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盛桓
(河南大學,開封,475001)
來到人世,至今已虛度七十三個年頭。想起陸游的詩《冬夜讀書示子聿》,感慨良多。我沒有做到“學問無遺力”,因而到了老,“功夫”仍未能“成”,只有發出如題目所說的感慨。
陸游又云:“世間萬事有乘除,自笑羸然七十余。布被藜羹緣未盡,閉門更讀數年書。”進入七十歲以后,我常說自己“年方七十”,就是希望上天能給我時間,從而“閉門更讀數年書”,把我想做的事情多做一點。
1945年,我七歲,正值啟蒙開學之年,恰逢抗戰勝利,我有機會上學了。
我上的第一所小學在廣州光塔路光塔寺內。我當時住在仙鄰巷,光塔寺就在仙鄰巷對面,所以上學很方便。一雙媽媽做的布鞋算是啟蒙開學最光鮮的打扮了;衣褲則是爸媽或哥哥的衣服改的,一副寒酸相。最寒酸的是我沒錢買課本,我的課本是爸爸用廢紙訂成本子后替我抄寫而成的。好在一年級課本,國語(即語文)、算術都很簡單。我記得爸爸還按原來書上的頁面簡單畫了些圖,上課用是沒問題的。可是,在老師眼里,這樣窮的學生,卻有點難以接受,平時常常為難我。一次,忘了是因為什么,老師罰我站,我感到委屈,哭了起來。大滴大滴的眼淚滴在課本上,把墨寫的課文弄得一塌糊涂;我為了保護課本,想用手去抹干它。誰知越抹越糊涂,課文變成了大花臉,課本也不能用了。現在回想起來,覺得很對不起我已過世的父親,他花了那么多心血和寄予了那么多希望抄寫出來的課本,竟然被我毀于一旦。我多么希望這寒酸的課本能留到現在,作為對我那一生潦倒窮困的爸爸的紀念,并且讓我的子孫看看,了解過去日子的艱難困苦。

圖1 徐盛桓教授在讀書
眼淚洗書這一幕發生了之后,我就沒有再去上學;隨之,這些課本也因失去了它們本來的作用而被用來生爐子。我因課本事件停學,改為在家“上學”,這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父親承擔起了教我的責任。他要養家糊口,教我當然不是專職,只能在下班之后教教。“課本”是由他編選并抄寫“出版”的《論語》、《朱柏廬先生治家格言》、《千家詩》等方面的內容。他教我認字、習字;習字的“字格”也是他寫的,記得有“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床前明月光”之類;還有學習算術的加減,另外他要我背誦九九乘法表——其實我當時并不知道乘法表有什么用。晚上在油燈下,他為增加家里的一點收入,替人刻圖章或寫個條幅、畫個中堂之類,我就站在他身邊胡亂背誦“子曰”、“春眠不覺曉”、“善欲人見,不是真善”(朱子格言)等;他還檢查我的習字,在認為寫得好的字上面畫紅圈圈。
逐漸地,我認得不少字了。白天,我自己在家,就把家里的書翻出來看,有歷書、哥哥過去的課本、媽媽的唱本、不知什么時候留下來的書頁已泛黃的《江湖奇俠傳》等,看得半懂不懂。有一次,剛學習一個標點,是表示上下兩個字互換的。我把封皮已經翻脫了的《小紅袍》拿出來,在目錄上點點畫畫,十分自鳴得意,等著哥哥放學回來夸我的杰作。誰知他拿起書來,看看畫得斑斑點點的書頁,嘟噥了一句就放下了,弄得我很沒趣。有一次,我看到哥哥桌面上有個小玻璃鏡框,里面有一張他寫的字條:“寧可人負我,不可我負人。余之座右銘”。盡管我完全不知道“座右銘”、“負我”、“負人”是什么意思,但覺得這肯定是大人(我那個哥哥比我大七歲)書桌的標志,于是我也在經常寫字的桌面上做了一個。
就這樣,到了年底,一個學期就過去了。爸媽覺得我不去學校上學,始終不是個辦法,就讓我到另一學校去考一年級下學期插班生。這就是離家很近的廣州市第一小學,即現在的朝天小學。那時候我不知道這是全市最好的小學——知道了我就不敢去考了。它由清朝的官辦外語學校——同文館幾經改制而成;1945年任校長的梁寒淡是廣東高要人,抗戰時在澳門從事抗日戲劇宣傳活動,勝利才回到廣州當校長;他的哥哥梁寒操是國名黨元老,曾任國民黨的宣傳部長。2005年,以梁寒淡名字命名的一所希望小學在他的家鄉建成。
一年級插班生有九個人考。考完回家后爸爸問我考得怎么樣,我回答說應該沒出錯。爸爸一點一點問我,我一點一點回憶。有一個問題記不起來為什么要回答“甘肅”,我寫成“金肅”,爸爸就說我錯了,原因是廣州話“甘”、“金”同音。從放榜看到,錄取了兩名,我考第一。
在市一小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有一個地方是人人可以進來看書、借書的;原來在學校里不光是背誦、串講、寫字,還要唱歌、畫畫、做手工、跑步;除了在屋子里上課,還會在墻壁上貼上自己畫的畫、寫的字、作的文,比比誰的好。有一次,我給廣州一個兒童刊物投了一篇稿,不知為什么,后來文稿竟然抄錄得端端正正,貼在學校的壁報欄里,這在當時學校里被傳為佳話。我在市一小讀了三年多,因為搬家,升五年級時轉了校。在這三年多里,除了一次“童軍”課小考考結繩,我沒把“瓶結”結出來,得了個50分以外,其余的有筆試的各科小考大考,我的成績都在90分以上;手工、體育、唱歌大概是八十來分。學期總成績基本保持在年級的第二名。
