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參與調查假事件。而這是一件真實盜竊案。發案地點在斯蒂夫老家波士頓的伊莎貝拉博物館。是美國最大私人博物館之一。
在寫我是如何參與之前,先說說這座博物館,不然,你如何相信我的故事?
伊莎貝拉(Isabella Gardner 1840-1924),美國重工業時代大富婆,父親是富有煤炭商,丈夫是巨富貨運商和船商。唯一的兒子死了,伊莎貝拉患上深度憂郁癥,躺在床上一年不起,丈夫讓人將她連床帶人抬上船,兩人周游天下。伊莎貝拉成了藝術品收藏家。丈夫去世后,她在波士頓郊外建起一座威尼斯式的高層住宅。住宅四面陡直的高墻支撐巨大玻璃頂,籠罩著一座室內花園。伊莎貝拉和她價值連城的藝術品一起住在里面,并向公眾開放參觀。富婆伊莎貝拉服飾領潮,特立獨行,跟年輕藝術家情人的流言漫天飛,牽著動物園獅子在街頭溜達。她是紅襪子棒球隊和城市交響樂團的“鋼粉絲”,灌著啤酒吼著看球,她遲到入座了交響樂隊才演奏。從年輕到年老,伊莎貝拉一個人的動靜喂足了波士頓幾份報紙。1924年去世時她留下一份死徒鐐銬式的遺囑:任何人不許動伊莎貝拉博物館的布置,否則整個博物館交哈佛大學在巴黎拍賣。
可惜這份遺囑我無法偽造篡改,這讓執行者對博物館舉措艱難,經費緊張,沒上保險。于是下面的真實發生了:
1990年3月17日午夜時分,一位年輕學生兼職警衛坐在博物館的小值班室里,看著眼前的監視屏,聽著打落在玻璃頂棚的雨聲。中間的花園擺滿水仙花,水仙的幽香和雨聲混合著,在黑洞洞的博物館里散發著催眠的氣息。
半夜一點剛過,博物館門鈴響了。兩個穿警服的人站在門口。通過通話器,這兩個人告訴警衛,他們被派來調查這里發生的騷動。警衛開了鎖,讓兩人進來。一道安全臺隔開著兩人和警衛,這時警衛還能夠著報警器。“你看著挺眼熟啊,”穿警服的說,“我們有對你的授權調查,把你的身份證拿出來。”年輕警衛傳呼和他一起執夜班的伙伴,那位警衛正在博物館里什么地方巡視。然后,守在門里邊的警衛從安全臺走了出來,這一走出來,便失去了接觸警報器的機會,也就失去了讓外面知道博物館出事的唯一聯系途徑。巡回警衛趕來了。倆警衛先后被倆假警察制伏。一對假警察把一對警衛塞進地下室,捆在下水道管子上,拿膠帶貼住警衛嘴巴,僅留下鼻孔呼吸。
兩個假警察爬上來,動手解除內部監控系統,扯掉監視鏡頭連接線,毀掉錄像磁帶。兩人還試圖解除警報系統和傳感器的連接,但是只扯斷了傳感器接到打印機的連線。這套傳感器憑著肉眼不可見的紅外線網絡監控各房間和走廊,繼續輸送數據到博物館的電腦主機,于是,我們能夠得知盜賊在博物館走動的路徑,推測這件美國歷史上最大盜竊案的動作(我不在此描述,回頭你到小說里看吧)。直到早上七點技工來博物館干活才發現。兩個賊干了兩小時,盜走十三件藝術品。當時價值二億美金,隨著時間和市場變化,現在價值三億美金。
FBI(美國聯邦調查局)一直在追尋,全天下追尋,博物館開出舉報的獎金,從三百萬美金漲到五百萬。這個數字你可在博物館網址上看到。
這一切跟我怎么連上呢?斯蒂夫是波士頓人,有回我倆去那兒拜訪他父母,順便又看伊莎貝拉博物館。在館內咖啡桌邊,繼續琢磨這些年的各種線索,突然地,斯蒂夫蹦出一個構想。
要知道,在我們動手之前,除了美國FBI,還有英國MI6(英國秘密情報局)、Interpol(國際刑警)卷入。包括一位美國前海軍陸戰隊出身的私家偵探,患皮膚癌,臉上貼滿膠布,一直為這件大案偵破到死。我不敢拿死者亂編,這人如何偵破并跟以上各家的協作有一部紀錄片為證。所有線索陷入渺茫。想敲詐舉報費的也有幾位,都不是菜鳥。但是到最后一分鐘誰都拿不出失竊名畫的真線索,讓偵破高手們徒勞抓狂。
我看著咖啡桌對面的斯蒂夫,判斷他的構想,驚人,大膽,好一把發光的鑰匙,能穿透一連串的迷宮!
