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日亮
六畝地
朱日亮
占元就要當(dāng)城里人了。
那幾日占元有一種慌恐而又不落實(shí)地的感覺,就像在虛空中飄浮著一樣,那不是他預(yù)料的結(jié)局。占元從來也沒打過城里的算盤,事情都是小二的點(diǎn)子,他打的是公路幫子那六畝地的主意。小二說,養(yǎng)雞場要擴(kuò)大規(guī)模,周邊的土地都要征購,雞場征地許可證已經(jīng)辦下來了,聽說養(yǎng)雞場一畝地給三萬塊,咱家是六畝地,三六一十八,整整十八萬。
前景的確誘人,聽罷小二的話,老大梁業(yè)摸出一個計(jì)算器,啪啪啪捺得兩眼發(fā)光,他說,二啊,不是十八萬,是十九萬五。話沒說畢卻怔住了,因他看見占元黑起一張老臉,想起那六畝地現(xiàn)在是占元做主。
占元那張老臉像冬天的樹皮一樣堆滿褶皺,現(xiàn)出黑而焦枯的顏色,小二了解父親,占元一臉褶皺堆積到一起,就是他不高興了。占元生了兩個兒子,一個是老大梁業(yè),一個就是小二。梁業(yè)成親后分出去單過,隨之也分出八畝水澆地,六畝旱地留給了占元和小兒子梁園。旱地當(dāng)然比不得水澆地,水澆地種稻子,稻子去皮就是大米,旱地只能種玉米種蕎麥,梁業(yè)早就盯上水澆地了,他的眼睛就是算盤珠子。占元疼兒子,頂門立戶不容易,水澆地還是給了老大,那時候小二還是個十四五的孩子,啥也不懂。如今小二已經(jīng)二十三了,正和前村的呂晶處對象,誰都知道處對象就是比條件,條件好對象就處得好,處得快,今天認(rèn)識,明天后天辦喜事的也不少,條件不好就兩說了。小二現(xiàn)在的情形是剃頭的挑子一頭熱,他夠的是人家呂晶,呂晶臉蛋俏,小蠻腰下面是兩瓣大屁股,前村后村許多小伙子眼珠都盯進(jìn)小晶肉里,小二很有危機(jī)感。梁家在村里只能算中等農(nóng)戶,除了六畝旱地,沒別的營生。
如今有這么好的機(jī)會,小二當(dāng)然高興,他是又高興又著急,高興是因?yàn)闄C(jī)會來了,著急是因?yàn)檎荚?/p>
老兒子命根子,占元心里當(dāng)然也著急,但是要把六畝地征出去,他舍不得,何況征地只是個傳言,傳言是當(dāng)不得真的,村上傳言他和十三姑不清白,占元心里明白,他和十三姑手也沒碰過,別說十三姑,自從老伴過世,占元哪個女人的手也沒碰過,一雙樹皮一樣的老手敢碰誰啊?但傳言果然當(dāng)不得真么?占元找不到確切答案,傳言的確也有成為事實(shí)的,三十年前風(fēng)傳分地到戶,后來果然也分地到了戶。
小二那個消息像在占元心頭壓了一塊巨石。那天聽小二和老大議畢,占元黑著臉出了屋子,他去了六畝地。
占元就快六十歲了,腦袋卻一點(diǎn)不糊涂,他雖沒有明白發(fā)話,意思卻在那,他不同意。占元早就算過那筆賬,六畝地十九萬五,他一輩子也沒掙過那么多錢,沒掙過,也沒見過,這且不說,如果錢到位,呂晶就成了他的兒媳婦,小丫頭拉著架子等梁家過彩禮呢。其實(shí)呂晶也看上小二了,小二人長得英俊,個子也高,村上的大閨女小媳婦都叫他劉德華,占元不知道誰是劉德華,總還明白那是夸小二長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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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畝地早先不是六畝,而是分了十幾塊,地也不傍國道,國道是以后筑起來的。六畝地是占元一鎬一锨挖出來的,那是四十年前的事,那時家里八口人總是吃不飽,占元就偷偷摸摸把地挖出來了,為了掩人耳目,還種了拉拉秧,幸虧那幾塊地,八口人總算活下來一大半。十幾塊地被收上去以后,地垅連成了六畝。即使大鍋飯的時候,占元對六畝地也是高看一眼,施肥時會多施一筐,松土?xí)r也會多松一鋤,一泡尿也會憋到六畝地來撒,六畝地是他的恩人。分地時,占元別的不要,就要六畝地,因他惦記六畝地,他放心不下。為了這事他和老爹吵翻了天,他爹說傍著路邊的地不好,隨便一個人經(jīng)過,順手牽羊就會掰你幾穗玉米,牛打的江山馬坐殿,要那六畝地等于給別人種地,然而占元還是要了六畝地。
這么多年下來,占元把六畝地種成了花,就像對待自己的女人一樣精心。春起,地讓他耙得面粉一樣細(xì),之后種蕎麥,地邊再種小豆和綠豆,莊稼種下去,占元仍終日在六畝地消磨,六畝地讓他侍候得一根雜草沒有;夏初,蕎麥花開得耀眼,就像一片大花園,看著又養(yǎng)眼又舒心。夏收時占元把蕎麥磨成面粉,城里人說蕎面含糖少,治什么糖尿病,占元不懂什么糖尿病,反正城里人喜歡吃,他就愿意種。說來他自己也是喜歡吃的,蕎面能包餃子,能搟面,吃起來不沾嗓子,爽口,蕎麥皮還能楦枕頭。雜糧更不必說,紅豆養(yǎng)胃,綠豆消暑。蕎麥和豆子收下來,占元就種白菜,占元的大白菜顆頂顆的好,顆顆都像剔透的玉石。收麥和收菜時,商販們搶成一窩蜂,商販們知道,梁占元從不往六畝地使化肥,他使的是細(xì)肥,細(xì)肥就是豬糞雞糞鴨糞鵝糞貓糞狗糞鳥糞,占元的六畝地總是又松又軟,收成的糧食和蔬菜也又好看又好吃。
