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際可
民主和科學的親密關系曾經被許多先賢研究過。科學和民主是一對孿生姐妹。沒有民主也就不會有現代科學;而沒有科學,處于蒙昧時期的民族,更不會有真正的民主。
什么是科學?給科學下一個準確的定義很難,我們可以從各種層面去了解科學。美國社會學家默頓說,科學必須遵從非贏利性原則、普遍性原則、公開性原則和可懷疑性原則。我國學者顧準說:“所謂科學精神,不過是哲學上的多元主義另一種說法而已。”我們不妨把這些說法引申一下:所謂科學,就是對自然和社會規律認識上的民主。這種民主不是簡單地以多數人的意志來決定真理,而是靠擺事實講道理的方法來判定真理。所謂擺事實就是實驗和觀測的事實,所謂講道理就是靠嚴密的邏輯推演包括數學推理和演算。科學的結論要在一定專家的范圍內有相當多數人認可才能成立。不過任何個人或團體,只要是經過實驗或觀察、或經過嚴格的推理發現多數人認可的結論是錯誤的,都可以對它提出批評。一部自然科學的發展史,就是不斷由少數人掌握了新的理論推翻以往多數人認可的理論,然后為多數人承認的歷史。
什么是民主?要給民主下一個準確的定義恐怕更難。有的人把民主集中制解釋為集中指導之下發揮下級的積極性,下級在上級給定的框架里,提出各種建議,供給上級集中的豐富的材料,以便上級集中下級的合理建議,按照這種說法,民主就成為上級剽竊下級創造的代名詞。還有一種對民主的理解,認為是:按照統計多數人的意愿來決策。這種說法也過于簡單,如果多數人的意愿是要損害少數人的利益,這在許多情況下就會成為多數人傷害弱勢群體的理論根據。還有一種解釋是,民主是對集中而言的,自由是對紀律而言的,民主和自由要有一個度。超過了這個度,民主就要破壞集中,自由就會傷害紀律。這樣解釋,有一個根本困難,就是誰來掌握這個度,最后還是要救世主來掌握,最后必然落入權威主義或歷史唯心主義的圈套中。
到底應當怎樣理解民主呢?我的體會是:所謂民主集中制,是在一定范圍內以統計多數人的意愿達到集中的目的。不過單靠這一點并不能保證所得到的集中意見是正確的,為此真正的民主必須要給少數人留有說服多數人的空間,多數人必須留給少數人利用一切可能的方式充分發表意見的權利,即給少數人以自由。這種自由包括言論、出版、集會、結社、游行、示威的自由。所以,只有和自由連在一起的民主才是真正完全的民主。民主和自由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當我們提到民主時,不言而喻地應當包含給予少數人的這種高度的自由。少數人要服從多數人的決策,而多數人要尊重少數人發表不同意見的自由。其實,多數和少數是相對而言的,一個人在一個問題上屬于多數,在另一個問題上就可能屬于少數。所以這種給少數人的所謂自由,實際上是人人都可以充分享用的自由。
所謂自由,就是發表錯誤意見的自由。因為多數人認為是錯誤的意見,往往是真理。如果沒有上面說的這種自由,實際上就是一種專制制度。法國伏爾泰曾經猛烈抨擊過盧梭的一部書,但是,當伏爾泰得知當局要查禁盧梭的這部書時,他挺身而出為之辯護。他對盧梭說:“我堅決反對你的觀點,但我誓死捍衛你說這種話的權利!”這就是真正民主中多數派應當遵從的一種精神。不過,上面所說的自由,也僅到上面所說為止,它不允許在行動上破壞多數人的決策,不能破壞執行,更不能訴諸武力來對抗執行,尤其不能搞暗殺、搞恐怖活動。中國古人說:“君子成人之美”,就是說自己雖然不同意,除了上述允許的表達意見的方式外,還要使多數人的決定能以執行,這才是少數人對多數人的決定所應當持有的態度,這也是一種美德。那種我的事辦不成,也要讓你的辦不成,大家都辦不成事,這不僅不是君子所為,也是不符合民主精神的。
科學的發展需要民主的環境。這里有兩層意思:
