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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者

2011-12-29 00:00:00阿航
上海文學(xué) 2011年4期


  1
  
  從播音室出來,男搭檔說,你心比天高。穿過走廊時,徐露露踩死了一只螞蟻。這條走廊的外側(cè)帶個露天小陽臺,小陽臺底下是縣城最大的馬路,叫新大街。那只螞蟻顯然是從露天陽臺爬進來的。徐露露反問道,是不是命比紙薄呀?男搭檔舞著手說,我不會那么刻薄,可理解成高處不勝寒吧。徐露露下樓梯,走在前面。男搭檔停下腳步看了一會兒她背影,說,咱們怎么就不來電?徐露露說,這個問題還真的很深奧呢。
  陽光很好,法國梧桐的葉子如同灑了金水似的。徐露露踩著自己矮小的身影,她是寂寞的。剛才男搭檔請她一塊兒吃快餐,她沒答允?,F(xiàn)在她又不是很情愿馬上就回家去。徐露露連自行車都丟單位里了,步行回家好拖延時間。買水果時,水果攤的女人多塞了一只黃皮橘子給她。賣水果女人說,我認(rèn)得你。在電視上!徐露露虛榮心得到滿足,心情一下子好了。在縣總工會大門上,徐露露見到一張書法培訓(xùn)班招學(xué)員的告示。她站在告示牌前看了好一陣子,那告示上頭龍飛鳳舞的字形,讓她著迷。
  吳貴飛問徐露露,你原先有書法基礎(chǔ)嗎?徐露露說,沒有。吳貴飛沒再問下去,若有所思的樣子。吳貴飛戴銀絲框眼鏡,頭發(fā)長長的,圍巾長長的,講課時,長發(fā)耷拉下來,或者圍巾散落了,他會幅度頗大地將其歸于原處。徐露露對這家伙有了良好印象,她將他與舊北平時代的演說家聯(lián)系在了一塊兒。吳貴飛鋪開宣紙,手捏一桿毛筆示范寫字。他手面白皙,運筆時蘭花指上蹺。在徐露露眼中。吳貴飛彎曲成兩道半彎的長指甲,一如一只透明的小蝴蝶在撲閃。
  有學(xué)員問吳貴飛留這么長指甲怎么做事情,怎么洗衣服?!吳貴飛眼觀遠(yuǎn)處,不作答復(fù)。徐露露在心里頭連聲叫“俗”!吳貴飛有天上課,神情憂郁。那天白天他經(jīng)過樹下,樹上的人說給你一只柚子吧。吳貴飛接柚子時折斷了指甲。他傷感地說道,早知如此,扔下的是黃金蛋我都不會要的。徐露露鼻子澀澀的,差點落淚。徐露露和吳貴飛并排推車走出工會大門。徐露露說,別太傷心了,指甲斷了還會長出來的。吳貴飛說,那需要多少耐心、多少修煉和多少個日日夜夜啊!
  他們常去一家叫做白鷺的酒吧。生態(tài)好轉(zhuǎn),江面上白鷺漸漸多起來。徐露露喜歡白鷺,也喜歡這家白鷺酒吧。每次去酒吧,吳貴飛都自帶一盒磁帶。吳貴飛說,要聽音樂,不能聽通俗歌曲。徐露露說,我聽你的。吳貴飛說,在與你相處前,不少人對我說過你高傲,很難接近。我感覺不是那么回事兒啊。徐露露像向陽花般朝吳貴飛笑,說,你本事大呀。吳貴飛說,我施展過什么本事了嗎?我完全是原生態(tài)的嘛。徐露露想了想后說,你不是說過嘛,人與人是有磁場的,我喜歡你的書法,喜歡你的長圍巾,連你的指甲都喜歡!吳貴飛說。你過于感性,這樣子……碰到有些事有些人恐怕要吃虧的。徐露露說,我不管那么多!
  有一天,吳貴飛說,今天有個朋友要來。徐露露說,我不想外人插入。吳貴飛溫和說道,傻瓜,我們有正事要談呢。封育林進來時,吳貴飛站起身向他招手。他們都是要去意大利的。有一個關(guān)于意大利的共同話題。兩人高談闊論,聊足球、歌劇、時裝、首飾品及美食。他們所知甚少,聊的都是想當(dāng)然的事兒。
  過后不久,吳貴飛和封育林先后去了意大利。吳貴飛走前對徐露露說,人要有志向,我們應(yīng)該飛得更高更遠(yuǎn)!徐露露含淚說道,你這一走,我……怎么辦啊?吳貴飛說,短暫的分離是為了更長久地待一塊兒,請相信愛情的力量……我們的婚禮會是世上最具浪漫色彩的……到時候,我們干脆在梵蒂岡拍婚紗照好了。吳貴飛走后,徐露露常常神情恍惚。對于丟三落四的徐露露,男搭檔會說,你是不是魂被帶走了啊?徐露露苦笑道,差不多吧……我發(fā)現(xiàn)……巨大的空虛感正把我團團圍住……男搭檔說,看來,你男朋友得趕緊想辦法嘍。
  正規(guī)渠道的手續(xù)一次次碰壁,看不到希望的曙光。心急火燎的吳貴飛打電話給徐露露說,曲線救國吧!所謂“曲線救國”,講白了就是非正常渠道出國。徐露露說,那樣子走,我害怕。吳貴飛說,有我妹妹吳貴嵐陪你,不會有事的。
  她們乘坐火車去廣州,在那兒集合。傍晚兩個男人過來敲房門。男人甲說我叫袁聞;男人乙說我叫厲朝然。袁聞從包里取出兩本香港護照遞給她們。護照上的照片是她們本人的,名字是地道香港人的。厲朝然說,我們這趟出國只一個字,玩,從明天起,我們就是香港旅游團了。弄明白后,吳貴嵐說,可是,我們不會講香港話呀。厲朝然說,那就少說話或不說話唄。袁聞指指厲朝然說,他會粵語,到時由他應(yīng)付就是了。另補充一點,今晚你們上街買些衣服,穿洋氣點。吳貴嵐問,為什么要穿洋氣?袁聞欲言又止,擺下手,先離開了。厲朝然朝吳貴嵐擠眉弄眼,說,傻瓜,你們現(xiàn)在的身份是香港觀光客啊。
  一行十八人,從廣州飛抵沈陽游山玩水。他們住五星級賓館。穿梭于各大景點,一副趾高氣揚的作派?;氐劫e館,大伙泡了方便面狼吞虎咽。他們這伙人,為出國籌款已經(jīng)砸鍋賣鐵了。現(xiàn)在讓他們扮演香港人,裝成財大氣粗的樣子,不但身體累,心更累。他們在外頭不能隨便吃小飯館,大飯店又吃不起,只能硬撐著回賓館關(guān)起門吃方便面。抵達(dá)哈爾濱是六天之后。那天在從松花江游覽回來的大巴上,后排的厲朝然拍吳貴嵐肩膀說,等一下我請你們倆吃飯。吳貴嵐說,我不去!厲朝然仍舊笑臉常開,說,干嘛不去呢?瞧你吃方便面臉色都灰黃了,需要加強營養(yǎng)啦。
  后來是徐露露答應(yīng)跟厲朝然一塊兒去餐館吃飯的。徐露露思量,對蛇頭還是不要隨便得罪吧。飯桌上,厲朝然纏住吳貴嵐問長問短。吳貴嵐吃得嘴角流油,一副沒心沒肺樣子。厲朝然說,貴嵐,你知道你像什么嗎?吳貴嵐說,我像我自己嘍。厲朝然說,你像一只青皮橄欖。吳貴嵐說,我今天吃你飯,由你怎么說唄。
  在東三省轉(zhuǎn)過一圈,他們重返廣州。在廣州的數(shù)日里,他們基本窩在賓館里按兵未動。袁聞?wù)f,接下來還得玩,你們好好休息吧。成員中有人問,我們什么時候能出國啊?袁聞?wù)f,我們既然接了活,肯定做到讓你們出去。厲朝然說,你們著什么急?這神仙日子不舒坦?!徐露露心里同樣打鼓,但她沒發(fā)問。
  一天晚上,吳貴嵐拎回來大包小包,滿嘴酒氣。徐露露大聲嚷道,你跑哪去了?害得我到處找你!吳貴嵐嘻嘻哈哈說道,嫂子,我沒跑遠(yuǎn)……就是那個厲朝然,他帶我兜風(fēng),你瞧……這是他給買的衣服、鞋子,還有你的份呢……徐露露說,你有沒有想清楚,他為什么會買東西給你?吳貴嵐說,管他呢……他說他喜歡我,真是活見鬼了,他那么難看那么老……想讓我喜歡他,做夢去吧!
  第二天徐露露找到厲朝然,說,貴嵐她不懂事……不能白拿你東西的,你的好意我領(lǐng)了。這錢得給你。厲朝然不接徐露露的錢,說,這點錢對我來說小菜一碟,就算我請你們吃餐飯吧。徐露露將錢擱在桌上,說,你是見過世面的人,不過橋歸橋路歸路,你說呢?
  過后一日下午,他們這行人走進機場。臨進海關(guān)前他們被告知要去的地方是柬埔寨金邊。
  
