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曉征
沈寧自覺排斥傳統(tǒng)工筆畫中那些純美的元素,盡管他的技法很純美,他拒絕停留在傳統(tǒng)繪畫語境中對吉祥美好事物的膜拜。
讀沈寧的作品會發(fā)現(xiàn),所謂純美的意象或許只是嫻熟的技術所為,邪些行似精致典雅的畫面只是華麗的外衣,他所在意的更是對于痛苦、神秘的內心隱秘情感的表達。沈寧審視的目七越過我們習以為常的物象,越過傳統(tǒng)繪畫中慣性語境和主流追求,專注于繪畫傳統(tǒng)中極少數(shù)的異類,以及偏愛繪畫中的文學性,
一些毫無關聯(lián)的圖像組合,讓畫面衍生出無限的想象和意義,給予觀者更多的想象空間。對此,沈寧的解釋是:“繪畫只是一把鑰匙,每扇門后都是屬于觀者自己的。我只是給觀者提供一把鑰匙,并不很在意觀眾打開這扇門會看到什么。”有時候,誤讀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沈寧甚至覺得,藝術這個東西離不開誤讀。
數(shù)學零分的藝術考生
沈寧的母親祖籍沈陽,父親祖籍徐州,都是軍人,先后在航天部、海軍部工作,從事武器研究。由于跟隨父母工作調動,沈寧成長過程中經歷了多次遷徙,1976年出生在西安,八歲時到連云港,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多年,直到2006年調入蘇州畫院。
從小生活在北方,沈寧個性中帶有明顯的北方男孩的特點,調皮,貪玩,講義氣。少年沈寧是老師喜歡的好學生——擔任過學習委員文體委員之類的學生干部,也是受同學擁戴的壞學生——被一群拔氣門芯、偷雞打架、在路邊對著女生吹口哨的“小混混”們引為同類兄弟。截然不同的雙重形象,讓沈寧體驗了豐富多彩的少年生活,卻也讓父母沒少操心。
那些黃金一樣的少年時光,是自由而快樂的,卻也是懵懂混沌的。
回憶起少年生活,沈寧笑說:“我小時候做過的壞事還真不少,情節(jié)也算得上‘惡劣,更是充滿了危險。小孩子的想法很簡單,只是覺得好玩,刺激。小學五年級時,我學會抽第一根煙。那時候大家都沒有零花錢,沒錢買煙,就去偷東西,偷管子,然后賣給收購站,換了錢立刻去買煙,去小飯店喝酒。最過癮的事情還是打群架。我不僅是掄了棍子打群架的主兒,還玩刀。有一次,幾個哥們一起去買了十幾把菜刀西瓜刀,都放進我書包里,結果在學校門口就被門衛(wèi)查到了。門衛(wèi)立刻把我送進校長室,還叫來家長,審問我為什么有那么多刀,我當然不能說,總不能把哥們供出來吧。”現(xiàn)在想想挺幸運的,居然沒砍傷過人,也沒被別人砍傷過。直到高二那一年,沈寧的膝蓋在打球時嚴重受傷,不能做快跑和急轉彎等快速運動,也不具備打架的基本條件了。打架之后一定是要跑的,對手追打要跑,警察追來了也要跑,不能跑自然就老實了。
不做作業(yè),功課不算好的沈寧,卻屢屢能“混”到班干部的位置,“做干部照樣可以干壞事,前提是要把老師交代的任務完成。”同學們喜歡他,有什么難事,他總能把事情搞定。所以,他讓同學們幫忙抄抄作業(yè)也就算不上是難事。小混混們更有理由喜歡沈寧,他和大家一起打架,一起吹口哨,一起偷東西,被發(fā)現(xiàn)了跟大家一起罰站。有樂共享,有難同當,那是兄弟一樣的情誼呢。
好在從小受軍人父親的影響,少年沈寧雖然做了許多“壞事”,卻終究沒有丟失做人的本分和正義感。他這種亦正亦邪的江湖義氣,是一種高于道德和法律之上的品質,對于正在成長的同伴們有著巨大的吸引力,在成年之后,這種江湖義氣依舊潛藏在他的個性氣質中。
高中畢業(yè),沈寧作為藝術考生參加高考,并以數(shù)學零分,英語28分和比較優(yōu)秀的藝術專業(yè)成績,考入淮安一所學校的設計專業(yè)。對自己的這個高考成績,沈寧坦言:“數(shù)學零分是我自動放棄考試,我知道去考了也是白搭,英語能考28分,還是靠。投機。來的。英語高考時是用電腦答題,考前有人對我傳授了‘秘籍:把答案全部填‘C,保證可以得30分。”這樣的高考成績確實有些極端,但是對于功課并不算好卻一直喜愛畫畫的沈寧,卻是不錯的結局。小時候,沈寧常常趴在工具箱上崇拜地看父親畫畫。父親學的是理工科卻喜歡畫一些梅蘭竹菊,那些只是業(yè)余水準的畫,卻是對沈寧最早的繪畫啟蒙。上學以后,因為喜歡畫畫,沈寧一直參加學校的繪畫興趣小組,參加各類少兒繪畫比賽。“高考前我有一些功利的想法,自己喜歡畫畫,功課不太好考別的學校比較玄乎,考美術類院校顯然是兩全其美的事。”
骨灰級的軍品迷和影迷