冬天,是土地休眠的季節(jié),然而六畝地并不寂寞,因鳥喜歡來,麻雀,喜雀,在雪中一跳一跳,時不時還會飛來一兩只好鳥,百靈子什么的,叫得也好聽,清脆水靈,就像唱歌。鳥雖然吃點(diǎn)糧食,也能捉蟲子,吃得飽,叫得更歡,那時,占元就會坐下來,閉上眼睛,靜靜地聽,聽鳥叫,聽種子破土,莊稼拔節(jié),聽雪落,或者雪塊化成水,洇入泥土的聲音,如子期聽琴。
六畝地像女人一樣給了占元最好的回報,占元娶妻生子,兒孫滿堂,至今身子骨仍很硬朗,占元就快六十歲,和六畝地相處了五十年,占元知道,六畝地伴著他生,也會伴著他死。
不光是他,雞們狗們也喜歡六畝地,尋食吃,玩耍,早上出去,前邊走著,后面跟著,就像一大家子人,后晌回來,也是前邊走著,后面跟著,也像一家人。
靠著六畝地邊上,先前有一座小廟,是一座土地廟,半人高,里面有一個土地爺,因多年沒人供奉,只留下一些亂磚。占元年年都去掃一掃,理一理,他信這個,也不是全信,反正這么些年下來,年年都是風(fēng)調(diào)雨順。只有一年,占元去關(guān)里走親戚,忘記去掃土地廟,結(jié)果那一年大旱,糧食沒收上來,糧食收不上來,鳥也不來了,狗懶得像豬,也不咬了。
季節(jié)正是谷雨,蕎麥下地早,這一年占元在六畝地里種下四五種麥,甜麥,苦麥,酸麥,還有臭麥,六畝蕎麥,花開得爛漫,紅,紫,白,綠,風(fēng)吹麥低,淺淺深深,蜂群一陣風(fēng)似的飛走,又一陣風(fēng)似地落下。占元看著一地麥子,心情漸漸好起來,他在麥田里躺下來,以前也是這樣,碰上有什么不順心的事情,他就會轉(zhuǎn)到六畝地,只要看到六畝地,他的心情就會好起來。
后背潮乎乎暖洋洋的,就像鋪著一床厚厚的褥子,占元抓起一把泥土,大顆的土粒像烏黑的金子閃著黑黑的幽光,土味甜絲絲的,真是好土啊,占元感嘆著,小心地把泥土放回原處。
那一天占元在六畝地從下晌待到天黑,不遠(yuǎn)處是縣城,現(xiàn)在叫市,原來的鄉(xiāng)村顯得很空曠,現(xiàn)在四面八方都被城市包圍了,就像大海里的一座小島,燈火閃爍的市區(qū)讓六畝地顯得越發(fā)昏暗,占元的心情也漸漸變得陰郁。小二就愛去市區(qū),就像以前村里人喜歡趕集一樣,每次總說去找事做,占元知道,哪里是找事做,哪里又能找到事做?市里人也排著隊(duì)找工呢,小二是和呂晶逛馬路,小二說,城里的馬路就是好,不像村里,走一步就踩一腳牛屎。市也就一胯子遠(yuǎn),占元當(dāng)然去過很多次,當(dāng)年他常常趕著糞車去市里拉糞,他覺得市不像小二說的那么好,去市里就要花錢,拉屎撒尿都要花錢,鄉(xiāng)下不一樣,鄉(xiāng)下有蕎麥,有紅豆綠豆,有大白菜,在鄉(xiāng)下你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小二那個消息終于得到了證實(shí)。
這一天村長夾著包來了,對于占元來說,村長絕對是個大人物,占元常常看到的是村民組長,就是以前的小隊(duì)長有明,在占元的印象里,村組長有明是不夾包的,能夾包的肯定是大人物。村長從包里拿出一張文件給村民開會,村長發(fā)布了那個消息,果然和小二說的一模一樣。村長最后說,你們真是運(yùn)氣好啊,我這個當(dāng)村長的都沒你們這么好的運(yùn)氣。村長的幾畝地在溝里,不在征地的范疇,他的話讓人們聽得興奮,隊(duì)部三間房子像開了鍋。
占元昏頭昏腦地走出隊(duì)部,回家時竟然選錯了路,不知不覺竟走到六畝地來了,那時已是夏至,再過幾日就要收麥了。占元在六畝地碰上了十三姑,女人穿著一件汗禢兒,露著兩只白膀子,眼睛幽幽地看著他。十三姑叫田玉春,四十七八歲的樣子,在田姓她那一輩女子中排行十三,老的小的就都叫她十三姑。她男人十年前犯賭跑得無影無蹤,跑也罷了,把自家的幾畝地還賃給了別人,現(xiàn)在的十三姑在村上的敬老院當(dāng)臨時工。
雖然村子有他和十三姑的傳言,走成這樣的對頭碰,占元不能不說話。他問十三姑說,出來轉(zhuǎn)轉(zhuǎn)啊?十三姑說,我猜你就會來六畝地,你打算把地賣掉啊?占元說,不是征地么?十三姑說,不是征地,是自愿。占元說,你怎么打算?十三姑說,我還打算個啥?地早就讓那個鬼賃出去了,我就是來看看我那地。占元說,我也來看看地。十三姑說,地一征,你們就要搬到城里去了,雞場在城里給你們蓋樓了。占元說,我搬到城里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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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姑譏誚地說,樓上樓下電燈電話么。占元從女人臉上看出幾分不屑,然而在這種不屑之中占元讀到了另一種意思,十三姑是不贊成他征地呢,可是她為什么不愿他征地呢?占元思索著答案。
