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親打來電話的時候,陳幼紅正在開早會。上周業績不好,經理在罵人。她是內勤,不跑業務,所以,經理罵人和她沒有關系,但是,這時候,她也不想招惹經理,想等會兒再打給母親,可是,母親執拗地說,大事!快出來聽!
陳幼紅在經理的虎視下,夾著尾巴離席出了會議室。
母親說,不得了,我剛放下報紙,中央電視臺收藏欄目的鑒寶專家來啦!
陳幼紅不明白母親為什么語氣這樣,但她從小就知道母親是有主見的人,所以,她“哦”了一聲,心里有點急,想快點聽明白進去開會。
你家的那兩個古董,還在不在?母親說。
陳幼紅隨口又哦了一聲,腦海里也出現了那兩個盤碗的樣子,但她還是反應平淡。這是她和魏一倫結婚蜜月旅行時,在河南北部一個同學家鄉的小集鎮上買的。當時也是買著玩,其實他們兩個都不懂收藏,看小集鎮人家擺地攤,塑料布上放了好多很古意的東西,東西都很便宜。陳幼紅就有點大地方人應對小地方人的優越心理,蹲在那里仔細翻看。同學說,這里挖出過不少古墓,說不準就買到個千年寶物呢。所以,她一半是好奇,一半是博弈地要買。魏一倫說不要啦,現在到處都是刁民,刁民這樣身段低地擺攤,吃準的就是城里人占小便宜、自以為是的心理。但魏一倫語氣婉轉,最后說,哪有那么多古董啊,肯定是假的。
陳幼紅還是買了。新婚蜜月,丈夫還在隨和期,何況陳幼紅遺傳了母親很有主見的個性。她狠狠砍了價,從自己的錢包里掏錢就把那兩個東西買了。那倆東西一個像碟子,另一個應該是古人的碗了。
之后多年,魏一倫一想起來就調侃那兩個寶貝,后來就比較明顯地嘲笑。陳幼紅有一次翻臉了,說這和你魏一倫無關。再后來,大家就不談古董的事,慢慢地小兩口就淡漠了這件事。隨著時光流逝,陳幼紅從纖細苗條的新娘子,變成了個倔強而容易心慌的胖子;魏一倫在股票掙過相當一些錢,但又變成了街上非常一般的窮人中的小康。兩人偶爾吵吵架,魏一倫脾氣不好,尤其是股票不好的時候,但陳幼紅很沉靜倨傲,魏一倫就漸漸安靜下來,就像溪流奔流到了大海,生活慢慢復又平靜下來了。這些年,他們一直沒有孩子,查來查去,各負其責,因為醫生一致認為是女方輸卵管不太通暢,男方的精子活力又弱一些。就這樣十多年過去了,當年見證新婚蜜月之蜜的兩個寶貝,早就退居到了柜子里的什么角落,幾乎被人遺忘了。生活就這樣把人們的想像力和激情都打磨掉了。
陳幼紅的母親卻記得它們。早上讀報,一看這鑒寶會的消息她就激奮起來。報上還說,前一次舉辦的華東六省鑒寶會,過境本地時,專家就發現當地民間寶藏很多,真品率高達百分之五十九。專家吃驚地評說,這和當地人個性保守有關。
陳幼紅心有點活絡起來。
母親說,上午來不及了!下午還有半天鑒寶會。你趕緊請假!機不可失。我陪你們去!
一開完會,陳幼紅就給母親打了電話。母親正在去“的話”家的路上。所以鑒寶話題和展望,說得也不是很透徹。主要說到了魏一倫要不要去鑒寶的問題。陳幼紅的意思是,還不知道真假,干脆不要告訴他。母親沉吟了很久,最后說,我看還是告訴他。假的,他也沒什么想頭,萬一是真品,保不準很多人惦記,一路有個男人護駕,有安全感吧。
陳幼紅沒有吭氣。這顯然是個重要提醒。這和小康魏一倫無關!陳幼紅與母親,從她少女期就呈現出強強相惜又強強相斥的關系。她們一致不大瞧得起陳幼紅的父親,所以,在兩個溫和強硬的大小女強人相惜相斥中,倍感孤獨的父親,在陳幼紅結婚不久就辭世走人了。魏一倫就代替陳幼紅父親的觀眾角色,輪到他經常觀看兩個胖女人,今天相斥、明天相惜的母女親情。陳幼紅有時候真摯地挽留母親在書房睡一夜,有時候含蓄而又決絕地讓母親快回自己家。那個“的話”,能夠和母親好上,就有陳幼紅的努力,也有魏一倫的推波助瀾,他覺得岳母還是有自己的依靠,各家都比較安逸。母親開始并不喜歡“的話”,她天生喜歡牙齒整潔、說話利索的男人,唇齒不清、滿口官腔的“的話”令她生理上不悅,但是,“的話”是個效益很好的國企處級干部,雖然退休,有房有車,家境不俗,子女經濟條件也不錯。
二
陳幼紅謊稱母親便血,跟部門經理告假回了家。
魏一倫照例在家,在書房的電腦面前。電腦里面是股市行情,或者股吧討論區之類。每周他外出兩到三次,他同學開了一個不死不活的投資咨詢公司,他每周二下午要過去開個會,他有個虛職,叫投資顧問;周四下午幾個球友固定要去體育中心打球,羽毛球。
陳幼紅提著一份快餐往家趕。
她知道魏一倫在家,但她沒有按樓道防盜門門鈴,而是咬住快餐袋提耳,自己掏鑰匙開門,上了六樓,到自己家門口的時候,她不知不覺就越發輕微地轉動鑰匙,門悄悄地開了,家里像無人般安靜。她有點為自己隱秘無聊的心思害羞,所以,一進去就大聲咳嗽,動靜很大地把手袋扔在鞋柜頂上。在電腦前埋頭的魏一倫被她的喧嘩驚擾,抬頭看了她一眼,又埋頭繼續了。陳幼紅走進廚房。廚房里是他吃剩的方便面湯,菜板上都是切碎遺漏的白菜蔥段,還有雞蛋殼。
陳幼紅坐在餐桌上吃自己的快餐。本來她都是一去一天的,魏一倫知道她朝九晚五,可是,她進門,他只是看了她一眼,就算是打了招呼。他真是一點好奇心都沒有:你怎么突然中午回家了?為什么不叫我多做一份飯?魏一倫都沒有問,當然,問了陳幼紅也不一定就告訴他下午有個不得了的鑒寶計劃。她還要再想想看。夫妻不過同林鳥,反正他也不相信那兩個破碗。
陳幼紅看了時間,她大約能在家里呆四十分鐘。她和母親約好,在鑒寶大會的新時代廣場花圃大鐘那里見面。買快餐的時候,她特意買了報紙,母親所報的內容,她又仔細看了幾遍。現在又邊吃邊看。在專家眼里,他們當地好像還真是未經開發的處女地,無論是收藏之心,還是收藏現狀,似乎都很混沌。民間藏龍臥虎,到處是被忽略的、漫不經心的寶藏。這個推斷,讓陳幼紅想像力飛馳起來。她想,說不定她的寶貝一亮相,專家眼睛都直了。他們圍過來、愣怔唏噓、難以置信、痛苦嘆息而又愛不釋手。想到這,陳幼紅莞爾。
魏一倫已經路過她,進了衛生間,聽動靜在洗頭。他總是這樣,一出門,必定洗頭。果然,他出來拿著干毛巾在鏡子前大擦濕發。陳幼紅說,要出去?