  2
  
  那個厲朝然,鬼精靈似的,飛機落地后,他居然會呱啦呱啦講當(dāng)?shù)卦挕琴F嵐主動問他,你這是怎么回事兒?厲朝然說,你覺得很稀奇是嗎?我會講的話多嘞!袁聞?wù)f。沒什么好奇怪的,他本就是柬埔寨出生的潮汕人。
  大伙都是初次跨出國門,東張西望,高一腳低一腳,不成體統(tǒng)。袁聞難能可貴有了笑意,他說,今晚我做東,請大家吃飯!袁聞嗓音好,可他不愛說話。他每次說話時,徐露露覺得都是聽覺上的一次享受。她是做播音工作的,對一個人的嗓音非常敏感。
  吃的是潮州菜,啤酒產(chǎn)自本地,瓶子黑乎乎的,像一枚枚手榴彈。徐露露破例喝酒,酒量相當(dāng)不錯。袁聞?wù)f,看來你是真人不露相哦。徐露露支起耳朵,笑臉相迎,直想袁聞繼續(xù)往下講。袁聞不再說話,喝下一杯啤酒。徐露露憑空覺著委屈,說,你干嘛不和我碰杯呢?袁聞?wù)f,我清楚你酒量,不是你對手。徐露露正想回應(yīng),厲朝然拐過話頭說,吃過飯誰想玩,我領(lǐng)你們?nèi)タㄎ髦Z玩上一把。眾人七嘴八舌問什么是卡西諾。徐露露老大不高興,說,卡西諾就是打賭的場所唄。厲朝然說,露露厲害,太聰明了,到歐洲必定發(fā)財!徐露露懶得和他搭話。
  吳貴嵐圖新鮮鬧著要去,徐露露一塊兒跟過去。徐露露在厲朝然指點下小打小鬧玩了一陣子轉(zhuǎn)輪,贏了兩百美金。吳貴嵐麻雀似的圍著徐露露打轉(zhuǎn),問兩百美金該怎么花?徐露露高興不起來,頗有幾分惆悵的樣子。她答非所問:現(xiàn)在幾點鐘了?
  第二天徐露露和吳貴嵐就近逛街。金邊馬路上的助動車如鯽魚般密實漫過來,她們好不容易才橫穿過斑馬線。吳貴嵐執(zhí)意要到馬路對面,原來她想買把刀子。刀子帶鞘,十分靈巧精致,屬于東南亞一帶傳統(tǒng)工藝品。剛開始時,徐露露并未多大在意,以為吳貴嵐是當(dāng)作紀(jì)念品留念的。徐露露說,你買刀,恐怕飛機上不讓帶吧。吳貴嵐說,請把你贏來的美金拿出來。兩人從商店出來,徐露露發(fā)覺吳貴嵐神情有些不對,過于嚴(yán)肅了,不像平時的她。徐露露問,你心里有事兒?吳貴嵐點頭。徐露露問,到底是什么事兒?你這副樣子……我好不習(xí)慣!吳貴嵐說,他動手動腳……我得對付他!徐露露明白大半,知道吳貴嵐所說的“他”是指厲朝然。徐露露說,那你當(dāng)時干嘛……不說呢?你可以捅破讓他無地自容。吳貴嵐詭秘一笑,說,我要引狼入室,讓他嘗嘗苦頭。徐露露頓時臉色煞白,說,你這樣做是很危險的呀!
  直到回賓館房間,徐露露還在勸說吳貴嵐別玩火了。她說,我們的目的不是和誰過不去,是去歐洲,這點你要搞清楚。吳貴嵐說。誰叫他在我身上打主意,我就要玩死他!徐露露不禁火了,高聲大嚷道,我不允許你這樣做!吳貴嵐扮個鬼臉說,嫂子,你干嘛動氣啊,事情又沒到那步,你就別生氣了吧。徐露露放平聲音說道,你叫我嫂子,就是說我比你大,你得聽我的,別做傻事好嗎?吳貴嵐嘻嘻笑道,我不糊涂的,嫂子,你放心好了。
  當(dāng)天夜晚,他們這伙人被大巴拉到金邊郊外一個地方。在車上,厲朝然湊近腦袋對徐露露和吳貴嵐低聲說,城里太危險了,我們不得不轉(zhuǎn)移啊。徐露露問,什么危險?厲朝然說,這個我就不便多說了,江湖上危機四伏,我對你們說了你們還是不會懂的。
  第二天,徐露露搞清楚這個地方原先是個什么工廠,廢棄多時,周圍荒草萋萋,遠(yuǎn)離主干線和其他村莊。第一餐沒開伙,吃面包喝礦泉水。徐露露和吳貴嵐從屋里出來,見到滿眼的頹敗場景,不禁心里空落落的。袁聞從昨晚乘大巴開始一直未露面,這等于抽走了徐露露心里起平衡作用的那根稻草。不知是從何時開始,也不知出于何種緣故。徐露露只要沒見著袁聞的身影,心里便會無端地發(fā)慌,覺著不踏實。
  她們走進一片樹林子。椰子樹、香蕉林撲面而來。吳貴嵐拿刀子割下一串綠香蕉,綠香蕉連皮都剝不開,根本沒法人口。徐露露說,女孩子家整天帶把刀子,不好嘛。吳貴嵐提著青皮香蕉說,不能吃可好玩,沒想到香蕉樹是這樣的,熱帶植物林是這樣的……徐露露說,我們現(xiàn)今落在這鬼地方,今天不知明天事……你能不能少發(fā)癲多想想辦法!吳貴嵐說,該來的都得來,有什么好大不了的?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我有刀子,我怕誰?!徐露露覺得吳貴嵐越來越不可理喻了。
  徐露露決定找厲朝然談?wù)?。她去了厲朝然的房間。坐下后徐露露問,我們什么時候能走?厲朝然說,我巴不得你們馬上就走,再拖下去費用大。我們的工夫也賠不起……可有什么法子呢,這走與不走,是有許多條件的,并不是我就能決定的啊。徐露露說,那你心里總有點數(shù)的吧,你們做這行的,難道就完全沒數(shù)?厲朝然說,這還真沒底,江湖上的事兒誰都說不準(zhǔn),要都能算準(zhǔn)還不發(fā)大財呀。徐露露問,袁聞他人呢?怎么不見蹤影了?厲朝然說,這個你就沒必要問了吧……反正他在忙,就是為你們早點走成的事兒。
  厲朝然客氣地讓徐露露吃芒果。他說,你今天找我,恐怕還有別的話要說吧?徐露露說,是的。厲朝然說,那你就痛快點吧。徐露露說。貴嵐是我小姑……厲朝然打斷她的話,說,你還未過門,貴嵐對我說過。徐露露說,反正都一樣,我和她就是那么一種關(guān)系。所以在這件事上,我得跟你說說,你最好不要對她有不妥當(dāng)?shù)南敕ā覀兪悄銈兊目腿?,付錢給你們,你們有責(zé)任負(fù)責(zé)我們途中的安全,你說是嗎?厲朝然說,江湖上的規(guī)矩我懂。可如果是兩廂情愿,那就扯不清嘍。徐露露搖頭說,那是不可能的,貴嵐對你沒好感。厲朝然說,那就走著瞧吧。厲朝然話里流露出的自信,引起徐露露的警覺。
  徐露露問吳貴嵐,你對那個姓厲的,態(tài)度總不會發(fā)生變化吧?吳貴嵐仰起臉來,一副無知少女的樣子說道,要說完全沒變化,也許是不確切的吧……怎么說呢,其實他這人吧,接觸多了反倒沒那么惹人討厭了,至少他心地不壞,脾氣好,花錢夠氣派……總而言之,我現(xiàn)在對他并不太反感。徐露露差點失聲尖叫,她努力讓自己情緒平息下來,說,你要把禍根從心里鏟除掉!吳貴嵐說,這點我知道,我僅僅是欣賞他嘛。
  