在市一小,我學會了很多東西,至今仍令我十分懷念。迄今,我還記得在各年級時我的班主任的名字:四年級時,班主任叫謝志群,我曾從他家里借過一套在香港出版的描寫一位流浪少年參加東江游擊隊的小說《蝦球傳》。后來謝老師生孩子,臨時換了一位小伙子高浪教我們。高老師人如其姓,高高瘦瘦的。我對他有特別印象,因為他曾輔導我參加演講比賽。為了輔導,有一天晚上他甚至留我在學校宿舍住。他人很活躍,課余常常教我們唱歌,如“大家唱”、“團結就是力量”、“古怪歌”、“山那邊呀好地方”、“再會吧,香港”等。現在我們知道,這些是進步歌曲。教音樂課的是李老師,她不管我們水平怎么樣,教我們唱很多名曲,如德國的“萊茵河的晚唱”、李叔同的“送別”等,至今還記憶猶新。1949年7月,我又由于搬家,升五年級時轉到市五十小學。
1949年10月14日,廣州迎來解放。
五十小學教音樂的何文蔚老師也是高高瘦瘦的青年,在我的記憶里,小提琴拉得不錯,嗓音也好,帶領我們幾個學生教學校附近的居民唱歌。我們這些學生組成了一個合唱小組,曾到當時位于廣州沙面的廣州人民廣播電臺演唱。
1951年7月,我小學畢業,考上了廣東省立文理學院附中。
文理附中位于廣州珠江以南當時屬邊遠郊區的鳳凰崗,那里曾經是個亂葬崗。我在學校寄宿,還當上廣州一個青年刊物《在毛澤東旗幟下》的通訊員。一次,我步行一個多小時到珠江以北的北京路青年文化宮參加通廢墟員會議。散會時十點,步行回到學校已經十一點多。途中我經過那些可以看到尸骨的墳地時,嘴里胡亂吼著蘇聯歌曲“同志們向太陽向自由”給自己壯膽,鼓足勇氣朝前走。自此以后,多黑的夜路我都不害怕了。
市一小學、五十小學的唱歌經歷埋下的種子,在文理附中得到個機會發芽了:我參加了電臺“空中教歌”大隊,電臺每隔十天八天便會給我寄來一張新歌歌紙。一次,我剛收到電臺給我寄來的歌紙,同學黃恭義拿過去就唱起來。我很納悶:這是電臺準備下周教的歌,黃恭義怎能馬上流暢地唱出歌詞來呢?一問才知道音樂人有一種視唱的本領:拿起一首新歌的歌譜,就能馬上唱出歌詞,先是第一段,之后是第二段、第三段,甚至四部混聲合唱中相隔了四行歌譜的第三段的歌詞都能唱出來;一邊看歌譜,心里想著如何唱,嘴里就要把看到的詞唱出來。音樂家會唱的是五線譜,但黃恭義只能處理簡譜。這真是一個新天地,原來唱歌也有許多東西可以學。
知道了有什么東西可以學,就有了進取的目標。根據技巧進行學習并不難。三個月左右的時間,我已經可以拿起歌紙就能唱第三段的歌詞。在這樣的刺激下,我開始學習樂理。通過學習從圖書館借來的許多解釋樂理的書,包括五線譜入門的書,我發現自己的自學能力有了提高。我甚至還搞出了“土發明”:五線譜的調號很難記,C調沒有#號,G調一個#號,D調兩個#號,等等;另外還有b號;此外還分高音譜表、低音譜表等。我發現,把C、D、E、F排列以后,分別把G、A、B插在CDDEEF之間,成為C、G、D、A、E、B、F的排列,中央C沒有#號,從G開始以后依次為兩個#號、三個#號……,這就很好記了。高音譜表、低音譜表以及b號都有這樣的簡便記憶法。這個“發明”對我以后的各學科學習有啟發:學科的原則、規則、規律是按有關的原理,經過嚴格的論證、推導得到的,學習時要十分注意這些嚴格的科學程序,把有關的原理弄通弄透,就能在偶然中找到必然。
就這樣,我少年(我那時還是少先隊員)的心靈上開啟了一扇音樂之門。我繼續借來作曲學、和聲學、曲式學、對位法之類的書來啃,買來《黃河大合唱》的合唱總譜(簡譜)對照學習。雖然當時看不大懂的,而且這些學習注定不會有實質性成果,因為我完全沒有任何習樂的物質條件和必要的指導;但這并沒有影響我的熱情,因為這并不是出于我想當音樂家的奢望,而是我的一種興趣。
1952年秋季開學,廣州市的幾個附中合并成為華南師范學院附中,文理附中從鳳凰崗搬到廣州市中心的中山四路,師資水平、教學設備、人文環境、生活設施都大大改善了。那時候學習蘇聯凱洛夫的教學法,老師上的每一節課都非常認真準備。用的教材,除語文外,都是從蘇聯課本翻譯過來的。數學、物理、化學的書末附了練習題的答案。考核采用5分制,5分最高,2分為不合格。我們做練習,常常不是滿足于答案正確,而是尋找得到答案的多種方法,偶然還居然能證明答案有誤。有一點令現在的學生難以想象的是:我們考試不用監考。考試時你想出去走走,休息一下或者去廁所,向老師報告一聲就可以。我在附中幾年,從未聽說有作弊的。其實也沒有什么好作弊的,因為考的東西在書本上找不到現成的答案。一次物理考試,我只得了70多分。物理老師何尚杰拿我的試卷貼堂,一方面是因為這成績差不多是班里最高的,另一方面是因為解題的方法有獨到之處。
1953年兒童節前,我給《廣州日報》寄去了一篇描寫初中生學習生活的3000字的短篇小說,在5月29日該報的“副刊”上發表了。這是我在報刊上發表小說類東西的開始。
