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錫勤
[摘要]孫中山一生高度重視道德建設,將其視為治國、治黨、治軍,推動人類文明建設的治本之道。關于中國的道德建設,孫中山主張中西兼采,但后來更重視發揚中國的“固有道德”,即忠孝、仁愛、信義、和平。對當時流行的利已主義,孫中山始終持否定、批判的態度,為此先后提出發揚“公共心”和“替眾人服務”的精神。提倡“替眾人服務”是孫中山倫理思想最可寶貴的亮點。
[關鍵詞]孫中山道德建設人格固有道德公共心替眾人服務
[中圖分類號]B82-0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7-1539(2011)05-007b04
偉大的民主革命先行者孫中山為中國的獨立、富強奮斗了一生,為改造、振興中國的偉大事業建立了豐功偉績。在思想方面,他也留給我們許多有益的東西,這里自然包括了他的倫理思想。因限于篇幅,本文僅對孫中山倫理思想中最可寶貴且對今天仍有啟示意義的幾個方面作些分析說明。
關于將來的中國建設,孫中山明確主張應當從兩大方面著手。他說:“所謂建設者,有精神之建設,有物質之建設”,二者缺一不可。主張精神文明建設與物質文明建設同時并舉,這是孫中山辛亥革命后的一貫思想。鑒于中國長期貧窮落后的基本國情,孫中山將物質文明建設置于首位,但是他又強調;“物質文明與心性文明相待而后能進步。”他認為,由于兩者是一種相互推動的關系,因此只有兩者并舉方能實現社會的全面進步。他又強調,“改造國家還要根本上自人民的心理改造起”,因此,精神文明建設具有治本的意義,斷不容輕忽。
孫中山認為,精神文明建設的核心是道德建設。他一再說:“我們要造成一個好國家,便是要人人有好人格”,“有了很好的道德,國家才能長治久安”。總之,“要正本清源,自根本上做工夫,便是在改良人格來救國”口”。在孫中山看來,道德的重要對一國如此,對全人類的文明進步而言同樣如此。所以他又說:“要令人群社會天天進步”,就要“造成頂好的人格。人類人格既好,社會當然進步”。
值得重視的是,孫中山在論述道德建設的過程中,特別強調革命黨人道德建設的重要性。孫中山認為,革命和建設事業要靠革命黨去發動、組織、領導,而革命黨的強弱、影響力的大小則取決于全體革命黨人的道德智能的高下。他一再強調,只有黨員“人格高尚,行為正大”,“黨的基礎才能夠鞏固”。在辛亥革命勝利后不久,國民黨成為第一大黨,其勢正盛的時候,孫中山便及時告誡國民黨人:“政黨之發展,不在乎勢力之強弱以為進退,全視乎黨人智能道德之高下以定結果之勝負。使政黨之聲勢雖大,而黨員之智能道德低下,內容腐敗,安知不由盛而衰?若能養蓄政黨應有之智能道德,即使勢力薄弱,亦有發達之一日。”
在這一時期,孫中山曾一再強調“黨德”的重要,指出“無黨德之政黨,聲譽必墮地以盡”。一再告誡國民黨員要“立志做大事”,切不可“立心做大官”,不要沾染舊官場的種種惡習,要消除暮氣、煥發朝氣。
孫中山的上述議論,個別地方雖帶有一些道德決定論的色彩,但他對精神文明建設與物質文明建設關系的論述,基本上是正確的。他將道德建設看作是治國、治黨、治軍以至推動人類文明進步的治本之道,在理論與實踐上都是有價值的。
關于中國當下與未來的道德建設,總的說來孫中山主張兼采中西。
