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丹桂回國任教的第一堂課。她在講臺邊立定,看著梯形教室里那些表情興奮的年輕面容在南國初秋明艷的光影里浮動。在比彈指更為短暫的恍惚間,“孩子們”這三個字一把替下她在心里嚼得爛熟的“同學們”,脫口而出。她清楚地聽到了竊笑聲——她自己未及不惑。丹桂微低下頭,很快地又抬起。你們不知道——她的陳述從這里開始。無窮的未知。丹桂甚至都不能肯定地知道,自己選擇成為創傷心理學者,今天又作為“他們自己的孩子們”之一站在這里,是不是出于偶然。
去美國之前,丹桂已經讀下了廣州中山醫科大學腦神經學科的碩士學位。也正是從那時起,她開始意識到自己當年選學這樣的學科真是出于誤解。丹桂原以為,走進人類大腦的深部,打開并修正那些縱橫密布的神經網絡,可使很多人的人生通向坦途,包括自己的。可越往深走,那些愈加錯亂糾結的網絡變出更大的迷宮,歧途四布。讓丹桂更為失望的發現是,它們其實不過是被動的反應機體,只能對外部的刺激源和操縱體作出最本能的生物性反應。而人在現實的世間得救還是毀滅,取決于另外的力量。那是什么力量?丹桂順著現代醫學世界提供的藤蔓,看向了一條通向心靈處所的深巷。那里幽黑曲折,分岔重重,父親的出路,可能在任何一個拐角上等著她。
丹桂對父親毫無印象。她和他在塵世里的父女關系,被定格在幾張小小的黑白照片里。在那里,父親連相貌都是模糊的,唯有他圈牢她的手臂,在顆粒粗大的小紙頭里像是救生圈,將她小小的腦袋安穩托牢,讓她在想像中得到些許安慰。直到上世紀80年代早期的那個春天,她偷看到了父親最后的遺墨。那是父親用斜長字體畫寫在發黃日記本里一行大過一行的“吃人!吃人!吃人!!!”。這是父親仿照《狂人日記》的吶喊?或是他受到驚嚇后竭聲的悲鳴?還是在指說他見證過身邊的人吃人?丹桂一頭扎進了在深黑巷間與父親不時猝然相遇的夢境。在夢中,她從來看不到父親的臉,他總是在她幾乎要扯到他的衣角時,突然消失在小巷盡頭的一個鐵蓋下面。每一回,她都在撞不開小巷盡處黑沉的鐵蓋時驚醒。
丹桂相信,那鐵蓋是一個隱喻。十二歲那個早春第一次夢見父親后,她跟外部世界聯系的經緯被那個夢境切割得支離破碎。她成了一個背負著秘密的孩子。當丹桂意識到腦神經學科提供不了撬脫鐵蓋所需的力量,修讀心理學便成了她心中一個朦朧的念想。
跨出中山醫科的校門,丹桂連氣都還沒喘順過來,一頭就扎到冰天雪地的明尼蘇達。由于專業對口的優勢,像她那些在美國各大學生物生化相關專業里順利拿到資助的大學同學那樣。丹桂在雙子城里靠當研究助理拿到了明大的資助,順利讀下了生物化學碩士學位。同學們多數選擇在同一學科領域繼續深造,丹桂卻生出猶豫。她開始向生物公司寄發求職申請,希望由此進入一個緩沖地帶,有更多時間來決定將來的道路。