外地有個同學來,準備陪他轉轉。魏一倫說。
女同學你就去吧,男同學就別去了。她說。
魏一倫沒有解釋說男女,而是說,怎么啦,下午有事?你今天突然回來了。
陳幼紅有點淡淡不快:他現在才關心啊,如果真是稀世珍寶,和這種男人分享有意思嗎?她說,你要不要跟我去?要陪同學你就別去。
你什么事啊?
當然有事。你陪我還是陪同學?
到底什么事?我和人家約好了。
那你就別跟我去。我的事和你沒關系就對了!沒事的。你去吧。
哎呀,我和人家約在先不是,你現在才說有事。
所以你去啊!我又沒有反對你去!我隨口說的。
魏一倫使勁擦頭發。他隨后去了臥室,自己在衣柜里找衣服。陳幼紅把快餐盒扔進垃圾桶,就看見魏一倫已經衣冠整齊地出來。魏一倫不胖,一直保持運動,看起來還算年輕。多年前,他曾經建議陳幼紅減肥,但是,陳幼紅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最后干脆放棄。這個模式就像他們的睡覺方式,陳幼紅以前喜歡握著魏一倫的小雞雞入睡,后來,就漸漸地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起來,再后來,就全面放棄了,再后來,就分床睡了。
魏一倫在找手機的時候沒話找話地說,你今天跑回家到底什么事啊?要不你叫你媽陪你去嘛。
就是我媽要你去的,我是無所謂。陳幼紅脫口而出。說完了她有點莫名的后悔。她現在完全清楚自己的心思了,她根本不想讓魏一倫參加什么鑒寶,很清楚,這個寶貝是她個人的。離婚,這兩個碗也是歸她的。
魏一倫果然停止了尋找動作,說,你又要去疏通輸卵管?
陳幼紅做了個呸的表情。魏一倫困惑地走了過來,說,算了,我已經打定主意,我們不生了。別遭那個罪了!魏一倫說得其實很輕淡,陳幼紅還是有了點觸動感。她說,我要把那兩個碗碟拿去鑒寶。
魏一倫顯然沒有明白,他的記憶里已經沒有那個蜜月旅行所購的所謂古董了。陳幼紅站起來,把報紙推給他看,自己到臥室大柜子里翻。魏一倫拿著報紙跟了進來。等看到陳幼紅掏出破黃報紙里包的破碗,他輕蔑地大笑起來。
她不動聲色地讓他笑完。魏一倫知道陳幼紅和她母親一樣,越平靜表示事情越重大。所以,他把報紙拿起了看看。無非是禮貌,他的心已經出門了。要見的是個網友,當然是女性。他覺得自己也沒有什么曖昧的東西,那個女人聽起來有不少閑錢,很崇拜他,想尋找一些好的理財建議。女的在島外,說做完一個美容項目后想約他一起喝喝咖啡,談談股票。聽聲音,還是挺好聽的,不過,上次有次類似的交友,卻遇上了一個年紀起碼大他半輪的女人,雖然有錢,可是,很煩心。聲音甜美年輕是有欺騙性的。相反,有個嗓音粗啞的女人,和他下網聊天見面時,卻給了他大驚喜。美貌隨性,喜歡愛撫,叫床尤其放肆動聽。只是,在魏一倫連續推薦的股票都不怎樣后,那個嗓音粗啞的女人就隱身了。
等魏一倫看完報紙,陳幼紅說,你忙你就別去了。我無所謂。是我媽擔心它們萬一價值連城,說有個保安總好。
魏一倫的心,隱隱活絡起來。他第一次對那兩個舊碗,有了一點期待。
他找到手機,跟女網友發短信說。臨時有個重要的投資洽談,恐怕抽不出身。
三
陳幼紅心里也并不十分愿意母親摻和進來,但是,這事是她發現、熱心促成的,她要參加,也是理所當然的。可是,她居然遲到了。
陳幼紅在新時代大廈前焦躁地來回踱步。
“的話”有個小別克,自己也會開,第一次約會就用小別克載了她母親去超市買大米。可是,母親和“的話”有點意思的時候,那個小別克就經常被他在本地讀大學的外甥開走了。氣得母親問,這車是你自己買的嗎?“的話”說,如果不是我的車的話,那小子的話還有車開嗎?今天,母親照樣指望不上代步別克。她原想建議魏一倫早點出門,拐到新村來接她,可是,陳幼紅想起“的話”的車子越來越有名無實,有些不高興,覺得母親被輕慢了,就偏要看雪上加霜的效果。她說,我從公司趕回家,煮煮吃吃完怕是時間很緊。母親立刻說。沒關系沒關系,我這有直達公交,你們在大廈前面的花圃大鐘那里等我好了。兩點半!
其實陳幼紅和魏一倫也遲到了。路上一個小刮擦,兩個司機當街理論半天,把整條路搞得像便秘。陳幼紅和魏一倫到的時候,已經是過點了,他們以為母親會在那里焦急等待,結果卻空無一人,大花圃上的鐘已經是兩點三十七了,其實已經是兩點四十一。陳幼紅覺得母親不該遲到,她做事一貫是安穩有序的。打她手機,卻沒有人接。她猜她在公交車上,她的耳朵一貫不太好。陳幼紅踟躕著。一直無人接聽,雖然心里也知道她不會有什么意外,盤算先進去,可是,魏一倫說,我們先進去,她肯定快到了。陳幼紅又不干了,說,不要,除非電話通了。言下之意,就是怕母親有什么意外。魏一倫感到了她不動聲色的譴責,便袖著胳膊,在花圃大鐘的另一頭來回走著。陳幼紅的仿麂皮手袋里放著那兩個舊碗。
大約在三點十分的時候,她母親遠遠地趕來了。她像個大胖發糕,沉重而虛晃地跑過新時代廣場大門。等她氣喘吁吁地跑近,其實已經沒有速度了,但是,她的身形還是做出了奔跑的動作,沉重而抖動,見到他們幾乎喘得講不出話,一個勁地揮手,表示快進場。
陳幼紅說,遲就遲了。怎么電話不接也不打一個呢。
母親說,特意要充飽電,沒想到走得急,偏偏忘了拔下。趕緊趕緊,十九樓!
母親看出陳幼紅不高興,但還是進了電梯才抖包袱,說,公交車真是不能坐了!突然有人錢包被偷,大喊大叫,說是兩千多美金,非要司機開到派出所。都不知道什么時候被偷的,小偷可能早都下去了,拉我們這些人去派出所有什么用?!
那你們去了?魏一倫說。陳幼紅沒問。
這么多美金坐什么公交車啊。魏一倫又說。
那還不是!很多人都這么罵。那個失主鬧得太厲害,司機只好把車子開到派出所,大家都很生氣,有一個趕上班的人,簡直要奪那個方向盤了,車子都要扭翻了,司機大喊,失主就站起來保衛司機,說。你又不是小偷,怎么這么沒有同情心?抓到小偷我賠你十美金好啦。更多的人喊起來,我們遲到也要扣錢的,你要賠就都賠!失主快哭出來了。真是!我還沒開口,我心里想,你耽誤了我家鑒寶,你就是兩千美金全部賠我,也不過是我家寶貝的一個零頭——唉呀,那車里呀,真是那個亂七八糟啊!
最后還是去派出所搜身了?魏一倫說。
母親注意到陳幼紅沒有被這么生猛驚人的意外吸引,她一個問題都沒有問。母親覺得她是生她遲到的悶氣,因此也有些意興闌珊,便敷衍地對女婿說,去了。警察還不是隨便問問,大家又吵著趕上班,趕做事。幾下子就算了,留下那人自己在那里了。有什么用?
