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三題

　　憂傷的鎖骨
　　
　　這些日子很幸福，因為每天都可以見到一個朋友。只要我高興，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是醒著還是醉著，我用手機撥弄著十一個招魂攝魄的號碼，我說，凱，喝。只要簡單的兩個字，凱就會出現在我面前。熟悉的面容，熟悉的衣服，熟悉的步伐。千山萬水，滄海桑田，我的兄弟凱就那樣帶著滿腔的誠意撲面而來，我的兄弟凱就那樣千真萬確亭亭玉立在我的面前。
　　凱受傷了。我一點都不奇怪。在他凌亂的前半生里，遭受過千奇百怪的傷。他初生時右手是六指，被截去了那個莫名其妙的小指。他的一顆槽牙本來是用來開啤酒的，有一次失手把槽牙開掉了，于是索性換了一顆假牙開啤酒。有一陣子他喜歡上了踢足球，如果不是韌帶斷裂恐怕要踢進世界杯。還有他可憐的胃，這么多年飯沒吃多少，各種各樣的酒倒是喝了不少，他換著花樣折騰他的胃，他的胃吐過黃水、綠水甚至紅水。他后腦勺上的傷是他玩單杠時一不小心沒有抵御住地心引力造成的，謝天謝地他只落了個腦震蕩而不是癡呆癥。他的右臂，曾經在一次悲壯的遭遇戰中骨折，那幾個月里他就用左手端酒杯和猜枚，從右撇子變成了左撇子。
　　凱又受傷了，他再接再厲屢教不改。他弱弱地對我說，斷了，鎖骨。面對我探求真理的目光和咄咄逼人的追問，可憐的凱一再退讓。上班時查看20米蒸餾塔失足了，參加籃球賽被一個2米12的前鋒撞了，從時速100公里飛馳的卡車車輪下搶救兒童，勇斗8個手持流星錘搶劫老大媽的歹徒，這些都不是理由。最后，凱破罐破摔理直氣壯地告訴我，喝暈了，摔斷了。其實不用他說，我也能猜得到。我們從小玩到大，再從大玩到老，我了解他，就像他了解我。凱不怕這些，這些只是外傷，凱怕內傷。外傷在外，而內傷在內，哪里的痛都比不上心痛。時光深處，宿命之下，我的兄弟受過很多我知道和不知道的內傷。外傷的愈合靠醫術和時間，而內傷的愈合靠什么不得而知。難得他一次又一次的光榮負傷，還這么堅強樂觀地活著。
　　凱的鎖骨斷了，我卻毫無同情之心，我有些心理陰暗地暗自竊喜。在他的鎖骨長好之前，他上不了班，他也不能到處亂跑。他只能可憐地呆在家里，一邊聽父母的嘮叨，一邊盼星星盼月亮地等著手機響，等著我招魂攝魄的召喚。如果他不受傷，那么他就會在油田上班，我們要想喝一場酒的話，就得有一個人辛苦奔波50公里。現在不同了，他哪都去不了，他的家離我只有2000米。以往是咫尺天涯，現在是唾手可得。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我甚至懷疑他是為了和我長久廝混故意把鎖骨給摔斷的。
　　不管怎么說，這些日子是我們半生之中為數不多的狂歡時光。我們天天可以見面，可以說話，可以喝酒。感謝凱的鎖骨，這么簡單地實現了我們平凡而奢侈的夢想。雖然我們換著不同的飯館、不同的酒、不同的時間、不同的陪酒人員和不同的話題，但是心情永遠不變。有時我把他喝醉，有時他把我喝醉，有時一起醉。酒越喝越暖，話越說越多。見了就不想分開，分開后就想見面。我們為了搶著結賬都差點打起來，為9FwBMgRNa25mY0YQ7Snsn4+pKsXjPZUqeZyGLtmekz0=了決定誰送誰回家我們通過拋硬幣決定。不了解的人看兩個老男人如此如膠似漆難舍難分，肯定以為我們是一對資深同性戀。其實我們只是心有靈犀志同道合志趣相投，高山流水，陽春白雪，人以群分，物以類聚，相看兩不厭，惟有敬亭山。
