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威
如何建設中國特色的民族學
——論林耀華先生的學科建設思想
馬 威
作為一名社會學、人類學、民族學三位一體的學者,林耀華十分重視民族學的學科建設,也在不同的歷史場合提出了民族學學科性質和特點、中國民族學的發展方向、學科人才培養、學術素養和學風、田野工作方法等學科建設的思想。這在宏觀上關乎中國民族學體系的完善,微觀上具體考慮了學科發展的眾多環節和細節,對學科發展顯然起到了戰略性的指導作用。本文在陳述其學科建設思想的同時,明確指出這些學科建設思想得益于吳文藻關于建設中國社會科學的基本構想。
民族學;中國;林耀華;學科建設
作為新中國民族學規劃與建設的主要參加者和親歷者,在巨大的社會變遷中,林耀華先生始終憑著“三句話不離民族學”[1]的學術信念,以學科發展為己任,極力維系學術薪火傳遞,確保了民族學在中國的延續發展。而遺憾的是,既往研究中,除張海洋、胡鴻保、孫慶忠曾分析學術作品及蘊含的學術方法和思想外,他的學科建設思想未得到應有的重視和發掘。這顯然忽視了他在學科史中承上啟下的地位和作用,也忽視了他戰略性的學科建設思想及其對我們今天的價值和意義。鑒于此,筆者不揣淺陋,憑述往思來之深意,希望能整體上展現其學科建設思想,期望對今后的學科建設有所裨益。
新中國建立后,盡管民族學在我國民族識別與少數民族地區社會歷史調查工作取得了輝煌的成就,但很多人依然將民族學誤認為是專門研究少數民族或是原始民族的學問。尤其在“左”的思想影響下,新中國民族學遭到當頭一擊,甚至一度成為禁區。對此,林耀華經常要在不同場景下闡明民族學學科性質和基本特點,并對學科發展不斷提出恰當的見解,旨在尋求學科發展與社會潮流的對接與適應。
1.學科性質的界定。新中國建立后,針對社會各界歷來對學科認識的不足,作為新中國學科建設學術領軍人物,他經常要不厭其煩地回答一個基本的問題,即民族學是什么?
首先關于學科定義和對象。如1956年,他曾指出:民族學的研究對象是包括一切民族在內的,在中國的范圍里,不但要研究少數民族,也要研究漢族。因此,不能將民族學誤認為是一門研究少數民族的學科。它的研究范圍并不僅僅局限在少數民族的族別、社會性質、文化生活、宗教信仰等四個主要方面。為避免在學科名稱、內容、方法等方面出現不必要的爭議,考慮民族學在中國還算是比較新的一門學科,他曾建議在研究工作的開展中逐漸使學科的性質和范圍明確起來。這些提法“實際上就是為以后中國民族學在研究理論、方法和領域上的進一步發展留下了伏筆。”[2]
1981年,他明確提出,民族學是“以民族或人們共同體為研究對象的一門專門的學科,它的研究范圍廣泛而深入,廣在從古至今,只要有民族共同體的存在,就有它的研究科目,縱橫全球,只要有民族,就有它的研究內容、對于每一個民族,無論她多么強大還是多么弱小,她的起源、發展、特點、語言、經濟、文化以至各自的生活習慣,都需要研究。”其主要是用實地調查或田野工作方法,以及利用包括文字史料在內的各種資料來研究世界各類民族共同體。[3]同時強調了民族學的學科特點,即,沒有哪個學科像民族學一樣,專以民族為研究對象,也沒有哪個學科像民族學一樣,對民族進行整體全面的研究。總之,民族學是一門有它獨特研究對象和研究方法的學科,是一門獨立的社會科學。
關于學科性質的界定,早期西方把民族學歸為人類學或生物科學的一個門類,蘇聯將民族學視為歷史科學的一個組成部分,比較而言,林耀華先生既不希望生搬硬套西方的,也不愿意照抄蘇聯模式的學科框架。同時,考慮到民族學在民族工作中的積極作用及其在我國發展的曲折性,將其研究對象界定為民族共同體,這就實現了與國家政策的呼應。不僅如此,他多次澄清誤解,強調民族學可以用來研究漢族社會,為學科發展開拓更加廣泛的研究領域,提供充分的發展余地。