占元沒話,十三姑卻預(yù)備出一句話等著他,她說,當(dāng)你的城里人吧,扭著屁股走了。女人走,占元也沒有心思留在六畝地,也怯怯地跟住十三姑,兩人一前一后,距離拉得很遠(yuǎn),看著就像兩個不相干的路人。占元卻不拿十三姑當(dāng)路人,他來看地,十三姑也來了,好像彼此約定的一樣,這女人在心里和他是通著的,怪不得村上傳起他們的謠言,人的心若是通著,其它的事也就不算個事,那一刻,占元甚至對傳言生出感激。
涉及征地的十幾家農(nóng)戶追命鬼般地簽了合同,占元卻還是按兵不動。占元不急,小二卻急得要命。這天占元從六畝地回來,竟在屋子里看到了呂晶。呂晶在玩自己的手機(jī),小二給呂晶削蘋果梨。
占元喜歡讓呂晶來家,知道小二把小晶當(dāng)救兵搬來還是喜歡。呂晶的確是個俊閨女,看到呂晶,占元禁不住想起一個俊女子,那女子是隔村人。有一天,她走親戚路過六畝地,一地的蕎麥花讓她停住腳步,那花開得恣肆,她從沒見過這么野性耐看的蕎麥花,花叢里還站著一個年輕人,拄著鋤頭怔怔地看著她,羞得她看著自己的一雙紅燈芯絨鞋不敢抬頭。占元至死也忘不了女子那一對毛嘟嘟的眼睛,還有那一雙紅色的燈芯絨鞋,后來他托了媒人,女子成了他媳婦。
媳婦生了一個兒子,隔幾年又生了小二,小二生下來卻賠掉了自己的娘,占元媳婦死于產(chǎn)后風(fēng)。
占元目睹了許多生死的故事,“二”也慢慢長大。小二比他哥心眼靈活,他認(rèn)定城里比鄉(xiāng)下好,他喜歡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小二知道抽水馬桶,知道卡拉O K,在村子里,小二最先買了一個手機(jī),總是有事沒事就接一下聽一下,占元知道不一定有人打手機(jī)給兒子,兒子是在顯擺。然而小二打手機(jī)的樣子卻迷住了呂晶,小二的情形很有些像當(dāng)年的占元,只不過他手中是一只鋤頭,二的手中是亮晶晶的手機(jī)。
小二和呂晶并不和他說話,他們沒有共同語言,現(xiàn)在就更沒有共同語言,占元雖插不上話,耳朵卻沒閑著。
只聽小二說,占魁在市里定了樓房,四粉說他們就要搬家了。呂晶并不搭話,仍在玩她的手機(jī)。占元看出呂晶不高興,這閨女不高興也好看,嘟起的小嘴像花骨朵,占元替兒子高興,他知道呂晶能來家,一定是喜歡小二的,也知道小二現(xiàn)在還沒有把握,替兒子提著一顆心。
呂晶突然說,我要去廁所。小二說,我陪你去。
占元在心里笑了一聲,不就是茅房么,這個小閨女啊。
呂晶回屋竟還嘟著小嘴,原來她踩了一腳狗屎。小二扶著呂晶替她把鞋脫下來,那是一雙新款的旅游鞋,占元一點(diǎn)也不喜歡那樣的旅游鞋,旅游鞋哪有紅絨鞋那么秀氣,還糟蹋了很多皮子。小二說,將來上樓就踩不到雞屎了。呂晶嘟著小嘴哼了一聲。小二說,其實(shí)自己家也能安抽水馬桶,可惜沒有自來水。
占元見過抽水馬桶,但他不希罕,好屎好尿都被沖跑了,他可是把茅房的屎啊尿啊都用到地里。小二和呂晶左一個抽水馬桶右一個抽水馬桶的,占元先還當(dāng)笑話聽,漸漸卻聽出味來了,兩個小孩子是給他話聽呢,什么上廁所踩雞屎,兒子和呂晶是在暗示他,是演戲給他看呢。呂晶不常來,現(xiàn)在的局面是小二夠著她,占元不想讓他們不高興,他們演他們的,他不為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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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晶終于忍不住郁悶,說,我要回家。占元說,晶啊,吃了飯?jiān)僮甙。粤孙堊尪湍恪?/p>
呂晶勉強(qiáng)哼了一聲算回答。
小二只好送呂晶。路上呂晶說,你爸真能裝糊涂。小二說,我爸不貪財。呂晶說,你是說我貪財啊?姓梁的,你說說,我貪你什么財了?手機(jī)也是我自己買的呢。我爸媽就我一個閨女,我家早就用上抽水馬桶了,你讓我去你家踩雞屎啊?你這樣順著你爸,咱倆分手。
夜里回來,小二終于暴發(fā)了。小二問占元說,你到底什么意思啊,呂晶今天可是特意來咱家的。占元慢慢卷畢葉子煙,抽了一口,說,特意是啥意思?小二說,呂晶要上樓。占元說,要上樓你們上。小二說,你這么一句話就能上樓啊?呂晶說了,不上樓就不結(jié)婚。占元盯著小二,眼神像銳利的刀子,他說,說來說去,你們打主意的還是那六畝地。小二說,跟你說這種車轱轆話真沒勁,六畝地不征,哪里有錢上樓?爸,這是個機(jī)會啊,上了樓呂晶就能和我成親了,你不是想抱孫子么?那屋我嫂生了兩個閨女,指我哥你是沒希望了。