沈寧的一身裝扮看似休閑,細看卻發(fā)現(xiàn),手表、迷彩褲、鞋子,全套都是正宗的美軍裝備。
沈寧收藏軍品已經有十多年的歷史,尤其喜歡美軍裝備,“美軍裝備的特點,一是先進,制作上投入高成本,二是功能性很強,很多東西都是高科技產品。”說起來軍品,沈寧興致盎然也是頭頭是道。收藏軍品價格不貴,卻需要有特別的渠道,沈寧收藏的軍品,是正宗的而非商業(yè)版,絕不是國內仿品。有的是收藏、把玩,比如軍刀。有的是為了使用,比如服裝、手表、靴子。他手上戴的手表,就是美軍重新裝配過的芬蘭頂級戶外表,有羅盤、測海拔等諸多功能,實用,耐用,也酷勁十足。對軍刀頗有研究的沈寧說,現(xiàn)在軍刀的主要功能已經從格斗、戰(zhàn)斗變成生存功能了,比如排爆刀就屬于工具類,不是廝殺用的武器。中國現(xiàn)在的軍刀也是仿制美國的,只不過仿制的質量要差很多,科技含量比較低,容易銹、斷,攜帶也不方便。雖然酷愛軍刀,但只能依法限量收藏,他只好轉而收集其他軟件性質的軍品,從純粹的收藏把玩到穿戴使用無一雷同。
除了喜歡軍品,沈寧還喜歡看電影。他從小就愛看電影,在他的書房里,收藏有一千多張CD,DVD碟片。
看電影是沈寧認為自己比較正當?shù)膼酆谩k娪笆且环N綜合的藝術形式,需要總體的調度和掌控,是連貫的影像和聲音的傳達,所以在沈寧看來電影才是最高的藝術形式。“我是骨灰級的影迷,每個星期都要去碟店淘碟,好片爛片我都看,各種題材的電影都喜歡。電影的魅力在于,它不僅是文學的,更有構圖,光色等視覺藝術的表現(xiàn),以綜合的手段調動全部的感觀,通過視覺來展現(xiàn)故事情節(jié)。我最喜歡杜琪峰,他的影像特點是特別舞臺化,他會用聚光,這種燈光設置有一種舞臺表演的特質。這種情境顯得很陌生,很孤立,很封閉。他表現(xiàn)人與人之間的內心掙扎,與現(xiàn)實之間的爭奪,很吸引我。”沈寧喜歡電影,首先在于電影所具有的故事性,其次才是音樂色彩構圖等等這類輔助故事表達的東西,從根本上說,沈寧是一個喜歡聽好聽故事的人。“有好聽的故事,是電影能吸引我的關鍵。沒有好情節(jié),其他做得再好,也就是一個空洞的東西,即使很華麗很漂亮,也無法引人入勝。”
沈寧超愛《救贖》、《生死朗讀》、《感觀世界》,《變形金剛》,他也喜歡動漫,尤其喜歡日本的。日本動漫里有很多的妖魔鬼怪,都來源于日本傳統(tǒng)文化和文學作品,有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宮崎駿的淳樸,押井守的華麗,都融匯在奇幻的想象力之中,把日本的、東方的、民族的元素、心理揉在動漫形式里,營造一種詭異的視覺效果。
閱讀是至關重要的
在淮安讀書期間沈寧學的是平面設計,那時候電腦還沒有普及,所有的東西都是手繪,那兩年沈寧學習還算認真,大多
數(shù)時間是泡圖書館。因為母親從事資料整理和收集工作,在圖書館閱讀,早成為童年的沈寧很習慣很享受的生活方式。“我所有的小說都是在大學圖書館里讀的。”最早選擇的是雨果,之后讀王爾德的戲劇《莎樂美》,接著是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再讀杰克倫敦的作品,直到后來喜歡上愛倫坡和江戶川亂步。沈寧笑說自己早期讀雨果的時候還比較陽光,后來則是越讀越邪乎。而自從自己變得比較陰郁以后,更是喜歡上博爾赫斯、愛倫坡這一類作家了。這些作家共同的特征是豐富的想象、離奇的情節(jié)、流動的意識、細致的心理刻畫。幻想、虛構、迷宮是博爾赫斯作品的關鍵詞,他打破了文學種類的界限,取消了客觀的時間,把幽默與荒謬,寫真與魔幻統(tǒng)一于創(chuàng)作之中。愛倫坡是歐美近現(xiàn)代推理小說的鼻祖,他的小說情節(jié)怪異離奇,充滿恐怖氣氛。愛倫坡稱自己小說的特點是“把滑稽上升為怪誕,把害怕涂上恐怖色彩,把機智夸大成嘲諷,把奇特變成怪異和神秘。”這些感覺都非常貼近沈寧繪畫的表達手法。“我覺得閱讀是至關重要的,繪畫不光是一種技術能力的展現(xiàn),還是一種情感的表達,這才是繪畫的終極追求。”
1996年,二十歲的沈寧畢業(yè)分配到連云港文化館,做了一名設計員,設計舞臺,節(jié)目單、說明書、海報等,沈寧抱著感激的心態(tài)接受了這份工作“一畢業(yè)就能找到工作,更何況,這份工作還能看到色彩和構圖,很知足了。”在文化館工作期間,沈寧開始嘗試工筆畫的創(chuàng)作,并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遇到了很多具體的技術問題,產生了繼續(xù)學習的念頭。1999年,他到中央美院進修。這所全國最高的藝術學府有濃厚的藝術氛圍,教學方式很寬松,劉金貴,唐永力,胡勃等一批老師的教學思想,對于當時急于解決具體繪畫問題的沈寧無疑有很大幫助。他在那里接觸到很多新東西,關注當代藝術,關注油畫,也畫了大量素描、寫生。