孫中山首先是自由、平等、博愛之精神與原則的擁護者。還在同盟會成立之初,他與同盟會幾位領導人所共同擬訂的《軍政府宣言》中,便明確宣示,他們所領導的革命,“雖經緯萬端,要其一貫之精神則為自由、平等、博愛”。在民國成立之初,自認為是社會主義者的孫中山又曾說:“社會主義者,人道主義也。人道主義主張博愛、平等、自由,社會主義之真髓亦不外此三者,實為人類之福音。”可見,來自近代西方的自由、平等、博愛,既是以孫中山為首的革命黨人的政治原則和理想,也是他們從事新道德建設的道德原則和理想。
不過,鑒于歐美物質文明雖日益發達,而社會道德卻呈退步之勢的狀況;針對那時國內不少青年知識分子盲目“心醉歐風”,蔑視中國傳統文化的現實,孫中山又提倡發揚中國的“固有道德”。關于中西文明之高下,孫中山總體的估計是,中國的物質文明遠不如西方,但中國的精神文明“不如彼者”固然不少,“能與彼頡頏者”也不少,“即勝彼者亦間有之”,因此斷不可自輕自賤。孫中山又特別強調,“我中國是四千余年文明古國”,“道德文明比外國高若干倍”,所以他主張:“我們現在要恢復民族的地位,除了大家聯合起來做成一個國族團體以外,就要把固有的舊道德先恢復起來。有了固有道德,然后固有的民族地位才可以圖恢復。”
孫中山的這番話是在五四之后講的,而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斗爭目標之一是反對舊道德、提倡新道德,孫中山呼吁恢復中國“固有道德”是不是要否定五四新文化運動呢?顯然不是。孫中山對五四運動和五四新文化運動均作了高度評價,認為這場運動“在我國今日,誠思想界空前之大變動”,“實為最有價值之事”。更重要的是中國傳統舊道德的核心是三綱,而孫中山一生的革命經歷證明,他乃是三綱的反對者、破壞者。這些都說明,孫中山主張恢復中國“固有道德”,并不是要全盤肯定以三綱為核心的舊道德,否定五四新文化運動。對于他所肯定的中國“固有道德”,他作了這樣的具體說明:“講到中國固有的道德,中國人至今不能忘記的,首是忠孝,次是仁愛,其次是信義,其次是和平。”
誠然,上述八德都是中國傳統道德規范,但是對于這些德目他賦予了新的符合時代精神和需要的內容。孫中山指出,“古時所講的忠,是忠于皇帝”,而現在則是“要忠于國,要忠于民,要為四萬萬人效忠”。又說:“我們做一件事,總要始終不渝,做到成功,如果做不成功,就是把性命去犧牲亦所不惜,這便是忠。”關于仁愛,孫中山的解釋與儒家的傳統說法也有區別。對于愛,他沒有引用儒家的傳統解釋,而是贊賞被儒家視為“異端”的墨家兼愛說,認為中國“古人最講愛字的莫過于墨子。墨子所講的兼愛與耶穌所講的博愛是一樣的”。又說,“中國古來學者,言仁者不一而足”,唯獨韓愈所說的“博愛之謂仁”最為“適當”。他還批評傳統儒家的仁愛說“乃狹義之博愛,其愛不能普及于人人”,存在明顯的局限,而強調“為四萬萬人謀幸福就是博愛”。至于信義與和平,孫中山著重指出這些乃是中國優于西方的美德。他說:“中國人所講的信義,比外國要進步得多。”“說到和平的道德,更是駕乎外國人,這種特別的好道德,便是我們民族的精神。”“中國幾千年來酷愛和平,都是出于天性。”從孫中山的論說中,我們看到的乃是對不講信義、侵略成性的帝國主義的揭露、譴責。
孫中山關于恢復、發揚中國固有道德的言論,是在他闡釋民族主義的時候講的。其目的之一,是要批判那種盲目崇拜、追隨歐美的民族虛無主義,提高中華民族的自尊心、自信心,通過發揚中華民族的優秀文化遺產來“恢復我們民族的地位”。這
對于矯正五四新文化運動中某些人的民族虛無主義傾向是有益的。