然而,1984年,在論及人類學在原始社會史研究中運用時,林耀華說:“這里說的人類學,主要指體質人類學而言。新中國成立后,初期強調學習蘇聯。根據蘇聯和歐洲大陸的科學體系和內容,人類學專指體質人類學,而民族學則專指對民族社會的研究。近幾年,因與美國和英國往來多起來,英美科學體系和內容又重新傳入。英美的人類學有著廣泛的涵義,包括體質人類學、社會或文化人類學、考古學和語言學,甚至把社會學也歸在內。在英國稱社會人類學,在美國則稱文化人類學,二者幾乎等同于民族學。”[4]同時,他還指出:“需要提及的是在美國,人類學的含義比較廣泛,概括地分,人類學可分為兩大科:體質人類學和文化人類學。其中文化人類學又下分三個亞科:民族學、考古學和語言學。然而以上僅僅是理論上的劃分,在實際應用中,考古學和語言學因需要有特殊的技術訓練,故這兩個學科相對獨立。所以廣義上,人類學包括體質人類學、考古學、語言學和民族學;而狹義上,文化人類學與民族學便在很大程度上是同義詞了。”[5]
這一認識在其主編的《民族學通論》中再次得到重申。可見,隨著社會形勢的變遷,林耀華對學科已經有了新的認識。此時,在他看來:“人類學和民族學兩詞,實際上講的是同一個學科,‘民族學’一詞即是蔡元培于1926年從德文轉譯而來,以區別于人類學一詞,這個詞在歐陸專指體質人類學。民族學大體等同于英美的社會、文化人類學,一般只說人類學,在體質方面的研究,需要體質人類學。”[6]而從研究對象看,英國傾向對社會結構的研究,美國側重對文化和價值觀的探討等這些觀念也逐漸滲透到林耀華的認識中。如他說:“因為我深信,民族學這門學科的生命力,決不僅僅在于它的學術價值,不僅在于它能為我們認識和解釋各種文化現象提供一套理論工具,更重要的是它能以自己獨特的方式研究各民族在發展中存在的現實問題,幫助我們找出改造世界的最佳方式,進而使自己的研究對象在適應社會文化變遷的過程中,獲取最高的發展速度和最大的經濟與社會效益。”[7]此時,在林耀華的腦海中,作為民族學研究對象的民族已經被文化替代了。
2.學科特點的總結。在澄清學科性質的同時,20世紀80年代,林耀華總結了當代中國民族學的兩個基本的特征:“第一、繼承了馬克思主義民族學的宗旨,同時吸取西方資產階級民族學有用的東西。西方民族學可以分為兩大體系:資產階級民族學和19世紀下半葉形成的馬克思主義民族學。前者積累的資料很多,后者具有先進的世界觀和方法論的指導。我們的民族學接受了這兩大體系,吸取了它們的長處,既有馬克思主義的指導,又不因資產階級民族學立場觀點的問題而對其研究成果全盤否定,因而思想營養豐富。這是我們民族學取得成績的重要原因。第二、民族學研究與民族工作的實際相結合,努力為各族人民的繁榮與社會進步服務。例如,建國后我們先后進行了民族識別、少數民族社會情況調查、少數民族社會歷史調查,這既是民族學研究,又為各族人民的發展作了貢獻。”[8]同時,他明確指出這兩個特點也是它的兩個長處,在今后民族學的發展中還需要進一步發揚這些長處。
此外,林耀華還宣稱經過新中國三十年的發展,我國民族學也基本形成了自己的學科特色。以民族識別工作為例,他指出,在運用民族學的理論去分析復雜的民族現象時,中國民族學沒有生搬硬套馬克思主義民族學的一些具體結論,如斯大林著述中的一些提法。這顯示了我國民族學的實力,也標志著民族學在我國已開始形成自己的特色,不單單是“舶來品了。”其特色主要體現為具有中國特色的馬列主義民族學。
至于如何發展中國特色的民族學,林耀華批判了兩種錯誤傾向,他曾說:“我注意到在中國的人類學和民族學界存在著兩種學術傳統。南方的人類學傳統主要承襲的是英美的學科體系,對歐洲大陸特別是蘇聯和德國的民族學傳統似乎認識得不夠。北方民族學傳統中,也有學者只注重蘇聯民族學體系,而對英美的人類學不大予以注意。我認為這兩種傾向都失之偏頗,同時也不利于形成中國的學科特色。在新編的《民族學通論》中,我們兼顧了兩種傳統的長處,但主要的力量還是放在中國特色和中國民族學學科體系的完善上”[9]這一論述,不僅闡明對外來學術的態度,更重要的是點明了中國民族學未來發展的方向。
3.學科發展的規劃。作為新中國民族學學術機構的主持人,作為新中國民族學學科發展規劃的參與者和制定者,林耀華總是積極參與各項社會服務,也在不同的歷史語境中,為民族學的發展創造條件和尋找方向。
如果我們今天重新審視《中國民族學當前的任務》一文,那就可以充分領略林耀華等人對新中國初期民族學學科發展的基本規劃,即結合民族工作的需要,側重研究少數民族,但漢族及漢族地區,也在民族學的研究范圍內。這篇論文后來被林耀華視為:“實際上就是50年代我們為民族學所設計的新道路。”[10]