總部設在西雅圖的康達生物制藥公司,很快給丹桂發來了面試邀請。丹桂利用學校的春假飛抵西雅圖,走完了一整天的密集面試程序后,直覺告訴她,她該作好在秋天里搬到西雅圖并開始新生活的準備了。
面試結束后的周四傍晚,丹桂住到了她當年在中山醫科的學姐曉紅家里。一直單身的曉紅插過隊,披著一肩跟自己年齡不很相稱的蓬松長發,正在華州大學心理系拚終身教授資格。多年未見的她們,那天一直聊到深夜。當話題轉到曉紅如今的學業領域時,丹桂講起了自己修讀心理學的念想,那念想的來歷,那來歷間的種種困惑。曉紅安靜地聽完,自語般地輕聲說,如果你有這樣的心志,你該見見戴比。
曉紅應該是凌晨時分給系里剛從杜克大學挖來的新生代女教授戴比·斯特林博士發去電郵的。曉紅告訴丹桂,戴比的研究方向是創傷心理學。作為學界新秀,戴比當時從美國國家健康研究院(NIH)申請到一筆相當可觀的四年期研究基金。作為對新進教授的扶持,華大同時有相應資金跟進。丹桂到西雅圖時,戴比正在積極招兵買馬,著手創立一個自己的學術研究團隊。
丹桂不曾聽說過“創傷心理學”。她按曉紅的指點,在網上點開戴比·斯特林的網頁,隨著一個個鏈接走進這個心理學科新興支流的深處,立刻被吸引住了。有一刻,她蒙住了雙眼,感覺那個關于父親的夢就要回來了。網頁上一條條的鏈接,都在指向那個黑巷路口沉重的鐵蓋。
戴比在周五一早,就給曉紅寫來了簡短回信,說丹桂可以在當天下午兩點到辦公室來談談,并讓丹桂直接跟她聯系。丹桂立即給戴比寫了一封電郵,小心地描寫出自己不長不短的來路——中國;廣西;武宣;萬里求學的旅程。她在信中告訴戴比,她在中國“文革”的氛圍中出生成長,其間的種種困惑,讓她對心理學產生了濃厚興趣。丹桂將“濃厚”這個詞刪去又敲出,再刪去,最后還是決定必須由它來修飾她的志向。但她沒有告訴戴比,她度過童年的武宣縣對這“濃厚”的生成貢獻過什么。她更沒有告訴戴比,父親是在她三歲那年吞下過量安眠藥,沉入穿流縣城而過的黔江自殺身亡——其時,距武宣“文革”中發生的震驚中外的吃人事件已有六年光景。
丹桂不知道父親經歷過什么——按母親的說法,作為“文革”后第一批分配來廣西的大學生,時任武宣縣“革委”文教辦年輕干事的父親,除了童年被倉皇出逃臺灣的父母留在福州深巷里,與孤寡的祖母靠糊紙盒度日時經歷過的那些無依日月,再不曾有過更大創痛。母親每每說到這里,總要嘆息,然后說,你要做一個開朗的人,不能像你的爸爸那樣鉆牛角尖,最后連命都搭上了。丹桂越往大長,越難以接受母親如此潦草的說法。如果不是難愈的重創,一個男人,在他未及三十的黃金年華里,怎么可能拋下三歲幼女和年輕妻子,自沒于時光的苦海深處?父親創口的瘀血匯入黔江,百回千轉之后,在她十二歲那年灌入她的心底。她從此也成了一個有著創傷的人。深重的創傷。或許,接近戴比·斯特林,她就有了走出那個黑巷的可能?
