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11年,中國大革命。
當10月10日武昌起義的槍響之后,遠在美國的孫中山渾然不知情,他正在為屢敗屢戰的國內革命點點星火演講籌款。10月12日的站點是丹佛市,這一天他還沒來得及辦理布朗宮殿酒店328房間的入住手續。
當地報紙一則武昌起義成功的消息,讓他既高興又意外。
這個并沒有受到他遙控指揮和經濟資助的起義,讓他并不急于回國。而此刻,國內正需要他這樣一位職業革命家和領袖人物的振臂一呼和凝聚人心。孫中山自1885年中法戰敗那年,“始決傾覆清廷、創建民國之志”,歷經九次重大起義失敗,他本擬立即回國,“親與革命之戰,以快生平”,但是,他分析了當時的國際形勢后認為“先從外交方面致力”,然后才回國。
此后,孫中山分別致函美國國務卿諾克斯,并想以公開身份訪問日本,均未獲寸功。11月2日,孫中山離開美國訪問英國、法國,同時向四國銀行團籌款,也未有斬獲。此時,國內南北議和已開,盼歸呼聲日隆,而他籌款失敗,再無理由滯留國外了。
11月24日,孫中山從馬賽啟程回國,12月21日抵達香港,胡漢民、廖仲愷等人從廣州去迎接,胡漢民勸其在廣東整兵再行北伐之事。孫中山不以為然,決定北上上海,以早日建立革命政府。
缺錢的革命
“革命派首領們進行軍事的和政治的斗爭的主要問題是款項問題”
此時的上海,對孫中山的到來一片期盼,“革命家之泰斗”、“中國之福星”、“中國之救世主”來了。
民眾對這位革命家的期望值也水漲船高。當時上海盛傳:孫中山攜有巨款回國,革命軍餉問題迎刃而解了。實際上,直至孫中山去世,軍餉的捉襟見肘和政府經費的難以為繼都無時無刻不困擾著這位革命領袖。
孫中山甫抵上海,中外報館的記者紛紛詢問巨款數目。
他沉思片刻,說:“余不名一錢也,所帶回者,革命之精神耳。”。
1911年12月29日,孫中山當選為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1912年1月1日上午10點,孫中山乘專車離開上海赴任,專車經過蘇州時,“共和萬歲”之聲雷動。
就在孫中山赴南京的前夕,他向來寓所拜訪的日本友人宮崎寅藏說:“你能給我借上500萬元嗎?我明天要到南京就任大總統了,但卻身無分文。”
宮崎寅藏很為難:“我又不是魔術師,一個晚上去哪里弄這么多錢。”
“明天沒有錢也關系不大。但你如果不保證在一周之內給我借到500萬元,我當了總統也只好逃走。”若干年后,宮崎寅藏依然記得孫中山的無奈。
三個月后,孫中山一語成讖。
1912年1月1日,南京臨時政府成立。在籌建政府過程中
,財政總長人選原為著名實業家張謇。不料,這位精明的理財專家婉拒,并替臨時政府財政作了下預算,估計每年財政缺口8000萬兩。
最后,財政總長改任陳錦濤,一位耶魯大學博士,與西方財經界有著友好關系的前清貨幣改革主持者,英國《泰晤士報》駐京記者莫理循稱贊其為“現代中國人中最有財政知識的人”。
在各省自顧不暇難以對中央施援手的形勢下,南京臨時政府靠借款度日,陳錦濤也是無計可施。英國駐華公使朱爾典看到,南京城里“到處都是成群結隊的騷動的士兵,叫嚷發放欠餉”。
時任臨時大總統府秘書長的胡漢民曾回憶,一次安徽軍情告急索糧餉,孫中山批撥20萬元,胡漢民持手批去財政部,發現國庫只有銀元10枚。
1912年2月12日,清帝正式下詔退位。第二天,孫中山即向參議院送上辭職書,結束了他45天的臨時大總統任期。而南京臨時政府在短短的3個月內,財政赤字達163萬元。一些在南京的英國人認為:“革命派首領們進行軍事的和政治的斗爭的主要問題是款項問題……由于缺乏現款,無論在這個首都或各省,使他們在內政方面的改組不能獲得任何進展。”
