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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禮物

2011-12-29 00:00:00張小意
上海文學 2011年1期


  “你問我恨不恨你,我想了兩天,覺得我從來沒有恨過你。我只是從來不曾相信你愛我。”她沒有意識到自己開了口,聽到這句話,不由得一怔。可是,分明是自己的聲音。
  這句話脫口而出的時候,她在照鏡子。走廊上光線不好,鏡子上像永遠蒙著一層擦不干凈的灰似的,臉上的雀斑和鏡子上的灰塵混在一起,人便頹然老去了。鏡子里的人,眼眶浮腫,頭發蓬松,真的老了,怎么看都覺得老了,不一樣了。她不解地看看自己茫然的臉,想,幸虧屋里沒有別人。想法一旦成了語言,就已經變成假的了。
  
  林子,十八歲,很有錢。對于這個人,她只知道這么多。
  俱樂部說林子報名和她一起去意大利。一聽“十八歲”,她第一個反應就是,這怎么行!但還是勉強同意見面。畢竟沒有其他人報名。她把行程提交俱樂部的時候,對方就說,只有你這么閑吧,一個月的假期,估計沒人報名。
  雖然她并沒有一個人上路的決心……但是,找個拖累?她就是抱著猶猶豫豫的心思,坐在咖啡館里,選了個靠湖的座位。支起的陽傘絲毫遮擋不住陽光,暴熱的氣流從各個角度斜穿而來。
  她掏出煙。無論如何,先抽一支再說。一支煙抽完了,兩支也抽完了,皮膚被曬得滾燙。服務員替她換了更大的綠色陽傘。想喝什么?冰凍烏龍,再來份綠茶蛋糕。
  小男孩還是沒有出現,小男孩就是不靠譜,而她倒也沒多留意,腦子里反反復復地便是那一句已經不再真實的話。已經不需要答案了吧,事情過去了兩天,已無關緊要,再重新提起,雖然算是情理之中,但也可能是意料之外。
  一個瘦瘦的年輕男孩走到她面前,用詢問的眼神瞅著她。
  她也上下打量他。皮膚白凈,目光挑釁,T恤,牛仔褲,中等個頭,一只耳朵上戴了枚碩大的金耳環,另一只耳朵上塞著耳機,耳機線的另一頭消失在褲子口袋里。劉海擋住了半邊眼睛——大約不論什么時代的年輕男孩,都覺得頭發擋住眼睛就是帥。
  他大大咧咧地看了看她對面的座位,“白莉婭?太陽會曬黑的,我們進屋坐吧。”
  “皮膚黑挺健康,就坐這里。”在室外抽煙比較舒服。再說了,憑什么聽一個幼齒的指揮?
  “好吧。”林子吹了聲口哨,馴服地坐下來,翻了翻酒單,“我沒涂防曬霜……來點酒?”
  她深深嘆氣,“下午兩點,時間不太合適吧?”
  “有什么不行?”他慷慨地招手叫服務員,“你喜歡什么酒?”
  “我不喝。你自己照顧自己。”她想讓自己語調不這么生硬,但似乎還是有些生硬。
  林子得意洋洋地看看她,仿佛取得了第一回合的勝利,“那我還是喝可樂吧。”
  他的表情把她噎住了,服務員走了好一會兒,她才又想起正題,“俱樂部把行程表給你了?”
  “給了,我沒看,我隨便。”他一攤手,無所謂的樣子,“你不喜歡喝酒,到意大利怎么泡吧?”
  “呃……隨便是什么意思?你怎么個隨便法?”
  “我不懂唉,你幫我安排的都行。”
  她無語,喝茶。
  “要準備東西嗎?咱們馬上就去買吧。”林子熱情洋溢,“聽說要不少裝備,都有什么啊?”
  “包、水杯、手電、抓絨衣服之類吧。”她郁郁寡歡地回答。她想去意大利,是想去一個遙遠的地方,安靜地度過喧囂的三十歲生日。難道這個漸漸老去的歷史性的日子,就要捐獻給一份免費給別人當媽的差事兒?
  “我要過十九歲生日,所以打算出去玩一趟。”林子解釋說。
  她裝腔作勢地點頭微笑,“簽證準備了嗎?”
  “準備簽證都要什么呀?”
  “經濟擔保。”簡短的回答常常不過是徒勞的抗拒,其實她最希望自己站起來,走,頭也不回,就這么步行到意大利!
  “什么叫經濟擔保?給使館一筆錢?要多少?”
  她想把煙頭直接按在桌子上。不是,是他放在桌子上的手上。但是,她裝模作樣拿起綠茶蛋糕,有禮貌地回答:“就是證明你在國內有錢,所以肯定會回國,不會賴在意大利的擔保。”
  “還真奇怪,我不回國呆在意大利干什么?”
  “……唉,小朋友,你去還是不去?別說沒用的話,明白?”
  “……呃,那我怎么證明?”
  “你讓父母證明就可以,你爸爸媽媽同意吧?”
  “父母證明?算了吧,我在大使館押五十萬還不行嗎?”
  她手指壓在太陽穴上,使勁摁了兩下,一時間想不出說什么好。
  他眼巴巴地看著她,換了種語氣,仿佛嚴肅了一點,“是這樣的,我爸爸很少回家,我們不說話,我媽媽肯定同意,但她沒錢……我押五十萬可以吧?”
  天吶!她定睛看著他。
  “你倒是說話呀?”林子一臉無辜地催促她。
  “給我五十萬,我給你做假擔保。”她說。
  “真的?”他眼睛一亮,隨即又暗了下來,聲音低了半度,“真的?”
  “你回家和你媽商量一下再說吧。”她開始收拾包。
  他“嘩”地站了起來,“你不會不帶我去吧?我出錢,你的錢我也全出了,行不行?”
  剛才那個傲慢的,想用錢解決一切問題的暴發戶消失了。現在的他,急不可耐想成年的表情已然消失,活脫脫一個從來不會解決問題的少年人,急切、慌張。
  這世界最難對付的,不是暴力,而是軟弱。她頓時覺得自己面前是一個可怕的慈善陷阱。“你把行程完整地看一遍,給我打電話吧。”她摸出名片遞給他,“我先走了。”
  她離開時的模樣仿佛有人在后頭追趕似的……等等,不該給他名片,但是,怎么辦?對,她應該問他要電話,從此把他的號碼列進黑名單。
  她又停下腳步。
  “我們一起走吧,我有車,送你……”他果然追了上來,“哎,原來你是西蒙公司的。我家和你們公司有協議價,你們公司幾乎天天有人在我家吃飯。”
  “你的電話留給我吧。”她摸出手機。
  “成!”他手忙腳亂地看著名片撥電話,“我家的海鮮酒樓就在你們公司旁邊,你也經常在我家吃飯吧?”
  來電顯示號碼后,她把電話塞進包里,“好,再聯系吧。”
  “你去哪里,我有車……”
  她加快腳步,裝作什么都沒聽見。
  