——我的判斷——我是誰?這份老牌文學雜志讀者你以為我是全知?
說我的偵探水平之前稍微介紹一下自己。我造過偵探小說,在小說里偽造了一枚郵票,我的偽造票來自我老家山東早年一樁火車大劫案,劫持人票造出一枚真郵票,我的偽造票得戰勝真票讓我的讀者相信。代替經典大偵探波洛,我讓一群三教九流嫌疑犯們一起來破案,拆了偵探女皇克里斯蒂的模式。我這部偵探小說(1986年)據說是我背叛嚴肅文學的墮落標志,不過很多讀者說不動地方一氣讀完,法文版在巴黎郊外夏洛特大教堂圖書館至今是中國文學借閱頭牌,小說翻譯家住那兒,借閱排行榜立在圖書館進門處。我偽造得夠遠啊。
好,前偵探我+刑事律師斯蒂夫立刻動手。我們方式古典,就是說,讀和看。傳記,歷史,報紙。網絡,電影,豐富資料是編故事的硬件。我們研究作案嫌疑犯的新動向。各國偵查機構眼中的一位大嫌疑犯,是斯蒂夫老鄉,是FBI全球通緝的十大逃犯之一。在偵探小說里我們讓他把失竊名畫自己送上門。整個布局價值超過失竊藝術品的三億。天下各方能人都卷入。
我動手寫大綱。布局偵探小說比棋手看三步同下九盤更復雜。從前寫偵探沒有大綱,憑心氣玩局。這回寫大綱,是為斯蒂夫寫著有地圖。準確地說,咖啡桌邊,斯蒂夫的瞬間構想是一個動作。在我看來,是一個很有想像力的了不起的動作(中國懸疑小說家可能覺著超級扯淡)。和過去一樣,我先想結尾,有了結尾,組織復線動作。斯蒂夫寫英文第一稿。
斯蒂夫曾是短文高手,倚馬可待,上大學時他走進校刊求編輯職,主編問他能寫什么方面,他反問主編想要什么。主編瞟電視,正播拳擊,說那寫個拳擊評論?斯蒂夫站在那兒五分鐘寫出來。一定挺生動的,因為他當上編輯,等主編退休——畢業的時候,斯蒂夫當了校刊主編。念法學院的斯蒂夫仍夢想當記者呢,把社會新聞寫出音樂感。律師斯蒂夫寫得更多更快了。寫法律文件。無數。句子嚴謹。結構嚴謹,如果文字不能一下下全打在要害上,在案件的滔天洪水中怎么擊中法官高度疲勞的眼球?有時,我用贊美的口吻說,好律師都是上好小說家,能夠無中生有,憑借某些素材的可能性,生生做成一個完整案件并且得勝,贏得特別讀者(哈佛法學院教授有我這類說法)。更多的時候我嘆息,默默地:可惜這么多的字,可惜這么多的構想,在繁復的法律程序中生發著并且淹沒著。天下大概只有我,用法律廢文背面勾著畫稿。
律師斯蒂夫心里有榜樣或說是死對頭——格里沙姆(John Grisham)律師出身,在法庭等案子時寫小說,寫成暢銷書作家。斯蒂夫看不上他的文筆,說文筆三流。律師之間在乎文筆,超過小說家的計較。
斯蒂寫了一章,印了,我一讀,好慘。我是中國血,就是說,我不會委婉說:甜心,寫得真不錯啊,期待你寫得更好。我說:“不行!研究大綱!”斯蒂夫重新寫來,我再讀,說:“不成!”斯蒂夫啊,就算你曾有文采,你能把法律文件寫得打動法官打敗對手律師,你被法律文筆磨光了,成為法律系統中堅分子,但寫小說不是這樣的。
我只是簡潔地說:“斯蒂夫你別寫了,你不能當小說家。”
要是我,我可能因此收筆了;斯蒂夫居然回答:“我就寫。”
斯蒂夫是被他的老師夸過寫作的。老師是發現天才詩人普拉斯(Sylvia Plath)的中學教書匠。斯蒂夫牢記老師課堂一句話:藝術作品,要給人在現實無以得到的幻覺,讀者相信自己屬于作品的世界。詩人師姐,孤僻尋藝,年輕輕自殺了;后來者有個固執斯蒂夫。他從八十章中間一章寫,偵探流落波士頓,走到已被拆掉的伊莎貝拉舊居前,那所房子的街號在兩邊號碼之間隱藏。文字神秘,憤懣,哀婉,懷舊。“嗯,斯蒂夫,注意,這不過等于做電影的一段空景,注意寫動作!”
