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采訪的前一天晚上,北京大學經濟學院的大一學生李戡剛剛考完了本學期的最后一門課程——經濟學原理。
這剛個剛滿18歲的少年自跨入北京大學校門的那一刻起,就成了公眾人物,因為他有一個特別的身份——臺灣著名作家李敖的兒子。
李戡在2010年做的兩件事,使他迅速進入公眾視野。2010年4月,他在臺灣的大學入學學科能力測驗中獲得位列全臺灣前5%的優異成績,卻放棄了臺灣大學的邀請,轉投大陸的北京大學。而在此之后,他寫出—本《李戡戡亂記》,矛頭直指臺灣教育的種種問題。臺灣著名媒體人陳文茜在此書序言中說:“李戡的‘戡亂記’,一刀砍斷臺灣教科書想在他的腦袋里塞進的垃圾,再一刀砍斷整個島嶼想包圍他的窒息窩囊,‘戡亂記’成了他‘與成長之地的訣別書’。”
在很多人的想象中,李戡并不是一個循規蹈矩的乖孩子。無論是棄臺大選北大,還是出書痛斥臺灣教育,都讓人隱約感受到他父親身上的那股狂狷之氣。
的確,在某些場景下,李戡不可謂不“狂”:他在書中譏諷自己的老師“剛愎自用,助紂為虐”,也“看不起那些被教科書洗腦而價值觀錯亂的同學”。他在電視節目上說自己得罪了全臺灣的大學生,甚至有5000多人在網絡上成立了專門反對他的團體,但他對此毫不在乎,“我說他們混,本來就沒錯嘛”。
人們所看到李戡的“狂妄”之舉,基本上都是源于他對臺灣教育現狀的“不吐不快”。他從初中時開始逐漸意識到自己接受的教育似乎存在諸多荒誕之處,由此發現隱藏在歷史教科書背后的種種教育亂象,并據此寫成《李戡戡亂記》。
有人習慣性地以為,一本出于高中生之手的關于教育問題的著作,其內容無非是在應試教育的壓迫之下所生發的牢騷抱怨。但翻開這本并不算厚的小冊子,占據內容主體的,實際上是扎實細密的史料對比分析。用其父李敖的話說,“它是17歲的務實之作,塞本書少說空話,而是用對比、用證據來說話。”
作為李敖的兒子,又在17歲時便寫出一部研究歷史的著作,在很多人看來,李戡似乎理所應當學習文學、歷史、哲學等人文學科。但李戡卻選擇在北大學經濟,既因為他想在大學階段接觸一個完全陌生的領域,發掘自己的潛能,也因為他自認為“搞文科恐怕永遠也搞不過我爸”。對于未來,他目前并無明確打算,但無論做什么,都“一定會留在大陸生活,不會呆在國外,也不會回臺灣”。
記者:最近幾天我一直在看《李戡戡亂記》。現在有很多年輕人批判教育,但往往是一些情緒化的表達。而你這本書給我最強烈的感覺是每一個判斷都有大量史料和扎實細密的對比分析為支撐。這對于一個受過一定學術訓練的大學生來講恐怕都不是易事。你是怎么做到的?
李戡:臺灣的歷史教科書總共有七種版本,其中比較主要的有五種。考試做簡答題時,題目常常會要求考生寫出三種不同版本的答案,這讓我感到不可思議。由此我想到對同一個時代的不同版本的歷史教科書進行比較。這種比較是橫向的,而縱向的比較就是從過去到現在,看看同一個出版社在不同時期出版的教科書有哪些變化。
為了透徹研究各家教科書的內容,我去了十多次“臺灣國立編譯館”,每次在里面查四五個小時的資料。目的有二:一是了解臺灣史在歷年教科書的比重;二是對比一些重大歷史議題在各時期教科書中的不同解釋。我將一些議題在各時期的不同解釋整理出來,希望讓人們了解歷史在教科書的變化有多大。每次去編譯館時我會選定兩三個議題,有針對性地查閱相關材料,每次大概要查閱三四十種,回到家后再用幾天時間進行對比分析。
記者:你大概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感受到自己接受的教育存在一些荒誕之處?
李戡:應該是從初中時開始的。
記者:有什么標志性的事件嗎?