一支煙抽了大半截,占元仍是不說話,他看著煙霧繚繞著升上去又散開,兒子的臉隔著煙霧顯得模糊不清。占元喜歡孫子,做夢也盼孫子,小二話說得不錯,老大是指不上了,占元寄希望于小二,呂晶那副水蛇腰和大底盤,十有八九會生孫子。然而非要拿六畝地?fù)Q孫子么?地沒了,孫兒孫女們吃啥喝啥?小二鼠目寸光,占元卻是深謀遠(yuǎn)慮。
占元把滅掉的煙點(diǎn)了火,吧嗒吧嗒又抽起來。
小二突然說,你要這樣,我分出去單過,說罷一跺腳跑出屋子。
這一句話幾乎把占元?dú)饣柽^去,占元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過日子過的是人,人跑了日子還有什么過頭?占元最聽不得分這句話,當(dāng)初老大梁業(yè)結(jié)了婚要單過,占元不同意,然而最終還是沒別過梁業(yè),也是沒別過梁業(yè)媳婦,現(xiàn)在,小二竟也要分開單過。
那一段日子,小二幾乎不和占元說話,吃飯也是端著碗在一邊吃,飯吃畢,一溜煙就不見蹤影。占元知道小二是在制氣,是和他制氣。隔壁老大也和小二唱雙簧,也成天躲著占元。不光梁業(yè),老大媳婦和兩個小孫女也一樣,小的大的躲在屋子里嘰嘰咕咕,聽到他咳嗽,立馬就沒有聲音。占元明白,梁業(yè)心里有小九九呢,畢竟是親弟弟,小二娶媳婦梁業(yè)不能一分錢不出。老大愿意把地征出去,梁家有了現(xiàn)錢,隔壁那屋就會少拿幾張票子。
占元成了孤家寡人,他找不到和他說話的人,占元只能和豬雞狗說話,它們懂他。兩只半大豬看見占元就吱吱亂叫,那是和他說話呢。家里那條叫小黑的土狗終日跟著他,他動小黑也動,他息小黑也息,小黑知道占元的煩惱。占元喜歡小黑,小黑拉屎也拉在自家院子,豬就不行,豬們有奶就是娘,不像狗,它們不知道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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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占元把豬喂畢,村民組長范有明來了。占元知道有明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但有明畢竟是有明,占元在小賣店賒一盒煙給有明抽。有明抽著煙說,狗日的,眼下豬也賣不上價錢了,糧食不值錢,生豬也不值錢。占元說,那也得養(yǎng),不養(yǎng)豬還叫莊稼人?有明說,你那是老腦筋,占元啊,聽說沒有,呂家丫頭要和小二分手呢。
占元吃了一驚,前天呂晶還來屋子了,怎么說分手就分手?見有明一眼不眨盯著他,占元忽然明白,有明是替小二也是替雞場做他工作來了,他梁占元如今是最后一個釘子戶,占元狡猾地迎著有明,說,人家要分手,我有什么辦法,強(qiáng)擰的瓜不甜。有明又從煙盒中抽出一支煙,放在手上一墩一墩的,說,什么話?狗日的你跟我抬杠呢,我不是嚇唬你,昨下晌我碰到呂晶她老子了。占元終于控制不住,說,她老子說了什么?有明說,你狗日的真糊涂還是跟我裝糊涂?你不想想,呂家日子過得比你好,人家早就在市里買樓了,你讓那么好的閨女睡你這破房子啊?年輕人的事講究門當(dāng)戶對,不上樓呂晶不會和小二結(jié)婚,得,眼下說這個已經(jīng)晚了,倆小孩就要分手了。
占元沉默,有明還沒說到正題。
有明說,占元我給你算筆賬,你是六畝四分地,三六一十八,四三一十二,那可是二十來萬呢,你狗日的不怕錢咬手吧?占元說,多少錢也不能花一輩子。有明說,我知你狗日的啥意思,地沒了,往后吃啥喝啥?你這么算計(jì)也沒錯,可是你再想想,二十萬塊放到信用社,利息不是小數(shù)呢,抵得上你一年的收成,給小二買樓,你還有一半錢養(yǎng)老,不用你狗日的種地能養(yǎng)你到死。占元心里一動,有明果然是個厲害角色,不愧當(dāng)著村組長,把他后半生都計(jì)算好了。然而占元心里卻刀剜般疼痛起來,想到六畝地不再歸他,一顆心像被吊起來,不著天不著地一樣懸空著。
有明的聲音如飄渺的輕煙忽遠(yuǎn)忽近,他說,我把話都說給你狗日的,這話可是你知我知,你想聽我就告訴你。占元說,我聽著呢。有明說,市里搞小城鎮(zhèn)建設(shè),在市買房子可以落戶口。占元說,我要那個戶口有屁用?有明說,你狗日的這話也叫話?你這是狗日的話,你要那個戶口是沒用,小二呢,小二的兒子呢?有了市里的戶口,就可以上市里的學(xué)校,就可以考上大學(xué),你不愿意讓孫子讀大學(xué)啊?你不想想,我們鄉(xiāng)中的孩子有幾個能考上大學(xué)?一個也沒有呢。