斯蒂夫滔滔辯論法庭,斯蒂夫嘩啦啦默寫。晚寫,早也寫,穿著睡袍,坐在小書房電腦前寫,開著重金屬搖滾寫,寫不順的時候重金屬開得越發震天。在法院等案子時候寫。有的法官為表示自己最牛逼最重要,不許律師帶電腦進法庭處理不屬于本法官的案子,斯蒂夫就在黑莓手機上寫小說,寫了發到谷歌信箱,回辦公室下載。如此寫了兩年,寫到最后幾章了,干脆跟法院告假。上庭律師一般是出遠門休假旅行時要跟法院一一告假,他是躲在家里寫小說。
寫吧。寫吧。故事大綱在,寫一章章細部,回頭修連接。只要斯蒂夫你感覺寫得快活,哪怕是痛苦的快活。以我的體會,這是忙碌于專業生存的我們內心更真實的生存方式。需要掙錢為基本吃喝,需要交完籠罩頭頂的房屋貸款,需要養活助理們及他們的孩子們,斯蒂夫需要為法律系統的官僚程序掙扎著支持他信仰的至高法制理念。但是,一切生存包括理念,不能代替生存循環下面的夢幻。哪怕寫偵探小說,哦,在偉大嚴肅的小說家看來,是多扯淡啊。
我為什么投入這部美國博物館偵探小說?
編故事無疑是一種智力挑戰,編不順,超郁悶,放棄,活活是四維空間的自我滑鐵盧。在我的實際打算里,還有著當我自己寫不出來的時候,有可翻譯的。會有那么多英文字眼兒得考慮如何作中文轉換,也是寫詩的某種變幻?有時候,我很嫉妒翻譯家,能在已然劃定的地方起筆,而不是空茫的“第一度創作”,翻譯不是原創。寫小說的人,寫得再笨蛋,你得從空茫開始。翻譯者,半昏迷著被動著,填著字謎格,字互相碰撞著,內心因此啟動更多游戲空間。我是這么體會的。因為我譯過一本書,也是斯蒂夫寫的。中國生意人應當懂得的美國法律的書。這本書救了不少小生意人。我讓他寫的時候也有著自私的目的。我自己希望了解更多美國文化和法律,有什么比讓身邊律師把經手案例生動地寫出來,把文化誤解因此解釋出來更方便的嗎?不是等于我上法學院嗎?斯蒂夫把那本非小說法律書寫得很生動,而我“翻譯”的時候,看到太嚴肅的地方,請他順手寫幾句故事,或者,干脆我替他寫了,直接寫在中文翻譯稿里,那書到最后沒有完整英文原文。“翻譯”著,我偵探著自己家人斯蒂夫。
幕后投入博物館偵探小說,我也是為加深對失竊畫中的維米爾作品的認知。維米爾(Johannes Vermeer 1632-1675),荷蘭畫家,作品大多是風俗題材,市民的平常生活,尤其善于表現室內光線和空間感。二十年前從伊莎貝拉博物館偷走的十三件作品里,有維米爾的《音樂會》,這是他存世三十六件作品中的一件,而他是位慢工細活手藝人。在被遺忘了長達兩個世紀之后,維米爾重新被認識,成為大賣點。繪畫界琢磨他是不是用帶透鏡的機械裝置(暗箱)作為取景的手段,并且把遠處的景象投影到畫布上。不是他撲捉到復雜細膩的光效,而是利用取景器捉到光效,立刻在畫布上勾出來。爭論焦點在:維米爾其實非原創畫家,而是偽造模擬現實的畫匠。他是原創大師還是偽造高手,都架不住他的畫價值高攀,伊莎貝拉博物館三億美元失竊清單里,單一件維米爾的《音樂會》價值二億美元。盜竊者是超業余還是極專業?盜賊扔下倫勃朗自畫像,拿走了維米爾,應該是深知它的市場價值。這幅畫是國際刑警專家的破案要點。謠傳說,維米爾的《音樂會》正在哪里當著國際武器非法交易抵押品!國際刑警新動向,油畫鑒定家的討論,讓我在臨摹維米爾時(三十六件我臨了四件)更多地浮想聯翩:斯蒂夫手下偵探小說怎么走更妙……
我很難知道,斯蒂夫寫小說有多少是為我寫。他是不是怕我失落在創作之間感覺孤單?寫了我譯著墊補空蕩感?因為,他突然說到:“你,干藝術的人,不同于常人,你們更像是海明威描述的‘戰士’,在漫長的枯寂和前線的恐懼之中交替生命感受。”而私下寫著偵探小說的斯蒂夫,并不認為自己是藝術人,斯蒂夫看寫作,看小說,看電影,全是“純娛樂”,跟我被灌輸過的意識形態重任全然無關。可能這也是他(他們)的構想“狂”得起來的原因?