還有令我高興的是,我在這段時間得到了極好的藝術熏陶。1952年底,蘇聯派出頂尖級的藝術家來華表演。在廣州的演出地點是中山紀念堂.離中山紀念堂不遠的華師附中于是承擔了一項政治任務:每場演出都要派人把空出的座位填滿。那時喜好此道的人不多,所以幾乎每有演出,我都要去完成這“任務”。對我來說,這任務就是藝術享受,前無先例,后無來者,那真是世界水平啊!蘇軍亞歷山大紅旗歌舞團的合唱藝術,烏蘭諾娃帶領的芭蕾仙女,俄羅斯民歌唱法的女聲重唱,大型交響樂隊演奏的肖斯塔科維奇的《慶典序曲》、柴可夫斯基的《1812序曲》、恰恰圖梁的《假面舞會》……我此后長達半個世紀的藝術愛好就是在欣賞這幾場表演的過程中養成的。
我們幾個同學對交響音樂著了迷,但是哪有錢買設備和唱片啊?后來我們發現,“國際書店”是我們欣賞音樂的好地方。廣州“國際書店”即現在外文書店的前身,在北京路,離中山四路不遠,主要出售蘇聯的圖書和唱片。有人要買唱片,店里的人就讓他試聽,我們課余經常去,就站在旁邊跟著“試聽”。后來我們同一位身材高挑、樣貌標致的女店員相熟,她也會給我們一些方便。這樣聽了一年多,蘇聯出的交響樂曲唱片也差不多聽完了。盡管還不能說是真正的欣賞,但我們這些窮學生也十分知足了。我們一邊聽,一邊練習記譜;看電影時也帶根小鉛筆頭去記下電影音樂的樂譜。這時,我再回想起過去看的作曲學、和聲學、曲式學、對位法之類的書,就理解得多一點了。
初中二年級,我的學年成績科科都是5分,見證了我初中階段的一個黃金時節。
這些當時只是作為課外的愛好,想不到日后也都派上了用場,助我發表了不少東西。我大學畢業之后結交了一些華南歌舞團的演員朋友。一次,她們要上京演出,希望能預先寫好一些文章,以便演出的第二天就能在報紙上發表,對節目作出評介。一位朋友找到我,我在排練房看了她們的排練,幫她們寫了幾篇東西,后來果然在《大公報》、《光明日報》等發表了。1954年大演革命戲,大唱革命歌,作曲家常為毛主席的詩詞譜曲。我通常是在《光明日報》今天讀到作曲家為毛主席的某詩詞譜了曲,隔天就可以把推介這首曲子的文章寫好,寄到《羊城晚報》副刊“晚會”發表。大約是1956年,中國實驗歌劇院來廣州演出大型歌劇《草原之歌》和《劉胡蘭》。我看完他們的演出后寫了一篇評論發表在作協廣東分會(現廣東省作協)的文學刊物《作品》上。
1957年我們高中畢業。我們幾個一直對音樂有興趣的同學,特別是從文理附中一起走過來的同學商量,在畢業晚會上演出器樂小合奏《托兒所的早晨》和《玩具波爾卡》。《托兒所的早晨》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電臺常播放的一首器樂曲。高中時,宿舍播音室早上播的起床曲就是這個曲子,伴隨我們的生活多年了。我們分頭記譜,秘密排練;樂器是我們當時條件下所能有的牧童笛、口琴、簫、三角鈴、兒童手鼓,還加上了口哨、人聲。演出受到極大的歡迎,也許是因為那旋律太熟悉了,喚起了同學們對這幾年學校生活的回憶。我們一邊演奏,同學們在下面一邊唱和,氣氛十分熱烈。我們用手鼓突出了《玩具波爾卡》中的波爾卡舞曲的強烈節奏,既有點詼諧,又有點專業。
高中畢業后我考入華南師范學院外語系,攻讀英語專業。入學時,我人在外語系,名卻于中文系,因為我在上海的《文藝月報》(《收獲》的前身)發表了一篇評艾青詩的文章。現在來看,文章寫得并不成功,拘泥于某種意識形態,但它反映了我在中學學習期間的積累。
大學學習和畢業工作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是我學做研究的熱身階段。
那時華南師院在廣州石牌,屬廣州東郊。學校的校舍是低矮的平房,禮堂是一個大草棚,學校旁邊只有三兩間老百姓開的茅寮小吃店。外語系全部電化教學設備就是一部磁帶錄音機、一部手搖唱機另加一套“靈格風”唱片。就是在這樣簡陋的設備條件下,外語系給我們提供了盡可能好的教學條件:英語一年級二十六個學生,分兩個班,每班配備了一位主講的教授和一位助教。我們只有一、二年級,一部分學生來自港澳和東南亞國家,英語起點已比較高,但基礎不夠扎實。老師狠狠地抓我們的基本功訓練。
二年級的任課老師劉桂灼教授曾留學美國,是一位十分嚴格細致的學者。他在我們用詞和造句上的許多細微之處指瑕,弄得我們既害怕又佩服,為我們打下了非常難得的扎實基礎。三年級的老師吳英樹教授曾留學英美,原來不是讀文學的,卻特別喜歡英國的散文。他認為英國十八、十九世紀的散文用詞嚴謹、句式多變但常又表現出一個特點:單詞、短語、分句排列為三項式排比,讀起來很有韻味。他是我們幾位同學的導師,指導我們將英國歷史學家、散文家麥考利(Thomas Babington MaCaulay)的名著《英國史》(TheHistoryofEnglandfromtheAccessionofJamesⅡ)當文學作品來讀。他講解起來十分投入,特別是講到原文的三項式排比句時,一邊朗讀(常常幾乎是背誦),一邊拍著桌子“砰—砰—砰”,真是激情澎湃。我記得有這么一句:
...the history of our country during the last hundred and sixty years is eminently the history of physical, of moral, and of intellectual improvement...