一方面,一種新的科學見解和理論出現之初,都只是少數人理解和掌握,而且總是被多數人認為是錯誤的。如果沒有民主的環境,多數人不給少數人以說服多數人的空間,即沒有充分的言論自由,新的科學見解和理論就會被扼殺而很難為多數人掌握。現在各行各業都在提倡創新,科學的本質也就是創新,可是如果不給少數人充分的自由,新的東西是永遠出不來的。一個社會如果嚴格禁止錯誤言論,也就不會有科學和創新。
文藝復興時代的偉大啟蒙學者孟德斯鳩說:“一切有權力的人都容易濫用權力,這是萬古不易的一條經驗。有權力的人們使用權力一直到遇有界限的地方才休止。”歷史事實證明,那些握有權力的人不僅會濫殺無辜、草菅人命、制造冤獄、搜刮民財,而且在對自然和社會規律的認識上也要把自己裝扮為全知全能的圣人,壟斷認識,不許不同的認識傳播。這方面的例子多不勝舉。
在科學史上,即使是不掌握權力的學者,也總是利用自己已經形成的權威或依靠和投靠有權的人,企圖使自己的學說更為永恒。量子力學的奠基人,大物理學家普朗克說得好:“一種科學革新打開道路,很少是由于逐漸征服和改變它的對手來實現的,很少是把Saul變成Paul的(來自圣經的典故,指原來堅決反對后來成為堅決支持的人),而是靠它的對手逐漸地死亡而新成長的一代從一開始就熟悉它的思想。”所以,新的學說要戰勝老的學說,一般說來是要經過很艱苦的斗爭的。真正民主制度,就在于能夠充分保護新學說傳播的自由,其中尤其是培養人的教育系統。不過一切都不能那樣理想。
遠的說,我國古代嚴禁民間研習天文,犯禁者將被處以極刑,所以我國古代許多天文著作多失傳。入清,傳教士湯若望等還由于推行新歷被判凌遲處死,后來雖然湯本人獲赦,同案的5人被處死。意大利的布魯諾因堅持哥白尼日心說,而被宗教勢力活活燒死。伽利略因為出版《兩種世界觀的對話》支持日心說而在1633年被判管制,并將他的著作列為禁書,遲至1992年才正式獲得羅馬教庭的平反。
近的說,二戰期間,由于希特勒的排猶政策,侵犯猶太人科學家研究和教學的權利。其后果明顯表現在科技人員嚴重的流失。僅在1933至1938年間,一千八百八十位第一流的科學工作者從德國和奧地利的大學流亡。據英國生物學家李約瑟教授估計,其中有德國諾貝爾獎金獲得者的百分之二十五強。到1937年,在德國大學從事自然科學的學生人數只有1932年學生人數的大約三分之一。在蘇聯,20世紀30年代,李森科為迎合斯大林的階級斗爭理論,提出所謂獲得性遺傳和生物種內斗爭的理論受到斯大林的青睞,從而青云直上,1940年蘇聯現代遺傳學的開拓者瓦維羅夫被逮捕并于次年被判死刑,在執行前瓦維羅夫病死獄中。隨后在蘇聯掀起了在生物學中批判摩爾根學派、在化學中批判共振論、在數學中批判控制論,在物理界批判量子力學和相對論等等的熱潮,致使蘇聯在遺傳學、電子計算機等方面大大落后于西方國家。20世紀50年代我國在這些領域中,由于緊跟蘇聯老大哥也不同程度地開展過類似的批判。
在我國,1949年之后的歷次學術批判運動大部分是把意識形態和學術認識問題當做政治問題來批判。更不要說在文化大革命中,我們也出現過批判相對論,批判熱力學第二定律之類的荒唐事,甚至導致一些學者被迫害致死。再例如關于黃河三門峽建壩,事實證明黃萬里教授反對建壩的意見是正確的,可是黃萬里卻因此而戴上了右派帽子。而迎合“黃河清”的專家卻炙手可熱居于重位。事實是,三門峽大壩自1958年攔洪,到1961年導致關中平原的水災。陜西省人民代表不得不于1962年正式向人代會提出議案要求解決三門峽大壩所帶來的問題。