中國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原所長張海鵬認為:“財政匱乏成為南京臨時政府迅速夭折的一個重要原因。”
缺錢的日子總是困擾著孫中山,從流亡海外向華僑向浪人向洋人募款到創設民國向外國外資外行借款,或圖回報或被搪塞或被欺瞞,孫中山一直靠革命意志堅持了下來。日后,孫中山在《實業計劃》中告誡國人:“在我計劃,以獲利為第一原則,故凡所規劃皆當嚴守之。”
孫中山早就想一實現共和就通過保護私有財產、發展實業來緩解中國孱弱的經濟,繼而“獲利”,以緩解財政壓力。南京臨時政府特設實業部,受大總統管轄,并要求各省迅速成立實業司,同時鼓勵民間興辦各種實業團體。南京的中華民國實業協會、上海的中華工學會、中華民國商學會、中華民國工業建設會相繼成立。
實業部制定商業注冊章程,頒行全國,鼓勵各類商業公司自由注冊營業。在此基礎上,南京臨時政府鼓勵創辦各種有利于國計民生的工礦企業,如煤礦、鐵路、航運、機械制造及各類工廠、公司。
雖然南京臨時政府苦心經營,但是興辦實業并非一日之功,北洋政府執政時期,實業部被取消,分拆為農林、工商兩部。
但是,孫中山的實業救國夢想并沒有停止。
急切的實業計劃
“以實業與商務重建我們的國家”
擁有海外背景的孫中山對大機器工業的力量感同身受,有著強烈而急切的好感。
而還在前清時的1894年,這年爆發的中日甲午戰爭中中國的表現,讓時年29歲的孫中山既屈辱又震驚,他作《上李傅相書》提出:“歐美富強之本不盡在于船堅炮利,壘固兵強,而在于人能盡其才,地能盡其利,貨能暢其流。”隨后,他求見李鴻章被拒,轉念革命。
18年后的1912年,孫中山還沒來得及借重實業部開始一番規劃,就被迫辭去臨時大總統職務,但是他仍充滿自信地認為:“在我們面前,尚有大量的工作必須完成,使中國能以強國的身份與列強并駕齊驅。”因此,孫中山很快致力于比政治緊要的“民生主義”實業事業。
他的實業目標就在那里:工廠遍地、機器轟鳴、工人忙碌、高樓林立、火車輪船穿梭于原野江海。
這是一幅動人的景象。
革命家孫中山興奮不已,以前當臨時大總統太忙了,如今辭職,他自請出任鐵路督辦,要為修建十萬英里的鐵路身體力行。
在讓位袁世凱后的第三天,孫中山開始了大規模的全國巡回演講,宣傳他偉大的建設計劃。他奔走10余省市,無論是城市還是農村,工廠、港口還是鐵路線,都留下了他調查訪問和視察參觀的足跡。
這個長期流亡海外,被人稱為“夏威夷華人”的革命元勛,從來沒有如此靠近他的祖國和民眾。在大江南北,他演說“以實業與商務重建我們的國家”,令國人心潮澎湃。
在武昌,面對露天會場的人潮,孫中山看著不遠處的滾滾長江,提出修建長江大橋和挖掘長江隧道的設想,并提出要在長江上游修建一座世界最大最高的水壩。
話音一落,“大總統萬歲”的歡呼聲響徹武昌城。
習以為常的歡呼聲不足以引起孫中山的興奮。他最在乎的是在中國土地上修建鐵路的設想。袁世凱給予的“全國鐵路督辦”空銜,他之所以欣然接受,是因為他想以10年之期,修建10萬~20萬英里鐵路。他查閱鐵路工程資料,擬設建設機構,考察既有鐵路沿線,并親繪鐵路建設草圖。
然而,鐵路建設的夢想還未及施展,就被政治的旋渦沖得七零八落。
龐大的十年計劃
“無礦業則機器無從成立,如無機器則近代工業亦無發達”
宋教仁被刺后,孫中山二次革命失敗,遁走日本。此后與宋慶齡結婚,發動護法運動和護法戰爭,繼而南北軍閥相繼背離,孫中山深受打擊。1918年5月4日,孫中山辭去大元帥職務,孑然一身離粵轉滬。
6年輾轉,孫中山又回到了起點:“顧吾國之大患,莫大于武人之爭雄,南北如一丘之貉。”他一度陷入了極度的彷徨、苦悶之中。顯然,鐵路計劃無從實施,他本人尚立足未穩,又何以安下一根根牢固的枕木呢。