當他“背誦”到the history of...,of...,and of...,我們也跟著拍著桌子讀起來,大家陶醉在英語散文的三項式排比意境里。這時的學習,經過長時間的積累和思考,幫助我在二十年后構建了一篇論文《英語三項式排比結構分析》(《外國語》,1984,2)。
我在一、二年級課余時間翻譯了蘇聯出版的英文版《蘇聯文學》上的一些兒童小說,在《羊城晚報》副刊“花地”發表。后來增加了一些未發表的,結集寄給了一個出版社以求出版,而出版社都已來函我系黨總支了解譯者的政治面貌,但因中蘇關系出現了變化,這事就被擱置了。跟我同年進入華南師院的同學章以武,考上了中文系。我們分別在報刊上發表過一些短篇小說,因而有些交往,兩人曾商量結集出個小說集,后因我的東西太單薄而作罷。八十年代,章以武因電影《雅馬哈魚檔》編劇而蜚聲大江南北,后當選廣東作協副主席和廣州作協主席。作為廣東作協會員,我以有同學當上副主席而感到高興。
四年的大學時間其實很短。一年級上學期先是開展“反右”運動,接著二、三年級開展批判資產階級思想運動、到農村去插秧收割水稻、去工廠勞動、去修鐵路、下鄉辦公社等等。還有一個學期差不多全部時間我們都在鄉下參加“四清”運動,專業學習的時間不多,我們對時間特別珍惜。
1961年大學畢業,我留外語系任教。由于大學期間政治運動和勞動占去的時間較多,1962-63年,學校讓我們這批年輕的助教“填平補齊”,就是把在大學期間該學而未學的東西,通過自學和請老教師指導來補充完善。我在這段時間讀了一些書,除一批英美的文學作品和英美文學史的著述外,還讀了Otto Jesperson的AModernEnglishGrammaronHistoricalPrinciples和PhilosophyofGrammar;Daniel Jones的AnOutlineofEnglishPhonetics和ThePronunciationofEnglish等描寫語言學的一些經典著作,學識略有長進。1965年,我在《外語教學與研究》第2期發表了一篇一萬多字的論文《評〈英美文學欣賞〉(第一集)》。現在看來,這篇文章的觀點還是有點幼稚,但同樣也反映了我在英美文學方面的一些知識積累。不久,“四清”、“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和文化大革命開始,所有的學習都停下來了。
文化大革命進行了一段時間之后,進入到復課鬧革命的階段。七十年代中、后期,國家給許多高校布置了翻譯聯合國文件的任務,華南師院也同樣成立了聯合國文件翻譯小組,叫我任組長。小組的成員許多是留學歸來的教授,盡管不一定原來是學英語的,但英、漢語水平都很高。小組成立之初,翻譯工作難度很大,原因是我們都不懂聯合國的運作,對世界各國也不太了解。翻譯的時候鬧了很多笑話,就是交上去的譯稿及已經出版的定稿,也有一些誤譯。至于專有名詞、術語的翻譯,不標準之處就更多了。
為了完成任務,我急需提高自己。
這時,文化大革命不再是以急風暴雨式的運動方式進行,教師可以開展一些業務性的學習和工作。大學階段的英語教學走的基本上是“文學路線”,學生學的基本上都是英美文學作品,做的研究是文學作品的解讀,所以我在1965年寫的第一篇較長的論文就是文學評論。那時文學研究的主要理論形態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階級分析法,對外國文學作品的評價常以某種立場、某種意識形態來劃界,工人作家的作品、暴露資本主義社會的作品受到吹捧,但很難提升為一種文學理論。所以,我就把研究興趣的重點放在正在進行的翻譯工作上面。
當時我對翻譯的認識也很簡單:翻譯就是中外文字兌換,原文是不能解讀錯的,換成的漢語表達要清楚可讀,有時還有點文采——這就完成了翻譯的任務。組織這一工作的中央領導部門對譯文的要求也就是“準確、通順”。我們大體就是以這種認識來完成聯合國文件翻譯的任務的。幸虧聯合國文件的文體風格比較單一,用上述標準對待文件的翻譯也還應付得過去。因此,那時我對翻譯的研究也只是總結一些移譯的文字技巧,如《漢語外位成分在翻譯中的運用》(《現代外語》1978.1)、《歧義與翻譯》(《外國語教學》1980.1)、《也談句法與翻譯》(《現代外語》1981.1)。對翻譯的研究在聯合國文件翻譯告一段落之后還在繼續。
1976年10月,打倒“四人幫”,我國的科學文化事業開始走上一條復興的道路。1977年,廣州外語學院的桂詩春教授前往美國訪問歸來,給我們帶回了美國語言學研究的信息,包括那時已經有了二十年歷史的“喬姆斯基革命”。我讀大學的時候,中文系開設“語言學概論”課程,內容主要來自蘇聯學者編的普通語言學教科書的章節,沒有涉及當代語言學的內容,而且我沒有選修這門課,所以對桂老師提到的信息非常陌生,感到既新鮮,又很吸引。我在我們系的資料室尋找,意外找到了文革前我們系定購的美國的一些語言學資料,甚至有喬姆斯基SyntacticStructures那本著作。我如饑似渴地讀起來。初讀一點都不懂,因為一直沒有接觸過語言學的東西。硬著頭皮讀下去,一遍、兩遍地反復讀,開始半懂不懂,慢慢知道了一點皮毛。我覺得語言學理論比文學分析實在,與我們的經驗也更貼近。畢竟我有幾年學英語語法的體會、長期運用自己母語的感受、還有教學生學英語語法的經驗,所以這些語言學理論表面的一些東西還是能讀進去一點的,尤其是那些同表面的語言經驗比較接近的內容。經過一番研讀和思考,寫了《卓姆斯基的轉化語法》(《華南師院學報》1978.1)、《轉化語法在外語教學中的運用》(《華南師院學報》1978.2)兩篇文章,算是我涉獵語言學之始。當時聽桂老師介紹的時候只有Chomsky的發音,我把他的名字翻譯為“卓姆斯基”。這兩篇論文可能屬于我國文革后介紹喬姆斯基理論最早的幾篇,雖然還很初級。以后我還撰寫了《深層結構與英語教學》(《外語學刊》1981.1)一文。這樣,我在進行翻譯研究的同時,開始了語言學的學習、思考。在學習轉換生成語言學后還寫了《漢語主位化初探》(《華南師范學院學報》1983.4)、《空范疇初探》(《外語教學與研究》1984.4)、《語言的生成性》(《華南師范學院學報》1984.4)等文。