曉紅在領丹桂去戴比辦公室的路上告訴她說,我比你年長好多,看過那么多的事情,曉得人最要緊的是看顧自己的心志。美國人講那是“內心呼喚”。當它一旦發聲,人最好不要錯過它,不然會成為終生遺憾。人生很短暫,我們可以控制的事情,應該盡量不要讓它變成遺憾。至少要試一試,對吧?見丹桂不響,曉紅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臂,說,不要緊張。心理學專業的資助可不好拿,再說你還不是這個專業的,就當是去碰碰運氣。丹桂點頭。曉紅又說,戴比的學術能力和公關能力都非常強,有那種天生的明星氣質,我真是很難趕上的。她如今剛到華大,一切正在起步,手里有研究經費,又很需要學生。而且她的專業方向真的很有意思,你如果能進去,一定可以學到很多東西。見丹桂聽得表情凝重起來,曉紅笑了笑,又說,見面談話時,自然就好了。她們見過多少世面的呀,很少會誤讀的。
丹桂來到辦公室門口時,戴比剛從課堂里出來。戴比個子很高,架一副無框眼鏡,鏡片后一雙大眼睛有種特別的清亮,一頭深栗色短發,在額前高高地用發膠固定出挑染過的短短一叢,晃著一對雀藍印第安圖紋的長墜耳環,胸前夸張的碩大銀件飾物上有著同色調的珠飾,薄薄的嘴唇上涂著帶熒光的淺色口紅,熨得極為妥貼的純白棉質長袖衫,一條純湖藍的薄棉質長裙,從一雙布面麻編底的高跟拖鞋下露出刷成銀灰藍色的腳趾甲。丹桂多年來習慣了素顏素面的理科女教授,一下撞上戴比,忍不住有點分神。丹桂在戴比這兒,看不到半點跟“創傷”有聯系的痕跡,令她先前的些許緊張,和對自己選擇的不確定所產生的焦慮,一下松懈下來。
戴比示意她坐下。丹桂是醫學本科,腦神經和留美生物化學碩士的學歷背景似乎讓戴比很感興趣,她開始問丹桂一些基礎神經科的問題。可還未說上幾句,電話就響了。戴比拿起電話,在簡短急促的兩三句對話間,臉上的表情就凍住了。丹桂屏著氣迎上戴比冰涼的眼神,恍惚間看它在鏡片上映出了一對白亮的“傷”,急忙甩了甩腦袋。戴比放下電話,起身一邊收拾東西,一邊急速地說,很抱歉,我必須得走。我在華大醫學院看診的一個病人出了緊急狀況,有自殺企圖,我必須馬上趕過去。丹桂立刻站起身,說,你快去。戴比領著丹桂一路急步出來,連電梯都來不及等,一邊急步下樓,一邊說,曉紅是我很看重的同行,她對你的評價很高,我對你的背景也很感興趣,可惜就這樣給打斷了,真是很抱歉。噢,曉紅說過你明天就要離開西雅圖的。我會盡量爭取在你走前能和你再見一下。丹桂說,你快忙去,我的事不急。戴比說,好,你等我跟你聯系!沒等丹桂回答,她就幾乎是小跑著沖往停車場。
戴比在下午五點剛過,果真給曉紅打來電話,請丹桂傍晚六點半到華大教工俱樂部餐廳碰面。曉紅傍晚開車沿著湖濱林陰道將丹桂送到那里時,丹桂發現那餐廳是在一座緊靠華盛頓湖的樓里。車子靠著路邊剛停穩,她們就注意到大樓開放式的前庭上站了許多人,靠近一層電梯口的地方更圍出了一圈人墻。曉紅讓丹桂快過去看看發生了什么事情。丹桂一問,說是電梯壞了,正在搶修。丹桂回來告訴曉紅,讓她放心離開,留她等一會兒就好了。曉紅看了看表,說,你別等了,馬上就到點了,你快找樓梯走上去吧,遲到了可不好。丹桂應過,道了別剛走出一步,就被曉紅搖下窗叫住。她停步,只聽曉紅說,戴比愿意為你花這么多時間,是很特別的。你好好往上走,等下樓的時候,肯定就是好消息!丹桂一愣。隨即有些淘氣地朝曉紅回了個笑,揮揮手,轉身去尋樓梯。
丹桂微喘著跨進位于六樓的餐廳時,餐廳里的酒吧已是人聲鼎沸,電視里正在放橄欖球賽的實況轉播,起哄和嘆息聲相互追逐,在有限空間里轟成噪音。戴比迎上來和她握了手。丹桂拉高了聲問,你的病人沒事吧?戴比遲疑了一下,表情有些猶豫地說,目前是穩定下來了,唉,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啊。隨即又說,今天下午真是對不起了。希望你喜歡這個餐廳。丹桂有些緊張地擺擺手,感覺不妥,又趕緊點頭。戴比會心地笑笑,領著她往里走,一邊說,今天是星期五啊,好在訂了位。你要知道,我這樣中規中矩的時候并不多的。
她們很快被領到窗邊落座。從巨大的落地窗看出去,太陽正在下落,四周的水面一片通紅。湖汊遠處接往開闊的海灣。丹桂這時注意到戴比上衣的領口繡著一圈本色的蔓陀蘿花飾,讓她想起榮格對蔓陀蘿的情有獨鐘,正想由此說開,戴比示意她一起先點菜。合上菜譜的時候,戴比忽然說,我看你在電郵里說,你的家鄉就在中越邊境上?丹桂點頭,說,我來自中國的廣西,那是中國與越南接壤的一個省份。準確地說,那是一個少數民族自治地區,那里住著中國人口最多的少數民族,叫壯族。戴比表情有些好奇地打量著丹桂,說,你確實長得跟我見過的大部份中國人不大一樣。那你是壯族人嗎?