對沈寧影響最大的依然是中央美院的圖書館。他閱讀了很多在外面看不到的圖書。比如弗洛伊德、懷斯,用具象的繪畫形體和形態(tài)來傳達一種抽象的情緒和概念。還有新藝術運動前后,拉斐爾前派,象征主義等一批畫家的畫冊。
在央美的圖書館沈寧偶然翻到一本比亞茲萊的畫集,破破爛爛的,上面落滿了灰塵。他卻如同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大陸,開始瘋狂地尋找有關他的所有資料。比亞茲萊(AubreyBeardsley)是一個天才畫家,只活了26歲,他的作品色彩簡潔,通常只有黑白兩色,畫面的線條卻優(yōu)雅華麗。他總是畫一些表情詭異的妖冶男女,充滿了嘲諷、頹廢,甚至色情、邪惡,有人把比亞茲萊的作品比作“惡之花”。魯迅在《奔流》編校后記中,有這樣一段話:“圖畫是人類共通的語言,很難由第三者從中作梗的。可惜有些‘藝術家,先前生吞‘琵亞詞侶,活剝拾谷虹兒……”文中的‘琵亞詞侶,就是比亞茲萊,‘藝術家指的葉靈鳳。魯迅這篇文章寫于1928年,可見比亞茲萊早在上個世紀初就被中國文學藝術家們所熟知。但是建國后,了解比亞茲萊的人并不多,畫冊書籍也很少。時隔近十年,2009年,沈寧第一次買到了一本沒有被篡改過的比亞茲萊畫冊,第一次看到完整的比亞茲萊作品全貌,沈寧形容自己的感覺:“像是被人猛地推了一把,原來繪畫可以這么表達!那些原本人類羞于言說的東西,居然可以如此堂而皇之地用繪畫來表達!那是心靈相通的閱讀快感,十年之后,閱讀同樣一個人,依舊被深深地震撼。”
在中央美院進修的兩年很快結束,沈寧并沒有想過留在北京,“我回到連云港,單位領導很高興,說我守信用。我繼續(xù)上班,下班再畫畫。每天有大把的時間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想畫什么就畫什么,不斷地做一些嘗試。”
在連云港文化館沈寧一直工作了十年,直到2006年調到蘇州畫院。
蘇州是一座陰性的城市
在北方生活三十年后,來到蘇州這座被譽為天堂一般的城市,沈寧稱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是上蒼對自己的眷顧,他從心底里感激那些曾經幫助過自己的人。蘇州的美,起初是打動沈寧的。剛到蘇州,沈寧痛痛快快玩了一個星期,盡情領略這個被古今文人以無數(shù)筆墨歌詠描繪過的江南名城。
沈寧印象深刻的是蘇州城長滿樹木四季常青的街道,干凈而精致,而蘇州的人更是雅致講究。雅致講究的蘇州人極喜歡桂花,居不可無桂,食不可無香,蘇州城深巷中老井邊,四季都有若隱若現(xiàn)的桂花清香,這種桂花叫做四季桂,不僅僅在秋天開花。1982年桂花被確定為蘇州市的市花,此后蘇州的大街小巷房前屋后亭臺閣榭街道公園更是遍植桂花,真正是“華夏三分桂,蘇城擅其一。”飄滿桂花清香的街道,讓姑蘇古城更添一番清雅。沈寧最愛的一條街道叫道前街,街道兩旁長滿高大的銀杏樹,深秋時銀杏開始落葉,金黃色的銀杏葉片落在深綠的草地上,非常漂亮。有一天晚上,沈寧無意中看到電視報道說:道前街的環(huán)衛(wèi)工人,每天要數(shù)草坪上的銀杏葉片,看看每平方米草坪上有多少片銀杏落葉,超過了規(guī)定密度才允許清掃一部分,為的是要保持住這種美麗。這讓沈寧深感意外,看似自然天成的景觀卻是蘇州人精心維護而成的。
蘇州有獨特的繪畫傳統(tǒng),沈周、文征明、唐寅、仇英四位明代畫家,被稱為吳門四家,各有所長成就很高,他們的畫風靈氣十足,色彩上運用石青、石綠、赭石,艷麗而不俗,飄逸而富有靈氣。沈寧之前的畫風偏向北方,更注重扎實和穩(wěn)健,到了蘇州這幾年,繪畫風格則顯然浸潤了一些蘇州繪畫的空靈與靈動、