后來翻閱我國文革前出版的語言學資料,我發現大約在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我國已有人簡單介紹過喬姆斯基的《句法結構》一書的部分內容。不過那時凡是介紹西方的理論,必然要戴一頂“批判”的帽子。現在看起來,這種批判一方面不倫不類,另一方面又影響介紹的全面深入。一些有理論深度和新意的東西往往欲言又止,談不到要領;或者為某些認識偏見所左右,介紹得變了形。不管怎么樣,“喬姆斯基革命”可能是文革之后最早吸引我國語言學界注意的國外語言學研究動態。
八十年代,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各流派、各學科的語言學理論的引進越來越活躍,我接觸到的語言學理論流派也越來越多。系資料室購進了韓禮德(M·A·K·Halliday)的著作ExplorationsintheFunctionsofLanguage和LanguageasSocialSemiotic:TheSocialInterpretationofLanguageandMeaning等書。韓禮德的系統功能語言學很貼近人們運用語言、進行社會交際的心理和慣例,比較容易理解和運用,讀起來很有意思。我讀了韓禮德的著作,并參考了蘇聯篇章語言學關于超句統一體的論述和德國語言學家、阿姆斯特丹大學語言學系主任Simon Dik教授的功能語言學的理論,結合自己教學和翻譯的體會,寫了《主位和述位》(《外語教學與研究》,1982.2),開始了我運用現代語言學理論進行的語言研究。我研究語言學起步晚,但我的認識是,早晚只是比較而言;只要起步了,就比還沒有起步早。
我的語言學知識根基淺、基礎薄弱,所以此后從1982年到1992年這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都定位在積累。十年的積累確實成為我日后研究的重要基礎。
1984-1986年期間,我有機會到澳大利亞訪學,讀了悉尼大學圖書館里重要的跟語言學相關的著作,其中有三套多卷本的系列叢書,一套是當時已出版十三、四卷的“語用和語義”(書名已記不清楚,以下兩套同)研究系列。幾乎所有同語法、語義、語用研究有關的重要文章都收錄了進去。例如,Grice的“會話含義理論”,我就是在這套叢書里讀到的。另外兩套叫“New Horizon”和“New Trends”之類。我記得里面許多文章是關于計算語言學、數理語言學、形式語義學、語言邏輯、語言統計、語言運作模式的建立的,它們成為我認識上的“新的地平線”。例如,我以前已經自學了一般的統計學,而在這里還讀到了“語言統計學”,通過詞匯的統計來研究文體。這些書,在當時的國內,至少在我所在的學校里一時還讀不到。我做了許多的筆記,開拓了日后研究的多方面的視角。
我還切切實實地研讀了索緒爾(F.Saussure)的《語言學教程》的英譯本和我國出版的高名凱的中文譯本、美國的幾位語言學家分別寫的《語言論》(Language)、美國和歐洲語言學家的功能語言學著作、三四十年代布拉格學派的重要著作、美國描寫語言學的重要著述,及其他語言學論文。
我在悉尼還有機會較早讀到R.Quirk等1985年編撰的AComprehensiveGrammaroftheEnglishLanguage這本大部頭的語法書,并且讀到了名家們對它的評論。考慮到國內可能得到國外圖書資源之不易,我還作了很詳細的筆記。
悉尼大學圖書館頂樓有一個小小的“東亞圖書館”,里面放的主要是中文的圖書。1949年之前出版印行的漢語(中文)語法(文法)和修辭著作在這里找比在國內找方便多了。《馬氏文通》以及陳承澤、吳瀛、楊樹達、金兆梓、陳望道、方光燾等人的漢語語法著作,我都是在那里讀到的;還有后來的呂叔湘、王力、趙元任等的著作。那里還有臺灣出版的用漢語寫的語言學著作,包括研究古漢語的、現代漢語的、甚至還有研究英語的。1949年以來,我們對臺灣語言學研究一直了解不多,我在這里增加了對臺灣語言學研究的了解。臺灣的同行接觸美國現代語言學理論的機會比我們早,他們的研究有很多長處,對我有很好的啟發。
有時我也去聽課、參加研討會,吸收韓禮德最新的研究成果。
除了上述語言學內容的學習以外,在我轉入理論語言學學習和研究之前對文學作品所進行的思考以及所從事的翻譯研究,也對我的積累很有幫助。例如,文學作品的結構和語言特點同作品的主題思想的辯證關系的分析,為語言學研究提供了很好的素材;翻譯中譯文遣詞造句的各種考慮,其實也跟語言的運用有關。甚至作曲學、曲式學所談的模式,都有可能為語言的運用提供有意義的范式。真是“好鳥枝頭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