在上海的兩年半時間里,孫中山一方面與粵、閩、川等地國民黨人函電往來,一方面反思過去、規劃未來。
1921年,55歲的孫中山就任非常大總統,在廣州再立政權。10月10日,《建國方略·實業計劃》付梓。
其實,《實業計劃》早在1919 年2月就已經完稿,最初用英文寫就,發表在1919年6月號《遠東時報》上,后由朱執信、廖仲愷、馬君武、林云陔等譯成中文。
1922年,由上海民智書局出版的《建國方略》,系《孫文學說》、《實業計劃》、《民權初步》三部書的合稱,它分別闡述了孫中山關于心理建設、物質建設和社會建設的總體規劃和設想。
其中,《實業計劃》共包括六大計劃,主要目標是在10年到20年內,修建相當于紐約港那樣具有世界水平的三大海港(北方大港、東方大港和南方大港)和許多商埠,修建長達10萬英里的五大鐵路系統,把沿海、腹地和邊疆聯成一片,并修建全國公路網,來促進商業繁榮,開導和整修運河和各地內河航道。
由于“無礦業則機器無從成立,如無機器則近代工業……亦無發達”,全面開采煤、鐵、石油、有色金屬等礦藏,生產鋼鐵、石油、機械制造、水泥等各種“工業之糧”成為當世之急。孫中山尤為重視鋼鐵工業,他指出,“今日之鋼鐵世界,欲立國于地球之上,非講求制造不可”,在全國鋼鐵儲量較豐富的海南、四川、云南等省開辦工廠,對于已建廠的河北、山西、湖北、遼寧等地鋼鐵工業加大投資。
這些還不是這個龐大計劃的全部。
對于農業,《實業計劃》要廣泛采用各種現代農業技術,實現農業機械化,移民墾荒,建設邊疆。在此基礎上,發展輕工業,使糧、棉、油、紡織、日用品、印刷、蠶絲、茶等的加工制造業,做到在自給有余的基礎上外銷出口。
《實業計劃》的主體部分是建設10萬英里鐵路、100萬英里碎石路和華北、華中、華南三大港口等10個大的項目。他對三大港口的選址不惜筆墨,其中南方大港可選定在廣州,東方大港可選杭州灣或改造上海黃浦江港,北方大港選址在天津塘沽以東灤河口附近。
勇敢者的夢想
“夫以中國之地位,中國之富源,處今日之時會,倘吾國人民能舉國一致。歡迎外資,歡迎外才,以發展我之生產事業,則十年之內吾實業之發達,必能并駕歐美矣。”
在這一事無巨細的經濟和社會發展十年計劃中,孫中山第一次把經濟建設放在首位。宏偉計劃的背后是巨額的資金需求和龐大的專業人才缺口。
此時的中國顯然既無資本又無人才。但是他認為有辦法,那就是眼光往外看。
“我無資本,可利用外資,我無人才,可利用外國人才,我無良好辦法,可利用外國人辦法”,孫中山將希望寄托在國外,提出“借外債以興實業,而苦無資本,則不能不借外債”,“借外債以營不生產之事則有害,借外債以營生產之事則有利”。
興辦實業的另外一個自信在于,今非往昔了。“以前為清政府所制,欲開發則不能,今共和告成,措施自由,產業勃興,蓋可預卜”。所以,他曾聲明將以民國國民的身份,在未來的“十年內不問政治”,專門從事社會實業建設活動。
顯然,孫中山的議程設置是10年。“夫以中國之地位,中國之富源,處今日之時會,倘吾國人民能舉國一致。歡迎外資,歡迎外才,以發展我之生產事業,則十年之內吾實業之發達,必能并駕歐美矣。”
利用外資發展中國實業為當時所需。但是在晚清,外國資本名為投資實為掠奪,它們頻頻強迫清政府接受鐵路投資計劃,將勢力范圍滲透到鐵路的盡頭。孫中山說,應改變閉關主義而為開放主義,外資必須操之在我,不可授之于外國人,反對外資借投資之名提出損害中國國家權益的附加條件,也就是“發展之權操之在我則存,操之在人則亡”。
吸引外資原則既立,下一步就是如何吸納了。
外資所有者與中國企業聯合,共同開發中國實業。外國人提供機器,并且負擔外國專家們在華的一切支出;中國人提供原料和廉價勞動力,雙方在平等互惠的基礎上共贏。這一合資設想與改革開放初期倡導的“中外合作企業”多少有些類似。
