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治學”到底是什么意思

■王長樂

“教授治學”到底是什么意思

■王長樂

一

相當長時期以來，在許多大型的教育報刊上，都可以看到“教授治學”這個概念。按說這沒有什么奇怪的，因為教授治學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如果教授不治學，那他們該干什么呢？所以，在一般意義上說，“教授治學”與“工人做工”、“農民種地”一樣，是一個社會常識。而這個概念其所以引起作者的好奇，是因為這個概念一是與“黨委領導、校長治校（教授治學）、民主管理（共同參與）”等概念排列在一起，是作為現(xiàn)代大學制度的基本內涵或原則示人的。其基本意思是：教授要參與大學中的學術管理。

帶著這些迷惑查閱《現(xiàn)代漢語詞典》，發(fā)現(xiàn)該詞典對“治學”的解釋是“研究學問”。這和作者理解的“治學”含義一樣。因為我們通常在說某人“治學嚴謹”時，就是說他（她）對知識及其問題的探究很認真，有一分證據(jù)說一分話，沒有證據(jù)就不亂下結論。而在說某人“治學有方”時，就是說他（她）在研究學問時非常講究方式方法，并且取得了明顯的成就或成績。只是這樣一來，就出現(xiàn)了一個問題，這“治學”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如《現(xiàn)代漢語詞典》所言，指“研究學問”呢？還是如《現(xiàn)代大學制度》的設計者所言，是指“治——學術管理”呢？抑或二者還可以相互轉換、變通呢？

這顯然是個類似于“撼祖國強盛”一樣的“雷人”問題，因為這兩個“治學”概念之間完全沒有相通性。眾所周知，作為“研究學問”的“治學”，是一個具有普遍意義的概念，對于所有做學問的人都適用。而作為“教授參與學術管理”的“治學”，則不但只是針對大學教授，而且只是針對大學教授中極少部分“參與學術管理”的人。其中既不包括沒有機會參與學術管理的教授，也不包括教授們的“研究學問”。所以，對于這樣的教授“治學”，如果不做特別的解釋，估計是誰也不知道它的真實意思是“教授‘治’——學術管理”的。

顯而易見，這兩個“治學”概念，無論是在其內涵方面，還是在其外延方面，都無法相提并論。而一個概念、兩個內涵的現(xiàn)象，在漢語的歷史上可以說是罕見的。而對于這種現(xiàn)象，臺灣作家楊照先生則進行過細致的分析，他質疑道：“大家所使用的語言、文字，必須有共同的意義，一個社會才能有效溝通。如果你我使用的語言、文字沒有一個基本依歸，隨時都是‘雞同鴨講’，那么這樣的社會如何溝通？缺乏溝通的社會，又要如何協(xié)同運作？”

二

那么，這樣一個讓人感到費解的概念，又是怎樣堂而皇之地登上學術理論平臺的呢？作者仔細審視了這個概念的產生過程，發(fā)現(xiàn)有這么一些原因：

一是在世界大學的基本理念和制度中，都有“教授治校”的內容，而且教授作為大學教育的核心，其作用實在是無法簡單抹殺的，但在目前中國現(xiàn)代大學制度的設計中，“治校”概念已經被校長占用，怎么辦呢？有人就別出心裁的提出了“教授治學”的概念，以此來表達讓教授參與大學學術管理活動的內容，以便對公眾反對大學行政化的呼聲有個交代。顯而易見，這個概念的提出，使現(xiàn)代大學制度理論中的內容具有了順序性和層次性，解決了圍繞大學制度的一些矛盾問題：既保證了校長的核心地位，又安撫了教授（教師）要求參與學術管理的情緒，不失為一種兩全其美的辦法。而這種說法在使現(xiàn)代大學制度理論感到能夠自圓其說方面，還真有點“創(chuàng)新”的意味。只是這種悖逆漢語常識的做法，總給人一種別扭的感覺，因為生造或杜撰一個只有自己明白意思的概念，畢竟是違背文化和語言常識的，是會成為社會上的笑話的。

二是“教授治學”這個概念，是在我國教育理論界開始討論現(xiàn)代大學制度建設時出現(xiàn)的，其用意似乎是為了阻止有的學者提出的“應該引進國外大學‘教授治校、大學自治’制度”、或“應該恢復蔡元培、梅貽琦時期的‘教授治校’制度”主張的。而人們其所以要這樣做，是因為既要保持現(xiàn)實的大學領導制度、亦即要確保校長在大學的中心和領導地位，又要能夠在教育理論上講得通、具備理論上的合法性，還要體現(xiàn)大學的專業(yè)化特征、承認教師在教育活動中的主導地位、吸收世界大學制度中“教授治校”的內容，就必須在現(xiàn)代大學制度的設計上體現(xiàn)出“理論智慧”來。而在“治校者”只能有一個、且“校長治校”原則絕對不能放棄的情況下，該怎樣確定教授的位置呢？“教授治學”的概念則正好解決了這個難題，它使現(xiàn)代大學制度的理論至少在表面上具有了邏輯性和完整性，達到了表面上的自圓其說。