婉約的蘇州是一座陰性的城市,這座城市的氣質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沈寧,精致的雕欄畫棟,柔媚的小橋流水,綿軟的評彈說唱,家常的吳儂軟語,不管沈寧是否喜歡,這些氣息就流淌在他的生活里。蘇州國畫院位于市中心的慶元坊,原是清未蘇州知府吳云的私家花園,名為聽楓園。建于清代同光年間,園內亭臺館閣,假山池潭,花木扶疏,回廊逶迤。偶爾去坐坐,三兩知己喝茶聊天,的確是一種享受。沈寧的9平米畫室就在園內曲徑通幽之處,在這樣狹小陰暗的空間里,沈寧的作品不知不覺地改變了“我的騰緒比較容易受環(huán)境影響,在這個9平方米古園林的畫室里,我開始大量使用黑色和灰色的基調。以前我一直都是畫大畫,至少6尺以上,到了蘇州以后便開始畫小畫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比較缺乏精細刻畫的能力。”空間,氣候這些地域因素改變了沈寧繪畫的尺幅,也自然而然地影響了畫面的氣息,線條越來越細,色彩越來越暗越來越淡,越來越重視提煉每一根線條、型感,同時,畫面也越來越講究了。
在這個寧靜的園林畫室里,沈寧開始靜下心來看古畫,細細體味古人用筆的精妙。在對古人的悉心臨摹和研究中,沈寧發(fā)現(xiàn)自己更偏愛北宋和元代的繪畫,喜歡北宋繪畫現(xiàn)實的世俗的意趣。看古畫,一開始只是盯著技法,慢慢深入進去了便能體昧其中更深邃的東西,比如造型色彩等。沈寧體會到:“中國畫的精髓首先是造型,其次是那種詩意化的處理方式,再就是色彩理念,這些都跟西方繪畫不一樣。作為當代中國畫家,我們可以借鑒西畫用來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做一些修正輔助,但是中國繪畫最精髓的東西不應該也不可以改變。“通過靜心研究傳統(tǒng),
沈寧的繪畫有了很大的變化,”以前是勾畫線條后通過染色來刻畫細微的東西,悉心揣摩古人的作品之后,我學會省略掉一些不必要的東西,每一根線都會很講究,再通過染色來輔助。”
壓抑會讓人變得更加感性,也會更加性感。蘇州園林古建筑9平方米的畫室,以及姑蘇古城精致陰柔的氣息,對于在北方生活了三十年的沈寧,無疑會有空間上和個性上的壓抑感覺,而對于沈寧的繪畫卻是~種滋養(yǎng)。正是在蘇州的這些年,沈寧的繪畫有了質的變化,他的作品開始浸透出一股濃郁的江南氣質。
用繪畫講一些好聽的故事
讀沈寧的作品會發(fā)現(xiàn),所謂純美的意象或許只是嫻熟的技術所為,那些看似精致典雅的畫面只是華麗的外衣,他所在意的更是對于痛苦、神秘的內心隱秘情感的表達。沈寧審視的目光越過我們習以為常的物象,越過傳統(tǒng)繪畫中習慣性語境和主流追求,專注于繪畫傳統(tǒng)中極少數(shù)的異類,以及偏愛繪畫中的文學性。
沈寧自小喜歡聽故事,喜歡講故事,喜歡具有戲劇沖突的東西,電影小說都很吸引他,古代繪畫中最早吸引沈寧的也是那些有故事的作品。打動沈寧的是這樣一些作品:南宋李嵩的《骷髏幻戲圖》,沈寧喜歡的理由是這幅作品將“生與死強烈地對照,無疑是宋畫中的異類”;羅馬尼亞畫家阿利卡的《薩姆的小勺》,在沈寧看來“只是一點點,卻代表了所有”;法國畫家讓克洛的《骨灰甕》,讓沈寧感嘆“這是怎樣的悲憫?”而面對奧地利畫家弗洛伊德的《我想念你》,沈寧體會到“持久的感動,再次證明了藝術更關乎情感而非技術。”小時候沈寧去故宮,《搜山圖》讓他至今一直念念不忘,它是南宋末或元初人的手跡,描繪了民間傳說中二郎神搜山降魔的故事。圖中有各種野獸,虎、熊、豕,猴,狐貍、山羊、獐、兔、蜥蜴、蛇、樹精以及幻化為女子的魔怪等等,它們在神將們的追逐下倉惶逃命,畫面充滿動感,有緊張的戲劇沖突。在央美讀書期間,沈寧經常去故宮武英殿:“《韓熙載夜宴圖》里婀娜的背影讓我很感動,翩翩一曲綠腰舞,成就了繪畫史上最美的背影。我很感嘆古人在造型上的至高成就,僅僅通過這樣一個背影,能產生這么大的震撼。就是這一瞬間的感動,使我把那個背影單獨抽離出來,畫了《夢里藍天》。”《夢里藍天》是一種照片底色的感覺,在巨大的藍色空間里,那被“反轉片”化的背影有一種陌生的恍惚感覺,讓人充滿想象。雖然沈寧之后的作品里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類似的表現(xiàn)手法,但這一特例顯示出沈寧對于細節(jié)的想象力,以及對于講述故事的濃厚興趣。
沈寧所關注繪畫中的情感以及敘事性、故事性,戲劇性,是一種文學性的體現(xiàn),面對一些前輩畫家們關于“繪畫要獨立,要排除文學性,讓繪畫回到最本真的狀態(tài)”的提醒,沈寧明確表示:“文學性正是我在繪畫中追求的最根本的東西。畫畫就是為了情感表達,如果我不能暢快地表達我的情感,僅僅做一個完美的手藝人,繪畫對我就不再具有吸引力。古代很多經典繪畫作品,就是敘事的,抒情的。如果把敘事和抒情都扔了,繪畫就只剩下了形式,這個形式頂多是表皮。”沈寧甚至認為繪畫這種事不過是雕蟲小技而已,古時大書法家,大畫家沒人把繪畫當正事來做,該做官的做官,該做學問的做學問。繪畫開始變得獨立并出現(xiàn)專業(yè)畫家之后,它就變成了象牙塔,脫離生活和現(xiàn)世情感。很多專業(yè)畫家更多地想在技術達到某種高度,而忽視繪畫還可以表達當下情感,表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表達畫家的想象力,這樣是舍本求末的,“我不刻意追求繪畫的筆墨,我更在意畫的內容,我要講一些好聽的故事,技術是為能講好故事服務的,只有感覺到技術不夠用時,我才會再去琢磨技術。”