　　一曲肝腸斷，天涯何處覓知音。我們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桌子上打呼嚕，我們一起看蘇童的小說和洛夫的詩，我們拿著發表在報紙中縫和雜志角落里的文章到處炫耀，我們喝過兩元錢一瓶的烈酒，我們在錄相廳里看著劉德華的電影偷偷流淚。有一天晚上我因為保護一個女同學被打成豬頭，是凱偷了一輛三輪車送我去醫院。蘇童寫過，我知道少年血是粘稠而富有文學意味的，我知道少年血在無序的歲月里如何流淌，凡是流淌的都有它的軌跡。鄭智化唱過，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么，擦干淚，不要怕，至少我們還有夢。
　　月黑風高的夜里，我的兄弟凱因為喝醉而摔了一跤。骨頭斷裂的聲音羞澀而清脆，骨頭斷裂的痛感直達心扉。雖然當時我遠在南陽，但是我聽到了那聲脆響，我感受到了那種疼痛。李商隱說過，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我說，身無鎖骨，心有靈犀。別人都關心我可憐的兄弟為什么摔成重傷，惟有我關心我可憐的兄弟為什么喝成大醉。其實我們每個人都一樣，骨骼的鎖鎖住我們的身體，命運的鎖鎖住我們的精神，我們都要打破自己的鎖。我們什么都可以沒有，但是不能沒有夢想。我們什么都可以沒有，但是不能沒有親人和朋友。我對凱說，我們可以沒有鎖骨，但是不能沒有骨氣。
　　如果有可能，我希望凱的鎖骨不要長好，這樣他就不能去油田上班，他就只能呆在家里等著我追魂奪魄的召喚，他就只能半推半就地陪我喝酒陪我胡言亂語，他就只能繼續忍受我對他長達20多年的諷刺、挖苦和打擊。如果有可能，我希望我死在凱前面，這樣我就不至于因失去摯友而過度悲傷，我還可以幸災樂禍地看著凱在我的追悼會上哭天抹淚捶胸頓足，我還可以在天國保佑我的兄弟少受到傷害，尤其是另外一根鎖骨不再被摔斷。我是個自私的人，我一定要死在他前面。
　　懷舊的鎖骨它鎖住了誰的回憶。美麗的鎖骨它鎖住了誰的美麗。寂寞的鎖骨它鎖住了誰的寂寞。快樂的鎖骨它鎖住了誰的快樂。憂傷的鎖骨它鎖住了誰的憂傷。月黑風高的夜里，我和凱在北京路口的砂鍋攤上痛飲。我舉起酒杯對凱說，為了鎖骨，不醉不歸。
　　
　　春天的故事
　　
　　春天，臥龍小學一年級四班要組織春游。
　　馮老師宣布這個消息的同時，班里所有的孩子都歡呼起來，歡呼的孩子們中也有小甲。小甲知道，孩子們的歡樂是那么的單純和幼稚。
　　這個城市的火車站廣場建設完工并投入使用了，馮老師要帶大家去參觀。馮老師用生動的語言向同學們描繪了火車站廣場，伴隨著馮老師的講述，大家想象著宏偉壯觀的廣場，百花盛開的花壇，變幻多端的噴泉，還有鳴著汽笛吐著白煙的鋼鐵怪獸。
　　馮老師說，春游結束后，每個同學都要寫一篇日記。馮老師要求同學們學會觀察、學會思考。馮老師是這個城市里很出名的優秀教師，他的先進教學法和他的酒量一樣響徹教育界。