  3
  
  吳貴嵐的行為,卻大有一意孤行的意思。有天一大早,吳貴嵐偷偷坐上厲朝然車走了。徐露露醒來時,他們已經(jīng)無影無蹤。徐露露急得如熱鍋上螞蟻,上躥下跳又一籌莫展。其他人大致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兒,大多抱看熱鬧的心態(tài)。其中一個平頭男人,居然對徐露露說,你小姑子是個開朗的人,懂得享受日子,他們快活了對咱們大伙有好處。徐露露問他這是什么意思?平頭男人說,事情明擺著嘛,他們碰到難處了,要想走成,首先姓厲的心情要好才行啊。
  徐露露一頭霧水。
  傍晚,厲朝然的車子一身爛泥開回來。從車上下來的厲朝然和吳貴嵐同樣一身爛泥。厲朝然亮著白牙叫嚷道,魚來嘍,魚來嘍,改善伙食嘍!原來今天他們是去河里抓魚了。幾乎所有的人都沒心沒肺地一擁而上,拎上活的和死的魚往廚房奔去。徐露露連發(fā)作的機會都沒逮著。吳貴嵐站在車旁望了一眼臉色鐵青的徐露露,表情異常平靜。
  徐露露沉住氣躺在房間里耐心等待。洗過澡的吳貴嵐推門進來,頭發(fā)上淌著水珠。一口氣涌上來,徐露露索性轉(zhuǎn)過身子,面朝墻壁。吳貴嵐走向窗前,拿干毛巾包在頭上,而后點上一根煙。徐露露偏頭瞧見這副情景,所有想好的話全都逃之夭夭。徐露露再也無法忍耐,放聲痛哭。吳貴嵐走向床旁說,你這是干嘛呢?我不就是貪玩一點嘛,這樣整天悶著,出去玩一下總是可以的吧。徐露露從床上跳下來,甩了吳貴嵐一記耳光。吳貴嵐看著徐露露眼睛說道,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你是在替我擔(dān)心……如果你能消氣,就再打我一個耳光吧。徐露露撲過去扭住吳貴嵐左右搖晃,自己卻先摔倒在地了。吳貴嵐拉徐露露起來,拉不動。躺在地上的徐露露口吐白沫,她是真氣壞了。
  深夜平息下來后,徐露露問吳貴嵐,你和他……到底走到哪步了?吳貴嵐說。我和他沒其他關(guān)系,我不愿意他不會強迫我的。徐露露分明聽到自己心頭一塊石頭落了地,但疑慮并沒完全消解。她說,你能保證他不會強迫你?吳貴嵐說,我不敢保證。徐露露提高聲調(diào)說,那你為什么還老是跟他攪在一起?吳貴嵐少年老成地嘆了口氣,說,嫂子,我聽你的,今后盡量少跟他在一起。徐露露說,不是盡量,而是絕對不可以!
  過后,吳貴嵐有意避開厲朝然。幾日下來。厲朝然精神萎頓,像是患了一場大病。徐露露看在眼里,憂心忡忡,她怕厲朝然狗急跳墻。好在這時多日不見的袁聞回來了。不知怎么搞的,徐露露對這個她并不太了解的袁聞卻有著一種天然的信賴感。她想,只要袁聞在,事情總不至于會太糟糕吧。
  然而,袁聞帶來的卻是壞消息。據(jù)他說,這次他們被人耍了,下家卷了錢跑了。平頭男人說,我早料到會是這么檔爛事,那接下來我們怎么辦?袁聞?wù)f,當(dāng)然,我不是慈善家,堤外損失堤內(nèi)補,你們誰交足一萬美金就可去歐洲。一對夫妻交口說道,我們可是交齊款了的呀,你們怎么可以說話不算數(shù)呢?袁聞?wù)f,那是因為人家對我說話不算數(shù)。平頭男人說,你們內(nèi)部的事兒與我們無關(guān),這筆債算到我們頭上是沒道理的!袁聞?wù)f,這世界沒道理的事兒多著呢。平頭男人說。要是我們不買賬你能拿我們怎樣!袁聞?wù)f,那就不好說了。
  袁聞走后,來了兩個當(dāng)?shù)厝耍S身牽來兩條大狼狗。要想據(jù)理力爭或者對抗,顯然沒門了。厲朝然的性格變得暴戾。一改往日嘻嘻哈哈的面孔。他決定殺雞儆猴,將刺頭——平頭男人掛起來。兩個當(dāng)?shù)厝俗阶∑筋^男人,拿繩子套牢他的大拇指。懸空掛在梁上。十指連心痛,平頭男人慘叫兩聲,很快失去知覺。厲朝然對圍觀的眾人陰陽怪氣地說,到底是一條命值錢呢,還是一萬美金比命值錢,你們看著辦吧。
  第二天,徐露露等人乘厲朝然的車去金邊城里打電話。徐露露對吳貴飛簡單講了原委,讓他想辦法火速匯款來。
  徐露露和吳貴嵐去平頭男人的房間看他。平頭男人全身抖個不停,說,我是真沒法子了。家里房子都賣了,老婆孩子連生計都困難,去哪兒籌錢啊……吳貴嵐說,再怎么困難你也得找呀,要不他還會打你的。平頭男人說,我會死在這里……我沒錢,只一條命,我會死在這里……他嗚嗚哭起來。
  厲朝然再度將平頭男人掛起時,手段更為殘忍。平頭男人昏厥過去后,厲朝然提來一桶冷水往他身上潑,像電影里的情節(jié)一樣。平頭男人痛得鬼哭狼嚎,凄厲的喊叫聲如刀子般劃過人們心頭。吳貴嵐脫口而出道,厲朝然,你還有沒有人性?!厲朝然立馬蔫了,眼瞼微含,雙手垂直。
  當(dāng)?shù)厝私庀缕筋^男人。
  吳貴嵐坐厲朝然的車又去抓了一次魚。這回沒有滿載而歸,不過成效是一樣的。厲朝然就像從地獄回到人間一般,臉色紅潤,精神抖擻。大伙替平頭男人松了口氣。可徐露露的心卻揪緊了,她心里清楚,此等飲鴆止渴的方法是極其不妙的。徐露露對吳貴嵐說,你有同情心,愿意幫助人,這些都沒錯,只是……你有沒有考慮到自己的處境呢?再這樣下去,我們恐怕把錢交了他也不會讓你走的。吳貴嵐說,我總不能見死不救吧。徐露露說,問題是我們現(xiàn)在自身難保啊。吳貴嵐沉下腦袋說,我懂了。
  吳貴嵐說歸說,照樣還是和厲朝然有來有往。徐露露和吳貴嵐小吵小鬧了幾回,效果幾近于無。事情的結(jié)果未出徐露露所料。交清錢款的一共六人,其他四人都走了,唯獨她們還呆在原地。
  