當然，這樣的感覺可能只是現(xiàn)代大學制度設計者們自己的，因為如果進行理性分析，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概念是存在著嚴重的理論缺陷的，一方面，其自然引出的問題是：“校長治校”的權力與“教授治學”的權力能夠分開嗎？“校長治校”的權力中能不包括“教授治學”的權力嗎？“教授治學”的權力中就不包括“校長治校”的權力嗎？離開了“治學”，“治校”還有意義嗎？離開了“治校”，“治學”能夠完成嗎？難道校長不能像現(xiàn)在這樣，通過指定學術委員會成員的方式來控制教授們的“治學”嗎？另一方面，這樣的現(xiàn)代大學制度理論，在大學制度改革上可以說并沒有表現(xiàn)出應有的創(chuàng)新意義。因為它只是對現(xiàn)實的大學制度進行了理論詮釋，而沒有提出大學制度改革的實質性內容。換句話說，只是對現(xiàn)在的大學制度進行了理論包裝，而沒有提出改進大學制度的新的內容。但是，經過了這樣的包裝，現(xiàn)在大學制度就被說成是現(xiàn)代大學制度，而且被許多大學作為治校方針來引用。只是這種包裝顯然難以回答這樣的疑問：我國的大學，何時沒有校長治校？何時沒有教授治學（由領導指定人選、對校長治校不構成任何影響）？何時沒有民主管理（一直有象征民主管理的教代會）？既然有，那這樣的理論新意在哪里？而在體現(xiàn)大學培育學生良好品格的本性方面，在體現(xiàn)大學師生作為大學主人的主體性地位方面，在體現(xiàn)大學這個“學術共同體”的獨立性、自主性方面，這個制度進行了哪些改進？人們對其可以有怎樣的預期？對比世界大學的普遍制度形態(tài)，對比蔡元培時期的大學制度，這個制度的先進性在哪里呢？

三是從表面上看，“教授治學”確實是個非常巧妙的概念。它一方面安撫了教授要求參與大學決策和管理的意愿，為他們的發(fā)揮作用提供了一些機會。一方面又不破壞大學中的基本領導結構，特別是不會影響校長在大學中實質性的核心地位，維護了大學中傳統(tǒng)的“統(tǒng)一集中”制度，使大學制度與世界大學制度保持了一定的距離，體現(xiàn)了大學的“中國特色”。另外，這樣的大學制度理論設計也會使教育當局如釋重負：既有一種理論可以應對社會輿論中要求教授參與大學決策和管理的壓力，又不會因為所謂的大學制度改革而使原來的權力、利益結構發(fā)生變化，使既得利益者們遭受損失。

只是這樣的大學制度設計，一則無助于解決我國大學中的實際問題，特別是社會上人言洶洶的大學行政化問題。因為現(xiàn)實中的“校長治校”本身就是行政化現(xiàn)象產生的原因，也是行政化現(xiàn)象的載體。而現(xiàn)代大學制度中的“校長治校”內涵，無疑會成為大學消除行政化現(xiàn)象的思想和制度障礙，使大學消除行政化現(xiàn)象的期望落空，也使現(xiàn)代大學制度建設的目的落空。二則形成了大學制度理論中的內在矛盾，使所謂的現(xiàn)代大學制度理論，從一開始就處于無法真正自圓其說的邏輯矛盾之中。因為按照我國漢語的習慣，“治學”就是“研究學問”。從來沒有聽人說過，“治學”還可以有其他解釋。但現(xiàn)在“教授治學”卻被解釋成是“‘治’——學術管理”，亦即指“教授參加大學的學術管理”。

四是審視“教授治學”這個概念的產生背景，可見其是一種為了應對“現(xiàn)代大學制度”建設中“應該恢復大學教師的主體地位、需要引進‘教授治校’的思想”等內容而產生的對策性概念，而不是一種立足系統(tǒng)、先進、理性的教育思想，細心創(chuàng)造出來的符合大學歷史經驗、傳統(tǒng)、規(guī)律的、成熟的制度概念。在這個概念的精神意蘊中，融匯了明顯的工具性、權宜性意味。其為了能夠讓現(xiàn)代大學制度理論在表面上講得通，不惜違背基本的漢語常識，憑空杜撰概念的做法，顯然是一種實用主義的行為。人們這種做法的目的，顯然不是為了解決大學中的思想矛盾和制度危機，而是為了維護現(xiàn)實的大學制度，以及由這種制度所形成的權力結構和利益格局。這種實用主義思維的顯著特征，是只計利害，不論是非。因為對實用主義者而言，是不管某個概念是否在理論上能夠真正講得通，不管它是否有道理，而是只要對自己有用就行了。他們?yōu)榱诉_到某種目的，是可以違背基本的社會、文化常識，按照自己需要而隨意制造或杜撰概念的。