四
因為遲到太久,沿途引路崗都撤了,三個人摸來摸去到了鑒寶大會門口,卻被兩個靛藍色西服的先生禮貌擋住,要鑒定通票。說沒有票請到左手拐彎的第一個辦公室去買。魏一倫說他去買,回來就臉色不開朗。原來一張鑒定通票居然要一百。這鑒寶的邊還沒有挨到。就去了三百塊。三個人都心照不宣地臉色有點不開朗。不過進去就好了。一屋子里氣場強烈,充滿暴富的隱喻。無數夢想的翅膀在詭秘地飛旋。
里面一個可容五十人的會議室里,烏煙瘴氣,居然都是懷揣寶貝的人。通票上有號,叫到了才能進到里面一個自動玻璃門后面的房間,里面的燈光似乎特別明亮清爽,好像能讓所有的寶藏現形。偶爾有穿淺藍色工作大褂的人嚴肅進出,不知道在忙什么。恍惚間,一屋子好像是醫院里等候專家看病的人。
陳幼紅和母親在一個系紅帶的發財樹旁的一角坐下,她們身邊有兩個男人在討論一對豁口陶質破燭臺。魏一倫沒有位置,他就在等候屋里走動。看有個角落幾個人在品賞什么,很熱烈,就跛了過去。一個穿白色唐裝的清瘦長者,在仔細看一個舊瓶子。一位老太太期待地看著他。清瘦長者輕微地嘆了一口氣,說,漳州窯白釉筒瓶,明代的。
老太太急問,值多少?
清瘦長者說,估計在百萬。長者指著老太太包裹寶貝的報紙和提來的塑料袋說,你看這條裂縫,太可惜了!不能這樣對待它,這樣隨便包裹,怎么還敢擠公交還轉兩三次車?清瘦長者發自內心地搖頭痛惜。老太太很惶恐。
有人問,如果沒有這個裂縫,那它值多少?
老者看了發問者一眼,似乎懶得回答,與此同時,有個干瘦男人,怯怯地問,周老師,您可不可以幫我看看這面古鏡,要是……
清瘦老者說,古鏡我不是太熟悉,看是可以看一看,你不用當真。
干瘦男人從一個黑色大書包里,小心抱出了一面童毯包裹的、有很多綠銹的銅鏡。老者一看,想說什么欲言又止。隨后又拿出放大鏡,看了幾個細節。大家都聲屏氣斂。魏一倫發現,岳母不知什么時候也過來了,手里拿著一紙杯的水。發財樹那邊,只有陳幼紅一個人掖著有寶貝的仿鹿皮手袋平靜地坐著。
干瘦的老人體貼而巴結笑著,說,周老師,您直說,沒有關系的。我只是愛好,并不指望它發財的。
清瘦老人笑笑,說,我說過,我只是對各代陶瓷有點造詣,所以那方面把握性大一點。你這個古銅鏡吧,我看是魏晉時代的,品相雖然差一些,但我估計價值在三十萬元以上。不過,還是要到里面讓真正的專家看了才算數。我是說著玩的。呵呵,大家不必認真不必當真啊。
清瘦老者隨意翻轉著銅鏡,說,這幾年,古銅鏡價格倒是翻番了。我有個朋友弄到一面從德國回流的西漢銅鏡,竟然身價到了三百多萬。想想大躍進的時候,多少行家到廢品回收站和煉鋼廠去撿寶,什么銅鏡、銅香爐、銅燭臺等,最多的是銅錢,數也數不清,知道嗎,我認識的一個人,從那里撿了一百多面從戰國到唐宋的銅鏡回來。
人群中唏噓感慨聲如潮水拍案。更多的人圍過來了。
清瘦老人站起來想走開了,陳幼紅的母親笑吟吟地說,老先生,可不可以勞駕你也幫我們看看?有個小伙子搶說,周老師,你剛答應要看看我這個燭臺的!清瘦老先生無奈地看了陳幼紅母親一眼。
等清瘦老者終于移步到發財樹這一角時,陳幼紅已經對他充滿期待了。因為母親不斷把最新鑒寶情況通報給她,有這么一個對各個朝代瓷器都如數家珍的老人,母親和陳幼紅的崇拜之情油然而生,不由夢想聯翩。魏一倫的興致也高漲起來,眼中的熱切不亞于岳母。在很多人爭搶清瘦長者時,他用堅定有力的身姿,把老者迎請到守著座位的陳幼紅跟前。
陳幼紅把報紙包住的兩個破爛掏出,正在解開時,清瘦老者眉頭皺了起來,說,怎么能夠把兩件瓷器疊在一起呢?互相碰撞會刮壞的。
全家人惶然慚愧。母親和陳幼紅急忙把兩個寶貝分開,清瘦老者拿起一個,說,古越窯的。老者眼神自信,你看,這外面的褐色是沁進去的臟東西,里面的青綠色才是碗的本色。這個色澤,就是很難得的秘色瓷。
一個旁觀的男人小聲驚異:秘色瓷?!不會吧?胎質不白呢。
母親和陳幼紅目光溫柔地輪番看著老者和那個驚異的表現者,只有母女倆自己知道,這個溫柔文雅的目光里,暗含著多少警惕和精明的疑慮。
老者不回答,他在專注地看那只碗。兀自微微搖頭。魏一倫假裝內行地說,周老師,你確定它真的是秘色瓷?這我是十幾年前在河北鄉下買的。
陳幼紅說,那里被人盜挖過好多古墓……
老者誰都不看,微微點著頭,說,秘色瓷以前一直是個傳說,直到后來打開法門寺地宮,人們才終于解開了秘色瓷的秘密。
陳幼紅和母親溫和淡定地微笑著,胖胖的大方臉上,是贊許的意思。只是她們一式絞握手掌的鎮定方式,泄露了她們共同的激動。母親不時看著陳幼紅,想交流一下沉著的興奮,但陳幼紅不看她,也不看魏一倫。她只是認真地看著周老師。
清瘦老者的食指,很憐惜地輕輕劃過著那個碗的兩個大小不一的缺口,他說,秘色越器是唐代創燒的,它的釉含鐵量在百分之零點七零左右。正是秘色越器的創燒成功,才使越州的越窯成為唐代的一座名窯。其實真正的秘色越窯瓷也只是燒造了一批就停止了。如果,這個能通過里面專家的最后鑒定,那價格……我實在不敢隨便估量……
人群里有個男聲低語:秘色瓷起碼值兩百萬……
清瘦老者不語。這種莊重的神態。讓陳幼紅一家人立刻感到那個男人的估價的輕浮。顯然。他們家這個秘色瓷碗,價格遠在兩百萬之上。清瘦老人輕輕打開了另一只碗的包裹報紙。
他怔住了,兩眼放光:哥窯!這是哥窯瓷啊!
一直很矜持淡定的周老師,居然出現了不能自持的亢奮表情,這個失態的眼神雖然稍縱即逝,但幾近貪婪,陳幼紅夫婦及母親全身過電一般,忍不住互相看了一眼,那一時刻,簡直千鈞一發。魏一倫也不裝了,連忙不恥下問:什么叫哥窯?
