陸續出臺的三部司法解釋，都體現出不斷適應社會生活變化所做出的積極調整。相關的法律法規更多將財產關系與人身關系分裂開來，希望通過立法技術來厘清夫妻間的財產權利義務關系。但是，這一做法顯然有其負面之處，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兒”，因為感情、人的能力及對家庭付出時間與精力這些指標無法用金錢來衡量其價值，財產在婚姻中很重要，但決非婚姻成立和得以維護的核心要素；反之，已廢止的夫妻結婚八年財產混同的制度相比試圖將雙方財產分清楚的做法則更加人性化也更易于為公眾理解，為法院適用。當然，八年時間規定的是否合理問題，完全可以更多征詢民意并通過立法技術進行調整。總之，婚姻法立法與司法解釋應更多適用“合”的藝術，而不是“分”的技術。畢竟，縱使社會經濟如何發展，維護婚姻關系穩定與美滿，仍是絕大多數現代人心中的夢想。

欄目主持：耿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