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 托

龔 冰

入 托

龔 冰

強四母親去世的時候一只手拉著強四，一只手拉著強四的妻子，淚水漣漣地說：我死之后，你們千萬別把你爸送到養老院，那不是人呆的地方，我就是不放心他。還沒等強四做出反應，強四的妻子李言言就搶先回說，媽，你放心，誰要是打那個主意，我就和誰翻臉。那個誰其實就是指強家的美國大哥和云南大姐。強四母親也聽出了弦外之音，知道老兒媳婦這是在表態，而且態度還挺堅決，于是，她就舒心地笑了，笑過之后，頭一歪，便離開了人世。那是春天的時候，窗外的陽光很好，和強四的心情正好形成強烈的反差，那一天透過醫院病房的窗玻璃強四可以看到窗前那棵老柳樹已經放綠了，柔軟的枝條在空中搖擺著。

強四是強家的老小，他大哥在美國，大姐在云南，強四還有一個二姐，已經死去五年了。強四的父母便一直跟著他住在吉林。在美國的老大想接老兩口出國，越洋電話打了無數次，都被老太太回絕了，老強頭也不愿意去，他們不喜歡美國，不喜歡說英語的地方。強四的大姐要接老兩口去昆明，說那里四季如春，說昆明是最適合人居的城市。老強頭最先表示反對，理由就一個，我有兒子，怎么能去姑娘家養老？老太太也說不去，還說，四季如春有什么好，四季就要有四季的樣子，春夏秋冬分明才對，冬天就要下雪春天就得刮風。其實，大家都知道，說到底，是老兩口舍不得離開老兒子。后來，一雙兒女誰都不再提這事，三年五年的，兩個人就像大雁一樣飛回老家，一家人就湊到吉林聚一聚過個團圓年。

強四的母親對強四的妻子非常好，因為強四喜歡她，所以，強四的母親算是愛屋及烏了，強四是老兩口的心頭肉，強四的媳婦就是那肉尖尖。

強四的母親在得知自己得了肺癌之后，就到處說她要是死了最怕老伴被孩子們送進養老院，人越多，她就越愿意說這件事，而且，在家屬院里逢人就講，她說，就是怕兒子和媳婦們太忙，沒有時間照顧他。鄰居們就勸她，不能，你們家的老兒媳婦多孝順哪，這事，你就別操心了。強四和媳婦也都聽到了，他們知道，老太太這是在給他們小兩口施加壓力，強四和妻子李言言都是化公司的職工，他們住在家屬大院里，一點小事都能在單位里說上小半天。晚上回到家中，李言言就和強四磨叨，說老太太這是啥意思啊，這弄得我可沒面子了，好像我有那個打算似的。強四就說，其實媽不是那意思，她就是怕我忙唄，再說，媽都這樣了，她愛說啥說啥吧。李言言一想婆婆一直對自己不錯，如今都快死的人，不能計較太多，也勸著自己，是啊，讓她說吧。這樣一想，心里的確沒有了多少怨氣，可還是覺得有壓力，她怕鄰居同事們說她不孝，還沒等婆婆怎么樣呢就不想伺候老人，打算把老公公送到養老院了。

誰都知道，強四母親對強四父親的感情有多深。強四母親去世后，強四的父親有好長一些日子都是處在極大的痛苦中，他不知道怎么打發時間，有時候像找不到歸途的老馬，東一頭西一頭；有時候像心無所屬的孤雁，不知自己往哪里飛，那個可憐勁兒，讓外人見了都倍感凄涼……白天他們都上班了，他想出去走走，強四的媳婦不放心，她是個烈性子，說話直來直去。她對強四說，不行讓老爺子到處跑，媽剛走沒多久，要是有什么閃失，我怎么向大家交代。她指的大家除了大哥和大姐，當然還包括單位的同事和那些老鄰居們。強四媳婦是個要面子的女人。強四就說，那是，咱不能讓老爸出啥事。于是每天出門的時候都再三向父親交代，一定不要到處亂走。強四父親是個很會體諒人的老人，他知道兒子和兒媳是怎么想的，他不想給他們找麻煩，便一個人在家里悶著，不出門?？尚睦镎娴木陀辛硕妆O獄的感覺。實在呆不住了就趴在窗臺上向樓下望，強四家住在四樓，夏天的時候，打開窗戶，樓下路過的人可以看到他，想打聲招呼可樓層太高，歲數大了耳朵也背，一句話得喊上七八遍才能聽明白，便很少還會有人理會他。每到快下班的時候，他便早早地站在窗戶前等著家人的歸來。有一天，強四下班回家，在樓下碰到老鄰居，說他們經常看到老爺子站在窗戶前往下看，強四聽了，心里一酸。那以后，晚上回來的時候他就擠出點時間陪父親。吃了飯，強四就想領著父親出去走一走。可老頭無精打采地說天太黑了，不想出去。可強四能看出來，老爺子一到晚上就來精神，雖然不想出門，可他沒什么困意，他會抱著遙控器坐在沙發上一個臺一個臺地換著。強四就陪著他坐在廳里的大沙發上看節目，強四忙了一天，看著看著就睡過去了，半夜醒來的時候，一扭頭，發現老爺子還在看電視，抬頭看了眼墻上的掛鐘，已經十二點了，就問，爸，都這時候了你怎么不睡覺。老爺子就說，你困你就去睡吧，我白天呆著沒意思一會兒一覺一會兒一覺，睡足了。強四就站起身說，你也去睡吧。老爺子心疼兒子，他看了看強四，就站起身，回到自己的臥室，強四見父親去睡覺了，也回房去睡，剛剛躺下，就聽到老爺子又從臥室里走出來把電視打開了。