這十年的積累涉及的語言學理論和語言學科比較多,我寫的東西內容也比較雜,包括生成語言學、各流派功能語言學、語法、語義、語用、語篇、語言研究方法等,發表論文約五十篇。其中有一篇叫《認知框架在中國英語教學的應用》,發表在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的中英文刊物《中英語文教學》(1983.2)。回想起來,那時好像有語言教學的認知研究,但還沒有“認知語言學”這個名稱。
1993年之后的語言學思考,多是圍繞語用推理的展開而進行的研究。這里觸發的動因,是因為我注意到語用學有一種理論值得重視,這就是關于“常規關系”(stereotypical relation)的理論。“常規關系”這個概念既聯系著傳統的語用學語用推理研究,又同認知研究和現代邏輯推理研究相通。我對語用推理的研究,斷斷續續持續了十多年,并且生發出一些有意義的研究。
1987年,列文森(S.Levinson)在JournalofPragmatics發表Pragmatics and the Grammar of Anaphora一文,認為即使在“約束條件”(binding conditions)下,語用推理也可能要參照常規關系,這就使轉換生成語言學所說的“約束條件”的“先天性”受到挑戰。列文森根據Grice的合作原則的量準則,提出了新格氏的語用推理三原則,其中的“信息原則”(the Principle of Informativeness)提到,要以符合常規關系作為話語理解的一項指標。1991年,列文森在JournalofPragmatics發表Pragmatic Reduction of the Binding Conditions Revisited,再次提到對“約束條件”的“先天性”的挑戰,再次論證了話語理解對常規關系必須的依賴,并且把他所提出的“三原則”稱為“新格氏語用推理機制”,常規關系就是新格氏機制里的一個重要概念。我的許多研究就是圍繞新格氏機制和常規關系展開的,這構成了我在1993-1995年研究論文的主旋律(詳見我在此期間發表的論文)。
1995年,我從廣州的華南師范大學(學院)調到河南開封的河南大學工作。兩年后,河大外語學院獲批博士點。
通過這一段時間的研究,我認識到:含意是話語的本體的一部分,而語言的運用包括運用話語的含意性和運用含意思維。我寫了《含意本體論研究》(《外語教學與研究》,1996.3)以及《話語的含意性》(《外語研究》,1996.3)、《話語含意化過程》(《外國語》1970.1)、《論含意思維》(《外語學刊》,1997.2)、《含意的兩種形態》(《外語與外語教學》,1997.1)等文章,將含意看成是話語本體的一部分,同目前我正在進行的心智哲學與語言研究中把話語信息作三分的看法相一致(《感受質和感受意》,載《現代外語》,2010.4)。
默認知識、默認思維是近十多年來認知科學、人工智能研究的重大發現,并且已經發展出默認推理、合情推理、常規關系推理等重要推理模式。在語用學的語用推理中引入常規關系,與在人工智能和認知科學中進行常規關系推理研究的思路一脈相承。進入二十一世紀,我將常規關系研究同認知研究聯系起來,寫了《常規關系與認知化——再論常規關系》(《外國語》,2002.1)一文,從而進入到認知語用學的研究。我在研究中試圖建立起語用推理的常規關系的心理模型,著文《基于模型的語用推理》(《外國語》,2007.3)。并將常規關系同句法、話語(包括文學話語)、修辭等研究聯系起來,努力建立一些使用比較簡便而又穩定的生成和理解的機制,并運用這樣的機制進行研究,寫了一些“為什么可能”系列。
在其中的“隱喻為什么可能”的研究中,我系統地討論了同比喻中的本體和喻體有關的概念的內涵、外延之間的關系,用內涵、外延的傳承來說明隱喻發生的機制,這就是“內涵外延傳承說”(《外延內涵傳承說——隱喻機理新論》,載《外國語》,2009.3)。
在比喻的研究中我發現,有一些喻體是“以偏概全”的。如轉喻以竹子指代“簫”就是,因為并不是所有的竹子都能做簫的原材料。有些成語、詩詞、話語也有這樣的情況。這引發了我對指類句的研究(《指類句研究的認知——語用意蘊》,載《外語教學與研究》,2010.2)。
近一年來,我開展了一項新的研究:心智哲學與語言研究(《語言研究的心智哲學視角——心智哲學與語言研究之五》,載《河南大學學報》,2011,期未定)。
心智哲學是21世紀的第一哲學。心智哲學研究的是身心關系,是形而上的研究。但在討論物理事件與心理事件的關系時,揭示的是一些人們心理活動的重要規律,如屬性二元論、心理隨附性、心理感受的涌現性(emergent property)等,并且可能體現為某些具體的心理活動。有些是在所謂“民間心理學”(folk psychology)中有過很多的討論,或者體現為我們通常所說的格式塔轉換。這些都可能作為語言研究的理論資源。另外,研究揭示,語言表達,基本上是表達人類的感知和感受。這方面的研究,同語言的認知研究是有可能相似的。
心智哲學與語言研究是個新課題,我和我的團隊才剛剛開始研究,必須假以時日才有可能深入下去。現在的研究才只是一個大致的框架,許多細節還需要費力加以補充,例如可參照認知科學表征和計算理論。設想如下幾個計算和表征的的步驟:
(1) 在語言運用中,感覺和知覺的過程是從什么開始的?