沈寧從不單純追求技術。在他看來,藝術無疑包含了繪畫表現(xiàn)的方式,但并不是所有的畫家都可以稱之為藝術家。“常聽有人掛在嘴邊:藝術追求的是極致的表現(xiàn)。卻不見得明白,事物的極致卻是恰恰走向了與自身相反的另一面。”沈寧認為好的畫家會懂得用沉靜表現(xiàn)痛苦,用喧嘩傳達寂寞,用死講敘生,用黑描繪白……這時,畫家才能變成不僅僅只是具備了技巧的真正的藝術家。藝術家具有一種不同于尋常的看待世界和生活的視角和語言方式,使他們的作品更為深沉透徹地展現(xiàn)出人類情感活動的每一個角落,去觸撥觀眾心中每一根隱秘的琴弦。“對繪畫技巧的學習和打磨如同掌握一種語言方式的基礎,好比一篇文章中的字詞和語句。但再華美的言語如果拆散開來脫離了表達的核心都將是毫無意義的,我們所將看到的只不過是一篇空洞無物的行文造句的練習而已。”
跟電影和文學的敘事方法不同,繪畫是利用一個靜止的畫面來敘事,這個方式本身有局限性很不充分,一個繁雜的故事畫家只能從中截取片段,所以這個片段截在哪兒就顯得尤為重要。也就是說,畫家要有能力截到關鍵點,這樣畫面就有了無數(shù)的發(fā)展方向,有了多種可能性,給人以多重想象空間。當一個故事有了無數(shù)可能性時,這個故事就有意思了。沈寧用繪畫呈現(xiàn)給我們的,就是這樣一些有意味,好聽的故事。
小徑分岔的花園
沈寧用繪畫講的故事,往往跟文學電影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甚至有些繪畫作品的標題就直接取自文學和電影作品的名字。
創(chuàng)作于2009年的《小徑分岔的花園》,畫名取自于博爾赫斯的小說。高近兩米的豎構圖,畫面采取是傳統(tǒng)中國花鳥畫的構圖方法,在這個傳統(tǒng)的框架里,植入新穎離奇甚至有些變態(tài)的意象:騰空翻飛的貓,妖冶的蝴蝶,怪誕的青蛙,姿態(tài)怪異的女子,通過意象之間發(fā)生的虛實關系,構成時空迷離交錯的視覺圖像。“多年前讀博爾赫斯的《小徑分岔的花園》,感覺世界是如此的紛繁復雜,相互交錯。這本小說背景設置在中國清代,里面包含了一些數(shù)學的、宇宙的、邏輯的,甚至一些神秘學的東西,都是我很喜歡的元素。有一天突然想到這個名字,觸發(fā)我想畫出那種紛亂復雜的、不在一個時空里的感覺,本來計劃這張畫有四組,后來只完成了一張。我要強調的是,這張畫跟小說的情節(jié)沒有多大關系。”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畫的是一只大象站在月亮上。通過這幅作品,沈寧要表達的是一種冷清,帶點悲觀色彩,甚至帶點絕望感覺的東西。有一次沈寧在北京的游樂園,夜深了,游樂園里冷清得有些冷峻,這個感覺讓沈寧印象深刻,他一直惦記著想畫出這個感覺里的游樂園。后來,沈寧搜集了大量游樂園的素材,那些畫面讓沈寧覺得太繁復,不是他想要的感覺,他決定找一個游樂園的替代品,“我能想到的最接近的就是馬戲,我對大象這種很沉重的有體量感的東西,感覺就是很壓抑,很沉重,我讓它站在一個球上面,就形成了一種反差,是不穩(wěn)定的感覺。”有體量感的大象和清冷的月亮,這種具體而簡潔的意象組合在一起,表達一種抽象而豐富的情感。
創(chuàng)作于2009年的作品《無處告別》,來源于女作家陳染的小說《無處告別》。“畫院組織我們畫家出去寫生,回來之后要交作業(yè),我想,我要畫自己喜歡的東西才有意思,于是就畫了一只貓,帶上一只面具,畫完,抬頭看見書架上陳染的《無處告別》,于是借用了這個名字。”《無處告別》是陳染代表作,