著名科學家愛因斯坦在講到為了推進人類對自然和社會規律的認識,必須有“在一切腦力勞動領域里的言論自由和教學自由”,而為此要有這樣的社會條件,即:“一個人不會因為他發表了關于知識的一般和特殊問題的意見和主張而遭受到危險或者嚴重的損害。”“為了使每個人都能表白他的觀點而無不利的后果,在全體人民中必須有一種寬容的精神。”“人不應當為著獲得生活必需品而工作到既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去從事個人活動的程度。而沒有這第二種外在的自由,發表的自由對他就毫無用處。如果合理的分工問題得到解決,技術的進步就會提供這種自由的可能性。”此外,“還需要另一種自由,這可以稱為內心的自由。這種精神上的自由在于思想上不受權威和社會偏見的束縛,也不受一般違背哲理的常規和習慣的束縛。這種內心的自由是大自然難得賦予的一種禮物,也是值得個人追求的一個目標”。愛因斯坦認為這種“自由的理想是永遠不能完全達到的,但如果要使科學思想、哲學和一般的創造性思想得到盡可能快的進步,那就必須始終不懈地去爭取這種自由”。
事實上,盡管我們的社會比起專制的封建時代已經有了很大的進步,我們還是有阻礙人們自由探討科學問題的現象發生。所以還是要不懈地去爭取這種自由。
我國著名的教育家,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先生,在民國時代深感于當時的言論不自由,于1919年6月15日向當局提出辭職書。辭職書中有這樣一段:“我絕對不能再做不自由的大學校長:思想自由,是世界大學的通例。德意志帝政時代,是世界著名開明專制的國,他的大學何等自由。那美、法等國,更不必說了。北京大學,向來受舊思想的拘束,是很不自由的。我進去了,想稍稍開點風氣,請了幾個比較有點新思想的人,提倡點新的學理,發布點新的印刷品,用世界的新思想來比較,用我的理想來批評,還算是半新的。在新的一方面偶有點兒沾沾自喜的,我還覺得好笑。哪知道舊的一方面,看了這點半新的,就算‘洪水猛獸’一樣了。又不能用正當的辯論法來干涉了,國務院來干涉了,甚而什么參議院也來干涉了,世界哪有這種不自由的大學么?還要我去充這種大學的校長么?”
這里應當少加說明的是,蔡元培1906~1916年間赴德法留學,他深深體會到德國由洪堡在1810年創辦的柏林大學的學術自由和學校高度自治,是西方現代教育最重要的革新原則。也正是由于德國教育的這些新的原則,開創了空前的學術自由的空氣,所以才迎來了19世紀末量子力學和相對論在德國的發展,出現了一代新人,從而推進了科學技術的革新。蔡元培在1917年出任北京大學校長之后所倡導的“兼容并包、思想自由”,就是要在中國實現這些原則。遺憾的是,蔡元培僅僅當了兩年校長,就已經感覺到處處掣肘,沒有絲毫活動的空間,不僅主管部門干涉,當時一部分民眾也不那么寬容,所以才不得已辭職。這也從另一方面說明,在中國發展科學和營造發展科學所需的自由氛圍是多么艱巨的任務。我們的社會有了不少進步,不過要做到蔡元培先生的理想境界,要做到學校高度自治和高度學術自由,我們還是要付出巨大的努力的。
另一方面,只有民主的環境,才能發展和產生科學和實行民主政治所需要的邏輯學。邏輯學是民主政治和科學共同的必要基礎。
事實上,既然民主是要靠統計多數人去說服別人以獲得多數。辯論就成為表決前的必經的階段。在專制制度之下是無需也不允許辯論的,哪怕皇帝是一位糊涂蛋,他說的話也要被當作金科玉律。事實是,哪里有辯論哪里就需要邏輯學,而沒有邏輯學的辯論只能是胡攪蠻纏。佛教中不同教派為爭取信徒產生辯論,于是就有“因明學”也就是邏輯學產生。我國在戰國時期,有諸子百家的辯論,所以產生了《墨經》中的《墨辯》,是邏輯學的萌芽。在人類歷史上,最早的民主政治產生在古希臘,在大約公元前800~公元前100年,長達700年的貴族民主政治氛圍中,產生了許多辯論家。由于辯論的普及,就發展了進行辯論所必須遵從的規律以及怎樣在辯論中取勝的學問,這就是邏輯學。亞里士多德的著作《工具論》是古希臘邏輯學的大成,直到1787年德國哲學家康德在他的哲學名著《純粹理性批判》的序言中說:“從亞里士多德以來,邏輯學沒有能前進一步,因此看起來,邏輯似乎是完成并且結束了。”西方學術界尊稱亞里士多德為《邏輯學》之父。由于邏輯學的發展,古希臘產生了推理的數學。