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到大,住家不是離上學的學校遠,就是離工作的單位遠。每次帶了家人去看我的新學校,帶了朋友去看我的新單位,走上幾程,他們便會試探性地問,是有點距離噢;再走下去,別人又道,怎么還不到啊;最后便有人蹙著額,語氣中滿是抱怨的味道:怎么這樣遠,你每天都要花這樣多的時間在路上嗎?聽的人笑了一笑,于是,覺得那路正無限地展開,無限地退后,在這兩頭無盡的路途上,諸般風景如底片重重疊疊。
上小學的時候,沿途的風景色彩繽紛,小孩子們大多數都唯唯諾諾地答應老師家長放學后立即回家,但浮萍飛蓬的風景總能吸引住小孩子的目光。同路的小孩子下了學,轉到某個單位里種養的歪脖子榕樹下,先是以榕樹的奇狀為風景,摟著便揪住榕須打秋千,也不管歪脖子榕的胡子是不是被揪疼了;又喜歡拐到僻巷里那個恬靜的敬老院,小靈精們頗吃力地跨過那及膝高的紅木門檻,急急轉過一叢葫蘆竹,奔向那口紫銅色大缸,大缸中自有一番風景:澄碧的水,浮行的藻以及榴紅團花頭玉白身子的魚兒,兩分錢一包的爆玉米花兒逗得魚兒幾浮幾沉。老人們很歡喜我們的到來,歲月的封鎖線封不住他們一腔歡喜的表情。我們來了,他們便也興致勃勃地圍上前來,以滄桑的笑做童稚的快樂的和聲。人在旅途,成年人嘆息都市里沒有風景,嘆息熟悉的地方沒有風景,卻不曉得,風景的驛站只守候天真的目光;行在途上,孩子們為風景所傾卻被長輩們教訓一頓,而長輩們并不知道,一處風景對一顆童心,是無法抗拒的誘惑,又意味著一次小小的迷失。
年齡長大了,風景很快也就遠退成一種距離。
從前行走半個小時的路變成一個小時的車行。有風景的道路拉長了,而感受風景的心卻變得遲鈍。看過的花花草草太多,體恤自然的話就不想說了;經歷了波波折折,熱心腸不知覺轉成冷漠。沒有魂魄的軀殼在都市里穿行,這大概是“煞風景”的一種風景。也許因為風景終究只是風景,所以觀者便無所謂;又因人生總能有風景,所以錯過便不覺可惜。卞之琳有他的風景觀:“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于是我們意識到自己總是這般走入風景又成為風景的一部分。
其實,人生之途怎么說也都是追逐風景之途。一個生命臨世,他就面對一種風景并熟悉這種風景,然后,又不滿足于這種熟悉的風景對個體的限制。進城的為了追逐城中的風景,過洋的想要追逐異域的風景,守著財富追求返璞歸真的風景,身處天然追逐雕飾的風景。風景之途由此充斥著“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慨嘆。而在奔向不同風景之途中,長路牽系著人的希望與人的跋涉,那邁動的雙足行走出兩行痛苦與喜悅的印記,在現實中追逐夢中風景,這又是一種風景。
(編輯 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