  4
  
  過后一日,袁聞駕車回來。他一臉倦容。背都有些駝了。馬上有了動靜,袁聞差人將平頭男人從樓上拉下來,捆綁在戶外一棵樹上。所有的人都被集中到屋前空地上,氣氛凝重如鐵。平頭男人嚇得小便失禁,尿水順著褲管滴滴答答。袁聞?wù)f,我是走投無路了,走這步棋是沒法子的事兒。平頭男人哭喪著臉說,袁先生……我不是賴賬,是實在沒路數(shù)了……我家里天天有人逼債,老婆孩子天天東躲西逃……袁聞?wù)f,我再聲明一句,你們給我聽好了,本人不是慈善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路可走,所以任何人不要再在本人面前找理由了!你們哪怕是讓家人去偷去搶,都必須把錢交齊,要不死路一條!袁聞一揮手,兩個當(dāng)?shù)厝思礌恐枪窊湎蚱筋^男人。整個場面猶如一場游戲,狼狗左右夾攻,咬住平頭男人的衣服,當(dāng)?shù)厝穗S即死命拉回它們。狼狗嘴叼布塊,眼球充血,暴躁不安。如此反復(fù),平頭男人被折磨得奄奄一息。袁聞拖著疲憊的身子回房間,徐露露緊跟其后,說,袁先生,我們可是交清款了的,為什么還不讓我們走呢?袁聞?wù)f,目前的渠道有困難。徐露露說,他們四人走了,為什么就把我們排后頭,這不公平嘛。袁聞?wù)f,人是厲朝然安排的,我不清楚。徐露露打開風(fēng)扇,來回走了幾步。袁聞?wù)f,你還有什么話早說,我困死了,想休息一下。徐露露說,這話我也不知該不該說……怎么說呢,我對你是信任的,所以還是對你直說了吧。我是說……厲朝然有意為難我們,因為他……對我小姑有想法,所以就有意拖住我們不讓走……
  有這種事情?袁聞注意力集中起來。
  你看我像個說謊的人嗎?徐露露不禁顏面舒開。
  袁聞?wù)f,這事我會過問厲朝然的,他如果真是那樣,肯定是犯規(guī)矩的。
  吳貴嵐在窗前抽煙。她說,你去找袁聞了?徐露露說,是的。吳貴嵐說,找他沒用,解鈴還須系鈴人。徐露露問,什么意思?吳貴嵐說,厲朝然那頭不通,我們走不了。徐露露說,你能不能把煙扔了,我不習(xí)慣你用這種口吻說話!吳貴嵐彈去半截?zé)?,說,這是環(huán)境逼出來的,誰不想做淑女啊。徐露露問,他們兩個,哪個是頭?吳貴嵐說,你的意思我明白,沒用。他們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感情深似海,外人起不了根本作用。
  袁聞和厲朝然發(fā)生了爭吵。樓房隔音差,他們嗓門又大,所有的人都聽清了爭吵的內(nèi)容。徐露露支起耳朵聽上一通,喜上眉梢。她三步并作兩步往房間跑,上氣不接下氣地對吳貴嵐說,你聽到了嗎?袁聞指責(zé)那個厲朝然因小失大……是個長不大的家伙……男人為情所困是沒出息的……吳貴嵐打斷她的話,說,我都聽到了。徐露露說,你還相信他們感情比海深呢,在利益面前肯定都得讓路。吳貴嵐說,現(xiàn)在還未到那步,你不要高興得太早了。徐露露一愣,說,你說的是什么話?吳貴嵐放松口氣說,能走成我當(dāng)然更高興,我是在提醒自己,同時也提醒你,事情不會那么簡單的。徐露露指著吳貴嵐說,不管簡單還是復(fù)雜,你先自個兒得簡單,從今天起,不許你再和那個厲朝然來往,我做嫂子的有這個權(quán)力!
  遍體鱗傷的平頭男人再度被當(dāng)?shù)厝藦臉翘萃舷聛恚B哭喊的氣力都沒了,睜著一雙死魚般的眼睛。當(dāng)?shù)厝寺槔貙⑺売跇涓缮?,然后上樓又抓了那對夫婦中的老公,同樣捆綁于樹干上。袁聞和厲朝然從戶外樓梯下來,他們的臉神,一個像惡魔,一個像菩薩。當(dāng)?shù)厝伺e起皮鞭欲抽打平頭男人,袁聞擺手。他轉(zhuǎn)身對厲朝然說,你得練練筋骨了,要不會生銹的。厲朝然看了眼吳貴嵐,身子不由得往后退。袁聞慢條斯理說,怎么,真成情種了呀,哪怕做了情種,也得生活啊,既然要生活,就得有來源,這是連三歲孩子都明白的大道理!厲朝然從當(dāng)?shù)厝耸种薪舆^鞭子,有氣無力地抽打在平頭男人身上。袁聞點上雪茄,說,你是不是沒吃飯?做爺們得像個人樣,別丟臉!袁聞講到后頭,臉都急紅了,音量提高了兩倍。厲朝然用力一鞭甩去,平頭男人的喉嚨“咕隆”了兩下。袁聞?wù)f,該輪到下一位了。厲朝然尚未開始抽另外那個男人。男人的老婆先一步跑上前去,攤開雙手護住男人說,你們要打就打我好了,你們這些不講信用的野蠻人……把我給打死算了……厲朝然左右為難,表情一如蹲茅房屙屎的人。袁聞扔了煙蒂說,豈有此理,行有行規(guī),給我捆起來!當(dāng)?shù)厝硕挍]說撲過去扭住婦人的胳膊,要將她擁綁在另一棵樹上。她嘴亂咬,腳亂蹬,把當(dāng)?shù)厝说氖直垡С鰝€冒血星子的牙印。當(dāng)?shù)厝藧佬叱膳?,撕破婦人的衣裳,她的身子幾近半裸。
  面對這一幕,徐露露的腦袋一片空白。她脫下外套過去護住婦人的身子。
 UnWZixn/ZYrM9R5w9s7Q2A== 徐露露面無表情,一如夢游者。
  現(xiàn)場靜得針落在地上都能聽到。
  
  5
  
  雨季降臨。
  這熱帶的雨下得稀奇古怪,剛剛還是晴空萬里,一轉(zhuǎn)眼便烏云密布,還未容人眨眼,瓢潑大雨即劈頭蓋腦下來了,從屋檐流下的雨線,足有麻繩粗。雨過立馬天晴,絲毫不拖泥帶水,風(fēng)和日麗,能見度極高,藍(lán)天下滿眼郁郁蔥蔥。雨季終究是令人生厭的,一天時辰里,下雨的時候占三分之二,且下成了雨海,人被困在屋子里動彈不得。
  徐露露的心情糟糕到極點?,F(xiàn)在,她如同一頭困獸,不是跑出去跟他人撕咬,就是在房間里與吳貴嵐對咬。吳貴嵐振振有詞地說,我與你最本質(zhì)的區(qū)別在于,你是個光考慮自己的自私自利者,而我,是為了他人敢于自我犧牲的人。徐露露嘴都?xì)馔崃?,她哼了兩聲后說,你這個救世主,救了人家可坑害了我,你知道嗎?!要不是你母雞翹屁股賣弄風(fēng)騷,我們會落到這步田地嗎?!
  吳貴嵐不再吭聲。
  袁聞領(lǐng)人走時,被徐露露發(fā)覺。徐露露冒雨撲向袁聞的車,哭天搶地。袁聞?wù)f,有什么事我回來再說好嗎?請不要耽誤我的時間。徐露露說,你說話不算數(shù)……你把我撞死算了……袁聞?wù)f,任何一件事情都是可以談的,別動氣也別說喪氣話。徐露露上躥下跳,嚷道,這鬼地方我呆夠了,再呆下去非發(fā)瘋不可啊!兩個忠實的當(dāng)?shù)厝诉^來架住徐露露,袁聞的車飛也似的跑了。
  徐露露冷靜下來,想起吳貴嵐那句“解鈴還須系鈴人”的話,病急亂投醫(yī)地跑到厲朝然的房間。她二話沒說,跪在厲朝然面前,弄得他手足無措。他扶徐露露起來,徐露露掙脫開再次跪下,說,厲大哥,請你行行好積點德,放我們走吧。厲朝然嘆息。徐露露說,我們?nèi)跖樱鲩T在外無依無靠,你們這些做大哥的應(yīng)該同情幫助我們才對……為什么要為難我們呢,我們前世無仇今世無冤……你就高抬貴手吧。厲朝然喃喃說道,我不是壞人,我真的不是一個壞人啊……我只是癡情,不能自拔……徐露露說,你不是壞人,那你就得替我們著想,替貴嵐著想呀……天底下女人多的是……聽說這柬埔寨更不缺女人,你干嘛就不放過貴嵐呢?厲朝然晃著腦袋說,你太看低我了,完全誤解了我們……難道我是動物不成?你的話傷害了我,傷害了我和貴嵐的感情……我嚴(yán)肅地告訴你,我對貴嵐是有感情的,貴嵐對我也是有感情的……我們只不過是在一個不該產(chǎn)生感情的環(huán)境里產(chǎn)生了感情,但是……我們是真心相愛的……說到后頭,厲朝然哭個不停。
  徐露露和吳貴嵐有過無數(shù)次拉鋸戰(zhàn)。有時候吳貴嵐承認(rèn),她與厲朝然之間的確產(chǎn)生了感情,至少已很有好感。有時候她會矢口否認(rèn),說自己非常討厭厲朝然,簡直到了要吐的地步,與他周旋僅僅是考慮到讓他心情好點,其他人可以少受點罪而已。吳貴嵐的話出爾反爾,漏洞百出。徐露露沒心思去分析,她被這些話牽著鼻子走。吳貴嵐承認(rèn)的時候,徐露露暴跳如雷,訓(xùn)斥她瞎了眼睛,鬼迷心竅喝了迷魂藥,竟然愛上這么個癩蛤蟆!吳貴嵐否認(rèn)的時候,徐露露苦口婆心,勸說她在這非常時期必須明哲保身,千萬不能因為勉強做好人而坑害了自己。
  袁聞回來后主動找徐露露談話。他開門見山說道,徐小姐,我狠不下心,我老弟病入膏肓,九頭牛都拉不回。我和他情同手足,你說我能怎樣啊?徐露露說,你口口聲聲說行有行規(guī),對這等冒犯規(guī)矩的事情你不阻止,說得過去嗎?袁聞?wù)f,我承認(rèn)你的話百分百沒錯,但世界上總是會有特殊事例存在的,何況他們是感情的事兒,這就更剪不斷理還亂,你說是不是?
  這是胡扯蛋!徐露露尖叫。
  請冷靜徐小姐,你給我的印象,是那么文靜、秀氣,請千萬不要煞風(fēng)景哦。
  人都到這地步還文靜秀氣個頭!我問你一句話,你們到底想對我們怎么著?你們……你們簡直就是強盜,欺人太甚會遭天地報應(yīng)的!
  袁聞將手搭在徐露露肩膀上,說,我個人真的沒有阻攔的意思,你如果罵上幾句身心受益,那就盡管開口好了。徐露露五昧雜陳,一拳一拳捶在袁聞胸脯上。
  吳貴嵐拉下臉對徐露露說,你別再跟那姓袁的說什么了,我早就跟你說過,沒用的。徐露露不禁大光其火,說,你自己作的孽,現(xiàn)在倒埋怨起我來了……這一路上,要不是你不自重,讓姓厲的聞見腥味胡思亂想……我們早已在歐洲了!吳貴嵐說,嫂子,我知道是我連累了你,這些天我一直在想這事兒,要不……你先走吧,能走成一個是一個嘛。徐露露心頭的火氣頃刻散了,她一把抱住吳貴嵐說,你萬萬不可有這個想法哦,看你都亂說些什么呀……我話說重了,這段日子心情實在太差……千不該萬不該說那些刺你的話……吳貴嵐說,嫂子,你就不要自責(zé)了,你沒錯。我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現(xiàn)實擺在我們面前,我們總要做出選擇的。徐露露堅決地?fù)u頭,說,打死我也不會那樣做,是死是活我都要和你在一起!吳貴嵐苦笑道,瞧你一副烈士就義狀,事情遠(yuǎn)沒那么嚴(yán)重,我這么大了,知道保護自己的。對你透露個小秘密吧,其實那個厲朝然,心挺軟的,他從未一絲一毫侵犯過我……你走后,我會有辦法對付他的,肯定完璧歸趙,嫂子!
  