占元的心狂跳起來,有明這話算是說到了他的七寸,蛇打七寸,有明知道他的七寸。占元昏頭昏腦地蹲在灶前,有明什么時候走掉的他竟是一點(diǎn)不知道。連著幾天占元都是一聲不響,那幾天占元都在六畝地消磨,地里已沒什么活可干了,蕎麥已經(jīng)打籽,每一株麥莖都頂著一條小船,就像孩子頭上的老虎帽,過幾天就要收麥,也說不定過幾天麥子會被拔掉,或是被推土機(jī)輾得稀爛,占元耳邊終日響著推土機(jī)的轟鳴,每一聲轟鳴都讓他心驚肉跳。
占元知道他已經(jīng)堅(jiān)持不住了,雖說他當(dāng)著有明的面沒點(diǎn)頭,也沒說話,心里已經(jīng)點(diǎn)頭了。那幾天小二懂事得不像小二,先前影子也見不到,這幾日每日都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不光小二,呂晶也來,且是每天都來,還燒飯給他吃,乖得像親生的閨女。其中的一晚呂晶竟然睡在小二的屋子,而且和小二在隔壁弄得男歡女叫。呂晶不回自己的家,占元沒有意見,他還沒那么老古板,呂晶是把這里當(dāng)家了。占元也明白,有明一定是把話過給小二和呂晶了,有明一定打了包票,男歡女叫是故意叫給他聽,兩個小孩子和有明聯(lián)著手向他逼宮。
這天晚上,小二拿出一份表格,看到那份合同占元腦袋轟地炸響了,占元知道,這合同就是他的六畝地,他的六畝地就是這么一張白紙。
呂晶乖巧地給占元倒了一碗水,笑瞇瞇地看著他,他們在等占元的一句話。
占元知道自己躲不過去,他說,孩啊,你們坐下,我有話要說。小二和呂晶坐下了。占元說,我把話說下,六畝地我只征四畝。小二說,溝外那兩畝呢?呂晶向小二使著眼色,小二不說話了。占元說,那兩畝我只租三年,三年后我收回來種蕎麥。小二不解地看著占元,欲和父親理論又被呂晶扯住。占元說,你倆都是讀過書識過字的,合同你們填吧。小二笑著說,要等你簽字畫押呢。占元從抽屜中拿出自己的手戳,放到小二手里,沒說話就出了屋子。
夜像一口黑鍋罩著村子,一豆一豆的燈光益發(fā)顯出村子的昏暗,鄉(xiāng)下沒有什么遮蔽,鄰近人們說話的聲音傳了過來,村里人都在議論征地上樓。小黑迎著占元輕輕叫了幾聲,狗一咬,雞和鵝也拉著長聲叫起來。占元走到豬圈旁邊,兩頭半大豬費(fèi)力地支起身體向他致敬,身體起來一半,又臥回去了,豬們已經(jīng)吃飽,此時并不需要他,它們完成了對主人的禮儀。
小黑知道占元的心思,甩開四蹄往六畝地跑,占元喝住小黑,他不想去六畝地,他不好意思見它,占元的心情就好像自己親生的孩子被賣掉一樣。小黑疑惑地看著占元,它不知占元要去哪里,占元自己也不知要去哪里,糊里糊涂在村中轉(zhuǎn)著圈子,昏暗中他聽得有誰喊了一聲“占元”,抬頭看到了十三姑,想不到他竟走到十三姑院外了,心里慚愧自己荒唐,找話說,還沒歇啊?十三姑說,天黑就歇,我又不是豬。占元躊躇著不知該怎么做,聽得十三姑說,我屋里有殺人刀啊?占元越發(fā)地心虛,十三姑不是那種粗枝大葉的女人,她能說出這么一句話很不容易,占元終于跟著十三姑進(jìn)了屋子。
有女人和沒有女人就是不一樣,女人屋里炕是炕地是地,房中有一股淡淡的幽香。十三姑把煙簸箕推過來,說,新下的煙。占元卷著煙說,天說短就短,新煙都下來了。心里奇怪,在自家的屋子他沒話,面對小二和呂晶,他也不愿說話,然而見到十三姑他突然有一肚子話要說。十三姑說,天短,夜也就長了。順理成章的這么一句話,占元卻聽得心中一動,抬眼看,女人側(cè)著身體沾著一點(diǎn)炕邊,因那么坐著,屁股瓜瓢一般緊致,身子越顯挺拔,他想,十三姑還不老,卻和自己一樣經(jīng)年守著漫漫長夜沒人說話。
十三姑說,合同一簽,你就要上樓。占元說,一把老骨頭,上也上不動了。十三姑說,說自己老,就是說別人老。占元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十三姑說,你老了,我也老了,沒聽說只你一個人長歲數(shù)別人不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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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元突然悲戚起來,如果和小二住到市里,他就很難見到十三姑了,女人還替他背著那樣的傳言。
上面果然說話算話,給被征地的農(nóng)戶在市里蓋了一棟樓房。沒辦酒席,小二和呂晶就住進(jìn)市里的樓房了,占元并不反對兩個孩子睡在一起,現(xiàn)在年輕人時興這個。小二和呂晶等著辦房產(chǎn)證,一俟辦好房產(chǎn)證,戶口也就會落在市里。
占元在小二的樓房里住了兩個月,樓房的確和老屋子不一樣,樓房有睡人的臥室,有燒飯的廚房,還有專門拉屎撒尿的廁所,所有的屋子都光滑錚亮,地面上照得出人的影子。廁所聞不到一點(diǎn)臭味,廁所里還有洗澡的浴盆,冷水和熱水都有,小二和呂晶常常赤條條地泡在浴盆里,占元常常聽到他們在里面瘋鬧。占元也年輕過,他能理解兩個小孩,聽在耳中也覺得歡喜,他知道,過個一年兩年,他就能抱孫子了,想著那樣的日子,占元一臉的皺紋都開了。