值得我們重視的是孫中山對中西文化比較清醒理智的正確態度。作為中國近代向西方尋找真理的代表人物之一,孫中山是主張學習西方的。但在學習西方的過程中,他又清醒地看到了西方資本主義制度諸多固有的矛盾和弊端,明確主張對西方文明應“取那善果,避那惡果,作正確的選擇取舍,斷不可一味盲從。在辛亥革命、五四運動后,孫中山雖提倡發揚中國的固有道德,但他又強調,對中國古代的思想文化遺產要“究其源流,考其利病,知補偏救弊之方”,應通過深入梳理,作具體分析和正確選擇,取其精華,棄其糟粕,弄清己之所短,予以補救。對于中國的固有道德,孫中山基本上貫徹了這一正確方針。
自從20世紀初“道德革命”展開后,不論是改良派還是革命派,他們所提倡的新道德,大都以利己主義為核心。一時間不少人先后為自私、利己唱贊歌,而革命派刊物這方面的議論更多。較為典型的觀點是:“蓋私之一念,由天賦而非人為者也。故凡可人人類界中者,則無論為番、為蠻、為苗、為瑤,自其生時,已罔不有自私自利之心存。“有人而后有世界,人人有利己之心而后有世界。”這類不約而同、大體相似的議論反映了當時資產階級代表人物要求擺脫封建專制主義束縛,實現個人權益,維護個人利益,以及自由發展資本主義私有制經濟的愿望,在當時歷史環境下是具有進步意義的,但是它所存在的理論偏頗以及有可能導致的負面影響也是明顯的。
而孫中山的認識則與之完全相反,他對利己主義明確表示堅決的否定。他指出,這種“只求一人之利益,不顧大家之利益”的“學理”乃是“野蠻時代之陳談,不能適用于今日”。他說,在現實生活中,如何處理人我、群己、公私關系,歷來有兩種態度,“一種就是利己,一種就是利人”,這兩種相反的態度,其為人處世之道,及其所造成的影響是截然相反的。他寫道:“重于利己者,每每出于害人亦有所不惜。此種思想發達,則聰明才力之人專用彼之才能,去奪取人家之利益,漸而積成專制之階級,生出政治上之不平等……重于利人者,每每至到犧牲自己亦樂為之。此種思想發達,則聰明才力之人專用彼之才能,以謀他人的幸福。”
所以,今天從事道德建設,就要不斷譴責、克服利己主義,提倡、發揚利人主義。那種“出于害人亦有所不惜”的利己行為自然是惡德、惡行。孫中山認為,人類的種種惡德、惡行乃是“獸性”在人類的殘余。依據達爾文的進化論,孫中山說,人是由獸進化來的;由于獸進化為人“為時尚淺”,其“遺傳之性尚未能悉行化除”,因此在人身上獸性與人性是并存的。人們所以會有損人、利人兩種態度行為,正是獸性與人性并存的表現。一個期望不斷完善、提升自己的人,就應不斷在生活實踐中自覺地“減少獸性,增多人性”,發揚利人精神。至于人性,孫中山依據當時正在風行的互助論,將其歸諸互助。他認為,互助乃是倫理道德的基本準則,也是人類社會進化的動力。他說:“人類初出之時,亦與禽獸無異,再經幾許萬年之進化,而始長成人性。而人類之進化,于是乎起源。此期之進化原則,則與物種之進化原則不同。物種以競爭為原則,人類以互助為原則。社會國家者,互助之體也;道德仁義者,互助之用也。人類順此原則則昌,不順此原則則亡。”
基于上述基本觀念,孫中山一再呼吁,生活于同一國家、群體的人應彼此互助,懂得離開彼此間的“相匡相助”則“無以自存”的道理,自覺克服利己之心、斗爭之性。孫中山又將互助精神概括為“公共心”,并將其視為正在建設中的新國家的新思想。他說:“法、美共和國皆舊式的,今日惟俄國為新式的,吾人今日當造成一最新式的共和國。新式者何?即化國為家是也。人人當去其自私自利之心,同心協力,共同締造。國家者,載民之舟也,舟行大海中,猝遇風濤,當同心互助,以謀共濟。故吾人今日由舊國家變為新國家,當鏟除舊思想,發達新思想,新思想者何?即公共心。”