開篇第一句話是:“黛二小姐庸困倦怠地躺在床上胡思亂想著什么。”這樣漫無邊際突兀的有些詭異的句式,自言自語情緒化的宣泄,展現(xiàn)的正是人物的某種狀態(tài),幽閉、失落,壓抑、沮喪、孤獨而又虛無。沈寧的《無處告別》,那只帶著面具的貓咪,威武霸氣的面具與俯首縮爪、靜默溫順的貓咪形成氣勢上的對比,讓人體會到面具之下貓咪隱忍的壓抑,沉默的憂傷。沈寧畫出了這只“有些傷心的貓”,我們在陳染《無處告別》里找到了某種相呼應的情緒,陳染用文字描寫的黛二小姐一如這只傷心的貓,正以這種令人恍惚的狀態(tài),逼近現(xiàn)代人的情感內核。后來,畫家羅寒蕾收藏了這幅《無處告別》,并為這幅畫寫了一篇文章,記錄了她跟這幅畫的不解的緣分。原來,羅寒蕾養(yǎng)過一只貓瞇幾幾不久前失蹤了,當羅寒蕾“見到沈寧的《無處告別》,幾幾帶了個儺戲面具躺在里面。如此真實,神秘卻不遙遠,讓我感到溫暖而親切。”給羅寒蕾的感覺,《無處告別》畫的是幾幾,更畫的是自己與心愛的貓咪之間不能告別的那一份憂傷。
完成《無處告別》,沈寧還覺得意猶未盡,繼續(xù)創(chuàng)作了《無處告別之二》,同樣淺褐色的基調上,畫了一個戴著頭盔的裸女。這是一個中世紀歐洲武士的金屬頭盔,上面有細密精巧的花紋圖案顯得很沉重,使跪伏在畫面上的女子有一種不能承受的重負感,看不見表情,卻與貓咪所表達出來的氛圍相同,那個頭上戴著頭盔看上去有些無助有些壓抑的女子,以及那只戴著面具有些憂傷的貓,有著同樣的情感——無處投放,無處告別的傷感。
沈寧認為當代藝術跟傳統(tǒng)藝術不同之處,就在于當代藝術具有自覺的批判性,這是藝術的自覺。這樣的藝術自覺早就存在于我們的傳統(tǒng)繪畫中,比如《骷髏幻戲圖》,《地獄變相圖》等。對生與死的觀照,對痛苦的、來世的、神秘的、未知事物的表達,使得這類在中國古代繪畫里比較異端的作品,超越了繪畫本身而具有了藝術的自覺。十九世紀末歐洲的象征主義以及印象派之前的文學和繪畫,也對沈寧產生很大的影響,這使得沈寧自覺排斥傳統(tǒng)工筆畫中那些純美的元素,盡管他的技法很純美,他拒絕停留在傳統(tǒng)繪畫語境中對吉祥美好事物的膜拜,因為他覺得“那種瓊瑤汪國真式的抒情唯美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十九世紀末的文學藝術,就是要挖掘人內心里惡的東西,比亞茲萊就是表現(xiàn)人性之惡,如魯迅所說,這個天才用邪惡來表現(xiàn)美,同時美又反過來映襯這種邪惡。隱秘的內心是一個神秘的世界,對我更有誘惑,如‘悲觀主義的花朵,有些東西看起來很美很華麗,本質卻是頹廢的悲傷的,甚至是‘變態(tài)的。我不認為‘變態(tài)是貶義詞,只是這個超乎常規(guī)的意象還不能被大多數(shù)人所理解和接受。”
沈寧的作品就是那種看起來很美很華麗,骨子里卻有深刻的批判、嘲諷與審視。他的作品以毫無關聯(lián)的圖像組合,讓畫面衍生出無限的想象和意義,給予觀者更多的想象空間,每一個觀者的想象,都是對作品的再一次創(chuàng)造,猶如一座小徑分叉的花園。這是現(xiàn)代文學對于沈寧的影響,也是沈寧的藝術追求。沈寧說:“繪畫只是一把鑰匙,每扇門后都是屬于觀者自己的。我只是給觀者提供一把鑰匙,并不很在意觀眾打開這扇門會看到什么。”有時候,誤讀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沈寧甚至覺得,藝術這個東西離不開誤讀。
動物的靈性和人性
動物和人,是沈寧繪畫著力表現(xiàn)的題材。在沈寧筆下,動物們脫離了傳統(tǒng)的藩籬,被賦予了趣味和靈性,甚至有了人性。
沈寧比較容易被一些小東西吸引,而他也愿意去關注那些能吸引自己注意力的事物,哪怕只是一只掙扎的蒼蠅,一只躺在石板路上死去的蝴蝶。那些能吸引他的所有東西,都被他賦予了人的情感,準確地說,是被賦予了沈寧的情感。
《寵物》創(chuàng)作于2004年,是沈寧的作品中首次出現(xiàn)動物。作品中的女子是中央美院的研究生:“這個女生身材修長,特別有造型感。畫完之后我又在畫面上加了一條系著領帶的狗,經過這一組合,似乎把我心里想說的東西表達出來了。”《春如意圖冊之五》畫的也是女人與狗。女人圓潤的酮體被白紗,盛開的粉白色的花朵和枝葉遮蔽著,微閉雙目的狗陶醉地將鼻子貼在花朵上,唯美的色調中彌漫著淡淡的情色意味。《游春圖》是一群動物的狂歡,一個女人以動物的姿態(tài)呈現(xiàn)。人,顯然只是動物群體中極為普通的一員。《亂步》畫了一只因為穿著三寸金蓮而亂了步伐的鴨子。這個意象組合給予人的視覺感覺是突兀和意外,沈寧卻是信手拈來:“在博物館看到那雙小鞋子,禁不住感嘆好小啊,像鴨子穿的一樣。這個感覺就存在了腦子里,回去畫了只穿上小鞋子的鴨子。”