所以，只要冷靜地進行分析，就會發(fā)現(xiàn)“教授治學”的大學制度理論，并無法在理論上說明或讓人們信服：現(xiàn)代大學理論中的“校長治校”理論，是比作為世界大學通例的“教授治校”理論更先進的；現(xiàn)代大學制度理論中的“民主管理”（或共同參與）思想，是比世界大學普遍遵循的“大學自治”思想更合理的。也無法說明這種現(xiàn)代大學制度理論，是與“世界大學通例”的精神契合的，并且具有世界范圍內的普適性，能夠贏得世界大學同行們的尊敬。而在此基礎上所設計的現(xiàn)代大學制度，顯然是難以產生真正的大學的價值和意義的。

三

綜觀“教授治學”概念的出現(xiàn)過程，有一些問題令人難以理解：為什么有些本來是知書達理的人，卻不惜悖逆漢語常識，刻意地杜撰一些讓人感到“莫名其妙”的概念，以維護已經深為社會詬病的大學制度呢？看來這其中必然有特別的原因。而對照在“大學去行政化”爭論中一些發(fā)言者的立場和目標，就不難看出這些在大學制度改革的爭論中，堅決反對大學制度改革的人，是有明確的利益性目的的。他們的言論從表面上看，是基于實用主義的理論和觀念，屬于思維方法的問題。而在實際上，則是基于維護既得利益的動機，以似是而非的理論迷惑公眾，遲滯大學的制度改革。因為任何大學制度的人格化，到最后都會演變成具體的權力結構和利益格局，演變成一定的利益關系。而只有對自己利益的強烈追求，才會使一個有文化、有知識、有地位的人，失態(tài)地去強詞奪理、模糊是非、杜撰概念，漠視文化良知和社會責任，頑固地維護一個有問題的體制。所以，是校長治校還是教授治校，在表面上看是大學制度的理論之爭，而實質上是一種利益之爭。因為在現(xiàn)實的大學制度中，教授是否“治學”并不是實質，而校長是否“治校”才是實質。因為“校長治校”是與“校長任命制”連在一起的，只要維護住了“校長治校”的制度，也就維護住了“校長任命制”的制度。而只要維護住了“校長任命制”的制度，也就維護住了一些人通過“任命”擔任校長的機會，這或許才是有人要以“教授治學”代替“教授治校”的目的。另外，在“校長治校”的體制下，“教授治學”是不可能演繹出一個獨立的學術權力體系的，只能是“校長治校”的附庸，因而無法使大學成為“專門研究高深學問的場所”，或者是“學者們的共同體”，從而無法在大學中建立起真正的民主管理制度。

當然，這樣的現(xiàn)象可以理解，因為如果按照世界大學中的最普通做法，一個大學的校長是需要在全球、或者在全國范圍內、特別是要公開遴選的。而照此規(guī)則，我國現(xiàn)在大學中的領導者有多少人能夠入選呢？所以，國外的、我國早期大學中的“教授治校”制度，對于如今的一些大學領導者而言，絕對不是令人向往和期望的制度。另外，按照世界大學中比較普遍性的章程，都是不會將大學的領導者定義為教育官員的，也是不會讓他們以教育官員的身份履職的，更別說可以在自己任職的大學中“權、學、名、利”通吃了。國外大學校長們的職責和權限都是非常明確的，也是要受到校內外人士的監(jiān)督的，尤其是要受到校內的教師和學生們的監(jiān)督。而這些，無疑是習慣于“校長治校”的大學領導者們不喜歡、或不愿意接受的，也是“大學若取消行政級別就是貶低教育”、“教授只能治學，而沒有能力治校”、“大學去行政化應該慎行”等話語出現(xiàn)的原因，以及為什么大學制度改革的阻力不僅來自于社會、而且來自于大學內部的原因，甚至于為什么在我國現(xiàn)代歷史上曾經聲名狼藉的實用主義哲學，卻不斷地被人秉持、被人繼承、并使其不斷膨脹的根本原因。

一個值得慶幸的現(xiàn)象是：雖然包含有“教授治學”概念的“現(xiàn)代大學制度”理論提出的時間久矣，一些媒體對此的宣傳也可謂不遺余力，然而，“教授治學”這個作為現(xiàn)代大學制度內含之一的概念，卻沒有在《國家中長期教育改革和發(fā)展規(guī)劃綱要》中出現(xiàn)，或者說沒有被明確肯定，這說明《規(guī)劃》的制定者們還是比較清醒的。而尊重真理，尊重規(guī)律，謹守常識，不曲學阿世，不欺世盜名，理應是大學的基本準則，也是大學之為大學的精神條件。只是我們的已經被官本位風氣嚴重浸蝕的大學，還能有這樣的自覺性嗎？它們還能走出實用主義的傳統(tǒng)和邏輯嗎？

（作者單位：江蘇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