李戡:我上初中時,歷史課總共要學六冊課本,臺灣史兩冊、中國史兩冊、世界史兩冊。這讓我覺得非常荒謬,因為臺灣史根本沒有多少可寫的東西,但比重卻和中國史一樣。原先的歷史教科書里根本沒有單獨的臺灣史,涉及臺灣的歷史議題全部放在中國史里面。臺灣史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寫法,但我上初中時,臺灣史已經單獨成冊了,而且是兩冊。
記者:你身邊有和你在這方面看法相似的同學嗎?李戡:沒有,完全沒有。我的同學從來沒覺得臺灣史用兩冊課本有什么不對,課本上寫什么,他們就背什么。不過我和他們相處得很好,我覺得沒有必要因為這些事情和他們傷感情,我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
記者:在意識到教科書上的內容很荒唐之后,你在課余時間是否有意識地讀一些自己覺得應該讀的書?
李戡:初中時讀的比較少,因為升學壓力比較大。我初中念的是一所私立學校,學費比公立學校要貴三四十倍,所以它對學生的管束相對比較嚴,從早到晚都是作業和考試,我沒有時間讀自己喜歡的書。到高中以后自己就多讀了一些書。
記者:你從小到大都是優等生,初中升高中、高中考大學的成績都排在全臺灣前5%。一方面你很討厭自己所接受的教育,另一方面你又在自己所討厭的教育體制中取得很好的成績。
李戡:初中其實比高中學習壓力更大。高考考不好,還可以復讀一年,但中考重考一年,就很不劃算了。所以初中沒有選擇余地,唯一的選擇就是考高分,考試要求背什么,我就背什么。中考時我發揮稍微失常了一點,考進了臺灣第二好的高中,如果再多一分,我就可以進臺灣最好的高中了。實際上,我高中的學習成績比起初中來是退步了。中考時我考到了全臺灣的前2%,但高考時只考到了前5%
我高考時申請了臺灣大學和新竹“清華大學”,去清大我可以上最好的系,但在臺大我的成績排在中間偏后,被錄取到地質系。后來臺灣很多人拿這件事罵我,說我上不了臺大最好的系,所以才上北大。其實我早說過了,我只要考上臺大就好,具體什么專業無所謂。我雖然是理科生,但是臺灣那些文科生沒一個能比得上我。我要真想考第一名,當然可以考得上,只要多考幾次就好。但我不想浪費時間,我還要做很多更有意義的事情,比如寫這本書。
記者:高中時在課余時間還做些什么事情?
李戡:主要是讀一些自己喜歡讀的書。比如像19世紀的俄國文學,我非常喜歡。
記者:在大陸,這是相對比較冷門的文學品類。你為什么會對這方面感興趣?
李戡:文學名著讀得比較多了以后,慢慢就有了這種感受。現在比較時髦的日本文學、法國文學、英國文學,我都不是很喜歡。19世紀的俄國誕生了很多偉大的作家,比如普希金、果戈里、屠格涅夫、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訶夫,我都非常喜歡。我覺得俄國文學的內涵非常豐富,通過讀小說,可以感受到很多小說之外的東西。而像英國文學我覺得就比較平淡,比如像《傲慢與偏見》《簡愛》之類的,我看過一遍就不想看了。俄國小說我就會反復看,相互對比著看,可以從中看出很多東西。我身邊的同學很少看這種嚴肅的文學作品,他們看的大多是玄幻小說、漫畫。
記者:你的閱讀趣味,是不是和家庭的影響有關系?
李戡:對,我受我爸影響很深。直到現在,我看書之前都會先問問他值不值得看,因為大部分有名的書他都看過了。比如他會告訴我不要看但丁的《神曲》,看了會睡著的。
記者:來大陸上學之前,父母對你有沒有什么特別的叮囑?
李戡:我媽相對比較嘮叨一些,會跟我講很多生活中要注意的細節。我爸不會有太多具體的叮囑,他唯一的要求就是讓我一定要把成績搞好,他在這方麗的要求很高。
記者:你父親17歲時主動退學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為什么現在會對你的學習成績要求這么高?