孫中山游歷各國,“機器”對他的誘惑是巨大的,所以他希望外國投資者提供機器,繼而使國人學習工業國家的先進科技。
在民國初期,雖然國人對共和趨之若鶩,但是對機器生產仍然幾近一無所知。手工生產的中國,與早已實現工業革命的歐美相比,徒有豐富的礦藏資源。孫中山深知,中國正需機器,來耕作廣袤的農地,開采豐富的礦產,建設無數的工廠和擴建交通運輸網絡,因而“欲興中國之實業,非致數十萬萬匹馬力之機器不可”。
但是,工業國家的機器生產非一日之功,“經濟先進之國,以百數十年之心思勞力而始得之”,作為經濟困頓的后進國家,中國“以借外資而立致之”,“遂成富國,如美國、英國是也”。所以,現在想要謀求富國足民之路,除了外資沒有別的途徑了。
他主張利用外資興建的企業應為國家所有,“十年以后,則外資可以陸續償還,人才可以陸續成就,則我可以獨立經營矣!”
也許是來自游歷歐美國家的觀感,孫中山注意避免勞資矛盾激化,引發產業工人的罷工、游行等行為,“故在吾之國際發展計劃中,提議以工業發展所生之利益,其一須攤還借用外資之利息,二為增加工人之工資,三為改良推廣機器之生產,除此數種外,其余利益須留存以為節省各種物品及公用事業之價值。如此,人民將一律享受近代文明之樂矣……蓋欲使外國之資本主義以造成中國之社會主義,而調和此人類進化之兩種經濟能力,使之互相為用,以促進將來世界之文明也”。
1921年,孫中山在廣州有一次講三民主義時說:“兄弟著了一本書,叫《實業計劃》。這本書的主張,是借用外資從事生利的事業。像開辟市場、興辦工廠、建筑鐵路、修治運河、開發礦業。那些大生利的事業,都歸公有,把各種新事業的利益都歸于公家。”
恰如《實業計劃》的英文版原名The 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 of China(“國際共同開發中國經濟計劃”)所顯現,孫中山一心希望通過振興實業,用機器大工業,用西方先進的技術和生產經營方式,來發展農、工、礦、交通運輸等各行各業,讓中國實業層級提升,中國人的生活改善,達到“共同的繁榮昌盛”。
孫中山認為,“國際共同開發”,將會使中國成為工業國剩余資本的投資地。在外資刺激下,中國實業發展將有助于避免中國長期處于貿易逆差,改變長期處于外國商品傾銷之地的現狀,最終成為在國際市場進行平等商業競爭的國家。由于外國資本深度投資中國,一方面發展了中國經濟,另一方面避免了中國卷入貿易戰。
他從—個政治家的高度,提出發展的目的在于和平。他認為中國幅員遼闊、人口眾多、礦產豐富、農業雄厚,但是不能獨立發展,因而要與世界各國互相提攜,共同開發;如今卻成為列強的政治、經濟侵略“俎上肉”,“不只是中國之恥,也是世界各國之憂慮”。
但是此后,軍國主義和納粹主義由泛起到迅速膨脹,“國際共同開發”并無實施的可能,利用外資也成為泡影。
由于中國缺乏資本、人才和方法,孫中山寄希望于利用西方原用于第一次世界大戰的人力、機器,轉移到中國發展實業。這只是他的一廂情愿。
孫中山的雄心壯志在中國卻是行不通的,歐美列強非但沒有施以援手,還向當時的北京政府示好,而中國內部軍閥混戰、政局動蕩,人人自危,根本無暇發展工業。即便孫中山“再造共和”成功,《實業計劃》實現也非十年之功。
但孫中山的勇氣尤為可嘉。自中國近代開端,貧窮、落后、愚昧、軟弱成為中國的標簽,而官僚階層和知識群體在尋求救國之路上屢受重創,曾國藩的儒家救世,李鴻章的洋務運動,康有為的戊戌變法等等均以失敗告終,崇尚革命的孫中山,較之改良、新政和立憲等派人物打了個大勝仗,也希望通過“國際共同開發”取代“師夷長技以制夷”、“有田同耕,有飯同食,有錢同使”等來探索一條救國富民的蹊徑。