  6
  
  大伙去野外拔野菜,苦中作樂,有人甚至哼起家鄉(xiāng)小調(diào)。遍地是可食用的野菜,大伙麻雀般嘰嘰喳喳撲騰,滿載而歸。袁聞情緒高漲,他說野菜包餃子好吃!那幅場景,儼然其樂融融,一派歡天喜地,實乃不祥兇象。徐露露上房間喊吳貴嵐下來幫忙,推開門,一股血腥氣撲面而來。吳貴嵐割腕自殺未遂,地板上流了一攤血跡。
  厲朝然送吳貴嵐去金邊醫(yī)院搶救,徐露露跟了過去。厲朝然哀傷欲絕,車子開得歪歪斜斜。倒是徐露露尚且鎮(zhèn)定,一次次提醒厲朝然注意車子方向盤。厲朝然將吳貴嵐送進金邊最好的醫(yī)院,法國人開辦的,醫(yī)生是白皮膚高鼻梁的法國人,護士是膚色微黑的當(dāng)?shù)嘏⒆?。厲朝然手忙腳亂,逢人便哀求,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徐露露語言不通,笨拙得像只鴨子,幫不上一點忙。吳貴嵐推進急救室后,徐露露松了口氣,厲朝然在急救室門口徘徊,靜不下來。徐露露說,你歇會兒吧,不會有事的。厲朝然帶著哭腔說,她要有個三長兩短……那可怎么辦啊……
  自然沒事,虛驚一場。躺在潔白的病床上的吳貴嵐形如一位睡美人,緊緊地揪住了厲朝然的心。厲朝然雙手捧著吳貴嵐那只蒼白的手,口中念念有詞,像是暗語,他人一句都聽不懂。袁聞駕車過來時,厲朝然和徐露露正從醫(yī)院大門出來。這法國人辦的醫(yī)院,規(guī)章制度嚴(yán)格,過了探望鐘點,誰都不能留在病房。袁聞?wù)f,咱們?nèi)コ燥埌伞柍粨u頭說。我不想吃,你們?nèi)コ园?。袁聞?wù)f,天塌下來也得吃飯!他們在一家當(dāng)?shù)厝瞬宛^就餐,吃魚煲。砂鍋里加了許多植物配料,說不出那魚是種什么味道,徐露露很吃不慣。
  厲朝然決定留在金邊城里,在醫(yī)院近旁的賓館住下。袁聞對徐露露說,由他去吧。徐露露說,那我也留下吧,要不我這做嫂子的心里不自在。袁聞沒容徐露露多說,就發(fā)動了車子。袁聞?wù)f,明天我送你過來就是了,一個人呆在賓館里心情太壓抑。
  車子駛過皇宮廣場。此地?zé)艋疠x煌,人聲沸揚。袁聞問,要不要下來走走?徐露露說,好吧。袁聞買了一把野荔枝,兩人摘著吃。這種野荔枝比蠶豆小,只吃一層皮,吐出的黑核倒蠻大的。袁聞?wù)f,這段日子讓你受委屈了。徐露露說,客套話就別說了。
  袁聞問徐露露愿不愿上酒吧喝一杯?徐露露說沒那心情。袁聞?wù)f,我今天算是看清楚了,你那小姑對我老弟毫無興趣。徐露露問,此話怎講?袁聞遞給湊上來的乞丐一張紙幣,說,她這次與自己過不去,講白了是對我老弟的絕望,她被纏煩了,又無路可走,只能出此下策。徐露露聽后倒吸一口冷氣,她還未想到這層呢。停頓片刻,她說,你現(xiàn)在既然已經(jīng)明了我小姑的苦衷,那就讓我們走吧。袁聞?wù)f,這事兒恐怕還是難,我明白了并不等于他明白,我看朝然現(xiàn)今是越陷越深,這可怎么辦才好啊!
  回去的公路有一截是沿著湄公河河畔走。河面黑黝黝的,偶爾飄浮著一兩盞漁燈,情景顯得很沒真實感。袁聞打開音樂。車內(nèi)微弱的光和車窗外一掠而過的路燈光,映照出袁聞的輪廓。他是個線條分明的人,長腿寬肩,在東方人中算“顯坯”型的。此時他沉默無語,目光柔和。一天的折騰和奔波,徐露露困得眼皮打架,但腦子里死活緊繃一條弦,不愿睡去。徐露露說,你是個有故事的人。袁聞?wù)f,為謀生的確做過一些事兒,大多凡人俗事而已。徐露露說,你是一口深不可測的井。袁聞笑,說,你抬舉我了。徐露露說,我想聽你講下去。袁聞?wù)f。我問你一句話,我最近這段日子是不是與過去有所不同了?徐露露說,我不知道你是指哪方面。袁聞?wù)f,我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其實我?guī)銈冞@撥客到目前為止,根本撈不回成本,但我沒急,不緊不慢度日子……我過去責(zé)備朝然胸?zé)o大志,實際上我自個兒是鼠目寸光,半斤八兩。
  第二天,徐露露要袁聞送她去金邊醫(yī)院。袁聞?wù)f,不必去了,我和朝然通過電話,你小姑恢復(fù)良好。徐露露固執(zhí)地說,那也得去!袁聞?wù)f,干嘛大動肝火呢。徐露露緩和口氣說道,我是……放心不下。袁聞?wù)f,你盡管放心,在醫(yī)院里是不可能發(fā)生意外的。徐露露說,不怕一萬只怕萬一,你還是送我過去吧。袁聞訕笑,都什么年代了,你怎么就這么死板呢?處女不處女的現(xiàn)在誰還計較啊。徐露露一臉悲壯,說,請你學(xué)會尊重人好不好!袁聞聳肩說道,好好好,既然你上綱上線,那就去唄。
  吳貴嵐今天出院。她身子十分虛弱,但滿臉神采奕奕。徐露露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厲朝然耷拉著腦袋。昨日的他是悲傷,今天的他是憂傷。四人上酒吧坐了一會兒。吳貴嵐明目張膽地依偎在厲朝然身上,這讓徐露露很看不慣,又氣又惱。
  徐露露萬分擔(dān)心吳貴嵐在這關(guān)口上敗事,情感的堤壩發(fā)生崩堤。這兩天,厲朝然差不多瘦了一圈,自然流露出的喜怒哀樂情緒。足以讓鐵石心腸的人完全融化。徐露露想到此處,心頭分明“咯噔”一下。
  回來后,厲朝然賴在她們房間遲遲不離去。徐露露說,厲先生,這兩天辛苦了,你去休息吧。厲朝然無聲地?fù)u了搖頭。徐露露不得已硬起心腸拉下臉說,你不休息……也得考慮貴嵐要休息呀,她身子這么弱,你就行行好讓她安靜休養(yǎng)吧!這時吳貴嵐說,嫂子,別難為厲大哥了,讓他呆這兒吧。
  