老人仔細看著那個像碟子的碗,說,如果你這是宋代哥窯,至少價值千萬。至少!即使是明清仿制的,也值不少錢。老者又在微微搖頭,他的手指摸遍了那只碗的每一毫米的地方,他甚至聞嗅了一下,這個莫名其妙的動作,連外行都破譯出他實在愛不釋手。
魏一倫沒有注意到,家里的兩個女人的雙顴在微微發紅,陳幼紅在給清瘦長者遞紙杯的時候,居然被魏一倫碰翻了,他正在給老人遞煙。水打濕了兩塊寶貝,報紙全部濕了。周老師的前襟也濺上了水花,陳幼紅連忙掏出紙巾,要幫他擦。母親敏捷地把碗捧護在胸口。
魏一倫說,那個秘色瓷,是不是就是絕版了?后人再也燒不出了嗎?
清瘦老者想離去了,魏一倫急忙遞上名片,說自己是搞金融投資的,但隔行如隔山,敢問老者什么時候方便,一起坐坐?老人客氣地說,自己閑居在家,沒什么名片,聽說這里有鑒寶盛會。特意從外地過來開開眼界的。討教就不敢當了。老人又要離去,旁人也在急切拉他。清瘦老者順勢站起來。這時,鑒定里間門口,一個黑西裝的工作人員出來了,他使勁拍了下巴掌,全場頓時肅靜。
對不起,我們很抱歉地通知大家,今天下午的鑒寶時間結束了。領了鑒寶通票尚未完成鑒寶的人,可以選擇退票,也可以等明天上午再來。主辦方決定延期半天。如果大家都不再需要,那么,今天,現在,本次鑒寶盛會就此落幕了。謝謝大家參與!
有一個聲音說,我不退票!
魏一倫喊,明天幾點開始?
五
會議室的人開始散亂了。魏一倫立刻把兩個碗包起,放進陳幼紅手袋,隨即,不由分說,把仿鹿皮手袋橫掛在自己胸前,然后,警覺異常地環視眾人。兩個女人一下就認識到,魏一倫的反應是恰當的,這些人可不比街上盲流,全部都是開了眼界的識貨人,甚至那個清瘦老人,他最后看到哥窯瓷時,眼睛放光的那個貪婪勁,回想起來都令人不寒而栗令人后怕。這個世道,能幫你的,只有你自己,可信任的,只有你自己,不是嗎?
陳幼紅和母親,自動分布在魏一倫兩側,形成護翼。
三人小心翼翼地撤出人群。進了車就比較安全了,但母親還是環顧四周,看有沒有追兵,陳幼紅和魏一倫也不由在車里大睜眼睛,嚴謹掃視路面各類可能偽裝的閑雜人員。
我們分兩路走吧。魏一倫說,這樣目標比較分散。媽,你打的走。
傍晚了。陳幼紅本來還是想送母親回家,但是,魏一倫鎮定果決的語氣,讓她們一下就強烈感到坐擁價值連城寶貝的沉重。母親深明大義地點頭。陳幼紅要給母親打的費,母親一貫是慳吝打的的,但現在,母親堅決拒絕。
魏一倫和陳幼紅慢慢駛離新時代大廈。這輛超期服役的二手寶馬,除了車標,已經沒有幾個地方還像寶馬,但魏一倫實在沒有力量再買新車,而一個投資顧問,你總不能買十來萬的薪水階層的車自毀形象吧。
老寶馬似乎載不動這兩個連城之寶,老熄火。要不就是等紅燈停車,從停車擋就扳不回D擋,搞得很多車在后面鳴笛抗議。呆了一會,又可以扳回來了,繼續開。一路這么磕磕絆絆地開。魏一倫說,我們還是換個車吧,那種7系寶馬,也就八十多萬。
也就?陳幼紅微笑,看你那口氣,就像也就八十多塊錢的意思。
現在,八十萬在我眼里,確實和八十塊差距不大了。我們是上千萬資產的人。魏一倫迷人而自信地微笑。
陳幼紅撇了個嘴角,她想表達對魏一倫的不屑,她記著他十幾年前對她購買古董時的反對表情,記著他對它們一貫的嘲笑和淡漠。她覺得他幾乎沒有資格用“我們、我們”的口氣來談她的兩塊寶貝。正如,之前,母親遲到后,張開閉口說“我家寶貝、我家寶貝”的口氣,這些,對陳幼紅都構成了微妙的侵略。說起來,這兩個碗的錢,都是她個人出的啊,這和別人有什么關系?
不過,陳幼紅心情非常恬適,非常非常恬適。她總想微笑,而且,久違的魏一倫的笑臉和健談,平心而論,還是有些男人魅力的。他們在汽車里,在磕磕絆絆的汽車里,談笑風生。帶著一點點羞澀。生活,品質一般的生活,打磨銷蝕了多少人的溫存愛意,今天卻意外泛起和美漣漪。
黃潤西不行了,魏一倫說,他期貨做砸了,很慘。就剩下一輛發財時留下的奔六,現在還開著,還是要維持那個有錢架勢啊。夏天的時候,一個熟人的孩子順道搭他的車,三十多度的大熱天,沒舍得開空調,里面熱得跟桑拿房似的。潤西自己也一頭猛汗前胸后背都濕了。孩子不好意思要求開空調,自己就伸手開窗。別別!潤西大叫,趕緊把窗關上!說,哪有開奔馳的人,大熱天開窗開車啊!別讓人笑話!孩子熱得實在受不了,嗚咽著說,黃叔叔,我先下去吧……
陳幼紅笑,魏一倫也笑,騰出一只手哥們兒一樣拍著副駕座上她胖胖的肩。
幼紅啊,我們的新生活就要開始了。我們要好好規劃一下。魏一倫說。
魏一倫的笑聲里有種真誠惜福的感慨,有感染力,他的動作也是大方溫暖。以前,在多年以前,他們是有這些親密舉動的,后來,就被生活簡約掉了,甚至正常交流。比如,剛才這個令人捧腹的假富人故事。黃潤西陳幼紅認識啊,可是,魏一倫已經不會再回家說友人逸事了。如果不是今天,兩個瑰寶像強心針扎進生活,他們是絕不可能這樣談笑風生地嘮嗑這些甜蜜廢話的。他們倆在一個屋子里吃吃睡睡,也真是沒什么話想說了。一想到這,陳幼紅又有點被人侵略的感覺。做人真沒意思啊。陳幼紅心里這樣閃念著,但依然是春風滿面。她心底確實是快樂的,她也暗暗檢討了自己后來不是也懶得和魏一倫多說什么,單位里匪夷所思的事啦,好笑的八卦啦,都懶得說了。彼此不過吃喝拉撒簡單征詢,奮力生小孩的七八年前那段,有過殺雞取蛋似的瘋狂性事,結果,彼此徹底倒了胃口。不親、不近、不談、不性、不即、不離。他們也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現在,兩個寶貝要現真身了,就像鹵水點豆腐一樣,他們突然被激活了。生活性狀要徹底改變了。
六
超期服役的二手寶馬,似乎在尋找自己的接班人,在汽車城附近,它不明不白地再次熄火。魏一倫笑道,我看,我們就直接進去開了730出來好了。陳幼紅深沉地抿了下嘴角,似笑非笑。魏一倫密切注意她的反應,立刻說,我們要開始習慣以百萬為單位思考生活數據了,嘿嘿。
