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平
善良 豐富 高貴(外三篇)
■周國平
如果我是一個從前的哲人,來到今天的世界,我會最懷念什么?一定是這六個字:善良,豐富,高貴。
看到醫院拒收付不起昂貴醫療費的窮人,聽憑危急病人死去,看到商人出售假藥和偽劣食品,制造急性和慢性的死亡,看到礦難頻繁,礦主用工人的生命換取高額利潤,看到每天發生的許多兇殺案,往往為了很少的一點錢或一個很小的緣由奪走一條命,我為人心的冷漠感到震驚,于是我懷念善良。
善良,生命對生命的同情,多么普通的品質,今天仿佛成了稀有之物。中外哲人都認為,同情是人與獸的區別的開端,是人類全部道德的基礎。沒有同情,人就不是人,社會就不是人呆的地方。人是怎么淪為獸的?就是從同情心的麻木和死滅開始的,由此下去可以干一切壞事,成為法西斯,成為恐怖主義者。善良是區分好人與壞人的最初界限,也是最后界限。
看到今天許多人以滿足物質欲望為人生惟一目標,全部生活由賺錢和花錢兩件事組成,我為人們心靈的貧乏感到震驚,于是我懷念豐富。
豐富,人的精神能力的生長、開花和結果,上天賜給萬物之靈的最高享受,為什么人們棄之如敝屣呢?中外哲人都認為,豐富的心靈是幸福的真正源泉,精神的快樂遠遠高于肉體的快樂。上天的賜予本來是公平的,每個人天性中都蘊涵著精神需求,在生存需要基本得到滿足之后,這種需求理應覺醒,它的滿足理應越來越成為主要的目標。那些永遠折騰在功利世界上的人,那些從來不諳思考、閱讀、獨處、藝術欣賞、精神創造等心靈快樂的人,他們是怎樣辜負了上天的賜予啊,不管他們多么有錢,他們是度過了怎樣貧窮的一生啊。
看到有些人為了獲取金錢和權力毫無廉恥,可以干任何出賣自己尊嚴的事,然后又依仗所獲取的金錢和權力毫無顧忌,肆意凌辱他人的尊嚴,我為這些人的靈魂的卑鄙感到震驚,于是我懷念高貴。
高貴,曾經是許多時代最看重的價值,被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現在似乎很少有人提起了。中外哲人都認為,人要有做人的尊嚴,要有做人的基本原則,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可違背,如果違背,就意味著不把自己當人了。今天的一些人就是這樣,不知尊嚴為何物,不把別人當人,任意欺凌和侮辱,而根源正在于他沒有把自己當人,事實上你在他身上也已經看不出絲毫人的品性。高貴者的特點是極其尊重他人,他的自尊正因此得到了最充分的體現。人的靈魂應該是高貴的,人應該做精神貴族,世上最可恨也最可悲的豈不是那些有錢有勢的精神賤民?
我聽見一切世代的哲人在向今天的人們呼喚:人啊,你要有善良的心,豐富的心靈,高貴的靈魂,這樣你才無愧于人的稱號,你才是作為真正的人在世間生活。
善良,豐富,高貴——令人懷念的品質,人之為人的品質,我期待今天更多的人擁有它們。
我的人生觀若要用一句話概括,就是真性情。我從來不把成功看作人生的主要目標,覺得只有活出真性情才是沒有虛度了人生。所謂真性情,一面是對個性和內在精神價值的看重,另一面是對外在功利的看輕。
一個人在衡量任何事物時,看重的是它們在自己生活中的意義,而不是它們能給自己帶來多少實際利益,這樣一種生活態度就是真性情。
一個人活在世上,必須有自己真正愛好的事情,才會活得有意思。這愛好完全是出于他的真性情的,而不是為了某種外在的利益,例如金錢、名聲之類。他喜歡做這件事情,只是因為他覺得事情本身非常美好,他被事情的美好所吸引。這就好像一個園丁,他僅僅因為喜歡而開辟了一塊自己的園地,他在其中培育了許多美麗的花木,為它們傾注了自己的心血。當他在自己的園地上耕作時,他心里非常踏實。無論他走到哪里,他也都會牽掛著那些花木,如同母親牽掛著自己的孩子。這樣一個人,他一定會活得很充實的。相反,一個人如果沒有自己的園地,不管他當多大的官,做多大的買賣,他本質上始終是空虛的。這樣的人一旦丟了官,破了產,他的空虛就暴露無遺了,會惶惶然不可終日,發現自己在世界上無事可做,也沒有人需要他,成了一個多余的人。
人做事情,或是出于利益,或是出于性情。出于利益做的事情,當然就不必太在乎是否愉快。我常常看見名利場上的健將一面叫苦不迭,一面依然奮斗不止,對此我完全能夠理解。我并不認為他們的叫苦是假,因為我知道利益是一種強制力量,而就他們所做的事情的性質來說,利益的確比愉快更加重要。相反,凡是出于性情做的事情,亦即僅僅為了滿足心靈而做的事情,愉快就都是基本的標準。如果不感到愉快,我們就必須懷疑是否有利益的強制在其中起著作用。
你說,得活出個樣兒來。我說,得活出個味兒來。名聲地位是衣裳,不妨弄件穿穿。可是,對人對己都不要衣帽取人。衣裳換來換去,我還是我。脫盡衣裳,男人和女人更本色。
人生中一切美好的事情,報酬都在眼前。愛情的報酬就是相愛時的陶醉和滿足,而不是有朝一日締結良緣。創作的報酬就是創作時的陶醉和滿足,而不是有朝一日名揚四海。如果事情本身不能給人以陶醉和滿足,就不足以稱為美好。