這下妻子也醒了，她推了一下強四說，爸這是怎么了，天天夜里不睡覺？

強四說，白天睡足了，晚上還能睡嗎，人老了覺本來就輕。

妻子擔心地說：這么折騰，老爺子身體能行嗎？這么下去，早晚得折騰出病來。

強四嘆了口氣沒說什么，這一夜，強四沒怎么睡。第二天一早起來送妻子上班，路上，邊開車邊對妻子說，我想找個保姆，白天也能陪老爺子出去走走，這么整天在家里憋著，還不得憋出病來呀。李言言就說，那就找一個吧。

下班回家，一進門，李言言已經把人找來了，她正陪著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在聊天，見強四回來了，就說，這是小楊。然后又對小楊說，這是我老公。

那女人就站起身來沖著強四笑了笑。

強四說，坐吧別客氣。

小楊就說不坐了，還得回家做飯呢，你們兩口子商量商量，我等你們的電話吧。

送走小楊，李言言說，小楊是我們單位老劉的表妹，人挺好的，你要是沒意見，明天就讓她來吧。

強四就問，老爺子啥意思。

李言言說，他好像有點不高興。

強四問，為啥呀？

李言言說，我看，咱爸是怕費錢。

強四就推開父親的臥室，老強頭躺在床上斜眼看了看兒子。

強四賠著笑臉問父親，爸，你看小楊咋樣？

老強頭不假思索地說：不咋樣。

強四趕緊問，為啥？

老強頭脫口就說：她那么小，又是個女的，我和她沒有共同語言。

強四就樂了，你看你說的，又不是找對象，啥共同語言哪。

老強頭臉一繃，說，我不要。

強四就樂了，你看，白天我們都不在家，你一個人多沒意思啊，再說，萬一有點啥事，身邊有個人不是也有個照應嗎，有了她，你就可以出去走了。上哪我都不管。年輕點好，利手利腳的，要是找個歲數大的，你說你們是誰照顧誰呀？

老強頭問：一個月多少錢？

強四說：我還沒問呢。錢不錢的，你就別管了，你就說，她行不行吧。

老強頭不說話了。

強四說：那就這么定了？

老強頭坐起身看了看兒子說：我想上養老院。

強四愣愣地看著他。

老強頭說：下午的時候，我出去了一趟。

強四說，我媽不讓我們把你送到那兒去。

老強頭抬起頭來問：你媽在哪兒？

強四聽了父親的話心一驚：你，你糊涂了？

老強頭看著兒子說，你才糊涂，她能知道我是咋想的呀？

強四說：這事，就是我同意了，言言也不會同意。

老強頭：那我就在家里蹲監獄好了。

強四愣愣地看了父親半天，不知道再說什么，就轉身離開父親的房間。

回到臥室，強四把父親的想法和李言言一說，李言言不高興了，臉一繃說，爸是啥意思呀，這不是給我難看嗎？

強四說，看你說的這是啥話呀，沒仇沒冤他為啥給你難看。

李言言說，媽臨走的時候可再三叮嚀，不讓咱們把他送養老院去，再說，你也聽到了，我都和咱媽保證過了，這滿大院的鄰居們哪個不知道。這事，我不同意。你去勸老爺子吧。

說罷一伸手把燈關了。

強四就上了床，緊緊地貼著媳婦的身體說，你說，咱爸都這么大歲數了，他想干啥就讓他干啥唄，說不好聽的，你說，他還能活幾天哪。

李言言說，你也不想想，單位同事，街坊鄰居，哪個不知道咱媽放過話。不讓把爸送養老院，啊，媽沒了，咱一轉身就把老爺子扔養老院去，人家還不得罵咱不孝哇。你能丟得起人，我可丟不起。不行。絕對不行。告訴你啊，別打這主意。