  7
  
  當(dāng)時,徐露露差點大聲叫嚷了,心里那焦急,油煎似的,滾燙冒煙。她咬緊嘴皮子,終于沒爆發(fā)出來。她坐定不挪身,以不變應(yīng)萬變。厲朝然自然是無權(quán)多話的,他枯坐在吳貴嵐床前,眼眶里一片水霧。吳貴嵐閉上眼,權(quán)當(dāng)屋里沒人。那場景,足以令人窒息。
  袁聞來敲門,說該吃飯了。徐露露最末一個起身,眼神帶刀,監(jiān)視著厲朝然的一舉一動。徐露露上前一步攙扶吳貴嵐,不讓厲朝然有機可趁。厲朝然無奈,和袁聞打前頭下樓。吳貴嵐立馬生龍活虎過來,摟住徐露露耳語道,他答應(yīng)了!徐露露問,什么答應(yīng)了?吳貴嵐激動不已說道,他答應(yīng)讓我們走了呀,就這兩天內(nèi)!徐露露并未如吳貴嵐所預(yù)料的那般手舞足蹈,她語氣平穩(wěn)地問道,那你……吳貴嵐眉飛色舞說,嫂子你放一百個寬心,我是什么人呀,除了哄哄他沒讓他占著便宜。徐露露長長地噓口氣。
  袁聞安排了幾樣菜,看得出他是個善于打理生活的人。他說,條件有限,只能表示一下心意了。袁聞?wù)泻羰O碌钠呷艘粔K兒入座,滿滿當(dāng)當(dāng)一桌子。此時準(zhǔn)都搞明白了,今晚這頓飯是替徐露露和吳貴嵐送行的。袁聞打開那手榴彈模樣的本地啤酒,說,今晚誰都得喝,至少一杯。平頭男人兩杯酒落肚,突然趴桌上哭泣起來。袁聞不耐煩說,哭什么哭,又不是世界末日來了!厲朝然受感染,兩行清淚蚯蚓般淌下來。袁聞失去定力,自顧自一杯接一杯喝酒。徐露露滿上酒敬他,袁聞那脫韁的情緒稍稍帶住。他說,我來柬埔寨這么多趟,就是沒去吳哥玩過……徐露露說,玩是需要心情的啊。袁聞一揮手,說,我酒喝多了。
  晚上那對夫婦來她們房間坐,眼巴巴看著她們收拾行囊,一副可憐相。老婆先開的口,說,貴嵐哪,你能不能替我們說說話,減掉一半……我們家老人真是沒法子借到兩萬美金啊!吳貴嵐說,我們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真幫不上忙。那老公說,你們這一走,剩下的人又要遭殃了。這個腰子臉男人說的話,許是實情。近段日子,厲朝然和袁聞儼然立地成佛,不逼債不動粗,和大伙相處融洽。他們中許多人都暫且忘記了自己目前淪落天涯的處境,吃好睡好身體見胖了。
  去金邊機場是厲朝然送她們的,袁聞沒露面。徐露露問厲朝然,袁先生呢?厲朝然說,他去吳哥了。徐露露略感意外,又問,是一個人去的嗎?厲朝然說,我不清楚。在機場,厲朝然和吳貴嵐緊緊地?fù)Пг谝粔K兒,泣不成聲,演繹了一幕生死別離悲情劇。上機后,吳貴嵐揉著胸脯說,差點沒被擠扁!我怕那家伙臨陣變卦啊。
  飛機啟動,在機坪兜圈子,而后馬達(dá)聲加劇,一躍沖向廣漠的天空。白云扯過,陽光耀眼,底下是大面積的綠,濃綠淡綠,點綴著星星點點的屋舍。徐露露和吳貴嵐的手,情不自禁地緊握在一起,她們相視一笑。
  吳貴嵐要了一杯飲料。她說,你到現(xiàn)在為止,都沒問過一句我為什么要割腕的事兒呀。徐露露說,你肚子里幾根蛔蟲我沒數(shù)?苦肉計唄。吳貴嵐大眼瞪小眼,嘴上嘖嘖有聲,佩服得不得了。吳貴嵐說,我這是沒辦法的辦法啦,不這樣無法起死回生啊!徐露露說,你是值得驕傲,我現(xiàn)在都拿你當(dāng)英雄看待了。吳貴嵐擺手笑道,豈敢豈敢,我只不過是做了我應(yīng)該做的,因為保護嫂子是我應(yīng)盡的義務(wù)嘛。
  班機飛抵東歐國家羅馬尼亞。她們從布加勒斯特機場出來,凜冽的寒風(fēng)橫掃過來。對于剛剛從熱帶雨林過來的人來說,東歐無疑成了一座冰窖。兩人一陣寒戰(zhàn),好半天才適應(yīng)過來。這時,不遠(yuǎn)處一個戴眼鏡的中國男子招呼她們,快跟上我走,附近有便衣!面包車停于機場地下車庫,里頭已有三人,瞧他們模樣,料定是剛偷渡到歐洲大陸的。車子隨即出發(fā),駛出地下車庫,沿途樹木在寒風(fēng)中居然仍是綠油油的,田野廣袤,天地間色彩十分悅目,只是風(fēng)大了一些?!把坨R男”沒話找話說,羅馬尼亞成跳板了,你們知道嗎?現(xiàn)在每天過往的人可比我口袋里的錢還多呢。
  車子沒進城區(qū),停于一個周邊全是玉米地的小村莊。他們步入一幢舊洋房,電梯老掉了牙,鳥籠似的裝了他們提至四樓?!把坨R男”說,在歐洲數(shù)樓層得減去一層,地面那層不算的,所以這兒不是四樓而是三樓。徐露露和吳貴嵐照樣睡一個房間,條件比柬埔寨好多了,房間里設(shè)有暖氣管道和洗手間。
  晚飯后他們被集中到五樓客廳,共有十幾號人,其中一位男孩,頂多十五六歲,身子骨單薄。徐露露想不明白他跑歐洲來能干啥呢?這時出現(xiàn)一張新面孔,由“眼鏡男”陪著走進來。“新面孔”說,大家好,我給大家說幾句話!你們大家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目標(biāo)走到一起來!這個目標(biāo)是什么呢?就是到歐洲來發(fā)財,到歐洲挖金!“新面孔”這番開場白令眾人面面相覷,頗感莫名其妙。
  “新面孔”講到后頭,大家聽明白了,非但聽明白了,還出了一身冷汗。原來,他們已成為能兌現(xiàn)錢幣的“貨”,被劫持了?!靶旅婵住焙汀把坨R男”這伙人,是專門干黑吃黑這行的。偷渡團伙通過諸多環(huán)節(jié)將“貨”送抵羅馬尼亞,而他們則趁機場魚龍混雜,初來乍到的偷渡客懵懵懂懂,不得要領(lǐng)等弱點,屢屢得手?!靶旅婵住闭f,大家放寬心,你們在這兒保證安全,我們免費提供吃住,我們要的是錢不是你們的命,只要對方給足錢,我們就放人!
  司機撥通電話,示意“新面孔”過來接電話。對方為偷渡團伙在本埠的頭?!靶旅婵住闭f,現(xiàn)在情況有變化,你外甥在我們手上,你可以不顧其他客人死活,但你的外甥總要領(lǐng)回去的吧。對方的意思是可以出高價贖回外甥。“新面孔”說,那不行,這兒十七人你得按市價全數(shù)贖走。“眼鏡男”在一旁提示道,我們只做批發(fā)不做零售?!靶旅婵住碧岣呗曊{(diào)說,你給我聽清楚,我們只做批發(fā)不做零售!對方不買賬,司機將骨瘦如柴的男孩拉過來。男孩雙手捧住話筒,篩糠一般發(fā)抖。他帶著哭腔說,舅舅,你就答應(yīng)了吧,要不……他們要剁下我手指的。對方聽了此話,肯定是愁腸百結(jié)了,可大家無法聽到他具體說了些什么。司機亮出刀子,說,這家伙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他按住男孩的左手,迅速切下一截小手指。男孩對著話筒發(fā)出一聲毛骨悚然的嚎叫。
  從此,徐露露和吳貴嵐被囚禁在這幢舊洋樓里。他們可以串門,但不許出門。樓下大門要么緊閉,要么有人把守,連鳥兒都飛不出去。徐露露無聊時在窗口眺望遠(yuǎn)處,玉米地的盡頭,橫臥一排山脈。山巒先是灰褐色的,染有淡綠。一場初冬細(xì)雨后,峰巔出現(xiàn)一塊白斑,白斑漸次擴張,一直往下掛,掛到了底部。大雪紛飛,玉米地里沒了玉米,裸露的土地一夜間白茫茫一片。
  