此生此世,當不當思想家或散文家,寫不寫得出漂亮文章,真是不重要。我唯愿保持住一份生命的本色,一份能夠安靜聆聽別的生命也使別的生命愿意安靜聆聽的純真,此中的快樂遠非浮華功名可比。
人不僅僅屬于時代。無論時代怎樣,沒有人必須為了利益而放棄自己的趣味。人生之大趣,第一源自生命,第二源自靈魂。一個人只要熱愛生命,善于品味生命固有的樂趣,同時又關注靈魂,善于同人類歷史上偉大的靈魂交往,即使在一個無趣的時代,他仍然可以生活得有趣。
我相信蘇格拉底的一句話:“美德即智慧。”一個人如果經常想一想世界和人生的大問題,對于俗世的利益就一定會比較超脫,不太可能去做那些傷天害理的事情。說到底,道德敗壞是一種蒙昧。當然,這與文化水平不是一回事,有些識字多的人也很蒙昧。
假、惡、丑從何而來?人為何會虛偽、兇惡、丑陋?我只找到一個答案:因為貪欲。人為何會有貪欲?佛教對此有一個很正確的解答:因為“無明”。通俗地說,就是沒有智慧,對人生缺乏透徹的認識。所以,真正決定道德素養的是人生智慧,而非意識形態。把道德淪喪的原因歸結為意識形態的失控,試圖通過強化意識形態來整飭世風人心,這種做法至少是膚淺的。
意識形態和人生智慧是兩回事,前者屬于頭腦,后者屬于心靈。人與人之間能否默契,并不取決于意識形態的認同,而是取決于人生智慧的相通。
一個人的道德素質也是更多地取決于人生智慧而非意識形態。所以,在不同的意識形態集團中,都有君子和小人。
社會愈文明,意識形態愈淡化,人生智慧的作用就愈突出,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就愈真實、自然。
由此可見,一個人有正確的人生觀,本身就是對社會的改善做了貢獻。你也許做不了更多,但這是你至少可以做的。你也許能做得更多,但這是你至少必須做的。
知識是工具,無所謂善惡。知識可以為善,也可以為惡。美德與知識的關系不大。美德的真正源泉是智慧,即一種開闊的人生覺悟。德行如果不是從智慧流出,而是單憑修養造就,便至少是盲目的,很可能還是功利的和偽善的。
在評價人時,才能與人品是最常用的兩個標準。兩者當然是可以分開的,但是在最深的層次上,它們是否相通的?譬如說,可不可以說,大才也是德,大德也是才,天才和圣徒是同一種神性的顯現?又譬如說,無才之德是否必定偽善,因而亦即無德,無德之才是否必定淺薄,因而亦即非才?當然,這種說法已經蘊涵了對才與德的重新解釋,我傾向于把兩者看作慧的不同表現形式。
人品和才分不可截然分開。人品不僅有好壞優劣之分,而且有高低寬窄之分,后者與才分有關。才分大致規定了一個人為善為惡的風格和容量。有德無才者,其善多為小善,謂之平庸。無德無才者,其惡多為小惡,謂之猥瑣。有才有德者,其善多為大善,謂之高尚。有才無德者,其惡多為大惡,謂之邪惡。
人品不但有好壞之別,也有寬窄深淺之別。好壞是質,寬窄深淺未必只是量。古人稱卑劣者為“小人”、“斗筲之徒”是很有道理的,多少惡行都是出于淺薄的天性和狹小的器量。
人要有智慧生活,情感生活,還要有善良高貴的道德生活。真正的道德,最重要的兩個因素,就是善良,高貴。
英國哲學家強調,道德基礎是同情心;德國理性哲學家,如康德,強調道德的基礎是尊嚴。
我覺得都對。同情心,就是善良,是道德的開端。中國哲學家,如孟子,就把同情心看做道德的開端,道德就是惻隱之心,不忍之心,他說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仁之端也,如果沒有這種東西,就是非人也,人和禽獸的區別就是人有同情心。
亞當·斯密,他是經濟學家也是哲學家,他寫過一本《道德情操論》,書中明確說,人類所有的道德都是從同情心發端的,從這里面發展出了兩個最基本的道德:一個是正義,就是不損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另外一個基本道德就是仁慈。所有的其他道德都是從正義、仁慈發展而來的。如果說正義是消極的道德,那么仁慈就是積極的道德;如果正義是不損人的話,仁慈就是助人。
道德的高級基礎,是人的尊嚴。尊嚴,就是做一個人要高貴,高貴就是意識到尊嚴,并在做人的過程中,體現出來。關于人的尊嚴,講得最好的是康德。他一個著名的說法就是,人是目的,在任何情況下,不能把人當作手段。
這話什么意思?康德說,人有兩個方面,身體屬于現象界,是不自由的;人還有一個,是靈魂,屬于本體界,是自由的。自然界是趨利避害的,是利己的,但道德可以對抗這樣的東西,是自由的。所以每一個人要清楚,精神性的存在是目的,而肉體的存在是手段,是為了使靈魂生活得更好,不能顛倒過來。一個人如果為了物質的利益,而不要人格,他實際上就是把自己當手段了。
一個高尚的人,是把別人當人的,體會到別人精神的存在;往往不把別人當人的人,他自己也不把自己當人。所以我贊成一個人做精神貴族,不要做精神的賤民,尤其不要做有權有勢有錢的精神賤民。
利是兩種相反的生活態度。審美,就是真性情。看重不是事物的功利,而是對你心靈的意義,能否讓你心靈感到愉快。這種態度就是審美態度。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