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際可
科學家的貞操和氣節
■武際可
在科學史上,當人們記起伽利略為宣傳日心說年近七十而受審,雖然被迫寫了悔過書,但他的觀點并沒有改變,并且在后來的研究中仍然堅持日心說時,無不對這位老人產生深深的敬意。布魯諾為堅持日心說,在1600年2月17日被宗教法庭活活燒死于羅馬的百花廣場,無不被歷代愛好科學的人們所歌頌。科學家忠實于科學事實和認定的客觀規律,為之堅貞不屈,絕不向任何非科學、反科學和偽科學的權勢屈服,乃至為之犧牲自己寶貴的生命,這就是科學家的氣節。這也是科學家應當具備的品質。
已故北京大學校長馬寅初,就是這樣一位鐵骨錚錚的學者。馬寅初擔任北京大學校長,并且發表他的新人口論時,我正好是北大的學生,有幸聆聽到他向學生做的人口論的講演。不料隨著進入1958年“大躍進”的形勢,人們頭腦昏聵起來,大人物說馬寅初是“人口論”,沒有看到“人手”,說人多議論多熱氣高,是大好事。康生也及時趕到北大坐鎮批判馬寅初的大會,說什么“我看馬寅初是馬爾薩斯的馬”。不久,《新建設》雜志和一些社科雜志也連篇累牘地登載數百篇批判馬寅初的文章。學校里大字報圍攻,校刊更是首當其沖,上綱愈來愈高。并且不惜進行人身攻擊,例如捏造“馬寅初喝了雞湯不給錢”這種材料也上了批判大會,企圖把馬寅初搞臭。
面對來者不善氣勢洶洶的批判,馬寅初并沒有低頭,他不斷寫文章回擊,并且說“潑冷水是不好的,我最不怕的是潑冷水。因為我習慣了冷水澡,已經洗了五十多年了”。最后他在《新建設》上發表文章說:“這個挑戰是很合理的,我當敬謹拜受。我雖年近八十,明知寡不敵眾,自當單身匹馬,出來應戰,直至戰死為止。決不向專以力壓服不以理說服的那種批判者們投降。”
后來馬老的文章就再不讓刊登了,刊物上和報上只能看到批判馬老的一面之詞。
1959年廬山會議之后,周恩來擔憂他的處境,親自約見他并進行深談,給他做勸導工作。
他在一夜深思之后,把自己的最終決定寫進了《我的哲學思想和經濟理論》一文的“附帶聲明”中:“最后我還要對另一位好朋友表示感忱,并道歉意。我在重慶受難的時候,他千方百計來營救;我一九四九年自香港北上參政,也是應他的電召而來。這些都使我感激不盡。如今還牢記在心。但是這次遇到了學術問題,我沒有接受他的真心誠意的勸告,心中萬分不愉快,因為我對我的理論有相當的把握,不能不堅持,學術的尊嚴不能不維護,只得拒絕檢討。希望我這位朋友仍然虛懷若谷,不要把我的拒絕檢討視同抗命則幸甚?!?/p>
晚年,馬寅初對子女們說:“我個人受批判有什么要緊,被罷官免職又算個屁事!要緊的是不能無視我國人口盲目地增長,否則就是留給我們的子孫后代一大難題了!”“使世忘我混容易,使我忘世卻自難?!边@就是馬老的品格。
無獨有偶,在北大我有幸聆聽了另一位校長周培源的講演。他是一位在力學與理論物理領域有突出建樹的學者,也是一位卓越的教育家,著名科學家錢偉長、錢三強、彭桓武、林家翹、王竹溪、胡寧等都曾經是他的學生。就我所知,他有兩次堅持自己與大人物不同的主張。一次是在“文革”中,教育已成為重災區,在要辦七二一大學和“資產階級統治我們學校的現象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的最高指示下,理科和基礎研究處于停頓,到了“談理色變”的程度。學校里是“胸無點墨”的人掌權,處處瞎指揮的時代,他竟敢公開發表文章討論大學理科的重要性,并且上書周總理申述基礎理論研究的重要性。另一次是1988年,國家有關部門已經下了決心要上三峽工程。作為全國政協副主席、九三學社中央主席,已89歲高齡的周培源出于對國家和民族高度負責的赤誠之心,率182位政協委員到湖北、四川考察,并且組織了多次專家論證,他直接上書中央提出緩建三峽大壩的建議。他表達了一百多位政協委員的心聲:“我們很關心,我們很不放心?!彼f:“你光給領導同志送一面之詞,讓他如何做正確判斷?幾十年里我們深受其害,今天不能再說假話?!彼€說:“關于三峽的爭論,實質上是要不要科學,要不要民主,要不要決策民主化的問題?!?/p>
正如三峽工程的一位負責人所說,三峽的規劃建設也有當初反對者不同意見的貢獻。三峽工程還有待歷史和時間的檢驗。無論歷史的結論是什么,人們都不會忘記周培源等老科學家的赤子諍言。
這些就是作為正直、尊重科學、不懈探索的為國家和民族負責任的品格和優秀人格。
馬寅初生前曾說:“最招人生氣的是那么一種人,他們看風使舵,看著共產黨員反對的多,他也就反對,而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這種人在哪一行里都有,共產黨要聽他們這些人的話,早晚要上當!”現在我們這種看風使舵的“學者”實在太多了。
在商品社會和利益的驅使下,有多少學者去投大款和開發商所好,去論證“發展項目”,而不顧科學規律和社會實際。現在我們這種看風使舵的“學者”難道還少嗎?
網絡上眼下不是到處講學術不端嗎,無非講的是剽竊、抄襲、假文憑等等弄虛作假的事情不斷被揭發出來。其實,在我看來,這種沒有貞操,見權見利隨時見風使舵的學者,比起那種剽竊、抄襲之流的小偷行為危害還要大許多。進一步,也可以說這是一種更為嚴重、危害更大的學術不端。
這是因為,第一,剽竊、抄襲者,大多是偷偷摸摸的勾當,不敢公開、見不得天日。因為這種行為目前大眾還認為是不好的。而見風使舵和學術變節者卻是很露臉很光彩的行為,有時還會得到賞識,受表揚受提升,乃至獲大獎、獲大利。因為“風”經常是世俗社會的風標,所以他們跟風總不會有風險,只會有收益。學術跟風是既有名又有利的行為,于是群起效尤,已經成為一種風氣。第二,剽竊和抄襲者,所剽竊所抄襲的內容,一般并不一定就是錯誤的有時或許還是正確的內容。而這種跟風“學者”尤其是當錯誤認識成風的時候會跟著興風作浪,貽誤大眾。造成損失的范圍和后果遠不是一個人的事,而是禍國殃民的大損失。
所以,學術界的看風使舵、隨風倒和佞權阿勢媚錢,是科學的大敵、是國家的大敵、是民族的大敵。而提倡學者的貞操和氣節,實在是當前科學和學術界的大事。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