《生肖》圖冊是一套命題作業(yè),生肖,這群用來計算年齡的動物,被沈寧描繪得趣味盎然。黑色的老鼠纏繞著一株盛開的白色彼岸花,小眼睛里是對彼岸的迷茫;系著LV領帶的狗有著一張暴發(fā)戶的嘴臉;一匹雜交的馬立在充滿慈悲的手上,憂傷而孤單,仿佛一聲嘆息。《生肖》系列作品中的雜交馬靈感來自一本科普雜志,介紹英國一項技術成功培育出一種雜交馬:“看到圖片那一刻,我想把這匹馬捧在手心,我忍不住發(fā)出一聲嘆息。”人類科技的發(fā)展對于自然生命的侵蝕,讓沈寧產生深切的悲憫。而一只躺在路上的死蝴蝶,讓沈寧再一次嘆息生命的脆弱,嘆息美麗的瞬間即逝:“有一次在江蘇省國畫院,我看見寂靜的石板路面上有一只死蝴蝶,差點踩到它,那個場景讓我忍不住嘆了一口氣。”死蝴蝶后來就出現(xiàn)在作品《蝴蝶的歌聲》,《流言》等作品中,那些水墨涂染的蝴蝶更有某名的傷感與凄艷。
沈寧畫過很多貓。貓,歷來在文學藝術中占據(jù)重要地位,有些文學作品就以貓為題。夏目漱石的《我是貓》,以貓的視野來觀察人類的世界,愛倫坡的《黑貓》是惡的意象,錢鐘書的《貓》借貓諷刺主婦。沈寧認為貓更像人,貓是很陰柔的動物,它會靜悄悄地趴在那里,處于內省的狀態(tài)。沈寧在一篇“關于《貓年》”的文章中這樣寫道:“我曾經相信,貓們在另一個平行的世界中有著組織嚴密的社會,想必村上春樹和宮崎駿也會同意的。迷戀過宋人小品中的貓們,卻又為她們一味孩童般的天真爛漫而感到單調和遺憾。餅干筒和掛歷中甜美得如同冰激凌般的貓們一副裝腔作勢的二奶相讓我倒盡了胃口。這些年,我在內心養(yǎng)了一只貓,它是獨立的,做事不分原由,沒有規(guī)律,不負責任,說話可以不作數(shù),不爽的時候甚至會離家出走。但我卻沒法割舍,因為我也開始漸漸變成了貓,開始用貓的方式和語言生活。”沈寧在心里養(yǎng)著的這只貓,不撒嬌不虛榮,有一些心思,還有一點憂傷。
貓在沈寧近年的創(chuàng)作不斷出現(xiàn),也被賦予了更為豐富的象征意義。《貓年》,畫了一只吃月亮的貓,沈寧這樣解說這幅作品的創(chuàng)作緣由”我看到一只貓的圖片,張大嘴巴,我被它吸引了,我決定畫這只貓,它被確定為畫面中必須出現(xiàn)的最主要的形象。接下來要解決的問題是,它在干什么?這個時候我就能任意想象了,我想象讓它對著一只蝴蝶,或者對著一個美女,或者對著一個月亮,于是,對著月亮張大嘴巴,這個畫面所能表達的意象和感情,很符合我的感覺,OK,就開始畫了。”貓和月亮,
這些原本司空見慣的形象,沈寧做了不那么司空見慣的組合,便產生了一種意外的陌生感。創(chuàng)作于2010年的《春如意圖冊之二》,畫的是一只白色貓咪張大嘴巴貪婪地伏在女子裸露的身體上。作品《瞳》,依舊是貓咪和女人裸體,貓咪微閉雙目,女子卻有一雙亮晶晶的雙目,貓咪舒適享受的姿態(tài)與女子的疏離審慎形成對照,表現(xiàn)出男女之間對于“性”的不同態(tài)度和感受。
在畫了一系列的貓咪之后,沈寧開始畫豬。在沈寧看來,豬是跟貓有著不同性格的另一類“人”。《佳節(jié)》系列作品是把豬跟女人體放在一起,組合出奇妙的視覺效果,豬本身的寓意和形象,跟女人漂亮性感唯美的身體放在一起,自然地形成一種對比。在畫法上,豬的形象也很有表現(xiàn)力,畫豬,可以用大量的白粉,豬的形象,本身有天然的層次感,豬的表情也非常有意趣。
創(chuàng)作于2010年的《細犬》,是沈寧比較滿意的一幅作品,金色卡紙上畫了一只姿態(tài)慵懶、情緒頹廢的狗,那個眼神分明就是一個落寞的不得志的又很有期望有期待的中年男人。這個狗跟其他的狗比起來,更接近人的情感情緒:它的內心開始有活動了,它是沉靜的內省的,它的眼神卻是憂郁的。畫完這幅畫沒有取名字,沈寧拍了圖片發(fā)在博客上,配上李宗盛的《寂寞難耐》,感覺很搭。
沈寧作品里的動物賦有了靈性,人性,有些動物有了情色的意味。但沈寧認為這些作品還沒有走到極端,還不夠惡不夠毒不夠邪。“希望我的作品有一種力量,像手術刀一樣,冷冷地劃過觀者,讓他們感覺到疼痛。”
對繪畫有潔癖
了解沈寧的人,都知道沈寧有潔癖:他從來不帶任何食物進畫室,甚至禁止男士進入他的畫室,畫畫的時候他一定會帶上白手套,他還說過一句話讓藏家們很感動的話:“在我的畫交給藏家之前,這上面不會有任何一個手指印。”他的潔癖也表現(xiàn)在他對繪畫材料的選擇,對畫面的講究,對布局的一絲不茍,以致表現(xiàn)在對題材對色彩的專注和用心。