丹桂答道:我母親是壯族人,所以我是二分之一的壯族人吧。戴比表情認真地說,那么壯族人好看的。丹桂笑著道了謝。戴比深深地盯了她一眼,說,我見過的中國人,很少有你這樣立體感的大眼睛的。丹桂咬著嘴唇,抬抬眉。沒響。她知道自己的眼窩像母親的那樣,是有些深的。戴比又問,那你們當年對“越戰”擔心過嗎?這樣的話題,由戴比這樣的美國人提起,聽上很有幾分天真,讓丹桂忍不住想笑,可出于禮貌,她得接下這個話題。她開始講起小時候見過的那些防空洞,大人們總是說。它們是用來防范美國人從越南飛過來空襲的。說到這兒,丹桂想起初戀男友凱鴿跟她說過。他在防空洞周邊度過的快樂童年,心里有些傷感。
丹桂點的冰茶正送上來。她喝著冰茶,看到靜坐在夕陽余暉中的戴比,一身的色彩跟自己手上的冰茶融成一體,溫暖安詳得令人感動。她完全放松下來,手不停翻動,凱鴿那些防空壕里的蘑菇,青蛙,蛇,都變成了她的。看著戴比黃昏中越瞪越大的眼睛,她的故事愈發離奇。她被自己的故事打動了。戴比表情非常專注,眉毛隨著她的語氣和語調挑起,平落,或皺結。戴比最后果然拿出主持小組討論的教授派頭,雙臂抱在胸前,哼了聲說,噢,太好笑了!其實美國哪里有轟炸中國的意圖呢!丹桂說,我說的是那時候的中國啊。那邊戴比的臉色突然嚴肅起來,若有所思地點頭,嗯,那就是共產中國了,還有“文化大革命”。我理解你們所有的經歷。丹桂一愣,未必——她在心里接上一句,嘴上卻說,這是為什么我對你的研究有興趣。這是真話。只是她沒有說,最要緊的是她給堵在夢中父親出沒的黑巷里沖不出去,她其實是想找一個可以突破的缺口。
戴比點點頭,臉色有些莊嚴,說,我明白了。可你們國家鬧“文化革命”的時候,你還很小啊。讓我想想,你那時出生了嗎?這時,她們點的蛤蜊湯和主菜上來了。丹桂剛想開口接戴比的話,戴比將手里那把正在往面包上抹奶油的刀停下,搖了搖,說,你等等。她的眉頭皺起來。不到一秒鐘,將餐刀擱下,說,你知道嗎?那還是我在耶魯的時候,有年秋天,九三年那樣吧,我跟導師杰里·彼得森博士去上海開過一個國際心理學會的年會。杰里,噢,你知道杰里·彼得森?戴比問。丹桂趕緊點頭,她這幾年對美國心理學科的版圖是下過點功夫跟蹤的,杰里·彼得森是美國心理學的前輩大師級人物,沿革的是榮格學派,對東方文化跟西方心理學的交融有獨特貢獻。