這說明,孫中山所欲建立的新國家,不僅在政治制度上不同于西方,在道德準則上也不同于西方。誠然,孫中山上述思想的理論依據之一是不正確的互助論,但他多角度批判、否定利己,提倡利人,并把當時應提倡的新思想歸之為公共心,這對遏制正在流行的利己主義,將道德建設引向正確方向,無疑作出了重要貢獻。
孫中山對利己主義的否定,并未停留于對互助精神和公共心的提倡,進而他又更鮮明地提出了“替眾人服務”的思想。無疑,這是一種更積極、更有價值的思想,是孫中山倫理思想中耀眼的亮點。孫中山“替眾人服務”的思想,既和互助論的影響有關,但更與他獨特的平等觀有直接關系。因此下面先介紹孫中山對平等的理解。
和其他資產階級思想家不同,孫中山不贊同天賦人權論。他說,在自然界,“天地所生的東西總沒有相同的”,是不平等的;“自然界既沒有平等,人類又怎么會有平等呢”?所以,“天生人類本來是不平等”的,這便是“天生的不平等”。后來,出現專制、等級制度,人間不平等進一步加深,于是又出現了“人為的不平等”。所謂“天生的不平等”,系指人們先天資質的差異、高下,孫中山將其分為圣、賢、才、智、平、庸、愚、劣八等。所謂“人為的不平等”,是指等級制度下人們政治、社會地位的尊卑貴賤之殊,孫中山將其分為帝、王、公、侯、伯、子、男、民八等。孫中山認為,人為的不平等是可以打破也必須打破的。革命黨人之所以發動革命,推翻專制,提倡民權主義,便是要打破這種人為的不平等,以實現人人“政治地位的平等”、“始初起點地位的平等”。在他看來,辛亥革命推翻帝制、建立民國,業已完成了這一任務。可是,那種“天生的不平等”卻是打不破的,在政治地位的平等實現之后,人們之間依然不能平等。這是因為人人生來即有“聰明才力”的差距,因此各人后天的境遇自然差別很大。關于“聰明才力”的差距,孫中山有時分為八等,有時又歸為“先知先覺”、“后知后覺”、“不知不覺”三等。孫中山認為,這種不平等不是“政治革命”所能解決的,欲使之解決當另尋方法途徑。
十分可貴的是,孫中山雖認為“天生不平等”并非“政治革命”所能解決,但他對此并未置之不顧,任其存在、滋長,而是主張通過人為的積極努力逐步予以解決。他明確表示:“天之生人雖有聰明才力之不平等,但人心則必欲使之平等,斯為道德上之最高目的,而人類當努力進行者。”
孫中山將努力實現人類全面、真正的平等視為“道德之最高目的”,這就賦予了道德以新的崇高使命。那么,如何實現這一最高目的?孫中山明確認為這個途徑便是人人都發揚“替眾人服務”的道德心。他說:“從此之后,要調和三種之人使之平等,則人人當以服務為目的,而不當以奪取為目的。聰明才力愈大者,當盡其能力而服千萬人之務,造千萬人之福。聰明才力略小者,當盡其能力以服十百人之務,造十百人之福……至于全無聰明才力者,亦當盡一己之能力,以服一人之務,造一人之福。照這樣做去,雖天生人之聰明才力有不平等,而人之服務道德心發達,必可使之成為平等了。這就是平等之精義。”
同一時間段,在另一篇演說中,孫中山對此又作了更進一步的表述:“古時候極有聰明能干的人,多用他的聰明能力去欺負無聰明才力的人,所以由此便造成專制和各種不平等的階級。現在文明進化的人類覺悟起來,發生一種新道德,這種新道德,就是有聰明才力的人,應該要替眾人服務。這種替眾人服務的新道德,就是世界道德的新潮流。”
從否定利己、提倡利人到呼吁發揚“公共心”,再到提倡“替眾人服務”的新道德,并將其視為“世界道德的新潮流”,這反映了孫中山一生追求真理,把握時代潮流,不斷與時俱進的崇高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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