也有不方便的時候,有時候,三口子人碰巧都要解手,常常弄得很尷尬。有幾回占元去廁所忘記把門銷上,碰巧呂晶欲解手闖進(jìn)廁所,呂晶就不高興,背地對小二說,你爸上廁所不銷門。
小二買了一輛二手夏利跑出租,每一天能有幾十塊的進(jìn)項(xiàng),然而小二終究是半路學(xué)車,有一天把別人追了尾,好好的兩部車都報廢了。又開木匠鋪搞裝修,因不懂材料本錢也貼進(jìn)去了,小二索性什么也不干,和呂晶終日泡在屋里打電腦,半夜半宿不睡覺,大白天賴在床上不起。占元擔(dān)心的事終于還是發(fā)生了,也怪不得小二,沒手藝沒文化,搬到城里最終也是個閑。小二他們閑,占元更閑得發(fā)慌,小二勸他去熱鬧的地方溜溜,占元也去過幾次,不管哪都鬧哄哄的,占元不感興趣。占元發(fā)現(xiàn),樓里和鄉(xiāng)下不一樣,左鄰右舍門對門,卻像不認(rèn)識一樣,占元無處說話,終日守著四面墻壁。
就在那兩個月,占元害起心口疼,也不是疼得很厲害,是絲絲拉拉地疼,吃下幾副藥湯,還是絲絲拉拉疼。疼也罷了,呂晶說熬藥那味她受不了,熏得她頭痛,占元改吃藥丸子,還是不見好。心口疼胃口就不好,白米和白面他一點(diǎn)也吃不下,他愿意吃口熱乎的,他想吃蕎面條,以前一家人每逢吃蕎面條,大人孩子個個吃得冒汗,有個頭疼腦熱,一頓蕎面條就吃好了。占元買回幾斤蕎面,張羅著給一家人做蕎面條,想不到呂晶說,那東西看著像豬飼料。呂晶這么一說,占元也就不好意思做蕎面條。
那些日子占元經(jīng)常做夢,有一次他夢見自己六畝地落下一只鳥,那鳥飛不動了,占元養(yǎng)了它幾天,鳥什么也不吃,沒幾天就餓死了,那是一只說不出名字的鳥,長著一身綠色的羽毛。占元解不開這是什么兆頭,那一刻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想家,想得十分強(qiáng)烈。
那天占元告訴小二自己回家一趟。
如果不是因?yàn)榧依锬切┎粫f話的活物們,占元可能還會返回市里,一院子雞鴨剩了不到一半,豬也死了一頭,瘦如一只野狗的小黑竟沖他咬起來,招呼小黑那一刻,占元鼻子酸得不行。
屋頂?shù)拇稛熡稚饋砹耍源苏荚贈]回去,他給自己開伙,給雞鴨豬狗們開伙。分手就那么幾日,農(nóng)具已經(jīng)銹蝕了,占元又把它們揩拭得锃光瓦亮,鋤頭,鎬頭,鐵锨,特別是那把使了十年的鐮刀,讓他磨得十分鋒利,農(nóng)具這種東西你不理它,它就會自己慢慢銹蝕掉,成為一堆廢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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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那一茬的蕎麥卻沒收起來,六畝地征給了養(yǎng)雞場,除了蓋雞舍,雞場還要打機(jī)井,占元心如明鏡,還是覺得遺憾:揩好的農(nóng)具派不上用場了。
養(yǎng)雞場幾百只種雞和上萬只母雞每一天都吵得雞犬不寧,占元看不慣雞場那些雞,那些雞也不像個雞。占元養(yǎng)的雞都是散放著,都在外面覓食,母雞每天都下一只蛋,蛋有紅皮的,也有白皮的,看著讓你喜歡死,公雞也是天不亮就打鳴,再不就像個將軍一樣領(lǐng)著母雞溜達(dá),看到狗啊豬啊也不怕,將軍似的瞪著紅眼睛。養(yǎng)雞場那些雞卻是一點(diǎn)也不像雞,每一只都像肥鵝,下的蛋也不像個蛋,就像孩子們玩的乒乓球,吃著沒滋沒味,公雞也不會打鳴,哦哦的像鵝叫。隔三差五還死雞,一死一大片。都說那種死雞肉不能吃,可是占元總是看到雞場深夜里把一車一車死雞拉走,也不知拉去哪里。
占元覺得時光快得像野兔,又慢得像蝸牛。這一年占元整六十,這一年,他覺得身子不比往年,他甚至覺得自己很虛弱,胃卻是不疼了。現(xiàn)在的占元已經(jīng)完全閑下來了,他每一天都閑得發(fā)慌,他感覺自己是個沒用的廢物,覺得自己就像在虛空之中,人一閑下來就會想心事,會覺悟,這樣的覺悟時不時會讓占元悲戚起來。占元知道,因他的一時草率把六畝地廢掉了,沒有六畝地他本人也就廢掉了,自此以后,他只能等著一個死。占元從此再不出屋子,有一天他正在打瞌睡,忽然看見一輛推土機(jī)轟隆隆地開過去,村道被軋出深深的車轍,一定是雞場要挖地了,跳起來欲攔推土機(jī),睜眼一看并沒有什么推土機(jī),占元驚出了一身冷汗。
自從土地被征,占元就沒去過六畝地,想到六畝地他就害臊,他沒臉去六畝地,再也不敢去,他愧對它。然而那天,占元循著隆隆的機(jī)器聲,夢游一樣出了屋子。