而當學科發展遭遇惡劣環境時,他則引經據典、進行翔實細致的論證,逐步將將民族學的發展轉移到于原始社會史的學科建設中。在《原始社會史》導論中,他首先強調原始社會史作為一門科學的學科,乃是馬克思和恩格斯創立的。在原始社會史的史料來源上,既有自然科學的,也有社會科學各學科的。因此,原始社會史本身也可以說是屬于綜合性的邊緣學科。他列舉了關系較為緊密的幾個學科,即人類學、考古學、民族學、語言學等。[11]盡管這一框架沿襲自蘇聯原始社會史學科的體系,但基本包容了美式人類學分支的基本框架。這從一個側面展示了林耀華對學科發展方向的引導。
對此,林耀華強調:“我一直注意‘生物——文化’兩手抓。只要有條件,就盡量按四個分科(體質、語言、考古、民族或文化)的人類學模式組裝課程。50年代在中央民族學院歷史系是如此,80年代在中央民族學院民族研究所基礎上創辦民族學系還是如此。”[12]
可見,林耀華在我國民族學學科體系的建設上的努力過程是“迂回曲折”的。改革開放后,在看到新時期民族學研究兼具理論探討與現實應用的價值時,[13]他開始醞釀如何完善中國民族學學科體系,形成學科的中國特色。
1981年,對于如何在四個現代化建設背景下,確立和發展馬克思主義民族學,他戰略性地提出了完善學科體系的十三條主張,即以馬列主義的民族問題理論和黨的民族政策做民族學研究的指針;繼續進行民族識別問題的科學調查研究;繼續開展少數民族社會形態研究;開展對漢民族的研究;加強世界民族的研究;開展社會主義民族的研究;開展原始社會史的研究;開展種族問題的研究;繼續整理建國以來有關民族研究的資料;籌建民族學博物館;開展民族統計學和民族地圖志研究;開展對西方民族學和蘇聯民族學的研究;大力培養接班人等。[14]在他看來,這是新時期必須完成的最要緊的任務。
隨著與國外學界接觸的增加,林耀華意識到,要想高水平地完成以上學科規劃,我們的民族學研究必須面向世界。畢竟,民族學是一門國際性的學科,這要求研究民族學要有開放的眼光,要面向世界。再加之民族學源自西方,那里積累了大量資料,至今還在形成新的學派,假如我們對此全然不了解或僅知一鱗半爪,如桃花源中人那樣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就不可能使民族學的研究水平有真正的提高。他以20世紀50年代關于漢民族形成問題討論為例,指出閉塞眼睛,不懂外語,導致了學術討論難以真正進行,這種情況確需改變。因為,“只在房子里面論道,不知道窗戶外面已經發生、正在發生的事情,這個‘道’是論不好的。”[15]
而改變途徑不外乎兩點,首先,研究工作者就要掌握外語這一工具。[16]其次,擴大對國外的學術交流。同國際同行們的交往,不僅擴大了視野,增長許多新見識,增強我國民族學在世界民族學界的地位的良機。遺憾的是,“在開展對外交往方面,我們的民族學界做得太不夠了。今后應努力創造條件,讓更多的中青年學者參加到國際交往中去。”[17]
4.理論借鑒和創新。學科理論的發展和創新,乃是一個學科得以確立,及其在國內外獲得認可的重要標志。對此,林耀華有著深切的感悟,他認為:“學術研究必須有明確的理論與方法,舊的理論和道路被否定了,必須迅速建立新的、適應新形勢的理論與方法。這是50年代初擺在中國民族學界眼前的首要任務。”[18]對林耀華來說,那就必須從社會人類學的功能主義范式轉移到馬克思主義民族學范式。對此這一“根本的轉變”,他始終保持一種開放的頭腦和探索的精神,隨時準備接受新的科學思想和進入新研究領域。
20世紀50年代初期,為適應新的生活和工作需要,他積極學習馬克思主義,較快實現了學術轉型。[19]在與蘇聯同行接觸后,林耀華已經開始思考“如何以馬克思主義原理指導人類學與民族學的研究。面對國外形形色色的民族學理論與觀點,哪些是唯物主義的,哪些是唯心主義的,需要我們去鑒別,然后決定棄取,決不能一概肯定或一概否定。這就要求我國新老一代民族學工作者認真學好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觀點,切忌膚淺地理解卻堂而皇之地加以引用,這樣只會害人也會害己。”[20]這種學術自覺使其很快適應了新的社會環境,并嘗試進行理論創新。