　　晚上，因為惦記春游的事情，小甲甚至失眠了。6歲的孩子因為興奮而失眠，他輾轉反側，覺得時間過得太慢。小甲不知道，再過20、30年，他會覺得時間過得太快。小甲當然更不知道，再過20、30年，會有更多高興或不高興的事情讓他失眠。
　　媽媽走到小甲的床前，把小甲的被子蓋好，拍了拍小甲的腦袋。快睡吧，傻孩子。紡織女工的手粗糙而不失溫柔，這雙手注定為小甲日夜操勞。
　　春天的夜里，小甲沉沉睡去。孩子的夢雖然情節簡單，但是絢爛多彩，輕靈生動。有夢黑夜不再漫長，有夢人生變得婉轉。
　　小甲睡了，媽媽沒有睡。媽媽在為小甲縫補褲子。小甲又長個了，褲子有些短了。小甲一天一天長大，而媽媽一天一天變老。
　　天終于亮了，小甲急匆匆地吃過飯，就往學校趕。化纖廠到學校有4里路，小甲很快就到了學校。
　　春天的天氣，就像孩子的臉，說變就變。天空漸漸陰沉下來，并且開始刮風下雨。風和雨來得真不是時候，它們破壞了孩子們的好心情。
　　鑒于人力不可抗拒因素，馮老師宣布春游取消。同學們懊惱不已，班里幾個感情脆弱的女同學甚至哭作一團。小甲在心里恨恨地詛咒著風雨，人生多風雨，6歲的孩子哪里懂這個道理。
　　風雨來了，媽媽也來了。媽媽給小甲送來了雨傘，因為走得急，她的衣服也被淋濕了，褲子上還有被汽車濺上的泥污。媽媽還給小甲帶了一個水壺，媽媽怕小甲春游的路上口渴。
　　下雨了，不能春游了。小甲無限哀怨地對媽媽說。
　　下雨了，遲早會停。媽媽寬慰小甲。
　　
　　道德中最大的秘密是愛。饑餓和愛情統治著世界。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過去屬于死神，未來屬于你自己。長大后，小甲看過一些書，知道了一些道理。每次看到雪萊的這首詩，他都會想起母親。
　　從化纖廠到學校，媽媽走了4里。從生到死，媽媽走了52年。媽媽給了小甲雨傘、水壺、安慰，還有所有的愛。
　　不出媽媽所料，風雨驟歇，雨過天晴。在孩子們的歡呼聲中，馮老師宣布出發。經歷了小悲小喜，才能承受大悲大喜。這是小甲很多年后才明白的。
　　那是一個春日的上午，臥龍小學一年級四班去春游。碧空如洗，陽光明媚，輕風拂面，春意盎然。小甲和同學們戴著鮮艷的紅領巾，排著整齊的隊列，唱著嘹亮的歌，走在1980年的時光深處。
　　那是時光深處，春游的小甲來到了火車站廣場，他看到了宏偉壯觀的廣場，百花盛開的花壇，變幻多端的噴泉，還有鳴著汽笛吐著白煙的鋼鐵怪獸。小甲還看到了許許多多的人，他們帶著各自的故事，各自的夢想，游走在生命的深處。
　　小甲在日記里寫道，星期天的上午，天氣晴朗，萬里無云，我懷著激動的心情，和同學們一起春游……
　　小甲因為日記寫得好，被馮老師在課堂上當作范文朗讀。看著同學們羨慕的眼神，小甲很有成就感。在馮老師的教導下，小甲從此結緣于文字。小甲的媽媽把小甲的日記貼在家里的墻上。后來小甲長大了，在一些刊物的角落里發表了一些文字，媽媽成了小甲最忠實的讀者，她還把小甲的作品當寶貝一樣收藏起來。
　　忽然有一天，馮老師走了。他再也不能讀小甲的日記或作文了，但是他知道，小甲的作文已經寫得比一年級時好了很多。馮老師桃李滿天下，小甲雖然不是桃李，但是小甲的作文沒有對不起馮老師。