強四突然火了，他看著李言言，大聲地說，你啰嗦什么呀，是你爸還是我爸？

這話一下子傷到了李言言，她趴在床上哭起來。罵強四沒良心。心讓狗掏去吃了。

強四也覺得剛才的話說的有點過分了，就賠著笑臉哄媳婦。你看，我這不是也沒同意嗎。

李言言就說，你沒良心。他不是我爸，我還不管了呢。

強四馬上說，行，爸的事，你就別操心了。上班就夠你累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第二天一上午。強四干什么都沒心情，惦記老爺子，每隔一小時給家里打個電話，每次電話打過去都聽到老爺子睡意朦朧地和他說話，最后一個電話打過去，老爺子終于火了，說，你還讓不讓我消停一會兒。

晚上回到家，見老爺悶悶不樂，就問出啥事了。

父親就說，沒事。

強四又問，那你是哪不舒服??？

父親說，哪都不舒服。

強四伸手摸了一下老爺子的頭，嚇了一跳，這腦袋怎么這么熱呀，發燒了。一量體溫，果然，38度2。強四趕緊帶著父親上醫院。大夫問，住不住院，老爺子一聽，來精神了，說住，住。

醫院的病房很亂，氣味也不好，強四想給父親包個單間，可老爺子不同意，強四就勸他，說，咱也住不了幾天，包間也沒多少錢。老爺子就說，不是錢的事，我不想一個人呆著，強四說，我陪你呀，老爺子看了眼兒子說，那還不是和在家里一樣。我就沒必要住醫院了。強四說，住是想治病，又不是來看熱鬧的。父親就笑了，我都快悶死了，這人多，再不和人說話，我以后就怕不會講話了。強四一下子聽出來了，知道父親是實在太沒意思了，想熱鬧，就住了大病房，老爺子住在醫院里，反倒挺開心的，不到兩天，燒就退了，大夫說可以出院了，可老爺子看著兒子用商量的口吻問，能不能再住一天，就一天。強四聽了，眼睛一熱，馬上說，爸，出院吧，明天我給你找養老院。

老爺子看著兒子開心地笑了：真的？

強四點點頭。

老爺子馬上穿衣服說，走，回家。

第二天，強四到單位安排完工作就請假，他把市里的養老院挨家跑了一遍。先了解一下情況。算是來個市場調查?？戳瞬胖?，這養老院也有好的。就看你肯不肯花錢，強四走進國際養老院，一進院，就感覺挺好，山環水繞的，像進了公署一樣，他當時都有個沖動，到自己老了，把房子一賣和媳婦搬這兒來養老。

回到家，他把了解到的情況和李言言說了，還說，等老了，咱也到那兒訂個房間住下來。

李言言說，行啊，等咱老了你說上哪就上哪，正好不用做飯了，做了一輩子飯可真是做夠了?？稍郯忠肷橡B老院，那不成。咱媽有話。

李言言還是堅持自己的觀點。而且態度不容商量。

強四就不說話了，他在心里盤算著，只能和媳婦先斬后奏了。明天一早起來，帶著老爺子再去走一圈。讓他自己挑。

早晨起來，他先是把媳婦送到單位，返身又回家接老爺子。兩人頭一站就去了國際敬老院。走了差不多全市的養老院，強四最看中的就是這家，一進院，老爺子眼睛立刻亮起來，站在院子里看著遠處的幾個老人笑著說，就這了，不用再找了。然后就逼著強四辦手續。強四怕老爺子休息不好，想包個單間，可老爺子說什么也不干，說那和一個人在家有啥區別。最起碼得雙人間。強四一想可也是，就定了一個雙人間。中午，強四還特意留下來陪老爺子吃了一頓飯，他是想看看這里的伙食怎么樣。他不想委屈了父親。吃飯的時候，他和父說好，白天上敬老院，晚上得回家，他下了班來接他。父親滿口答應著?？礃幼樱灰悄茏屗≡谶@里，怎么都行。強四把父親送到房間里，房間里沒人，同房的老頭出去玩了，父親就推門去了走廊，沿著走廊找人。強四就在身后跟著。父親就說，你上班吧，我去活動室。強四望著父親走進活動室，就移步下樓，來到小賣店，強四挑最好的煙要了兩條，轉身回到活動，活動室里有許多人，有玩牌的，有玩麻將的，還有玩棋的，可能是父親新來吧，感覺還沒融進這個集體，他站在一個老頭身后看牌，老想伸手幫忙的樣子。弄得玩牌的人老是用眼睛剜他。這一切正好讓強四看在眼里，強四一進門就把那兩條煙撕開，父親看著他問，你咋又回來了，強四一邊給老人們發煙一邊說，我在樓下買兩條煙。一邊給老人們敬煙一邊對大家說，他是我爸，他新來，你們多照顧。老人們接下煙就樂呵呵地說，這兒子真孝順。強四父親就在一旁說，這臭小子，打小我沒少打他。大家就吵著說，再打可就打不動啦。強四發完煙，就說，我得上班了。剛才用眼睛剜父親的那個老爺子接了煙一把拉過強四的父親說，你來吧，我休息一會兒。強四父親心花怒放地一屁股坐在那里摸起牌來。