世界上的文明古國都有自己的數學傳統,有埃及的古數學,有印度的古數學,有中國的古數學,然而產生推理數學的唯一的地方只在古希臘。而歐幾里德的《幾何原本》是古希臘推理數學的巨著。阿基米德關于力學的著作則是古希臘推理數學和力學相結合從而產生現代精密科學萌芽的典范。17世紀歐洲產生的以力學為開端的現代自然科學正是繼承和發揚了以阿基米德為代表的古希臘科學傳統的結果。古希臘被羅馬滅亡后幸虧有阿拉伯人翻譯和保存了古希臘的科學文獻,才使它在后來歐洲文藝復興中重新發揮作用。所以愛因斯坦說過:“西方科學的發展是以兩個偉大的成就為基礎的,那就是:希臘哲學家發明形式邏輯體系(在歐幾里德幾何學中),以及通過系統的實驗發現有可能找出因果關系(在文藝復興時期。)”。
綜上,我們看到民主不但為科學提供發展的外部條件,也推進構成科學的一個重要方面邏輯學的產生和成熟。而近代科學的發展也只有在歐洲文藝復興之后、在推翻了專制制度之后,才得到飛快的發展。我國的情形也是一樣,只有在充分掃清封建殘余之后才迎來科學和技術的空前發展。
社會民主的推進需要有科學的進步。科學不僅推動技術,新的技術推進新的生產關系產生,從而推 進社會的變革。更重要的,科學發展的結果逐漸掃除了人類的蒙昧和迷信。在專制社會,統治者總是利用人民的愚昧和迷信,來散布他們高居統治地位的合理性。世界各國早期都有所謂“君權神授”的說法,就是說,他們的權力是上帝所授予的。不僅他們自己是這樣,他們的子女也是高貴的。科學的發展破除了這類迷信,暴君被聯合起來的市民按照多數人的意愿廢除或絞死。
歷代專制暴君和惡勢力都是千方百計反對科學真理的傳播,而科學的真理總會沖破重重阻力而被廣大群眾所掌握。科學真理沖破專制制度的過程也就是確立民主制度的過程。因此科學的發展和社會的民主化進程,大體上來說是同步的。
英國數十年致力于中國科技史研究的學者李約瑟不僅發現民主和科學的這種關聯,他還進一步發現推進科學的學者群在心理上也自然地傾向于民主。他說:“現代的科學與民主顯然是同時發生的。例如歐洲文藝復興、宗教革命以及資本主義的興起,都是這個運動的一部分。我們早已知道希臘民主與科學之間有著密切的關系,考諸中國科學與技術的發展,我們也可以發現類似的情形。最有趣的是我們發現科學與民主在理論上甚至心理上有著密切的關聯。”李約瑟研究發現,在中國歷史上“道家對于大自然的玄思洞識,全與亞里士多德以前的希臘思想相匹敵,而為一切中國科學的根基”。與此相關聯的是“儒家接受封建社會而道家強烈的反對之”。所以呂不韋說:“故君雖尊,以白為黑,臣不能聽;父雖親,以黑為白,子不能從。”說明科學要求尊重客觀規律,這和儒家為了當官和向上爬主張君為臣綱、父為子綱的盲從的態度是完全不同的。尊重客觀規律既是科學精神的需要,也是民主精神的需要。科學的發展從社會心理狀態上也為社會的民主化準備了條件。
為人類破除迷信和推進民主進程是科學最為重要的社會功能。
科學是對自然和社會規律認識上的民主,而民主可以認為在某些群體活動和國家政治生活中合乎科學規律的運作。在一定意義上也可以說科學與民主是同一種精神在對待客觀規律的認識和群體活動、國家政治生活上的兩種不同的表現形式。它們是孿生的彼此不能分割的一對。
正因為科學和民主有如此密切的關系。它們對于推進社會進步是如此的重要,所以五四運動之前,中國的革命知識分子喊出了“民主與科學”的口號,陳獨秀寫道:“西洋人因為擁護德(democracy)賽(science)兩先生,鬧出多少事,流了多少血,德賽兩先生才漸漸從黑暗中把他們救出,引到光明世界。我們現在認定只有這兩位先生,可以救治中國政治上、道德上、學術上、思想上一切的黑暗。若因為擁護這兩位先生,一切政府的壓迫,社會的攻擊笑罵,就是斷頭流血,都不推辭。”
在21世紀的今天,為了科學,為了民主,仍然是我們努力奮斗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