(2) 在這過程中哪些主要的變量在語言表達中起作用?
(3) 這些變量如何組合成為計算模型?
(4) 計算過程和結果是如何在大腦表征的?
(5) 大腦的表征又是如何被語言表征的?
這里的每一個步驟,甚至包括其他一些步驟,都需要深入的研究加以充實。
心智哲學與語言研究是我七十歲以后開始的一項新研究。我深知,這樣的新研究或者其他什么新的理論,同已經在國外發展了幾十年的語言學理論相比較,在有些人眼里,是完全沒有競爭力的。我只希望上天能假我以年,讓我和我的團隊一起盡量多做一下深入細致的分析、推論、證明、甚至證偽,看看心智哲學研究能在多大程度上對語言研究有參考價值。我已年老體衰,唯寄希望于年輕人。
半個多世紀以來的語言研究的趨勢是:越來越重視人的因素在語言中的作用,具體來說是人的大腦功能和認知狀態對于語言的形成和運用的影響;越來越關注心智與語言關系的解說,以說明意義是如何建基于更具生物學意義的心腦關系之上的。參照心智哲學研究進行語言研究,就是看能不能在這方面對語言的認知研究有所推進。
當前困擾我國語言學研究的最大難題可能是創新問題。創新可以分解為要不要創新、怎樣叫創新、創新如何做等幾個子問題。核心問題是要不要創新。
語言研究作為人文學科的重要內容,首先興起于近現代歐洲。索緒爾、葉斯柏遜、高本漢這些歐洲人的名字,將永遠彪炳在語言學研究的史冊里。
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美國為了記錄瀕危的印第安語言的資料,系統地發展出美國本土的描寫語言學。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許多歐洲的人文科學家移居美國,為美國的語言學研究注入了新的活力。如果說,這時的研究主要還是就語言研究語言,發展出研究語言本身的一套嚴格的程序,那么二次大戰之后,隨著計算機科學、人工智能研究的開展和深入,語言研究成為認知科學研究的重要工具。當然,敏銳的語言學家也想到,認知也能夠揭示語言的很多秘密,語言的認知研究揭開了語言研究的新篇章,這就是認知語言學。上世紀五十年代以降,美國已為建立在世界貢獻了兩個有世界影響的語言學理論,這就是第一、第二代認知科學基礎上的兩個語言學理論,前者為轉換生成語言學,后者為認知語言學。這些語言學思想,為美國人贏得了世界聲譽。
有一種說法認為:一流國家產生思想,二流國家產生品牌,三流國家產出成品,四流國家加工成品。我們不妨衡量一下,就語言學研究而言,我國現在的情況是處于幾流?