雪早就落過幾茬,冬至沒到,土地就被大雪封嚴(yán)了,就像披上厚厚的一層棉被,雪大好,瑞雪兆豐年,明年一定是個好收成。
人還沒到那,占元一顆心就咚咚狂跳起來,六畝地里豎起一個高高的井架。
占元有一點(diǎn)心理準(zhǔn)備,然而看到六畝地還是吃了一驚,這還是他的六畝地么?這哪還是六畝地,這就是一個工地。現(xiàn)在的六畝地不要說莊稼,連個草根也見不到,平展展的土地被橫著豎著挖了十幾條深溝,就像被開膛破肚一樣,打井機(jī)咣當(dāng)咣當(dāng),還在向土地深處挖掘,井口如同一個巨大的傷口,一股一股腥紅的污水咕嘟咕嘟從傷口流出來,土地被染成腥紅色,白的雪,黑的土,紅的血,刀子一樣刺著占元的眼睛。
我的六畝地啊——占元捂住眼睛止不住叫出了聲,他的嘆息被挖井機(jī)雷鳴般的轟鳴淹沒了,沒一個人聽到,也沒一個人看到他。
那一天占元跌跌撞撞回了家,進(jìn)門他就病倒了,那幾天他昏昏沉沉,滿眼都是開膛破肚的土地,是腥紅的血水。老大讓媳婦把飯端過來,占元一口也吃不下。梁業(yè)對媳婦說,你去買瓶罐頭給爸。
梁業(yè)媳婦在小賣部碰到了十三姑。十三姑看著她手里的罐頭,梁業(yè)媳婦嘴快地說,給我們老爺子買的,躺倒好幾天了。十三姑心里一驚,占元那么好的身體,竟然躺倒好幾天。梁業(yè)媳婦說,可不是,那天他去了一趟六畝地,回來就躺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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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晚十三姑回到家里和了半斤蕎面,蕎面讓她和得硬生生的,面讓十三姑切得又細(xì)又薄,放好蔥姜蒜,下鍋煮畢她又滴了幾滴香油,然而把面挑上來時十三姑卻是一怔,誰給她送這碗面,她自己送么?屋里屋外轉(zhuǎn)了幾個圈子,看著面一點(diǎn)一點(diǎn)涼下去。
天黑儼的時候,占元聽到小黑在咬,小黑的咬聲并不激烈,像碰上熟人一樣唔唔唔的,那是小黑親熱的方式。占元知道這么晚誰也不會來他屋子,白天沒人來,夜里更不會有人來,這么想時,一只溫?zé)岬氖址旁谒念~上,誰呢?占元睜開眼睛。
十三姑說,是我,我給你下碗蕎面湯送來,這么燒啊?占元坐起來,說,退不少了。十三姑說,趁熱吃了,發(fā)汗。
十三姑在這邊侍候占元吃面,隔壁那邊聽到了動靜。老大媳婦說,那屋誰說話?梁業(yè)說,沒聽到啊。老大媳婦說,我聽是十三姑。梁業(yè)說,她狗日的來干嘛?老大媳婦放肆地說,日你爹來了。梁業(yè)說,日個屁,都當(dāng)爺爺了,聽了一會兒,果然聽出是十三姑的聲音,梁業(yè)黑著臉躺下去,說,還真是她。
一碗面吃畢,占元說,你還真敢來。十三姑說,老大媳婦說你躺倒有幾天了,想你該吃點(diǎn)清淡的,先前煮了一碗面沒敢來。占元說,不還是來了。十三姑說,這碗面算是把你我扯進(jìn)風(fēng)波亭了。占元說,你怕么?我是不怕。十三姑說,怕也來了,有你這句話我就知足了。占元的情緒被鼓蕩起來,壯起膽子說,敢來就別走。十三姑說,你還燒著呢。占元說,你摸摸,一點(diǎn)也不燒,牽著女人的手放在自己額上。
梁業(yè)這邊也熄了燈。他媳婦說,怎么樣,我猜對了吧,真是日你爹來了。梁業(yè)說,你就知道日,她打的是六畝地的主意。
夜里十三姑又給占元換了幾次溫手巾,占元的燒漸漸退下去了。占元感激地看著十三姑說,趕緊上炕,別好一個躺下一個。十三姑試著他的額頭說,那才好呢,我也讓你侍候一次——不燒了。占元說,多虧那碗熱蕎面。十三姑說,你也就是吃蕎面的命。占元嘿嘿笑了,他突然有一種大病治愈而頓悟的感覺。
這天占元來到小二家。小二說,爸你怎么來了,我哥說你生病了,我和小晶正要看你去呢。占元說,我沒病,聽你哥胡說呢,二,溝外那兩畝地我要收回來。呂晶修著指甲說,為什么?小二也黑著臉看他。占元說,我閑不住。小二說,雞場把六畝地挖得亂七八糟,種地也不能種了,爸,你別動歪腦筋。占元說,我沒動歪腦筋,我要種地,我只退溝外那兩畝。呂晶說,退地要退錢呢,租賃錢交了首付。占元說,我有錢,多少錢我都退給他們。小二說,那是你的養(yǎng)老錢。占元說,我不要養(yǎng)老錢,我沒老,我能種地。小二說,爸,你怎么回事啊,賃地的錢,夠你花一輩子,放著清福不享,你不是老糊涂么?占元說,我沒糊涂,你把合同給我,我去雞場退地。小二說,合同不在我手,押在信用社了。占元說,我明天來取合同。
占元前腳剛走,小二后腳就打手機(jī)給梁業(yè),小二說,爸到底怎么回事啊,跑到我這說要退地,地早就征出去了,說退就能退么?梁業(yè)說,都是十三姑使的壞。小二問道,你這話什么意思啊,怎么扯到十三姑了?梁業(yè)說,她要和咱爸一起過。小二大叫起來,多大一把年紀(jì)了,要臉不要臉?梁業(yè)說,過會我去你家,咱倆合計(jì)合計(jì)。