首先是澄清民族概念。1950年初,他就著手對“民族”一詞的定義、概念和內涵等進行研究,系統分析了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關于民族一詞界定及其理論依據。文章發表后產生的影響也廣泛而深刻。[21]晚年,訪問美國時,遇到了族群 (ethnic group)概念后,他繼續提出: “今后的類似討論,要把作為政治概念的民族與作為學術概念的民族厘定一番,再把世界不同文明區域中有關民族的原有的概念與現代概念做個比較,在比較中,提出外來概念與本土事實的通約或兼容的程度與辦法。這樣中國的民族事實和建立在這一事實上的民族概念和理論才能有一席之地。整個人類將能在相互借鑒——而不僅僅是單向西方借鑒——這些基本概念中獲益。”[22]這一提法不僅為深化民族概念探討明確的方向,也暗示了理論創新的一個基本途徑——尋求外來概念與本土事實的通約或兼容的方法和方式。
其次是經濟文化類型理論的構建。20世紀50年代,林耀華開始從兩個方面研究國內少數民族。一是運用少數民族的調查材料來研究原始社會史,以此論證馬克思主義關于人類發展的理論。二是運用馬克思主義理論來分析和劃分中國各民族的經濟文化類型。當時,他與蘇聯專家切博克薩羅夫心照不宣地提出了經濟文化類型理論。“經濟文化類型理論,在民族學史上有三個源頭:第一是德奧學派的文化圈理論;第二是美國歷史學派的文化區理論;第三是1940年開始在美國嶄露頭角,后來演變成一個學派的懷特和斯圖爾德等人的新進化論與文化生態學。出于對兩大陣營對壘的現實考慮,前蘇聯學者在提出經濟文化類型理論時,對西方民族學在相關領域里的這些發展或者痛加批判,或者秘而不宣,只注意強調其中歷史唯物主義含義。我個人意識到中國民族學需要引進一些學科方法論來處理解放之后驟然增多的中國民族志材料。文化生態學或生態人類學就是其中很重要的一種。”[23]而且在劃分經濟文化類型時,充分兼容了馬克思主義理論中經濟生產方式的概念。[24]這種注重結合中國實際經驗的理論創新,得到了學界同仁的充分肯定。陳克進說:“建設有中國特色的民族學體系,應該包括經濟文化類型理論,而且事實證明中國學者在這方面是能夠做出獨特貢獻的。”[25]值得欣慰的是,這一理論蘊含的文化生態學傾向,今天依然是學界比較重視的領域。
第三,原始社會研究上的理論突破。為了祛除對蘇聯學術觀點的照搬照抄,在重新學習馬列主義經典著作基礎上,林耀華提出了原始社會三段分期法。同時主編的《原始社會史》一書,試圖系統地闡述原始社會發展的規律,并勾畫出原始時代各階段的社會面貌。在“導論”中,對原始社會如何成為一門學科,原始社會的研究對象是什么,對馬克思、恩格斯提出的兩種生產理論如何理解,原始社會史的史料以及原始社會史分期等理論問題,提出了自己的見解,力圖將原始社會史建成為一個綜合性的兼具理論和現實價值的學科。
總之,林耀華以其自身的學術實踐,在學科理論的借鑒和創新上給后人留下很多學術典范,其中不僅涉及基本概念澄清、基本定義的修正和替換、理論體系的構建等,均在行文中彰顯出濃厚的理論關懷。
1981年,林耀華戰略性地提出了完善學科體系的十三條主張時,將大力培養接班人視為最為重要的問題。對此,他提出:“我們需要的是造就一大批思想好、業務精的民族學人才,要求每一個人都能精通馬克思主義,有豐富的民族學實踐經驗,同時又有放眼全國和全世界的眼光,那么我國的民族學一定會在不久的將來取得了不起的成績。”[26]至于如何才能造就出優秀的專業人才,林耀華曾經推薦和提出過許多具體的方式和要求。
1.注重學術梯隊建設。學術梯隊的建設是學科發展的重要基礎,也是保障學科研究水平不斷提高的基本手段。他曾經說:“我要特別強調不惜心血地經營學術梯隊的重要性。我認為這也是衡量一個教育工作者的成績的重要尺度。”[27]因為他自己自投身教育以來,先后在云南大學、成都燕大、北平燕大、北京大學和中央民族學院任教,最終在中央民院形成了以民族研究所、民族學系為基地的一支較為健全的、陣容嚴整的民族學學術梯隊。
而在學術梯隊的培育上,他極為強調師生之間的互助關系。師生合作,教學相長。他曾說:“最深的感受,可以從我最近主編的幾本書的編寫人員隊伍中看出來,當然也可以從師生合寫各類文章中看出來。”[28]論及其與吳文藻先生的關系,他認為:“就師生關系而言,我們從學習到生活,從學問到為人,師生之間都有著很密切的互助相交流。我從這種親密無間的交結中獲益匪淺,自己成為教師后,也比較注意以同樣的熱情去關心學生們的成長。”[29]