沈寧尤其喜歡用各種白粉來處理畫面,灰色基調的畫面配上白色的顏料,是沈寧經常采用的色調,這種色調決定了沈寧的作品格調本質上蘊含沉著、冷艷,典雅、高貴、潔凈的氣息。花瓣和花蕊,蜘蛛的爪子和蜘蛛網、女子的鏤空衣飾以及動物的毛發(fā),經過白粉的處理,凸顯出潔凈而華麗的視覺效果。沈寧尤為關注動物毛發(fā)的處理,甚至有時候就是為了畫出他感覺中的幾根漂亮的毛發(fā)而創(chuàng)作一幅畫,作品《無處告別》就出于這樣的創(chuàng)作動機:”我覺得貓肚子上的那幾根毛發(fā)真的很漂亮,很靈動,如果沒有實的東西來襯托,就不能突出我感覺到的美,為了那一點虛的,我畫了很多實的。“對于動物身上的這幾根毛發(fā)的喜歡,是沈寧對于生命的瞬間體悟吧,沈寧用何家英何先生的一句話來表達自己的感受:“什么是生命?生命就是在空氣中微微顫動的感覺。”
沈寧一向注重對內心的審視和關照,他不要那種張狂的、浮躁的東西,他一直堅持的是靜靜地思考一些東西,然后把它畫出來。即便是一幅單純的肖像畫,一些被動的命題作業(yè),亦或是一些主旋律創(chuàng)作,沈寧依舊以他內心的情感體驗來畫出生命中最真實的體驗。
獲得”2010年全國中國畫展”優(yōu)秀獎(最高獎)的作品《和你在一起》,就是這樣一幅成功的作品。灰色的背景下,人物有趣的鏡像投影,一正一負、一虛一實,以及中軸落款的運用,都強化了十字架似的對稱構圖方式,加強了畫面的空間感和寧靜祥和的氣氛。朱紅印章和同色系圍巾相呼應,給畫面增加一份暖意。以白色點涂,使茶杯、手鐲,指甲、眼珠從灰,黑,朱紅的層層色塊中跳躍出來,顯得靈動而鮮活。《和你在一起》這個具有文學性的標題,表達了“她”跟自身投影的關系,也是“她”跟觀眾的關系,甚至是“她”跟作者的關系。《和你在一起》,以匠心獨運的技巧達到視覺上的唯美與和諧,同時,這個唯美的和諧的畫面里蘊含著豐富的感情和情緒,傳達沈寧作為一個藝術家的思考。
入選第11屆全國美展的作品《水果硬糖》,由9幅四尺對開的作品拼接而成,畫的是一群水果糖一樣甜膩的少女大頭像。沈寧坦言,這幅作品是被逼出來的。首先是環(huán)境所逼,參加全國美展的作品尺幅不能小,而身居9平方米的畫室,畫大畫是不可能的,于是就逼出了拼接這個圖式。其次,不能玩得太邪,否則就違背了全國美展的游戲規(guī)則。“但是,我又不甘心去畫些自己沒感覺的東西,所以我就折中找一些我覺得還算有趣的東西來畫。”在網上,沈寧搜集了很多大頭貼,是攝像頭廣角拍的,于是,他決定畫一群果凍妝女孩的形象,畫出那種很鮮艷很粉嫩很有時代感的感覺,“這個形象是我們這個時代特有的,能從一個點上展現(xiàn)這個時代流行的文化,一種很商業(yè)化的審美傾向,很果凍,很冰激凌。”《水果硬糖》展出后反響很好,這幅畫在畫法上也很有新意,畫面很鮮亮很有金屬的質感,桃紅、嫩綠這類色彩,以及鏡子的反光、冰塊、玻璃、金屬、相機這些很工業(yè)化的東西,都是傳統(tǒng)繪畫所較少表現(xiàn)的。畫面輕盈嬌媚,頗具時代氣息,是見功力見技巧的作品。
對中國畫材料、畫法,沈寧也有自己固執(zhí)的堅守。他一直堅持使用絹,在繪畫歷史中,絹的使用更早于宣紙,在絹上作畫,正反面能相互襯色,使畫面更為細膩,柔和,典雅,非常適合沈寧所追求的繪畫格調和品質。有很多評論認為沈寧的畫面很華麗,沈寧認為華麗不是他的追求,技法只是服務于畫面的表現(xiàn)手段,應該是由畫面和表達需要所衍生出來的。“工筆畫的材料技法以及表現(xiàn)方法本身具有裝飾性,這種華麗的感覺可能來自我對于畫面格調的追求,我其實更喜歡質樸的感覺。我覺得老祖宗留下來的技法已經夠用了。我用最基本的筆法,用最質樸的技術,等不夠用了再去做一些技術上的探索。”沈寧對繪畫技術的探索有自己底線,那就是對于“平面”的堅守,“如果擯棄平面性,用中國畫的材料模仿西畫的光影,東方繪畫的獨立性就沒了,我不能接受這樣的改變,這是我對文化對中國畫應該擁有的最基本的使命感。”
沈寧的畫,華麗香艷、詭異情色,戲謔荒誕。細細品讀,卻讀到華麗中的淳樸,詭異中的靈性,情色中的端莊,戲謔中的幽默,荒誕中的慈悲。沈寧強調說,最接近自己作品感覺的正是愛倫坡的那段話;“把滑稽上升為怪誕,把害怕涂上恐怖色彩,把機智夸大成嘲諷,把奇特變成怪異和神秘。”有人認為沈寧的作品很色情,很暴力,沈寧認為:創(chuàng)作對自己而言就是生命的真實體驗,他始終以真誠的干凈的心對待自己的藝術創(chuàng)作。藝術的功能是展現(xiàn)人的情感世界,而不是將人閹割,“讀畫需要的是心靈而不是眼睛,否則我們就會迷失在表象之中。”
據(jù)說有一位在美院擔任老師的著名畫家,認為沈寧的畫太陰暗太色情以至于不準學生看沈寧的畫冊,對此,沈寧引用了黃永玉的話作為回應,“如果你對新事物看不慣了,那說明你已經老了,如果你對新事物開始咒罵了,那說明你已經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