斯蒂夫把自己寫在故事里,是一個急需救贖的狡猾壞律師。我把自己也加在小說大綱里,分裂為兩個半人,一個是東方臉半吊子藝術商,一個是偽造名畫的吸毒美國畫家。
寫作要寫得心跳才對頭,簡約派小說家卡佛如是說。編偵探大綱時候我也心跳的。最讓我心跳的人物是斯蒂夫的媽媽,我的婆婆。她是我分裂的那位“半個”。
斯蒂夫媽媽,對風云激蕩的美國20世紀60年代毫無感覺,一心養孩子,家里布置得像博物館,小斯蒂夫從不敢在客廳里玩。等四個孩子都念大學走了,她上了四禮拜學習班,拿到房地產證,比股票商、律師、商務兒女掙得都多!斯蒂夫新奇地看媽媽,這個曾躲在爸的老鷹翅膀下的小女人,目光越來越銳利,爸倒是越老越溫和,全聽媽媽的指揮。斯蒂夫媽媽八十歲了,穿著平底鞋。走遍波士頓城,賣最高端房。什么時候斯蒂夫驚訝地發現,她已然是波士頓房地產界一位傳奇!她是小說的中心人物。寫大綱時我突然為她而心跳,為年老的固執,老年的孤寂,為一顆少女心。斯蒂夫覺著勞倫·白考爾(Lauren Bacall)最適合演他媽媽了,那位八十四歲老明星年輕時是大美人,看斯蒂夫媽媽年輕時候的照片,還真有點像她。小說作者都夢想賣電影版權,斯蒂夫你才寫完第一稿,想得夠妙夠遠啊!我用幻覺目光打量真實的斯蒂夫媽媽,掂量她能否對付小說中殺人不眨眼的天下頭號通緝犯,在真實里,她連犯罪小說都不看,一輩子只讀浪漫小說,看溫馨電影,黑白老片。不過,她確有超級嗅覺,聞得準大錢味在哪兒,鍥而不舍。但是,居然,她跟兒子斯蒂夫說:“職業不是一個人的全部生活,那只是職業而已。”這句話讓我莫名地動心。
我們在偵查斯蒂夫媽媽衣服的牌子,做工,偷偷查看她的衣柜,以豐滿小說細節。突然聽到斯蒂夫媽媽又一次問:“你們覺得失竊的畫究竟在哪兒?”