陳幼紅還是抿了抿嘴角。她其實內心輕盈,美好的遐想已經在云蒸霞蔚。但是,她天性能節制情感,她一貫是慎密穩妥之人,再說,萬一兩個古董最后一錢不值呢?當然,現在這個可能性微乎其微,簡直像個無力的笑話,退一萬步說,一件是假貨,至少還有一件價值連城,這是跑不了的。可是,她遺傳了母親為人處世留后路的習性,永遠不會得意忘形,另外,她對魏一倫張口閉口“我們、我們”的用語,敏感而反感。這東西,溯本求源,是我的,是我陳幼紅個人的,是我用自己口袋里的錢,在他人的反對下執意買下的,不是什么“我們的”。魏一倫有意模糊所屬強化共有,實在令人隱隱不快。憑什么他可以大大咧咧地說“我們要開始習慣以百萬為單位思考生活數據了”?如果當初,是他執意要買,并從他錢包里掏錢,這個“我們”才能夠成立。
但是,陳幼紅一再感到另一種舒適甜潤。這是夫妻之間的感覺。這個行將就木的夫妻之情,忽然像冬日的臘梅,毫無綠意地過渡,就爆出了絢麗的生機。魏一倫的魅力,真是久違了,他也像枯木逢春,機智溫存、妙語連珠,生機勃發。雖然這歸程一路熄火,車后噴有煩言,但沒有影響他的情緒,他不時搖下車窗,寬厚幽默地說抱歉,自嘲人窮車破路擠。
商業中心燈紅酒綠,華燈初上已是奢侈激越。定力過人的陳幼紅也難免走神,經過磐基酒店的名品專賣玻璃幕墻時,內心里像美人魚一樣沉睡的愿望蘇醒了一個:我多么想要一個LV的包啊。那些業務員,來行政辦這里領提成的時候,要么討論著名品,要么肩上挎的、手上戴著、腳上蹬的。愛馬仕、卡地亞、菲拉格慕,上上下下都是讓潮人們向往的奢侈大牌。陳幼紅一貫衣著得體,但能感到大牌業務員投資性地夸獎,她們無非想一團和氣手續順利點罷了。陳幼紅心里是不服名牌的氣的,有什么呢,憑什么那么貴,她們用了,也未必漂亮。現在,當她和自己價值連城的千萬寶貝,在人流車流里穿行時,她猛然醒悟,那些觸手可得的大牌,那些遙遠縹緲的奢侈,其實一直蟄伏在她生命的冬季,比如,LV那個大包,那個不變的穩重圖案,和她自信沉靜的氣質,再天然協調也不過了。現在,春風吹皺了心田春水。
我喜歡LV的大包。她脫口而出。
買呀!魏一倫說。
你送我啊。
沒問題!
一刀四呢。
便宜!我們買!
你送我啊?
等估好價,就給你買!第一件事就給你買包!
是你送我的嗎?
是呀!
是用你自己的錢給我買?
咳,我的錢,不就是你的錢嗎?魏一倫笑,我的什么,都是你的!
我就要你——自己的錢——給我買!
行啊,沒問題!
陳幼紅幾次要脫口:我的不是你的!但是,她忍住了。她到底抵抗不了魏一倫的溫暖喜悅,抵抗不了他久違的、生機勃勃的美妙。她簡直有點困惑自己的變化。
二手破寶馬終于把他們送到了家。這期間,母親已經來過三個電話,關于今晚古董安防問題、關于明日出行安全、關于未來資金規劃。陳幼紅看出母親小題大做的深層心思,有點不悅,故意輕描淡寫說,拉倒吧,沒那么嚴重,到時沒準就是兩個破碗!屁也不是。你省省啦!我看就是兩個破碗。
母親無語。之后說,也是。早點睡吧。
魏一倫說,你媽那個財迷,今晚該睡不著覺了。對了!讓她別跟“的話”說!
廢話,她是什么人!再說這跟“的話”有什么關系!
魏一倫笑:雖然她精明,但女人說不準,交待一下總好。陳幼紅其實也不踏實,便打母親電話,她老占線。可能電話沒放好。她說。魏一倫說,是太激動了,嘿嘿。魏一倫又說,沒準,也可能正跟“的話”匯報呢。
陳幼紅狠狠白了魏一倫一眼。
自從母親和“的話”有點意思以來,“的話”的三個女兒,看陳幼紅母親就像看橫空里殺出的剪徑搶匪,沒一個人給母親正常臉色,不是偽善禮貌的虛假客氣,就是明顯的冷淡或公然的猜疑。有個女兒甚至借別人家一個黃昏戀爭奪財產的故事,說,還是咱爸省心,咱爸的財產可都給了三個外孫了!他自己什么也不留。另一個女兒就接腔,咱爸要的是真感情,圖錢的女人門都沒有。最后一個女兒說,真是,人家也未必都是圖老爸的錢來的。
母親把這些對話,轉給陳幼紅聽的時候,陳幼紅很生氣,說,那你怎么說。母親說,我能說什么?我又沒有和他明確關系!陳幼紅說,那“的話”怎么說?母親說,他傻笑——天知道真傻還是假傻。
我就不明白你為什么一定要跟他?
誰說我一定要跟他?母親說,現在還不是跳舞練劍唱唱歌?
七
魏一倫今天的脾氣特別溫存典雅。
車子拐進他們小區要經過一段正在翻新的水泥路,比較狹小,人擠車、車擠人,通過不容易。雖然這會兒下班的高峰期已經過了,人不多,但魏一倫前面兩個老人在慢慢走,一個拄著四腳拐杖,拖著一條腿移步,另外一個也許是老伴,也許是老保姆,攙扶著他。魏一倫的車慢慢地跟著他們,沒有按喇叭要他們讓道,這么居然走了十來米,兩個又聾又慢的老人,顯然沒意識身后一輛汽車跟著他們慢慢移動,陳幼紅焦急之后忽然感動。魏一倫基本是個“車怒族”,有一次,陳幼紅母親搭他們的車,事后說,七公里的路,他按了十二次喇叭,兩次搖下窗。揮拳痛斥和威脅路人或其他司機,還在車里說了四次“我操”。母親這么說,是佐證陳幼紅控訴他是個急暴性子。母親笑著說,陳幼紅聽了也忍不住笑,立刻想起來魏一倫開車還搖窗啐過他人車唾沫的丑事。母親笑道,人說開車最見真性情。挑女婿挑媳婦,你跟他(她)跑一天車,什么德性,一清二楚。
如果母親今天跟車,就會發現她的女婿其實蠻有紳士情懷的。比如,現在。
等老人移行的當兒,陳幼紅困乏地打了個哈欠,魏一倫扭臉,就在陳幼紅的嘴巴不可遏制地張到最圓最大之際,魏一倫的食指,直指她的嘴巴正中心而來,看上去就要直捅喉嚨。陳幼紅笑了,但還是有些緊張。這是熱戀新婚時玩的游戲,第一次魏一倫劍指她哈欠時無法閉關的嘴巴時,她吃驚得無以復加,以為手指要入侵,致使哈欠匆忙潦草,但很快明白不過是驚險游戲,兩人一起大笑。之后,無論誰打哈欠,另外一個一定趕將過來,劍指十環。那個動作總是帶來兩個人的無限開懷。
老人驀然回首,終于發現有車在陪他們移行多時,趕緊讓道,同時點頭致歉。魏一倫和他們揮手甜蜜道別。陳幼紅卻在想剛才歷險的呵欠,不知不覺,他們至少七八年沒有玩這個游戲了。原來婚姻生活的無趣化,是不能回頭檢視的。
這個夜晚,說不出的甜潤,寬廣。
盡管表面上看,和近幾年來他倆彼此相對的常態差不多,他們依然話不多,但是,他們都感受到了對方臉上的寧馨,感受到內心的輕盈。雙方似乎都在力圖鎮定淡泊,表現出了對天大驚喜越來越淡定。這期間,魏一倫輕描淡寫地提醒,喂,給你媽去個電話吧。
陳幼紅出于對母親智力的充分信任,直到廚房收拾好才打。這個電話,讓她不舒服,母親居然真的跟“的話”說了他們家的驚天新聞。
陳幼紅說,媽,你這是怎么想的?不是八字沒一撇的事嗎?