嗯,杰里。他早年在蘇黎世留過學,后來在哈佛完成他的教育。我是跟他到了上海才知道,他年輕的時候熱戀過一個哈佛女同學康妮。康妮是個中英混血兒,學英美文學史的,她的博士論文你猜寫的是誰?戴比盯著丹桂,問。丹桂搖頭,等她的下文。戴比將奶油抹到一片面包上,遞過來,笑笑,說,亨利·詹姆士!哈哈,那個老頭!丹桂不很明白這有什么可笑,便不吱聲。戴比說,亨利·詹姆斯的老哥是心理學大師啊,這倒讓杰里跟康妮有聯系了,對吧?丹桂安靜地喝著湯,聽戴比接著說,可那個姑娘愛的是一個來自中國的留學生唐先生。唐先生是個好人家的孩子,非常聰明。他拿的是舊中國國民政府的錢,公費來美國留學的,是研究中國古代青銅器的專家。完啦,杰里的心碎了。他們念完書,那姑娘,噢,康妮隨唐先生回中國,到了上海。唐先生在大學里教書,康妮做些文字翻譯方面的事情,結婚生子。我看過他們的結婚照,很美的一對人兒。兩人都穿著中國式長裙。丹桂聽到這兒,“噗哧”一笑,說,男的那叫袍,長袍。戴比聳聳肩,說,袍!對不起,我總是搞不清。可憐的人兒,他們的好日子沒過幾天,接著就是紅色中國幾十年的隔絕。
戴比喝了口湯,又說,我們到上海時,杰里托接待我們的中方人士好不容易找到了他們的下落。你猜怎么了?丹桂心里一個“咯噔”,開口就說,他們自殺了?
咦,你怎么知道?戴比一愣,盯牢她看。丹桂輕攪著湯,說,猜的。戴比擰緊了眉,點頭說,他們說,打聽到那個唐先生,在“文革”中已經跳樓自殺了。丹桂聽到這兒,身子就有些僵住,幾乎就要脫口說,我爸爸也是在“文革”中自殺了,但話一出口,卻變成:啊,中國那時自殺的人太多了。戴比聽了搖搖頭,眼睛微瞇起來,表情看上去很痛苦,說,太可怕了。你還小吧,那時。好在你還小,感覺不到那種疼痛。
丹桂原來捏在桌邊的手松開了,在桌下攤開,無法自制地有些抖。戴比注意到她的表情,問:你沒事吧?我還要說下去嗎?丹桂將喉頭憋緊的一口氣輕緩地呼出,點點頭。戴比接下去說,我們就去看那位太太。康妮?丹桂輕聲問。是,康妮。她住在上海市中心一條僻靜的小街上,我記得是離美國領事館很近的地方,街邊有很茂密的梧桐樹。走在那一帶,你會在某些瞬間,根本想像不出自己是在共產中國了。那個太太那時該有七十出頭了,打了條純白的長辮,在腦后整齊地盤起來,高高的個子,身板挺得特別直,真是一個好看的老夫人。我印象特別深的,是她穿的那種粗布的衣服,樣式很簡單,幾乎都是直線條,跟她那種很歐化的、輪廓分明的長相之間,有種特別的張力。她站在樓梯口等我們——她的兒女之前告訴我們,自從她的丈夫在“文革”中自殺后,康妮二十多年都沒有再下過樓!你能相信嗎?二十多年啊!二十多年再不曾下過那個樓梯!