　　忽然有一天，小甲的媽媽也走了。她再也不能給小甲蓋被子、送雨傘、送水壺，她也沒能看到小甲給自己的女兒蓋被子、送雨傘、送水壺。小甲把媽媽的黑白照片認真地掛在墻上，就像當年媽媽把他的日記認真地貼在墻上。小甲可能不是好人、優秀的人、或者有成就的人，但是小甲有著自己的底線，小甲堅守著媽媽賜予的底線，永遠。
　　時光在流逝，城市在發展，原有的火車站廣場要拆除并重新規劃。
　　春天里，小甲帶著6歲的女兒妞妞去火車站廣場春游。花有重開日，人不再少年。小甲37歲了，他有點老了，頭發有點禿，肚子有點大，臉色有點黃，眼神有點呆。女兒一天比一天大，他就一天比一天老。他看女兒的眼神，跟當年媽媽看他的眼神如出一轍。
　　實際情況是，作為一個內陸三線小城，火車站的廣場狹小而擁擠。花壇里只有垃圾和糞便，噴泉已經干枯廢棄，內燃機車已經被淘汰多年。
　　人不應該僅僅活在現實里，如果離開了想象我們是多么孤單和無助。于是，小甲和女兒看到了宏偉壯觀的廣場，看到了百花盛開的花壇，看到了變幻多端的噴泉，還有鳴著汽笛吐著白煙的鋼鐵怪獸。
　　小甲看到了馮老師，看到了媽媽。小甲還看到了很多和自己一樣的人。他們帶著各自的故事，各自的夢想，在過去、現在和未來穿行。
　　命運的手撥弄著生命。時光的手撥弄著生命。回憶的手撥弄著生命。生命脆弱而敏感，生命短暫而美好，生命真實而永恒。
　　落魄的流浪歌手撥弄著吉它的琴弦，懷舊的琴弦撥弄著小甲敏感的心弦。流浪歌手在唱，如果有一天，我老無所依，請把我留在時光里。如果有一天，我悄然離去，請把我埋在春天里……
　　不諳世事的妞妞問爸爸，歌詞是什么意思。妞妞的問題幼稚而深奧。爸爸說，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
　　生命深處，一個普通的春天里，路人小甲默默流淚無人知曉。
　　
　　流浪狗
　　
　　小區里來了一個不速之客，一只流浪狗。它全身上下臟臟的，毛發凌亂，眼神憔悴，很落魄的樣子。
　　流浪狗它就在這個世間流浪。它沒有主人，沒有家，沒有爸爸和媽媽，沒有食物。它甚至沒有屬于自己的名字。
　　兇神惡煞的保安們用棍子和石塊驅趕著可憐的流浪狗，流浪狗嗚咽著到處躲藏。小區里善良的孩子們看不下去了，他們以業主的身份向保安發出了嚴正的抗議，并且代表全體住戶接納了流浪狗。
　　流浪狗有了自己的家，一個小小的狗窩。孩子們用磚頭、石棉瓦給它搭建了一個簡陋的窩棚，又送給它一堆它喜歡或不喜歡的食物，其中有口香糖，還有果凍。我的女兒妞妞甚至把我的枕頭無私地送給流浪狗當床墊，甚至把她媽媽心愛的花瓷碗給它當飯盆。流浪狗很滿意，它吃飽喝足，鉆進窩里，臥在席夢思床墊上向我們搖尾巴。
　　流浪狗很高興，孩子們很高興，我也很高興。有時候，高興就是這么簡單的事情。有一個家，有吃的，有人關心你，有人讓你關心。高興就是這么簡單。
　　流浪狗的生活很凌亂，也很充實。它每天早上7點起床，搖著尾巴歡送上班的大人和上學的小孩，然后到北京路口的早餐店溜攤。到了中午時分，它搖著尾巴歡迎下了班的大人和放了學的小孩。下午上班及下班的時候，依次往復。晚上，它一準會到北京路口的夜市上溜攤，那里的幾家鹵肉攤別說是它，就連我也垂涎三尺。
　　流浪狗的狗窩就在我家對面的車庫邊，它是我的鄰居。遠親不如近鄰，千金難買鄰里情。我時常去看它，給它送一些剩飯剩菜。時間久了，它對我格外親熱。見到我時，搖尾巴的頻率明顯比見到別人時高出許多。