母親做了分辯,一是“的話”主動打電話的;二是。她本來壓根也不愿說這事,主要是被“的話”二女兒氣得。母親說,我要圖錢,找比他父親大的官,別人也介紹過的。反正,我和那老頭成不成,我都必須告訴她。不要狗眼看人低,我們是有千萬財產的人。睜開你們的勢利眼,看看清楚!
你跟他怎么說的——我這事。陳幼紅問。
也沒怎么說。就說我們參加鑒寶會了。那里,成百萬上千萬的東西,多得是!
你說我的兩個破碗了?
說了。我就要讓他們一家眼紅!我們不是窮光蛋!
媽,我這碗可能一錢不值。萬一真值點錢,我什么人也不想說。我不要人眼紅,也不要人羨慕。我只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地過日子,我不要打擾。
母親聽出了女兒的批評,也聽出了女兒從來不說“我們”,而是說“我”。電話因此靜了音。陳幼紅想掛電話,到底不敢。母親說,“的話”說,他和我結婚,最好還是先住我這邊,省得他女兒們以為我真要謀他的三房兩廳!那個嘴最尖的老二,更是狗眼看人低,說什么我的退休金不過比最低保障線多了二百五……
陳幼紅聽了非常惱怒,但她此刻不想聲援母親。等估價出來,那個時候,生活任何方面的主控權都在她手上,那個糟老頭子母親不嫌棄他,是他的造化,那幾個精明勢利的女兒更不過是大便三堆,走著瞧吧,走著瞧。
陳幼紅說,媽,你明天還要去嗎?
母親顯然已經感受到女兒微妙的語氣,她審慎而委屈地遲疑著。陳幼紅意識到自己的殘忍,笑著說,你不累就再陪我們去好啦。
母親釋然,累什么自家人,你需要我就去。這節骨眼上,自己家人才是最可靠的!
魏一倫在網上緊急惡補古董知識,關于秘色瓷、關于青瓷、哥窯。他手里拿著放大鏡,不斷用新知識來觀察當年蜜月所購的地攤貨。因為心里已經被清瘦老者打了底,所以,他現在是越看越狂喜,越對照越亢奮。最后他宣布,這兩個寶貝,保守估計,價值兩千五百萬!老婆啊老婆,你真是仙女下凡啊!這樣的慧眼,完全是天生無智師啊!和你的智慧相比,我們這些學問、經驗滿肚子的投資理財顧問和你相比,簡直就是行尸走肉。我慚愧呢,老婆,謝謝,我們家多虧了你啊!你是我們魏家的神仙!
陳幼紅仁慈而又鄙夷地接受了這個甜膩的馬屁。
傍晚起的大風,陣陣點擊臥室拉窗。大好生活里,月色喜人。
浴室里,陳幼紅喊,一倫,幫我去曬臺收個浴巾!
魏一倫拿了浴巾,敲門,陳幼紅伸手,卻拿不到浴巾,伸出半個腦袋一看,魏一倫像天使一樣張開翅膀,浴巾在他懷抱前鋪展。魏一倫笑,說。進來。我的城堡。
陳幼紅居然有點羞澀,魏一倫上前一步包起妻子,一個深呼吸,把肥胖的妻子抱起,直接進了臥室。很久都沒有練習了,彼此的身體有點認生。但好在他們的心已經寬廣遼闊如月色,包容下萬水千山。
繾綣完畢,各自睡去。睡意朦朧間,魏一倫咕噥,我就知道你媽要去炫富。
陳幼紅聽了不悅,但翻身不睬。
魏一倫咕噥,她比我們還激動,真是。
陳幼紅說,你比我還激動。
八
一大早,母親打來電話,說,小魏車況不好,萬一半道拋錨了,可是不得了,預防萬一,不如讓“的話”接送好了。
陳幼紅斷然拒絕。
魏一倫說,大不了我讓黃潤西的奔馳給我用。只是,魏一倫看了看鐘說,恐怕時間有點緊了——要不我叫他開過來好啦。我們換車!
神經病啊,陳幼紅說,你要全天下人都知道你家有兩千萬嗎!什么事!
魏一倫笑,說,行,行,聽你安排!
陳幼紅說,看人家中彩票的,才五百萬就戴口罩、眼鏡什么的,聽說還有人戴防毒面具去領錢……我現在就理解他們了,我要那么多人注意干什么,又不是坐地分贓,見者有份啊?
那還是開我的車嗎?魏一倫說。
陳幼紅說,低調自然一點好啦。我們開你的車去。等鑒定結果一出來,你先護送我媽和我進的士,然后,你的車隨后好了。
魏一倫說,我這車磕磕絆絆的,真有人打劫你們,我還救不了你們呢。干脆我們一起打的來回好了,不不不,我們直接送銀行保管箱。那才安全穩妥。存了東西從銀行回來,我們就直接去汽車城挑輛新寶馬,你也該去學車了……
學車?現在?我們單位正要洗牌清人呢!
咳,真是我的傻婆娘!你搞清楚啊,現在,不是你的老板要不要炒你魷魚,而是你——陳幼紅——想不想炒你老板魷魚!懂嗎,你的生活已經天翻地覆慷而慨,今非昔比啦!你已經達到了人生新境界,這個新境界就是,你可以對任何人拍桌子!你有最大的尊嚴!
陳幼紅忍不住笑起來。
這時,電話響了。陌生號碼,一接聽,居然是母親的男朋友。從來沒有通過電話的人,這個來電讓陳幼紅意外又別扭。
哎,小陳,我的話還是不放心啊,這事,不穩妥的話,還是危險的。所以,還是慎重點,因為幾千萬的話,不是幾萬啊。我的話,還是親自來一趟吧。本來我的話,是要去打橋牌的,節骨眼嘛,最信任的人不幫的話,不安心的……
陳幼紅沖著魏一倫,把自己肥胖的臉,扭得像天津大麻花。
不要跟伯伯客氣,見外的話不好。我的話知道你們的車壞了,所以,心里急。現在的世道,人心的話都跟瘋狗似的,我的話還是親自接送你們……
陳幼紅五官端正地說,張伯伯,我們已經在路上了。謝謝你了。
那,我和你媽來接你們回來!人多的話好辦事,我們小區,上個月一個買早餐的,就被人搶了,她走在……
陳幼紅掛了電話,瞇縫著眼睛,鄙夷地微笑。電話又響了,她把電話扔給魏一倫,魏一倫說,我懶得。
陳幼紅也不接。電話就在沙發上響著。兩人各自進行出門前的準備工作。
電話終于無趣地停了。不一會又響了起來。還是那個陌生電話號碼。魏一倫說,我們打的去,你跟你媽說,她可別又去告訴那糟老頭子。我看你媽干脆也別去了。
陳幼紅覺得也是,但沉吟著,她怕母親有想法。電話還在頑強地響。陳幼紅用沙發靠枕壓住,自己拿了魏一倫的手機,打媽媽電話。媽媽很快接了,一接就撇清責任地大聲說,我可沒有邀他去,是他自己堅決要去的!哼,以前要用他一個車,不是說大外孫在用,就是老三去購物,不然就是小外孫已經偷偷開走,什么時候這么積極主動啊。他愛表現你就讓他去吧!我們省停車費、省油!