丹桂正在吃沙拉,下意識地一下就咬住了叉子。她感到冰涼的鐵叉在舌尖戳出一片刺痛。戴比搖搖頭,說,難以置信吧?但那是事實。康妮的膚色很白。我見到她時,她老是老了,仍然很優雅,那雙深陷的大眼很亮。康妮跟杰里在樓梯口緊緊地相擁著,兩個老人都流了淚。康妮將我們迎進她的小屋里。那是一棟很老的西式洋房,似乎住著好些人家。她住在樓上一個小小的單元里。木頭的地板都發黑了,家具不多,清一色的明代家具。康妮告訴杰里,那些都是唐先生的收藏。從美國回來后,唐先生只要有點余錢,就去收明代家具。“文革”給抄走了很多。也許是那些家具的顏色和風格吧,塞在那么陳舊的狹小空間里,讓整個房子生出一種令人壓抑的陳舊的暗。屋里最引人注目的是一臺直立的老式斯坦威鋼琴,我是在那上面看到康妮和唐先生的結婚照的。
那是深秋了,窗子大開著。窗外是梧桐,葉子開始掉落。寒氣很重。我們坐著喝茶說話。康妮話不多,英文帶很重的英國腔。說起她丈夫的離世,她轉過身看著杰里,說,唐,那么溫文的一個人,他自殺了四次才死成的啊!杰里握住了她的手。出來后,杰里告訴我,她的手冰得讓他老想打顫。康妮重復了好幾遍:四次!前面都給搶救回來了。割腕,上吊,開煤氣。他真笨啊,選的每一種死法,都那么痛苦。中國沒法弄到槍,不然能像海明威、福克納那樣,他就不用吃那么多苦頭了。丹桂想,她的父親吃安眠藥之后沉江了。他一次就成功了,應該沒吃很多的苦頭吧?這個想法讓她得到些安慰。
戴比又說,你猜唐最后是怎么死的?他跳樓。說“跳樓”時,康妮指了指窗外,她的手在那個瞬間看著像玉一樣。她朝窗外點了點。杰里很輕地問,從這兒?當然不是,他計算過的。從關他的樓里。他跟看管他的“紅衛兵”說要上衛生間。他說腿實在不行了,蹲不住,那天要去大樓另一邊有馬桶的老式衛生間,他們就讓他去了。他們看著他扶著墻一步一步挪過長長的走廊去的。他一拐進那衛生間,就爬上窗口,一下就栽下去了。六樓。康妮說,她去看了現場。她平靜地說,血倒還好,但那一地的腦漿!原來腦漿是那個樣子的,一地的豆腐花一般。我才知道,人和物是可以這樣轉換的,唐,那么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那樣,中國有句成語怎么說的,肝和腦掉到地上?丹桂的身子哆嗦了一下,知道那說的是“肝腦涂地”,就說,我知道的。戴比就接下去說,可你猜康妮怎么說,她說,在那個瞬間,她甚至覺得自己都解脫了——唐若是如此執意,他得到了成全。雖然她知道,作為基督徒,唐不應該選擇這樣的道路。你能想像嗎?康妮說她站在那現場時,一滴淚都沒有流。
康妮沒有告訴我們,她從此就再也不肯下樓了。那么多年來,中國的“文革”過去了,她的子女親友也一直在勸,說世道變了,變得好起來了,你要出去走走,親眼看一看那個新世道啊。可就是勸不動她,后來只能放棄。她日復一日,每天就獨自看書,長時間地冥想——沒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完全拒絕電視、收音機。日常的飲食家用,就靠子女親戚和鄰人幫忙捎買,后來年紀太大了,就請了保姆照顧生活。杰里問她是不是還彈鋼琴。康妮說,那鋼琴“文革”后還回來時,就已經壞掉不能彈了。它是唐送給我的結婚禮物,如今就是一件家具了。若不是親眼所見,誰能相信這樣的事情?