李戡:我自己的感覺是,他經歷過很多讓自己吃了苦頭的事情,不想讓我再吃這種不必要的苦頭。不過我覺得取得好成績本來就是一個大學生應該做的事,獲得好的成績既是讓爸媽放心,也是對自己負責。大學和中學不一樣,沒有什么好反叛的,大學生有了自己選擇的空間工廠,相應地也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
記者:在很多人的想象當中,你是李敖的兒子,又寫出這樣一本研究歷史的書,上大學時似乎理所當然地會選擇文史哲等人文學科,而你卻選擇了經濟學。
李戡:對于文史方面的問題,我覺得我確實有自己的一套意見,到現在我也一直對這方面保持著很強烈的興趣。但是如果把它專門作為專業來學,我會比較悲觀,因為我覺得我應該很難超過我爸。我比較喜歡挑戰新鮮的東西,我希望大學時能夠接觸一個完全陌生的領域,摻掘自己的潛能,所以就選擇了經濟。
記者:你覺得大陸學生的知識儲備和實踐能力跟臺灣學生相比,有沒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
李戡:在臺灣的時候,同學之間勾心斗角很厲害,但是在北大,我完全沒有這種感覺,同學們之間的關系特別融洽,有些同學整理了學習資料,他會跟其他人一起共享。平時有不會做的數學題目,大家也會一起討論分析。這讓我感覺非常好,我原以為大家都是尖子生,相互間竟爭會很激烈,關系不會這么融洽。記者:那有沒有交到什么新朋友?
李戡:有很多。我們經濟學院全年級有五個班,我那個班的同學我大部分都認識了,其他班也認識不少人,基本上每個省的同學都有認識的。還認識了很多外國留學生朋友,我覺得北大是一個非常國際化的地方,比臺大的格局大。
記者:對未來有沒有什么規劃?
李戡:我應該會繼續讀書,有可能在大陸讀,也有可能會出國讀,但讀完書后,我一定會留在大陸生活,不會呆在國外,也不會回臺灣。
記者:希望自己未來在社會中扮演什么樣的角色?有沒有想過沿著你父親的路繼續走下去?
李戡:我覺得,成就他的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只有在他生活的那個時代,才會造就他那樣的人。我覺得我現在已經沒有機會、也沒有能力趕上他,我唯一希望自己能夠趕得上他的,就是學習他的為人。很多人只看到他整天進行很尖銳的批判,但他還有人們所沒有看到的一面,是很多人都做不到的。比方說,他很有正義感,他把家里很值錢的古董拿去賣,賣了七八百萬資助慰安婦。他做很多這類的事情,完全得不到任何好處。他平常在臺面上好像顯得咄咄逼人,但私下里待人非常友善,這是很值得我學習的地方。如果我以后能像他一樣用自己的力量盡可能地幫助更多的人,我就覺得很好了。
記者:作為名人之后,你現在可以說自己也是名人了,而且在學習經濟學這種和金錢緊密聯系的專業。有沒有想過會有很多人會密切地關注你,甚至是利用你?
李戡:我覺得我可以負責任地講,從小到現在,我完全沒有利用我爸的一些關系做過什么事情,包括我這次考入北大,完全是憑借考試成績。所以我可以很自信地說我不會被人利用,因為我自己都不會利用這些,就更不會幫助別人利用這些。對于這方面,我可以說一點都不擔心,因為我壓根就不愛錢,也不需要賺很多錢。
我爸經常會跟我講,他之所以能取得一定的成就,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不缺錢。在很窮苦的情況下,堅持自己的理想是比較困難的,容易被別人利用,因為別人用很少的利益就可以支配你。可是在手里有一筆錢的情況下,他就不會怕得罪任何人,可以按照自己的理想做事。對于我而言,多余的金錢,我是根本不會放在眼里的。相比于金錢,我更看重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事。
記者:有沒有想過以后具體從事什么職業?
李戡:這個暫時還沒有想過。我覺得現在的中國社會正在發生著急速的變化,很多事情是很難事先預料的,所以我不會急著給自己制定一個明確的遠期目標。我現在唯一確定的是,分專業的時候,打算選擇金融系。這對于我來講是一個完全陌生的領域,可以讓我認識自己的潛能,也能讓自己多掌握一種觀察社會的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