　　善良的妻子和善良的妞妞甚至給流浪狗洗了一次澡，當然捉蟲子的重任由我擔當。我敢保證，我一輩子都沒見過那么臟的狗狗，也沒見過那么多數量和種類的蟲子。我的妻子和女兒一邊紅著眼睛一邊給流浪狗洗澡，她們說這狗狗真可憐。女人就是這樣，心太軟，看個電視連續劇都會掉眼淚，更別說看到一只活生生的可憐的狗狗。
　　那天，我們用了一瓶清洗劑和一瓶洗發水，捉了100多只不知名或知名的蟲子。洗過澡的流浪狗簡直變了一只狗，它落落大方，儀態萬方，顧盼生輝。我們詛咒了遺棄流浪狗的壞人，然后把收養流浪狗的問題列入了議事日程，因為妞妞的過敏體質以及身上出現的20多個大大小小的紅包而暫時擱置。
　　不諳世事的妞妞纏著我給流浪狗起名字，我說就叫流浪狗好了。女兒不同意，她說不好聽。我說叫馬二妞行不，女兒生氣了。我說，叫無雙吧。妞妞問我無雙是什么意思。我說，無雙就是天下無雙，爸爸喜歡這個名字。凡是存在的，都是無雙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都有存在的價值，都有自己的尊嚴，都是無雙的。你是，媽媽是，爸爸是，所有的人是，就連一只流浪狗，也是。那天，因為我喝了酒，說了很多深奧的話，但是我相信，我的妞妞聽得懂。
　　時間越久，流浪狗跟小區里的居民們感情越深。盡管住得不好，吃得不好，還有幾個保安的騷擾，但是不妨礙流浪狗的好心情。雖然生活不公，雖然命運捉弄，但是流浪狗有一顆感恩的心，有一種知足的心境，有一種坦然面對的勇氣。一只流浪狗尚且如此，何況我們。
　　有一天，我特別醉。走到小區的門口時，我重重摔了一跤。我這半生，經常喝醉，經常跌倒，但是這一次摔得特別重。我就躺在冰冷的地上，我也不想起來。我躺在地上流血，流得滿身滿地都是。我躺在地上嘔吐，吐得滿地滿身都是。我一邊吐，一邊流血，一邊想起了很多。我突然就多愁善感起來，想起了很多人，也想起了很多事。
　　流浪狗來了，它能在100米外聽出我的腳步聲。它舔著我的臉，用爪子扒拉我的手，焦慮地嗚咽著。我說，沒事，朋友，我只是摔了一跤，我只是累了，想歇一會兒。那天晚上，我就躺在地上和流浪狗聊天。一個落魄的文人和一個落魄的流浪狗聊天，我對它說喝酒是文人對現實無言的反抗。我還對它講了俞伯牙和鐘子期的故事，我感慨天下之大，何處覓知音。我還對他說了很多我不想對別人說的話，我們一起哭，一起笑，一起念詩，一起說臟話，游戲人間，放浪形骸，何其瀟灑，何其開心。那天晚上，我和流浪狗都流了淚。
　　
　　每個人都有追逐快樂和幸福的權力，有的人追逐權力，有的人追逐女人，有的人追逐財富。我不知道我追逐到了什么，我只知道我失去了很多。流浪狗也在追逐，它追逐食物，追逐溫暖，還有形而上的愛情。流浪狗戀愛了，它和一只大黑狗卿卿我我耳鬢廝磨，它們戀愛的場景，成為這個小區里美好的一幕。
　　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流浪狗的愛情何其短暫。大黑狗始亂終棄移情別戀，可憐的流浪狗失戀了。失戀的狗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它失魂落魄郁郁寡歡，即便是它以往流離失所到處流浪的時候，它也是玩世不恭舉重若輕，而不是這個樣子。精神世界永遠高于物質世界，從狗狗失戀這件事上，我更加相信這個觀點。