“咱們告訴她?”我有點忍不住了。
斯蒂夫微微搖頭。于是我們雙雙閉嘴,再次一起到博物館來偵查。
比那位偵查到死的皮膚癌偵探強多了,我這個偵探只是腰椎不大好,走不了太多的路,眼看著波士頓地鐵站,走著有點遙遠。于是,和斯蒂夫跳入出租,直到博物館門口。
伊莎貝拉博物館在波士頓藝術博物館的對面。那座天下聞名的藝術博物館剛剛完成擴建,為目睹新館的人排著長隊。傳說,當年波士頓的精英望族瞧不上暴發戶伊莎貝拉,不讓她的藏品進他們的博物館,被孤立的伊莎貝拉就自建一博物館,還就建在你們對面!雖然沒有任何正史是這么記載的。
每一次來伊莎貝拉博物館偵查,我都會有新發現。走幾步,腿疼,我站下來觀察參觀者。一隊時尚衣裝的年輕人很惹眼,判斷是藝術系學生,給他們講解的是上年紀的婦女。我竊喜地注意到,觀眾多是上年紀的人,給上年紀的觀眾做講解的,統統都是上年紀的女人。
大媽們能說出什么高見嗎?悄悄站在一組衣服華貴的觀眾后面聽,聽不懂,完全聽不懂,非德語,非法語,像西班牙語,或者是意大利語,這是外國觀眾,都上歲數,用那個外語講的大媽,衣裝樸實,美國人嘛。慢慢地挪著腿,我走到另一組老人后面聽……有見解啊!但我的心也不真在聽講,我都是在觀察斯蒂夫的潛在讀者,考量我們的原始設計和目標。
這本書的讀者是誰?如今誰讀書?誰讀紙媒書誰瀆電子書?在美國的機場,度假海灘,地鐵車廂,醫生診所等候廳,甚至健身房走步機,到處都是讀書人。就算是平裝本,戰爭,愛情,自傳,人們讀書。這種平凡景象中國沒有。美國老年人還讀小說,歷盡滄桑的人,仍然看虛構玩意,在我老辣中國眼中總覺著夠奇幻的。很多老人,比如斯蒂夫的父母,從來不等廉價平裝本,看第一波精裝本,看過那書也就送廢品回收了。讀書,小說的或非小說的,是“嬰兒潮”的斯蒂夫和他的父母那代(“沉默代”——忙于掙錢的中產)打發生命的方式之一。而這種方式,中國相應“嬰兒潮”的50年代生人是有習慣的,但最好是二手減價?可對換為“嬰兒潮”后期的中國60年代生的,生在除了“紅寶書”沒有書的環境里,讀書,基本不屬于他們的生存習性?“70后”讀點書吧?“80后”“90后”被新娛樂方式占領,更視覺化,但基本不是讀書主兒,好像美國同代人,中國讀書是為學習考試,恨讀書是叛逆,除非到需要用讀書折磨并平衡精神分裂的時候?或者,他們還是被窩里的默讀者,角落里自我安撫的少年,就像在遙遠角落中默想著的我。中國“80后”“90后”想讀美國藝術博物館的盜竊,懸疑,財寶……我狂想,我保守。高度保守,眼前的“嬰兒潮”以上的參觀者是最后讀書人,也是最后的電影院觀眾……
腰腿讓我自愧不如眼前的老人們,我又得坐下來。在室內花園邊上坐下,我看著花園中的熱帶棕櫚,小路,花卉,和花園中央用碎石拼起的神話美杜莎的頭像。我抬起頭看玻璃的大頂。陽光,透過玻璃,帶著黑色鋼架的線條,斜投到高大內壁上。陽光打亮最高一層的落地窗,那里的窗,一扇,一扇,被絲絨窗簾遮蔽,那里曾是伊莎貝拉的住處。在哪一個窗簾后面,她在詭秘地微笑寫著。
波士頓名流接到邀請。流言在飄舞雪花中播散。沒有接到邀請的人緊張地注視著大街,看有沒有信使奔來。邀請寫著:1月1日晚上9點。正點。
一百零七年前,1903年1月1日夜晚,波士頓街上,馬車鈴鐺從各處搖向這里。點著煤氣燈的馬車在正門口紛紛停下了,裘皮綢緞的客人上了臺階,走人花園,坐在窄椅里。
伊莎貝拉出現了。黑色衣裙拖地,脖子上掛著一長串閨蜜嚼舌的珍珠項鏈,頭上閃著一對大鉆石,人們夢寐瞻仰的十二克拉的拉賈,二十五克拉的印度之光。客人向她致敬。她坐下來,客人也坐下來。伊莎貝拉獨坐一處,她向波士頓交響樂隊五十名樂手微微點頭,樂隊奏起音樂。
傾聽百年前的旋律,東方我潛伏在西方觀眾里冥想。所有生命的各自冥想,創造,觀望,都是最美的內在生存時刻吧,但我,潛伏另類警覺:我的偵探游戲,我的翻譯,我的二等模仿畫作以及寫作,什么是我的原創生命?我還有嗎?或者從來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