之所以用英文寫作《實業計劃》,其實是孫中山先生向國際社會“喊話”,但是無人響應。于是,他將希望轉投國內,希望國人致力于“物質建設”。
“現在各國通商,吾人正宜順此潮流,行開放門戶政策,以振興工商。”雖然《實業計劃》并不討好,但是未來的事實證明,孫中山反對閉關自守,力主開放的視野符合歷史的潮流。
《實業計劃》的悲劇在于其生不逢時。袁世凱時代的北京政府維持著全國統一局面,在擬定經濟法規、勸獎實業方面曾有些許建樹,袁世凱“登基”后全國分崩離析,各派政治力量競相角逐,“你方唱罷我登場”、“城頭變幻大王旗”。實業大旗雖為中國所急需,但是政府無心、民眾無意。
時代的悲歌
抗日戰爭完全打亂了部署,中國的建設計劃無疾而終。
《實業計劃》甫一發表,知識階層交口稱贊,國人爭相了解計劃的詳情。但是怎么實施,卻一直無人問津。
在中國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馬勇看來,這一點都不意外:“《實業計劃》主要是基于一種空想而導致的必然結果。后來許多人說,這個港那個路,都在孫中山規劃中,那是不對的,與他當年的構想根本不是一回事。所以對孫中山的《實業計劃》不必估計過高,只能說是孫中山和他一些朋友的看法就行了。”
《實業計劃》的實施一拖十年,先行者的心血幾乎變成空話。除了時人無政治經濟和社會條件來完成之外,與計劃中無具體實施方案、指標過高、可操作性不足有關。
孫中山也并不是想扮演實業規劃師的角色。在《實業計劃》自序中就開宗明義:“此書為實業計劃之大方針,為國家經濟之大政策而已,至于實施之詳細計劃,必當再經一度專門名家之調查,科學實驗之審定,乃可從事。”所以,他主張計劃的落實需要經過專業人士的調研,不能囿于自己的權威而盲目執行。
孫中山沒有想到,還沒等到專業人士的詳細規劃,他就遭遇美國商務部長雷飛爾的拒絕:“閣下所提計劃如此復雜,如此普遍,即令將其詳細之點規劃完竣亦須數年。閣下亦明知書中一小部分尚須數十萬,而其中多數在初期若干年間,不能償其所投利息與經費。是故必要之債,所需利息如何清付,實為需解決之問題。以中華民國之收入,負擔現在國債利息太重,難得有新增之息必能清付。”
拖至1930年代,實業計劃在目標幾無實現后又被重提。1931年,一大批中國工程師自發組成“中國工程師學會”,成立“總理實業計劃實施委員會”,內分13個組,以有關民生、國防等急要建設為研究的總目標。他們計劃先準備一個五年計劃,在國內人才允許的范圍內,訂出一套切實可行的詳細辦法。
但隨后爆發的抗日戰爭完全打亂了部署,中國的建設計劃無疾而終。直至1940年,中國工程師學會展開專題討論,訂出六條執行辦法,其一為“以總理建國方略中之實業計劃為中心,參照其他各先進國家之經濟建設之方法與經驗,并顧及現在環境之特征,擬具整個實業計劃之細密計劃”。
在這次專題討論結束后,“國父實業計劃研究會”正式成立,由陳立夫任會長,十幾個工程專門學會正副會長皆為委員,另外,還邀請一批專家,分別組成十幾個專門小組。自1941年3月研究會開始進行工作,由各工程學會出50人,以及工程專家86人,農林專家24人,職員15人組成,分成55個項目進行研究,經一年半時間,提出一份研究報告、這份計劃從17個方面提出10年至20年內所應達到的目標,例如10年內應建鐵路2萬公里,煉鐵900萬噸,產煤50萬千噸,機床15萬部,飛機1.2萬架,培養人才250萬人等等。1943年,報告在內部印發。
此后由于國共內戰,國民黨政府敗逃臺灣,該計劃無從實施。
告別“實業”
在2010年版的《辭海》里,“實業”已經退出了條目。
民國初建,中國的實業與科技的狀況十分薄弱。1919年中國的國際貿易總額還沒有1864年多,中國土地上僅筑成鐵路一萬余公里。