奧裔美籍經濟學家熊皮特(Joseph Schumpeter)說,任何創新都是分工的結果,都是具體的人基于自身利益和成本而進行異化的創新。這里有幾個關鍵詞:分工,異化,自身利益,成本。
語言學研究要創新,就要在研究中有分工,有“異化”。大家一窩蜂地趕潮流,都往“主流”堆里扎,都是用某種理論零散地研究漢語、解釋漢語的某個現象,而不去思考這里面可能體現什么語言學的思想或心智現象,這就很難形成自己的語言學理論體系。古語有云,“善弈者謀全局之勝,不善弈者謀數子之得”,而“不謀全局者不足以謀一域”。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在趕潮流中,用漢語把原來用英語寫的東西轉寫就能出一篇論文,或者綜述、譯介以及簡單的應用,就已能獲得重要刊物的重視和高被引,那么又何必花精力去思考新的理論問題呢!因為那是可能要付出被認為是非“主流”而被革除的代價的。
因此創新問題關鍵是提高對要不要創新的認識。
相比于經濟的發展、大型活動的成功舉辦,外界可能更為關注一個社會發展的模式,比如這個社會的模式能不能有利于創造力的發展、有利于科學家形成思想和創新理論、有利于人的有所作為,為人們研究的可持續發展鋪路。為此,我認為,現在要從學生抓起,抓碩士生,特別是博士生,讓他們一開始踏入研究之門,就要有創新意識,就知道研究不是坐享其成,不要謀求走捷徑、走現成的路,不是想盡千方百計擠進“主流”,而是要為創新而甘于受冷落、坐冷板凳,會被人看不上,要進“地獄”,要有這樣的思想準備。要用成功舉辦奧運、世博、亞運,成功地研制出兩彈一星的經驗來激勵自己,用兩彈一星元勛鄧稼先臨終前的叮嚀鞭策自己:“不要讓人家把我們落得太遠……”。歸根到底,就是要為發展我國的語言學研究獻出一分力,使我國的語言學研究水平同我國的國力發展相匹配,使我們能夠同世界的同行平等對話交流。
我們的碩士生、博士生并不缺乏聰明才智,問題是我們不要光把他們的聰明才智引導到套用一兩個說法來發一兩篇小文章的小打小鬧中去,而要把他們的聰明才智集中到思考大問題、全局問題的大智慧上來。啟發人們創新的是自由思想和一種鼓勵兼收并蓄的全局性的學術眼光和學術器量,而不是知識。光是學會了、學透了某一門派的理論也還是激發不出多少創新的思想的。因此,要在語言學界,尤其是青年學者中,提倡一種多元并存、多元競爭、多元發展的學術氛圍,既相互競爭,又相互尊重。目前,禁錮學生的學術思想的,很可能是老師們有意無意地流露出的話語,因為這些話誤導學生以為語言研究中不存在其他可能性、不知道還有其它路子可走,以為老師介紹的就是金科玉律,就是解決問題的津梁。
因此,我對自己的博士生有八個字的要求:平等、無畏、快樂、創新。平等無畏是為了鼓勵創新,快快樂樂地創新。我要求他們注意進行如下的學習模式的轉換:
1.引進吸收之后要轉換為對觀點的研究;
2.理論知識的接受之后要轉換為研究思路的訓練;
3.知識的高積累之后要轉換為創新思維的培養。
作為語言學研究者,吸收、接受、積累都是需要的,對觀點的研究、對研究思路的訓練、對創新思維的培養,也是需要的,后者似乎更為重要。只有不斷學習借鑒,才能夠保持開放的心態,獲得別樣的視角。也只有常懷全局之念、創新之心,別樣視角才能轉化為創新的大智慧。這樣,在平等的條件下,有了無畏的精神,不成熟的創新遇到批評也能轉化為促進思考、改進所得、獲取進步的契機。
有人認為,我們的語言學研究對外影響太小,是因為我們沒有把我們的東西翻譯出去。這種想法很可能來自我們中國人自己思維的認識。現在信息交流那么多、那么快,有好思路、好理論,人家不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我們有些青年作家,國內褒貶不一,人家了解得一清二楚。幾十年前,蘇聯的巴甫洛夫、維果茨基、巴赫金,不是在西方都有很多知音嗎?我們有些論文,我們自己都不看,翻譯出去就能擴大影響?還有些論文,在國內影響很大,給后學以很大的啟發,但究其所以,其源有自。多翻譯一些出去當然非常好,但關鍵還在于有自己的創新。我期待著我國語言學研究的復興。
語言學研究的復興是薪火相傳的事業。我自己很幸運,在我起步的時候,得到一些甚至還不曾有幸謀面的先生的指導、扶持、提攜。這里要特別提到北外《外語教學與研究》編輯部許國璋先生的提攜和上外《外國語》編輯部朱純、劉犁先生的扶持。那時我工作在地處南方一隅的華南師院,外界對它少有了解。記得應是在1983年的寒假,朱、劉兩先生不避嚴寒,專程南下,看望在廣州的王宗炎先生和桂詩春先生,順道也屈尊來到我家,對我說了很多鼓勵的話。1987年初,我突然接獲許國璋先生電報,詢問他們寄回來要我修改的《論語句的“中心”》文稿的下落,等著要在1987年第一期發表。但是不幸,郵遞員當了洪喬,我沒有收到。后來,在許老和編輯部的關懷下,文章終于能在第二期發表。還有一件事就是華南工學院外語系(今華南理工大學外語學院)郭杰克教授無私的的關心。1987年夏,我申請正高,郭老師擔任廣東省高校外語學科專業職稱評定小組組長。當時有熟人找他緩頰,但他既不偏袒我,也不輕信別人,而是把情況在組里作了說明,正常按學術成果數量和質量把申請正高的人排隊,使我得以全票通過。由此,我深切感受到語言學界的前輩對后學的關懷和提攜,體現了他們切望我國語言學研究復興得以薪火相傳的熱心。

圖2 徐盛桓教授在指導學生
在前輩示范作用的感召下,現在我也竭盡所能給一些需要幫助的人以幫助。有一些謀面、未謀面的青年充當了我的“編外”博士生、博士后。他們中有的人說不知如何感謝我,我說:不用感謝我,你就用同樣的精神去幫助需要你幫助的人;同時,加入我的團隊的研究,也就是幫助了我。
通過這樣一代一代的薪火相傳的努力,我國的語言學研究一定能夠復興。此乃余心之所善,雖九死其猶未悔。當此年方七三之齡,期望老當益壯,不移白首之心;暮年益堅,仍系青云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