丹桂感覺眼睛無法聚焦,戴比在很近的地方散成光影。她將手里的刀叉放下,吁出一口長氣,看到戴比領口那些繁復美妙的蔓陀蘿慢慢復合,圍成潔白的花環。你還好嗎?戴比輕聲問。嗯,丹桂應著,想遞個笑,沒有成功。她等著自己的情緒安定下來,利索地拿起剛才擱下的叉子,掩飾地在沙拉盤里劃拉起來。
戴比喝了一口冰水,又說,我怎么競說起這些。嗯,我是想說,如果你想了解什么是心理創傷,那就是最典型的心理創傷的表現。杰里告訴我,可惜他沒有機會給康妮親自做治療了。如果上帝給他機會,他愿意慢慢領著她走下那些臺階。而且我們都相信,這是心理學可以征服的領地。榮格甚至在很多很多年前就已經給我們作出了多次成功的示范。遺憾的是,到了那時,杰里能立刻做的,就是在離開上海前,給康妮買了臺小型跑步機送去,他希望它至少能在提高身體素質方面對康妮有所幫助。
那個黃昏我們從小巷子里走出來,拐到大街上時,正碰上下班高峰時段。人流車流洪水一樣地襲卷而來。杰里在街邊站住,看著街上的車水馬龍久久發呆。我不敢打擾他,過了好一陣,他才轉過頭來跟我說,你看他們——他指著暮色中行色匆匆的人們,說,你抽象地想,他們每一個人其實都是從唐慘死的時代里熬過來啊,那里面有多少的苦難,有多少的康妮?各種各樣的康妮,會影響到身后幾代人的人生。他們需要救治。可惜,我已經太老了,他們需要他們自己的孩子們來做這個事業。
說到這兒,戴比停下來,溫和地說,你多喝些水。丹桂點點頭,喝了口水,問,我想知道,創傷心理學具體能為康妮做些什么呢?戴比說,這個問題問得好。
這個學科如今在心理學領域有漸成顯學的趨勢,一下要將來龍去脈講深講透當然不行,它本身也有很多分支,理論和流派很多。好的,我們從杰里喜愛的榮格說起。
榮格的一個經典實驗,是給石油大亨洛克菲勒那位患有恐曠癥的女兒做治療。那位富可敵國的洛克菲勒家族的大小姐的癥狀之一就是不能乘火車旅行,其實這跟恐高癥是一樣的道理。她在請不動榮格到紐約為她專門工作后,去了瑞士求助于榮格。榮格建議她沿著蘇黎世湖連續不斷地乘火車旅行。她的專列沿著湖岸的每個車站緩慢地開開停停。她的司機就開著勞斯萊斯轎車在每個車站等著,當她無法忍受時,就讓她有離開那趟火車的機會。慢慢地,她有了進步,每天都能乘著火車走得更遠些,最后成功地乘車到達了弗爾德巴赫。未等丹桂說話,戴比又說,這個案例是對創傷心理治療理論的一個明晰注釋:最要緊的是對創傷不回避。就像面對一個傷口,不要捂,要盡可能地讓傷口曝露,身心會在這個過程中逐步適應,接受。說得具體點,比如康妮,最關鍵的是要讓她講出來,反復講——傾聽的人,比如心理學家,要能讓她開口談出來,最要緊的當然是得到她的信任。那肯定會是一個漫長而痛苦的過程。康妮的孩子就告訴我們,康妮站在丈夫自殺現場時的感受,連他們都是第一次聽母親談起!我想這是因為她很信任杰里。這里有很多深刻的道理,我希望我這簡單的回答對你理解這個領域有些幫助。
丹桂安靜地點頭,說,謝謝你。這確實對我很有幫助。心下隨即又有些傷感,她竟從來不曾有機會跟人透徹地談過自己死于非命的父親。凱鴿聽不下去,或是沒有耐心聽下去,他們分道前行。就連自己的母親,都不愿意傾聽她的困惑。從她十二歲那年起,她每一次向母親問起,母親都用“向前看”的高調將她攔截,然后潦草地將她拋回那條游竄著父親幽靈的黑巷。