我神精病啊!陳幼紅說。
我就知道他自討沒趣,活該。母親說。
好了,我的事跟他無關。我們決定打的去了,所以,不去接你了。你千萬別再告訴他。你怎么走?
母親沒有馬上回答。陳幼紅說,你可別叫“的話”送你!我煩!
母親說,我又不稀罕他送!我還不是不放心你。你若嫌人多,我不去也沒關系了。
你當然要去了。陳幼紅說,不是說好了的?你也打的去吧,我報銷!
母親笑,我還沒有窮到那個地步。我打的就是了。
“的話”的電話,居然又響了三次,真是夠頑強的。陳幼紅厭惡至極地接起,硬邦邦地喂了一聲,既不想道歉也不想解釋為什么不接電話,哪知電話一通,“的話”欣喜若狂:哎唷,嚇我啊,你們沒事吧?
陳幼紅莫名其妙,說,啊?
沒事的話就好啦,電話通得好好的,忽然的話就沒有聲音了,連續打就再沒有人接電話,我的話當場就想,是不是車子出事了……
什么烏鴉嘴嘛你!陳幼紅怒不可遏,很放肆地吼過去。“的話”竟然也不介意她不敬老,反而謙恭地:我的話不是擔心嘛,我這人一貫心細。你沒事的話,就好了……
陳幼紅再次掐了他的電話。她說,他再打進來,我就把手機扔下樓!
魏一倫說,你看,有錢人的脾氣已經出來了。好,扔!
九
陳幼紅和魏一倫一起坐在的士車的后排。魏一倫提護著電腦包,里面有那兩個碗碟。現在,它們不再是舊報紙包裹,而是分別用兩塊紅絲絨包好。魏一倫隨時把電腦包在腿面上托起,怕顛簸震傷了它們。兩口子很長時間沒有并排坐了,行駛間,魏一倫用手挑了下陳幼紅的鬢發。陳幼紅假裝看車外風景,對這個動作沒有感覺。車子又開了一段,魏一倫低聲說,哇,你有根白頭發呢。說著魏一倫又挑撥她的頭發,說,我替你拔掉。
陳幼紅說,早就有了,才發現。
哪里,魏一倫撫摸她的頭發,你的頭發一直很漂亮。
這期間,的士師傅因為在一個檢修管道地段搶紅燈,差點撞到一個推童車的婦女。一個緊急剎車,讓陳幼紅的頭,撞到了的哥椅背,魏一倫死死護住包,肩膀撞到了陳幼紅右臂。
的土司機為推卸責任,大聲詛咒那個女人瞎走,早晚會死在路上。
魏一倫罵道:師傅,你今天開車最好給我小心點!!否則你賠不起!
陳幼紅痛得哼哼,說,看出來了,那個包比我性命重。
魏一倫笑,一邊伸手要撫摸陳幼紅起包的額角。陳幼紅打開他的手,那手又溫存地撫摸上去。陳幼紅說,這手很無恥。
咦,魏一倫說,我護的是誰的寶貝啊!這么說真沒良心。
那你承認這寶貝是我一個人的?
夫妻本是一個人,誰是誰啊,法律上還不是有共同財產一說?談戀愛買的,可以不算,蜜月買的,我不想要也是違法的。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就是夫妻!
兩人一時無話,師傅沒話找話地說,呵呵,上我這車,兩分鐘我就能搞清楚他們是戀人還是夫妻。我還以為兩位是戀人呢。嘿嘿,二位不容易啊!恭喜恭喜。
魏一倫無聲笑了,又抬手摸陳幼紅后腦勺。陳幼紅甩頭,但也微微笑了。
電話響了,是母親打來的。
太過分了!她說,簡直厲害得要吃人!他家老大要向你借錢!
陳幼紅立刻就聽懂了,是“的話”家的大女兒。母親既然已經發火了,她就很淡然,說,她借什么錢啊?你到了嗎?
在路上。電話接了實在氣不過,就干脆給你打過來。她說她孩子出國,正急著要籌一筆款子,看你能不能先借她六十萬,應個急。
陳幼紅笑,是你告訴她我有兩千萬了。
母親說,我告訴她?我二百五啊我告訴她!肯定是她父親跟她吹的!他以為他傍大款了呢。那老大平時精得五塊錢都要看是不是假幣,現在,一開口六十萬!六十萬,她也真敢開這個口!
陳幼紅笑,好哇,她敢直接跟我開口,我就借。
瘋啦你?!母親叫起來,你還真把她當一回事呀?那三個女兒是怎么瞧不起我們的,你統統忘了?你給了老大,還有老二,還有老三,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他們家我早就看透了。我告訴你。幼紅,“的話”那種男人,我都要重新考慮呢!一分不借!我們不開這個壞頭!
好了好了,陳幼紅說,別浪費電話費了,馬上就見面了。
合上電話,陳幼紅苦笑,一倫,看來我媽好像已經是大款了。魏一倫說,是啊,她已經有了很多大款的煩惱。
兩人和好,默契地笑。
出租車在新時代廣場停下,陳幼紅等魏一倫結賬,一起從右邊下,這時,她的電話又響了,也是陌生號碼。接起來是一個春天般繁花似錦的問侯:哎呀,我說我怎么最近老是左眼跳,原來貴人就在我們家啦,真是喜從天降。呵呵,猜得出我是誰嗎?
陳幼紅茫然,對方說,哎唷,連我的聲音都猜不出了。女聲咯咯笑著。陳幼紅以為是自己久違的同學,卻不明白她和誰成了“我們家”。對方笑道,幼紅,我是絲娜呀!
——“的話”的女兒,尖嘴老三!
陳幼紅簡直有晴天霹靂的感覺,肯定沒有好事,所以,她立刻就鄙夷而憤怒而不耐煩。但是,她的個性還是溫和的,所以,她說,絲娜呀,你好。有事嗎?
哎呀,你真是我的貴人!你是我們家的大貴人!你不知道,我已經半個月沒有睡好覺了!我有個同事要去上海,把她家的房子便宜賣給我,這不是機會難得嘛,你知道,我們老跟爸爸擠也是不行的,你媽和我爸,也不方便。可是,我同事那房子一下子要一次性結清,如果我拿不出,她老公的堂弟要接,急煎煎的,可是,我在先啊,但我一下子又拿不出八十八萬,正好你成千萬富翁啦,太好啦,太及時啦!大貴人哪,幼紅,你趕緊接濟我一百萬,因為接過來也要裝修什么,干脆給我個整數,我出來住,你媽媽也……
你說段子啊,陳幼紅咯咯笑,我什么時候成千萬富翁了?