  8
  
  徐露露懷孕了!
  她萬萬沒有料到生理上的所謂安全期,也有不安全的時候。焦頭爛額的她土法上馬,從皮箱里取m國內(nèi)帶出的傷濕止痛膏貼在肚子上,足足貼了十張。這一招是道聽途說來的,到底是哪兒聽來的忘了,。徐露露覺得肚皮涼嗖嗖的,似乎見效了。她在心里一邊祈禱一邊勸告自己,千萬要鎮(zhèn)定啊!吳貴嵐聞到氣味,問徐露露。房間里怎么會有薄荷的氣味呢?徐露露說,那你看看窗外,地里是不是種薄荷了。吳貴嵐當(dāng)真推開窗戶,兜頭一股冷風(fēng)涌進來。她蛻,地里別說薄荷,連棵雜草都沒有!徐露露笑道,沒想到你還真好騙,是我腿上貼了止痛膏,昨天晾衣服時被鐵欄桿碰傷了。
  徐露露愛好上了跳繩,說,跳繩是室內(nèi)活動最佳項目,你也跳吧!吳貴嵐有氣沒力地說,我沒那興頭!徐露露說,你這就不對了,人不管到了什么地步,人生觀一定要積極,身體是革命本錢嘛。吳貴崗沮喪地說,繩我是不跳了,要跳就跳樓!這前后兩次遭軟禁,令吳貴嵐身心疲憊,可謂萬念俱灰。
  不管是貼止痛膏還是往死里跳繩。徐露露的肚子依然開始顯山露水了。最初不甚明顯時,她采用勒緊法護短,拿寬布條死死勒住肚子,連呼吸都不暢了。徐露露找“眼鏡男”,塞給他五百美金,說,我想打胎?!把坨R男”沒過問事由,也沒接美金,說,歐洲法律是不允許墮胎的,沒有醫(yī)院敢干這活兒,上帝保佑吧。
  有天半夜三更,吳貴嵐夢見青面獠牙的鬼,嚇出一身黏汗。她鉆進徐露露的被窩說,嫂子,嚇?biāo)牢伊恕捨凑f完,她手先觸著了徐露露的肚皮,一直心存疑竇的吳貴嵐猛地掀開被子,同時擰亮了床頭燈。披頭散發(fā)的吳貴嵐頓時面目猙獰地嚷道,一個晚上沒看住……沒想到你就犯賤了。
  接下來,吳貴嵐對徐露露展開無休止的吵鬧。徐露露只得作苦笑狀,不說話,不作任何辯解。吳貴嵐說,我后悔沒把刀子帶來,有刀子在,我不剖了你不姓吳!徐露露到底說了一句話,那就一了百了了。
  一天夜間,吳貴嵐一屁股坐在徐露露的肚皮上。睡夢中的徐露露小便都被擠出來了。她喘著粗氣爬起來,看見吳貴嵐噴火的目光。徐露露說,本來我不想說的。自己釀的苦酒自己喝,可你心太歹毒了……我當(dāng)初那樣子……是為了你……做的犧牲……吳貴嵐說,你放屁!黑暗中,徐露露亮出白牙苦澀一笑,說,信不信由你……厲朝然沒袁聞開口是不會放你走的……我只是想通過袁聞放我們走……你是黃花閨女,不一樣的,今后你慢慢會明白的。吳貴嵐冷笑,聽上去陰森森的。她說,收起你這套虛偽的話吧,你以為我是傻瓜?!剛到廣州那天晚上。我就看出你們這對狗男女對上眼了,眼神都發(fā)綠了,只是因為我隨時在場步步盯著,你們才沒那么便當(dāng)勾搭上……你就別又做婊子又立貞節(jié)牌坊了!徐露露有氣無力說道,你怎么罵我都行……反正我的良心是對得起你的……客觀上,保護了你……吳貴嵐揚臉說道,誰要你保護?到底誰要誰保護?!我現(xiàn)在把話講白了,走前我哥是有過交代的,碰上色狼是我保護你而非你保護我,我是自由人。身子是自個兒的,你的身子是誰的?是我哥的!你不能自作主張,和別人鬼混!徐露露瞠目結(jié)舌,差點沒昏厥過去。
  徐露露找“眼鏡男”,提出要與吳貴嵐分開住?!把坨R男”是明白人,從不過問為什么。他說,目前房間緊缺,過兩天再說吧。吳貴嵐根本不讓徐露露有片刻安寧,不是大聲吵鬧,就是撲上去又撕又咬。徐露露幾近崩潰。然而,讓人料想不到的是吳貴嵐卻先于徐露露崩潰了。持久的假情假義違心表演,以及竭盡心血的斗智斗勇,換來的卻是如今這幅慘不忍睹的殘局,這對本已精神沮喪透頂?shù)膮琴F嵐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吳貴嵐變得神經(jīng)質(zhì),時笑時哭,不化妝不洗澡,蓬頭垢面,衣著邋遢,身上什么怪味都有。
  當(dāng)時,徐露露之所以能夠挺住沒被壓跨,原因出在她肚子里的孩子身上。女人的情感世界真是奇妙。她對肚子里的孽種,剛發(fā)現(xiàn)時驚惶失措,驚恐不安,而后是恨之入骨,使盡手段欲置之于死地??墒牵S著胎兒的逐漸成型和蠕動,蘊藏于她身上的天然母性被喚醒了。那是一種透明的、純粹的、微微顫抖的感覺,讓人心房溫暖、酥軟、回味無窮。有一次,面對吳貴嵐的暴力,徐露露情不自禁地架住了她的雙手,用哀求的眼光看著她說,孩子是無辜的。請放過他吧。
  徐露露搬出來獨住后,心思更是全部放在胎兒身上了。她每天都要唱歌給胎兒聽,古今中外。兒童的成人的,反正能記住的歌兒全都輪番唱。那樣的時光異常靜謐,遠(yuǎn)離人世間的煩惱和痛苦。
  心神定下后,徐露露回顧往事。說來奇怪,那個吳貴飛現(xiàn)今在她腦海中,只是個模糊的印記,連大致輪廓都無法回憶起來。有一天,徐露露突然想到一個問題,自己愛吳貴飛嗎?這對她來說本是個不二選擇的問題,此時卻將她給難住了。她現(xiàn)在所能記住的吳貴飛,是由幾種元素組成的:長發(fā)、長甲、長圍巾,以及龍飛鳳舞的書法等。她再次反問自己。這幾樣?xùn)|西就能代表一個活生生的人嗎?自己當(dāng)初對吳貴飛的愛,是不是被感覺牽著鼻子走的愛屋及烏呢?
  