　　一時的歡愉帶來的是無盡的苦痛，流浪狗做媽媽了。它生了3只可愛的小狗，它像天下所有的媽媽一樣無微不至地照料著自己的孩子。因為缺乏營養，在它喂小狗吃奶時，我甚至看到了小狗吮吸出的是血水。
　　孩子一天一天長大，媽媽一天一天變老。流浪狗它瘦了，也憔悴了。但是它看到自己的孩子時，卻無比的高興。小區的孩子們時常來逗小狗，他們給三個小狗分別取名小黑、小白和小花。
　　有一天，流浪狗到一個小朋友家串門，粗心的小朋友出門時把流浪狗鎖在了家里。半天后，樓下的小狗因為饑餓嗚咽不止。媽媽見不得孩子挨餓，也見不得孩子哭泣。流浪狗從二樓的陽臺上縱身躍下，它在空中飛翔的姿勢經典而偉大。小狗們不哭了，他們品嘗到了流浪狗一半是奶一半是血的母愛。
　　流浪狗的一條腿瘸了，它蹣跚著走在這個世界上。它依舊樂觀堅強，討好每一個善待它的人，每天三次到路口的市場溜攤，不浪費食物，撫養子女，有情有義，還有一次深夜狂吠嚇跑了兩個偷車的蟊賊。
　　小黑的死是一次事故。一個孩子出于好心，拿了一堆吃剩了的骨頭喂幾只小狗。小黑太貪吃了，它從小沒吃過什么好吃的，它一定以為剩骨頭就是這世上最好吃的東西。它一直吃呀吃呀，一直吃到沒有力氣。小黑就這樣，被幾根骨頭噎死了。
　　孩子們把小黑埋在了狗窩邊的綠地里，流浪狗則在一邊嗚咽不止。
　　小白的死依舊是一次事故。小白太活潑了，它不聽媽媽的話，整天到處亂跑。它一定以為這世上一切都是美好的，不會有傷害，可是它錯了。小白是在一次突然橫穿小區馬路時，被一輛私家車軋死的。
　　孩子們把小白埋在了狗窩邊的綠地里，流浪狗則在一邊嗚咽不止。
　　流浪狗不再堅強，它瘋了。它不吃不喝，目光呆滯。只要看到汽車，它就追上去一頓狂咬。就像唐吉訶德大戰風車一樣，無所畏懼。每次它發泄完后，都會趴在地上，一邊大口喘氣，一邊暗自神傷。
　　小花則被小區一個好心的孩子收養，它養尊處優，享盡呵護。狗不嫌家貧，也不嫌母丑。它時常穿著漂亮的寵物服跑到流浪狗的狗窩來看媽媽，和媽媽一訴衷腸，撫慰媽媽一顆布滿傷痕的心。
　　風越來越大，天越來越冷。流浪狗也該走了，是的，流浪狗要走了。冬天的第一場雪真大。白雪覆蓋的狗窩里，流浪狗悄無聲息。它睜大了眼睛，拷問著我，也拷問著這個世界。
　　我把流浪狗埋在了狗窩邊的綠地里，它就和小黑、小白并排躺在一起。我在心里祈禱它們，在另一個世界，不再流浪。
　　流浪狗走了，它不再流浪。塵世喧囂，眾生浮躁，有誰在乎一條流浪狗的死活，有誰知道一條名叫無雙的流浪狗。雖然我有房子、有收入、有家人、有朋友，可很多時候，我也想流浪。天馬行空特立獨行的夢宛如海市蜃樓遙不可及，誰能真正實現精神世界的自我放逐。
　　我時常會在小區里遇到小花，它對我很友善。小花長大了，很像它的媽媽。每次看到它，我仿佛看到了流浪狗。流浪狗搖著尾巴歪著頭看著我，它的眸子深邃清澈。我想對它說些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說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