在論及接班人的培養上,至少有兩方面工作要做,一是幫助中年民族學工作者施展才智,挑起重任;再就是培養年輕人。具體的說,就是要在大專院校中建立民族學系。[30]1983年,在他極力呼吁下,中央民族學院建立了新中國第一個民族學系,開創了新中國民族學本科專業教育的先河。
2.民族學專業課程的設置。為了保障人才培養目標的實現,課程設置尤為重要。對此,林耀華認為:“從課程設置方面來看,可分為四類必修的和選修的課目,即:一般基礎課、專業基礎課、專業課和選修課。……專業基礎課包括人類學、考古學、語言學和原始社會史。專業課主要為民族學調查研究方法、民族學史、中國民族志或中國少數民族史志、民族學與現代化、世界民族志等課程。……無論中國民族志和世界民族志都可按地區設置課程,如中國西南地區民族史志、亞洲民族志、東亞民族志等等,甚至對一個民族史志有了較深入的研究,也可以單獨開課。選修課,……諸如人文地理學、生態學、民族人口學、社會學、民俗學、宗教學、民間文學、家庭婚姻發展史等課目。”[31]
這一課程設置反映出林耀華追求專業訓練的全面性和綜合性。因為他認為:“人類學者的全面訓練與專門訓練,二者不應偏廢,過多地強調了專門訓練而忽視全面訓練的弊病是顯而易見的。我們在建立民族學體系過程中應注意國外的經驗與教訓。安排好全面訓練與專門訓練的比重,并做好這兩種訓練的銜接關系,培養出我國新一代的民族學工作者。”[32]
3.學術素養的要求。如何做一個成功的民族學研究者?林耀華認為:“首先是理論水平和抽象思維能力,若在此方面欠缺,則難成大家。其次是漢語水平,包括文字表達能力、素材搜集整理能力,行文要有些文采,即古人所云之‘言之無文,行之不遠’。要掌握考辨方法,因材料之真偽虛實,于成果價值所關甚巨。再次是外語能力,外語既是對外交流的工具,又是掌握學術動態、獲取科研信息的途徑;當然,在一定程度上掌握你所研究之少數民族的語言文字也是十分必要的。這樣既可以拉近與調查對象的心理距離,又可為獲得真實信息提供保證。最后,要有好身體,樂于下田野,沒有田野調查的第一手資料,研究成果的價值就將大打折扣。要做到腿勤、嘴勤、手勤,要善與人交,不恥下問,不怕吃苦。”[33]
而要提高學術素養,林耀華認為,要自覺遵循以下三個基本要求,即“第一,注意學科的全面性。民族學是一門綜合性學科,……在教學和研究的實踐中,特別注意把人類學 (主要指體質方面)、考古學、語言學、社會學,乃至歷史學等方面的知識與民族學的知識結合起來進行鉆研。第二,在全面中求獨特。這即是在廣博中求精深。……一個學者,除了本學科的一般知識和發展動態之外,還應有一兩手‘絕活兒’。第三,注重基礎知識體系的完善。”[34]
4.培養良好的學風。林耀華認為,好學風是培植學術思想的良好土壤。而如何才能形成良好的學風,他認為至少不能忽視三點。首先、專業訓練上要嚴格要求,一絲不茍。他曾聯系20世紀30年代在哈佛大學的經歷,點明對基礎理論、基本能力的要求是很有道理的。……反觀國內搞原始社會史的人,大多懂考古學,也不缺乏民族學材料,就是對古人類學偏缺,研究也少結合語言學,因而對人類和人類社會的起源、思維的來源不甚明了,不可能獲得原始社會過程的全貌。
其次、學術思想上應該兼容并包。還是以哈佛大學為例,當時,人們很注重學術思想的交流,常請外校的學者來開講座或進行研討。尤為可貴的是,哈佛大學能夠網羅不同學派思潮的人物,在講臺上可以各自發揚本派的學術思想,各抒己見,絕不見對不同派系人物和思想進行謾罵,更看不到彼此互相攻訐、各立“山頭”的情況。[35]
第三、學術態度上力戒功利思想。早年,林耀華曾堅持:“在學術研究上,關系最大,亦最根本的一點,就是研究者的態度。態度不真摯,而希望能有什么成就,有什么貢獻,真等于癡人說夢。”[36]因此,他批駁學術研究中功利主義傾向時說:“社會科學是一種大器晚成的事業,不經過多年的知識積累,是很難看清廬山真面目的。具體到民族學而言,他不僅需要高深的理論,也需要四處奔波,負重與行遠。”[37]“每個民族學工作者都應掌握好研究民族學必要的專業知識,反對那種閉門造車、自以為是的研究態度,多讀一些專業書籍和有關的其他學科書籍可以開闊研究工作的思路,避免孤陋寡聞。有的同志有時急于求成,自以為有所創新,其實是在自言自語;有時辛辛苦苦,卻是在重復他人已做過的工作。”