梁業(yè)和小二沒合計(jì)上,就讓村組長有明喊走了。
原來是占元出了事情。
那一天占元從小二家出來,不知不覺就走到六畝地。占元找到施工的工頭說,這井你們不能挖。工頭說,你是誰,你憑什么不讓挖?占元說,這地是我的。工頭給有明打電話說,來了一個瘋子,說地是他的,不讓打井。有明放下電話,心知這個瘋子一定是占元,地早被雞場租下了,占元發(fā)的什么瘋?有明騎著車子趕過來,占元泥猴一樣坐在井架旁邊的泥水里,工地因?yàn)檎荚A斯ぃと藗兿窨疮傋右粯涌粗荚S忻靼颜荚镀饋恚谥樥f,占元你怎么回事啊?地你征出去了,錢你也到手了,你狗日的現(xiàn)在搗什么亂?占元說,我正要找你呢,地我不征了,我要收回來種蕎麥。有明說,占元啊,你這就是不講理了,你吃什么迷魂藥了,回吧。占元說,我沒吃迷魂藥,我就收回兩畝,有明你看看,你看這地讓他們糟蹋成什么樣了,開膛破肚啊,讓他們挖出血了,你看這血,流成河了。有明疑惑地說,什么血啊,那不是泥湯子么?你狗日的是不是眼花了?你先跟我回去,別在這鬧,影響人家施工。有明示意工頭繼續(xù)干活,工頭手中開關(guān)一動,挖井機(jī)又轟轟響起來。
占元突然掙開有明,一頭扎進(jìn)挖井機(jī)身下,喊著,挖吧,讓你們挖,不怕死人你們就挖。工人們怔住了。有明去攔占元,兩人在水坑中摔成了泥猴,有明累得氣也喘不上來,占元仍像一頭紅著眼睛的瘋牛。有明沒辦法,只好打梁業(yè)的手機(jī),梁業(yè)又打小二的手機(jī),兩人相跟著跑到六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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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元終于氣力不支,讓兩個兒子弄出工地,有明在后面跟著他們,東倒西歪的占元像一只糖葫蘆,讓哥倆十分害怕。誰知占元反倒安靜了,他對兒子們說,放開我。梁業(yè)和小二放開他,占元說,小二,合同拿來了?小二說,爸,你讓我說什么好呢?人家溝也挑了,井也挖了,你這么鬧,我和我哥臉往哪放?占元說,愿意往哪放往哪放,我只要我的地。有明放緩語氣說,這樣占元,你先回家歇著,實(shí)在要退地,我做做雞場的工作。占元說,那我等著你。有明氣惱地說,你愿意等就等。
自那以后,占元天天去溝外的六畝地,不過他不吵也不鬧,而是不聲不響地看著工人們施工。占元再不生他們的氣,人各有活法,挖就挖吧,溝挖了還能填,井挖了也能填,反正他有的是力氣,地搬不走,他心里就有念想。
也不是一點(diǎn)事沒干,那座小土地廟早就成了殘磚亂瓦,在梁業(yè)的水澆地頭,占元把那些殘磚亂瓦復(fù)了原,梁業(yè)不愿意惹他,由著占元折騰,梁業(yè)和占元不一樣,一年也不來地里一次,八畝水澆地早就讓他租出去了,他的任務(wù)是打麻將。梁業(yè)不惹占元,工地上的人也不惹他,他們認(rèn)出他了,他們哂笑地看著占元把碎磚亂瓦搬來搬去,他們把占元當(dāng)瘋子。
占元又等了一個禮拜,那天他又去小二家要合同。小二說,爸,你別來鬧我,呂晶住院了。占元問道,哪出毛病了,住的是哪個病院?小二說,在婦嬰醫(yī)院保胎呢。占元驚問,你媳婦有了?小二說,可不是,B超還是男孩呢,呂晶是流產(chǎn)先兆,醫(yī)生讓保胎呢,爸啊,你心里沒我,不能沒你孫子吧?爸你別來鬧我,我就要去醫(yī)院。占元說,去哪個醫(yī)院,我也去。小二說,你一個老頭子,去女人的醫(yī)院讓不讓人笑話,爸,你愿意在這待你就待,不愿意你回家吧。
占元去不成醫(yī)院,心里終究不托底,央求梁業(yè)媳婦。梁業(yè)向媳婦擠眼睛,梁業(yè)媳婦說,人還沒過門兒,我去算哪根蔥?梁業(yè)去不了,他媳婦又不去,占元急得沒轍,情急中想起十三姑。在十三姑門前踟躇那會,早被她瞧見,十三姑迎出來說,你不是天天在六畝地耍猴么,怎有工夫上我院子來?占元心里一冷,十三姑也認(rèn)定你是瘋子,你梁占元怕是真瘋了。卻聽得十三姑哧地一笑,說,找我有事啊占元?占元說,小二媳婦在醫(yī)院保胎呢,想讓你去看看她。十三姑說,你把這桶水拎進(jìn)屋,等我換件衣服。占元拎起水桶跟著十三姑進(jìn)了屋子,女人在占元眼前脫掉舊衣,換上一件紅衣服,邊換衣邊說,往后你若來就大大方方來,別鬼鬼祟祟的,我十三姑偷漢也要偷個明白。
占元心里一熱,先前還不敢跟十三姑一起去,這回反倒鐵心跟著她去了。
這一次兩人沒有拉開距離,十三姑秀著一只腰走在占元身邊。路上占元想,有了身邊這個女人,孫子也快有了,又有六畝地,他梁占元就什么都有了。十三姑歸他了,六畝地早晚也要?dú)w他,他有這個耐心,他能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