  9
  
  金邊郊外的那個夜晚,徐露露自投羅網(wǎng)。她和袁聞回來后進各自房間就寢。徐露露久久無法入眠。她想,一是吳貴嵐的自殺行為,表明事情已經(jīng)到了火燒眉毛的地步。不管吳貴嵐是在施苦肉計,還是懼怕厲朝然侵害她而以求一死了之,事情都不能再拖延了。二是她從袁聞的話中聽出,他是能夠掌控厲朝然的,也就是說,她理清頭緒找到了解決問題的突破口。
  徐露露進袁聞房間時,袁聞?wù)稍诖采峡磿?。他問,你是不是走錯門了?徐露露直直走過去,沒答話。袁聞動作滑稽地拿手掌在徐露露眼前晃了晃,說,你沒夢游吧?徐露露無聲抽泣。袁聞從床上跳下,緊緊抱住她。他上氣不接下氣說道,強扭的瓜不甜,瓜熟蒂落……為了這一刻我等待多時啊!
  袁聞無疑是女人的天敵,他擺布得徐露露魂銷天國,欲叫無聲欲哭無淚。事后徐露露捫心自問,在自己的潛意識里,是不是早就有這種向往,這種渴望?她無力否認(rèn)這一點。
  袁聞之于徐露露,同樣是愛屋及烏的結(jié)果。她現(xiàn)今能記住的袁聞,僅是一項元素——他的磁性嗓音。
  平日里,徐露露盡量回避吳貴嵐。從她房前經(jīng)過時,徐露露會加快步子。在飯廳吃飯,徐露露必會選離吳貴嵐最遠(yuǎn)的角落。但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有天吳貴嵐走進徐露露房間,徐露露嚇得臉色鐵青,本能地用雙手護住肚子,嘴巴半張半合。那天的吳貴嵐居然洗了澡,頭發(fā)濕漉漉的,有股洗發(fā)液的清香。這讓徐露露稍稍安心一點,她警覺地問,你有什么事嗎?吳貴嵐說,這關(guān)在籠子里的日子能發(fā)生什么事?我只是無聊、孤獨,想找你說說話唄。
  從吳貴嵐說話的表情和內(nèi)容判別,此時的她顯然正常。徐露露說,那你坐吧,托“眼鏡男”買的梨子……還有幾只,要不給你洗上一只?
  吳貴嵐蹺起二郎腿吃梨子,像是又回到以前那副沒心沒肺的模樣。她說,我發(fā)現(xiàn),生活是魔術(shù)師,最大的魔術(shù)師,人算什么噢,充其量是只臭蟲,還全心全意呢,還負(fù)責(zé)到底呢,全是狗屁!徐露露不知吳貴嵐葫蘆里賣什么藥,不敢吱聲。吳貴嵐繼續(xù)說,其實我比你聰明,至少比你敏銳吧……那天在廣州,我就從姓袁的眼中看見了淫蕩的火花……你眼中也有,沒他強烈。從那天開始,我就開始想方設(shè)法阻撓你們……我試過勾引姓袁的,但那家伙可能對成熟女人更感興趣……而姓厲的,卻陰差陽錯,好青澀這口……我從一開始便摸清了他們的底細(xì),姓袁的是頭,姓厲的是跟班。后來有一次,姓厲的對我說起他曾救過姓袁的性命。有鼻子有眼,時間地點人物情節(jié)都有,不像虛構(gòu),這就有籌碼了,我信心大增!我打定主意要拿姓厲的制約姓袁的,我接他的招,裝瘋賣傻,虛情假義,泡得他暈頭轉(zhuǎn)向……我開始受不了,渾身起雞皮疙瘩,難受得要吐。我買那把刀……就是在這種惡劣心情下買那把刀子的,那時真想一刀宰了他……后來慢慢發(fā)覺。姓厲的看似老油條,卻特不經(jīng)事兒,是堆豆腐渣……我一直認(rèn)定是姓厲的在作梗,只是到了最后幾天,姓厲的才對我說了實情,他說喜歡我,不會害我。堅持不讓我們走的人,原來是你的那位袁先生!這時的我徹底絕望了……割腕的第二天。厲朝然來醫(yī)院接我出院,他說姓袁的同意我們走了,我當(dāng)時讓勝利沖昏頭腦,以為姓袁的害怕出事……沒想到這是生活在愚弄我……
  對于吳貴嵐的話。徐露露拿它當(dāng)故事聽,將信將疑。
  吳貴嵐的情緒趨于平穩(wěn)。有天在飯廳,她對徐露露說,人算不如天算,我認(rèn)了。
  骨瘦如柴的男孩被剁下第三個手指后,他舅舅終于花巨資將他們十七人一次性贖出。這時已經(jīng)到了春天。徐露露大腹便便,步履維艱,吳貴嵐挽著她的胳膊。她們一路上都在商量該如何面對吳貴飛這個棘手問題,但沒有結(jié)果。
  前往意大利的只有她們兩位。她們在布加勒斯特城里呆了三天。一個瘦高個兒的中國留學(xué)生來領(lǐng)她們上街,說給那邊打個電話吧,順便溜達(dá)溜達(dá)瞧瞧景。三人在市中心一帶走了一圈,留學(xué)生說,廣場邊那幢高樓是日本人蓋的,是全羅馬尼亞唯一的五星酒店!留學(xué)生在日本留過學(xué),凡和日本沾邊的東西都會讓他沒來由地自豪上一番。
  留學(xué)生領(lǐng)她們?nèi)ス秒娫捦ぁK齻冊陔娫捦で巴O?,相互看了一眼。徐露露說,你打吧。吳貴嵐問,怎么說?徐露露苦笑道,你看著辦吧。吳貴嵐拉開電話亭的玻璃門。
  布加勒斯特沒有直達(dá)羅馬的列車。他們走的路線需要換好幾趟車,穿過好幾個國家的國境線。留學(xué)生說,坐火車邊檢不嚴(yán),不會個頂個兒查人,你們只管睡覺就行了。上車后,列車員收走他們的護照。這次用的是日本護照。留學(xué)生的護照是真家伙,她們護照上的名字是日本名字,照片是日本人的面孔,眼睛瞇成一條縫。這些護照是偷渡團伙從廣場上的阿拉伯小偷那兒收購來的。日本觀光客滿世界跑,忙于拍TV、購物,丟失護照的事時有發(fā)生。
  留學(xué)生對她們說,本來就你們兩人,又那么遠(yuǎn)的路途,是不會馬上付諸行動的,不劃算嘛。上面考慮到我正好去羅馬有事,才同意馬上成行的。徐露露百無聊賴,問,去羅馬辦什么事情啊?留學(xué)生說,老本行,收購護照,那邊景點多,日本人喜歡扎堆。徐露露又問,為什么要你去呢?留學(xué)生說,假護照太多了,魚目混珠,我在日本待過多年,蒙不了我。吳貴嵐突然插嘴說,我對我哥說了……留學(xué)生問她,對你哥說什么了?這時,火車穿過隧道,掩蓋了所有的聲音。
  這趟行程,事先作過周密安排。他們所搭乘的列車,每次過國境線時,幾乎都在凌晨時分。那時車廂里異常安靜,大家都迷迷瞪瞪的,對邊防檢查人員的提問答非所問。徐露露和吳貴嵐睡上鋪,留學(xué)生睡中鋪。邊檢人員登上車廂時,睡中鋪的留學(xué)生往往先醒過來,他用日語叫醒她們。事先她們跟留學(xué)生鸚鵡學(xué)舌,學(xué)了一鱗半爪的日語,此時派上了用場。邊檢人員臉呈微笑,他們歡迎有錢的主兒來他們國家消費。
  最后一趟國際列車停于意大利佛羅倫薩。他們在佛羅倫薩車站換乘意大利國內(nèi)列車,需等三個小時。留學(xué)生領(lǐng)她們上麥當(dāng)勞吃飯。徐露露沒一點食欲,臉色蒼白。留學(xué)生安慰她道,用不了多長時間就到羅馬了,羅馬中餐館多,讓你老公先帶你吃飯。徐露露說,等一下你帶我去買點東西吧。留學(xué)生說,我很愿意為你效勞。
  坐上意大利國內(nèi)列車,不用再提心吊膽了,留學(xué)生和吳貴嵐很快入睡。徐露露小睡了一會兒,頭痛欲裂,四肢抽搐。她想自己肯定是病了。徐露露靠在車椅上,睜開的眼睛一如死魚眼睛,空洞無光。車輪聲“轟隆隆”作響,火車向著羅馬奔馳而去,距離越來越近。徐露露將臉轉(zhuǎn)向車窗外。早春的野外,春寒料峭,江水是凝重的,天空一派灰蒙蒙。
  
  10
  
  時間過去了好幾年,徐露露的旅歐生涯安定下來。她和封育林開的工場位于意大利東北部的烏迪內(nèi)郊外。烏迪內(nèi)一帶有許多生產(chǎn)椅子的工廠和營銷公司,號稱“椅子之都”,在國際上小有名氣。他們的工場是替一家跨國公司加工椅子的,共計有一位意大利人,四位孟加拉人和十多位中國大陸同胞。工場開張后,兩年的利潤還清了債務(wù)。第三年,他們在烏迪內(nèi)城區(qū)買下一套二手房,生下一個女兒。
  徐露露頭胎生下的是兒子,他長得眉清目秀,不愛說話。
  當(dāng)年在縣城酒吧,封育林不飲酒,大多數(shù)時候,他的桌前總放著一杯檸檬茶。那時,檸檬尚屬稀罕物,據(jù)說是從海南空運來的。一只黃澄澄光澤鮮艷的檸檬,女孩將它放于閨房里,嗅著特有的清香,心里甜滋滋的。女孩鄭重其事地交代她母親或者奶奶:這水果不能削皮吃,是切成薄片泡茶用的。徐露露就曾經(jīng)做過這事。封育林其貌不揚,徐露露對他沒什么印象,只是模模糊糊一個影子。但是,她記住了他桌前的那杯檸檬茶。玻璃杯晶瑩透明,里面浮映著一兩片檸檬,無以挑剔的潔凈、美麗,稍帶一絲傷感。緣于此,封育林出國后,徐露露和他保持著通信往來。
  徐露露勸阻不了自己,還是去了羅馬一次,是和封育林帶孩子一塊兒去的。在梵蒂岡大教堂前。徐露露想起吳貴飛當(dāng)年說過的話,恍如隔世。他們在羅馬有意避開老家熟人,也沒打聽吳氏兄妹的情況。
  有天早上從房間出來,封育林說,牛車水餐館經(jīng)營豆腐生意了。穿過走廊時,徐露露踩死了一只螞蟻。走廊的外側(cè)拱出個露天小陽臺,圍欄上擺了兩盆中國小蔥。陽臺底下是城區(qū)最大的馬路,叫車站大道。很顯然,那只螞蟻是從露天陽臺爬進來的。徐露露抬腕看表,說道,要不等一下車子拐到牛車水餐館買幾塊豆腐,好長時間沒吃豆腐了。
  又過了一些年,他們家經(jīng)濟步入小康。那年的夏天,徐露露說,我們學(xué)學(xué)番人的生活方式吧!于是一家子傾巢出動,驅(qū)車去附近靠斯洛文尼亞的港口城市,從那兒搭乘游輪前往希臘。在雅典郊外愛琴海沙灘,孩子們曬成泥鰍似的,大人到底是中國土生土長的人,經(jīng)不住暴曬,見好就收,躲進太陽傘下。遠(yuǎn)處海面上,海鷗飛翔,還有眾多叫不上名兒的水鳥,在藍(lán)天碧水的映襯下,亮著一點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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