你們不是有兩個一千年的古董?不是鑒定了嗎……
笑死我了!什么一千年,不過是贗品。幾百塊錢的破碗。我們只是來上個古董知識講座,你這樣說,絲雅、絲婷要笑掉大牙啦。你趕緊找你們親姐妹籌錢吧,便宜的房子可不是便宜大白菜,錯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拜。陳幼紅把電話掛了。
等她和母親匯合,又一起譴責嘲諷了“的話”和他的三個女兒,最后認定后患無窮,就商定把電話關機。母女都一起關機了。魏一倫笑著點頭表示佩服,說,有錢人不是無情無義,只是他有本錢無情無義了。
陳幼紅聽出他罵人,嬌嗔地白了他一眼。
沒想到今天來鑒寶的人更多了。陳幼紅說,怎么還這么多人啊。魏一倫說,因為想一夜暴富的人數也數不完。那個清瘦老者還在。有人在給他看一個花里胡哨的大瓷盆。母親對陳幼紅說,這個周老師,真的很了不起,你看他肚子里有多少學問哪。陳幼紅盯著老人看了一會,決定親自過去湊熱鬧。她還沒走到跟前,周老師卻起身跟那些等候的人們告辭。有人挽留,他笑著搖手堅決走了。陳幼紅只好退了回來。
遠遠地,那個沒有被周老師預鑒的男人,明顯失落,一個長相像甘蔗頭一樣,胡子拉碴極干瘦的男人,過去借火的時候,安慰了一句說,不看也拉倒。這周老師,我就沒見他說一個東西不好,簡直像個托!另外那個男人不解地看著他。那根甘蔗頭卻吸著煙走遠了。
叫到陳幼紅號碼的時候,夫妻倆起身,也都被人領了進去,陳幼紅母親也自然跟著,不料,被一靛藍西裝禮貌阻攔,說,對不起,太太,里面需要非常安靜。一樣物品進一位,你們人太多了。
那不早說?母親說,我買了票呀!一百塊哪!開什么玩笑。
藍西裝說,您稍后,我去請示一下。
沒事的,陳幼紅說,媽,那你就在這等吧。
母親說,買票的時候怎么不說?那一百塊誰賠?
無所謂了。陳幼紅說,反正我們一下就出來了。
母親誰也不看,幽微地嘆了口長氣。
里面,是個肅穆靜謐的中式大廳,大廳深處,半屏風處,氤氳著如朝陽初起的光芒。一張白色的桌子,就像個手術臺。兩盞奇怪的燈雪亮而不刺眼地照射著臺子。為首的專家卻著便衣,胸前掛著奇怪的眼鏡,眼神就像數錢數倦的老出納。三個著白大褂的中青年人坐在桌邊,一式的目光炯炯,似乎比賽遙測著進來的人是不是真的身藏瑰寶。夫妻倆忽然一起涌起“近鄉情怯”之感,又好像在迎接一個事先秘知的巨獎開獎。走近手術臺的腳步聲,消音在厚厚的地毯上,這使他們每一步都帶來不踏實的心慌和不踏實的興奮。
一個米色西服小姐迎過來,說了聲您好,收了魏一倫手里的兩張票。
她說,這里進行的是專家人眼鑒定程序,如果,您對“人鑒”結果持疑,可以申請進入科學鑒定程序,即“能量色散X射線熒光光譜儀”鑒定,我們這臺引進自德國的儀器可為古陶瓷、青銅器、貴金屬、礦物標本等進行科學鑒定,它可以精確地測定藏品,特別是古代陶瓷器的“生日”和“出生地”,并為文物開具一份嚴謹的“元素身份證”。
魏一倫說,那我們直接申請光譜儀鑒定好了。
米色西服小姐說,很抱歉,“科鑒”必須另行收費,每件六百元。我們一般是“人鑒”關過了,再進行“科鑒”才不會浪費資源,此外,藏品的藝術水平、造型特征、市場價值等,也必須由專家鑒定才行。他們在鑒定證書上的簽名,是很有價值的。
哦!陳幼紅說,鑒定證書要收費嗎?
米色西服小姐說,要的。鑒定完畢,如您需要鑒定證書的話,一張證書另收五百。
陳幼紅有點遲疑,魏一倫鞠躬點頭,快步走向燈光那邊的專家群。
魏一倫把電腦包打開,小心翼翼地打開一塊絲絨布。是那個古碟,就是昨天清瘦老者驚嘆的古越窯的秘色瓷。染過發的便衣專家斜撇了一眼,大手很輕率地抓過,看了看放下,穿白大褂的中青年人也相繼拿起,他們顯得比較小心謹慎。幾個人的交談,簡潔得像接頭暗號,完全令人摸不著頭腦。雖然魏一倫惡補了一夜古董常識。因為聽不懂,他對這些人莫測高深的眼神和短語,更加崇敬。便衣專家最后一次又拿起,在燈下比較仔細地看了看,即對左右徒弟一樣的兩個青年人說:
東西沒錯。
陳幼紅、魏一倫一起感到氣管的輕微痙攣。陳幼紅用手堵住了嘴,怕自己情不自禁;魏一倫則大張嘴巴,深深呼吸,力圖鎮靜。
專家說,隋朝的,但是破得太厲害,品相不好,有歷史價值而沒有經濟價值。
這個……魏一倫說,算破得厲害?
專家沒有回答,他身邊的一個中年白大褂說。品相太次。沒用啦。
你是說——不值錢?魏一倫說。
怎么只想錢呢?歷史價值很高啊,這是無價之寶!珍藏吧。專家說。
到底能賣多少錢?我是說,如果我急需用錢的時候。
徒弟模樣的年輕人都笑了,一個說,沒有經濟價值,你賣它干嘛?一錢不值。
魏一倫幾乎生氣了,那你為什么鑒定是無價之寶?
那徒弟輕笑:一錢不值,往往就是無價之寶。這你都不懂?好了,你要鑒定證書的話,請往那邊走。魏一倫盯住他。內心萬語千言的樣子。
專家已經不愿搭理這樣的鑒寶人,他壓根不看魏一倫,只是倦怠地望著陳幼紅,陳幼紅連忙掏出另一塊絲絨布包。這就是昨天震撼到清瘦老者的、令他目光貪婪的“哥窯”。陳幼紅心里有數了,這個碗可是完整的,肯定沒有品相問題。萬一這些“人鑒”又不靠譜。她一定會再花幾百塊申請“科鑒”。
陳幼紅的母親在外面,焦急得坐立不安。不知怎么的,她有個感覺,陳幼紅夫婦出來可能會對她很散淡地說,不值錢啦,都是假古董、地攤貨!陳幼紅會說,兩個破碗啊,我早就叫你別激動,我們還是窮人!她肯定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這個場景的設想,讓她感到一絲悲涼。她不由想起陳幼紅死去的父親。做母親的,突然感到無言的孤單。人心都是向下長的,她的這顆心,永遠向著女兒,至死不悔;而女兒的心,向哪里呢?她沒有孩子,不會向下,會不會就因此回向母親?陳幼紅的媽媽。并沒有感到一絲信心。陳幼紅打發絲娜的話。說得多么自然真切啊。你知道哪句是真話?孩子大了,翅膀硬了,心也硬了。人生就這么回事。她這么想著、猜疑著,有點感傷欲淚。
因為她堅信那東西是真的。她直覺肯定它們超過千萬,它們必定是鄉下盜墓人弄出來的,絕對。想到這。陳幼紅母親渾身一陣潮熱。
之前阻擋她的那名工作人員過來說,您好。請示過了,買了鑒定票不好退。那么,現在,請您還是進去吧。請勿討論喧嘩,謝謝。
現在?陳幼紅母親看了看手表,看上去她是對時間問題的反感,但心里,她忽然很清晰地感到,陳幼紅并不喜歡她進去。那是她的隱私。可賣了票不讓人進去,顯然是不公道的,但是,這一百元的票,是女婿買的,并不是她自己掏的錢。夫妻倆眼看就是千萬富翁了。退不退票,實際也是無所謂的。陳幼紅母親慢慢坐了下來。她心里還是為女兒的未來高興,也為自己高興。“的話”和“的話”家的女兒們,愛怎樣怎樣好了。
新時代廣場的花圃大鐘,是十一點四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