晚上下班了，強四早早地去接父親，先是把父親送回家，然后轉身又去接媳婦，路上他給李言言打電話，說堵車，可能會晚，讓她在單位等一會兒。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李言言還是知道了強四把父親送到養老院了，李言言說什么也不讓老爺子去了，兩口子為這事吵起來，晚上強四再去接他，老爺子說啥也不回家，就要住在養老院，沒辦法，強四只好一個人回到家，李言言見老爺子沒回來，就問怎么回事，強四說，老爺子怕你不讓他上養老院，說啥也不敢回來了。李言言就愣愣地看著強四說，那不行，這是他家呀，他晚上都不回來那成什么了。她就逼著強四一起去養老院接父親。到了養老院，老爺子不管李言言說什么，就是躺在床上不吱聲。最后，李言言嘆了口氣說，爸，你要是實在想在養老院里呆著，我退一步，你晚上得回家住。往后，你和我們一起走，讓強四天天接你來接你回，那總行了吧。

聽了這話，老爺子才坐起身，看著李言言說，說話可算數啊。

李言言笑了，真拿你沒辦法。

這樣，夏天很快就過去了。細算起來，父親已經住了差不多三個月的養老院，他和那里的老人們也都打成了一片，就像一家人那樣。強四天天接送父親就像上班一樣。后來，強四的工作忙起來了，有時候忙到挺晚，才去接父親，父親就說，我不回家了，就住這兒了。強四覺得不行，一是不放心，再則，李言言又會因為這件事和他發脾氣。當初和媳婦說好了，不管怎么樣，晚上一定接父親回家?？涩F在父親又變卦了，強四覺得回去了沒法和媳婦交代。

父親說，其實，他早就想住這兒了，就是不好意思和他說。還說，在這里呆著挺舒服的，回家里沒意思。

強四看著父親說，不行。爸，回家吧，我和言言都說好了。

父親只好不情愿地跟著兒子走出養老院。

強四開著車，沿著江邊向家開。一路上，窗外到處是匆忙的人影，來往的汽車。來到市委門前，老爺子突然讓強四停車，強四停下車，問啥事。老爺子就說，你還記得這里不。強四看著說，這不是市委嗎。

老爺子說，當年，這有個幼兒園，你還記得吧，你小時候，就在這長大的。

強四說，記得呀。我記得有一次，我站在門前說什么也不進去，躺在地上不起來。是你硬是把我抱進去的。

老爺子笑了說，就好像是昨天的事。

強四把車停過去，兩個人坐在車里背對著江，面向著原來勁樂團的大門。強四說，那時候，我天天一到下班的時候就盼著你快點來。

老爺子說，其實在集體里生活是一件快樂的事，你為什么不愿意上勁樂團呢，我一直不理解。

強四說，我也不理解，你為啥現在那么愿意上養老院啊，在家里多自由啊。

老爺子說，我還能活多久??？我喜歡和很多人在一起。

強四看著父親不說話了，兩個人就望著大門。

強四說，爸，走吧，我送你回養老院。

老爺子看著兒子說，你要是不愿意怕回家不好交代，我還是回家吧。

強四笑了，沒事，言言不是那種不講理的人。

兩個人開著車往養老院走。

兩個人說笑著，很快就進了養老院的大門。

離開父親，強四一個人開著車往家里趕，他不由得犯起難來，回家怎么和媳婦交代呢？她可是一個很要面子的人，她在大家面前都說好了，不讓父親去養老院，如今又把老爺子送進來了。

責任編輯 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