從1914年到1920年代初,中國民族工業迎來了一個“黃金時期”。由于西方國家陷入“一戰”,對華資本輸出和商品輸出大大減少,民族工業產品的國內市場陡然擴大,商品價格上揚,又使工業的利潤大增,刺激了各界的競相投資。這個原本被洋貨充斥的市場給民族工業騰出了消費空間。如中國棉紡織業的進口機械,1920年耗資690萬兩白銀,1921年猛增到2670萬兩白銀。
據估計,1913年中國現代工業企業共有698家,資本總額33082萬元,工人總數27萬人。到1920年,現代工業企業達到1759家,資本總額50062萬元,工人總數56萬人。從1914年到1920年,中國GDP的平均增長率為13.8%,其中輕工業如面粉、卷煙的年增長率超過20%。
但是由于工業強國對中國的經濟滲透和擴張、國內外政治環境的混亂、資金的匱乏、內需的不足、技術的落后和管理的低下等原因,實業成長速度仍然緩慢。
孫中山最為看重的近代交通運輸業發展更不容樂觀,因為鐵路建造和輪船航運均需要巨額的投資,而外國在華投資商受到“一戰”影響,貨物和旅客增量不足以刺激鐵路投資。1912年到1926年,鐵路共通車3723公里,年平均通車里程不足250公里,只有東北鐵路進展迅速,建成1000多公里。
雖然鐵路進展緩慢,但是正如孫中山所預期的那樣,鐵路成為北京政府財政的支柱之一和交通系官僚資本的搖錢樹。據統計,1921年,鐵路的盈余高達4000余萬元,而北京政府一年的總收入不過4億多元。
中國實業在有些許發展之后,民族資本家正欲擴大投資、新辦工廠之際,大寒冬轟然而至,即1929—1933年世界性經濟危機,當時有媒體評價說:“因歐戰致富之實業家,營業失敗重入旋渦者,乃時有所聞,吾國工業因參戰所得之利能永久存在不為曇花一現者,竊恐甚少也。”而早自1922年起,中國的實業發展就從經濟的高速發展轉入緩進乃至停滯發展時期。
此后中國的實業經濟發展一路荊棘、時斷時續,到1980年代才峰回路轉。時至今日,中國的經濟總量已超過4萬億美元、居世界第二。中國每年新增消費需求相當于整個韓國的產值,但是中國國內消費占經濟的比重僅為36%,不僅在世界同等收入國家中的比重最低,在亞洲新興經濟體中也是最低的。
“世界第二”,或許,孫中山沒有想到。而國內消費占比之低,恐怕更是他所沒想到。
翻閱1915年始撰的《辭海》,“實業”一詞赫然在列,意為:“農工商等經濟事業總稱。”時光輾轉近百年。在2010年版的《辭海》里,“實業”已經退出了條目。
一個全新的商業時代,開始了。
[本文參考臺灣中國工程師學會《三十年來之中國工程》,臺北京北書局1967年版;申報主編《最近之五十年》(楊銓:《五十年來中國之工業》),申報館1923年版;駱惠敏編《清末民初政情內幕》上冊,知識出版社1986年版;孫中山著《孫中山全集》,中華書局出版社1985年版;張海鵬主編《中國近代通史》,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實業計劃》
英文版原名:The 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 of China,即“國際共同開發中國經濟計劃”。全文共六篇,前四個計劃全關系到交通運輸。
第一計劃:開發北部資源,以北方大港為中心,造西北鐵路系統;第二計劃:開發中部資源,以東方大港為中心,整治長江水道;第三計劃:開發南部資源,以南方大港(廣州)為中心,造西南鐵路系統;第四計劃:鐵路建設計劃,造中央、東南、東北、擴張西北、高原等五大鐵路系統;第五計劃:生活之物質原件工業;第六計劃:礦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