這時,丹桂又聽到戴比有些斷續的聲音:我聽到康妮去世的消息,那是我到杜克以后的事了。是杰里在電郵里告訴我的。康妮在丈夫自殺身亡后,再一次下那個小樓,竟是在她死后無可選擇時,被人抬下去的。我給杰里打電話,想要安慰他。杰里的情緒很平靜,他說,這對康妮是一種解脫。她到她的神身邊去了。只是,康妮下半生無法消解的傷痛,讓作為心理學家的我感到深深地愧疚。掛上電話前,杰里說,麗莎,就是康妮的女兒,給他說了一個細節,康妮遺體移去時,親友和鄰人,都哭著圍在樓梯口強調,一定要將覆蓋她的毯子掖實蓋牢,不能讓她與樓下的那個世界直面相向,哪怕她不得不穿過它去向永恒。
丹桂雙手把持到桌沿上,支持著自己挺直腰身,安靜地聽完戴比的話,脫口說,我多么愿意我那時就能做杰里的學生啊!戴比很輕地點點頭,然后取下眼鏡,用衣角小心地擦了擦,想了想又說,可惜太晚了。杰里如今已年過九十,住在佛羅里達的老人公寓,已經離不開輪椅了。戴比戴上眼鏡,直視著丹桂,輕聲說,如今火炬遞到了我們手里。丹桂聽到戴比用了復數“我們”,心情竟有些輕松起來,轉念又想到自己的母親。丹桂第一次意識到這個細節:母親當年去給丈夫收尸了嗎?母親當時看到的是什么?她竟然從來沒問過母親。可就算她問了,母親大概也不會講的。她母親走的是另外的一條路。她們小時在武宣,后來到南寧,都是住在平房或一層里,母親推門出去,就是人世間了。母親不僅沒有退縮,反而在那里面不停地上樓,仕途通達,越升越高,到達了讓丹桂難以理解的高度,變成壓在暗巷深處黑沉沉的鐵蓋上的又一塊重物。
你猜我在想什么?戴比忽然問。丹桂回過神來,搖搖頭,等戴比的話。在聽過我講這個故事的人們里,你是反應最鎮定的,這很特別——丹桂微低下頭,很快地又抬起來,盯著戴比的眼睛,很輕,卻很平靜地說,因為我也曾經穿越康妮涉過的那條河。未等戴比反應,她又接上一句,我到過那里——我的父親在我三歲的時候就自殺了。我其實對他沒有一點印象,可他卻永遠不能被我的記憶清零。戴比抱緊雙臂,將身體靠到椅背上,好一會兒,氣色才慢慢活轉過來,說,這真讓人難過。也許將來,在適當的時候,你可以告訴我更多的細節。
戴比那夜將丹桂送到曉紅家門外時,天已經黑透。臨別時,戴比輕輕地擁抱了一下丹桂,說,我們保持聯系。一個出色的心理學家,當然需要有同情心,有激情,更需要扎實的學術素養,在這之上,其實最重要的是有理性的心智。你到過那兒,但你仍然能從一個觀察者的角度冷靜地聆聽整個過程,我從你身上看到了成為一個出色的科學家的潛力。你如果真有想要修學創傷心理學的打算,回去認真想想,還要跟學校的國際學生顧問盡早聯系。我的一些國際學生常在轉換入學所需的簽證表格I-20時出麻煩,耽誤了入學時間,要當心。丹桂點點頭,說,我會做的。
和戴比道了晚安,丹桂轉身走上曉紅家門外的臺階,想起曉紅傍晚在餐廳樓前放下她時說的竟是“等下樓的時候,肯定就是好消息”,一下站住了,轉頭望去,只見戴比車子的尾燈在幽黑的林陰道盡頭忽閃成兩只血紅的淚眼,漸漸移遠。丹桂安靜地坐到臺階上,慢慢地擦凈眼角的淚。
丹桂在那年暑假開始之前,果然拿到了華盛頓大學心理學系的錄取通知。I-20表上標示出戴比·斯特林博士將為她提供修讀博士學位期間的全額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