為了防止功利主義對年輕人的傷害,他曾給開出一劑“良方”,即:一是必須具有正確的學習目的,以國家和民族的興衰為重,而不僅僅熱衷于自己的榮辱沉浮。“不以物喜,不以已悲”。二是基礎知識扎實,善于開創性的思考。三是有追求遠大目標而埋頭苦干的作風。四是有責任感,關心公益;尊師重道、倍守公德、保持較好的公共關系。五是注重體育鍛煉,保持身體健康。[38]
林耀華一向重視田野調查,在他看來,“好的田野工作才會有好的作品。田野工作深入與否,在論文和作品中一看便知。做好田野工作就要準備長期吃苦。”[39]針對近年來,現代交通的方便,研究條件的改善,而研究者長時間留在田野里卻更難的情況,他著重強調了田野調查是人類學家從經驗到新知的不二法門。更為可貴的是,他在晚年對田野工作進行的反思,也給我們今后田野工作提供了借鑒。
1.田野工作的準備和工作要點。早在20世紀30年代,林耀華就十分強調田野調查前學術準備的重要性。他認為,調查前“必須經過嚴格的學科訓練,先有背景,到實地工作時才可互相參照,互相考核,養成理論根據事實,事實符合理論的觀念。”[40]這是對理論準備的強調。
同時,他也很重視研究大綱的準備。他說:“我們調查者必具洞見,以辨別傳統的重要性。換言之,我們調查者心中先要有一個抽象的大綱,實際訪談時,還要有一個具體的大綱,這樣才能使調查深入。”[41]
在反思過去的研究時,他明確提出田野工作的基本要點。即:“第一、社區基礎。對宗族鄉村的基礎條件,如地貌、地名來源、人口、物產、職業等做全面考察。第二、社會結構。社區內的宗族社會組織、敘述生活的法則和規條,皆為習俗相沿,未有成文。第三、實際生活。有了整個宗族結構的形式,尚須逐一予以充實。……就是說,要用實際生活來驗證概念,不能反過來用概念去套生活。第四、心理狀態。即族人精神或心理活動,主要指他們的態度、意見、理解習俗的方式和形態。”[42]這個提醒依然可以成為我們今天研究設計的參考,也堪為傳統社區研究的典范設計。
2.反思研究者與研究對象關系。林耀華總結出來一條經驗:“從事社會學、人類學或民族學的研究,人際之間的溝通與信任十分重要。搞好這種關系,是進行研究的重要的一步。此后60多年的田野工作經歷,……我都秉承此點,把它當作一項工作原則。只有與當地人,也就是與你的研究對象搞好關系,你才能取得信任,真正‘進入’他們的世界。……良好的人際關系正是和諧美滿的開始。因此,所到之處,我都先從人際溝通開始。有了友誼和信任,剩下的工作成果就只是刻苦和時間的問題了。”[43]
值得注意的是,他不愿意將研究者和研究對象之間關系視為交換關系。至于如何擺正研究者與研究對象的關系?他認為兩者乃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的關系。對此,他說:“我們在人們的心目中塑造出我們學科或學者的形象。如果只是學問成功,而壞掉了學科或者學者的形象,那總歸是不太劃算的。”[44]他認為應不斷反思研究者與研究對象之間的關系,“特別是看研究者與研究對象溝通時是否太過急功近利,導致人際關系上的短路現象。世界不是由圣人組成的,研究者與被研究者也難免各有所圖。但作為研究者,我們是主動的一方,是我們去找研究對象而不是人家來找我們。因此,我們首先要端正態度。”[45]
回顧第一次涼山之行,他說:“印象最深的是當時人與人之間的隔膜、猜忌,以及真誠的友誼和同情。這時的環境對民族學人類學工作者的生存能力、適應能力、交際能力、應變能力都是一種無形的考驗。沉著、機警、忍耐、寬容、克制、果斷、勇敢等品質是必不可少的。所以,要想做一名合格的民族學人類學工作者,平時就應自覺地于此方面加強鍛煉,決不能任性、急躁,不然小則會給工作帶來負面影響,大則可能禍及自身,甚至會帶來滅頂之災。在任何情況下,都要知道何事可為,何事不可為。切不可感情用事,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尤其是處于弱勢境地時,更當謹慎。”[46]
綜上所述,林耀華關于學科建設的思想,宏觀上關系到中國民族學體系的完善,微觀上考慮了學科發展的眾多細節,處處體現出其對學科建設的戰略性思考和定位。眾所周知,林耀華一生的教學、行政、研究和著述均與民族學發展相始終,在新中國民族學的發展中,作用頗為關鍵,貢獻尤為卓著。一如王曉義所言:
“耀華師是具有戰略眼光的創業型學者。……而且胸懷學科的長遠發展,教書育人,培育學術梯隊。解放初期,他為新中國民族學的發展和民族教育事業開了一個好頭,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后來在阻力重重的環境中,他一直堅持維護和發展民族學。”[47]
“耀華師繼承吳文藻先生的傳統,以學科發展的戰略眼光關注學科梯隊建設。解放初,他在燕大社會學系里逐漸建立起民族組,側重對國內少數民族進行調查研究。盡管當時在教師中只有他和翦伯贊及陳永齡是民族組的,但還是培養了不少學生,形成了學術梯隊。這一梯隊在日后學科發展中能夠比較完整地保存下來并發揮了重大作用。”[48]
可見,作為一個具有“戰略眼光”的“創業型”學者,林耀華不僅維系學術傳統的承續,也在理論更新和田野研究上,“與時俱進”地不斷“開拓出新的境界”。
[1][6][9][27][28][29][34][37][38]林耀華教授答記者問——對大學生和青年教研人員談成才、成功的經驗和條件[A].李金池主編.治學與成才之道[Z].北京:民族出版社,1993:9,9,9,10,13,11,9,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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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Construction of Disciplinary Characters of Ethnology in China:An Analysis of the Lin Yaohua’s Thought
Ma Wei
As a trinity scholar of sociology,anthropology and ethnology,Mr.Lin Yaohua was a key role on the development of ethnology in China between past and future.After the founding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he attached great importance to the construction of ethnology,and proposed a series of ideals on the discipline construction underground different historical occasions,such as the nature and characteristics of ethnology,the development direction of ethnology in China,disciplinary talents training,academic quality and style of study,fieldwork and so on.This relates to perfecting system of Chinese Ethnology at the macro aspects,and to guiding many details at the micro aspects of the development of the discipline.This thought benefited from Wu Wenzao’s basic concept about construction of social sciences in China.
ethnology;China;Lin Yaohua;discipline construction
【作 者】馬威,華中農業大學文法學院副教授、博士。武漢,430074
C95
A
1004-454X(2011)04-0039-008
〔責任編輯:付廣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