  上班成了負累,如果前男友,哦,不,對他來說應該是情人,總之,共用一套辦公室。最倒霉的,他還是她老板。她每天的工作,相當于幫男朋友看門。
  她悄悄進了辦公室,里間的門是掩上的。她放下皮包,掛好外套,開了電腦,拿起茶杯——里間的門靜悄悄地開了。
  即使這么靜,她還是感覺到了,猶豫了一下,回頭。
  他站在門口,“麻煩你進來一下。”
  是的,不需要理由。老板叫你進去,你總不能說,不,我不想見你。
  她坐到他面前,兩人之間隔著巨大的辦公桌。他在轉椅上晃動,若有所思地看著攤在桌子上的文件。幾秒鐘后,他抬起頭,下了決心似的問:“好嗎?”
  “好。”
  “那就好。”他又低下頭看文件,仿佛沒話要說了。
  “你……太太好嗎?”
  他沒抬頭,“嗯”了一聲。
  她在想,有必要說嗎?既然已經不再真實。
  她終于沒有說。實際上,她想說的是,需要我辭職嗎?還是我應該自覺辭職?
  他回答:“今天的會議你不用去了,有九樓的密司張就可以了。”
  她沒說話。
  他把文件推到她面前,“有個機會,到德國公司進修一個月,去嗎?”
  她明白了,是換崗。每個助理換崗前都會進修,有時在上海,有時在德國。他算是給她爭取了一個大家都更想去的地方,不能說不是好意。
  未來并不突然不可測了。僅此,而已。她拿起文件,手似乎有點哆嗦。她覺得自己能理解,可是禁不住有些眩暈。她豎起耳朵,想聽到外間的電話鈴。
  其實電話沒響。
  他說:“你考慮一天,明天告訴我。”
  她說“謝謝”,走到門口時突然有個念頭,想對他鞠躬,然后微笑,永遠告別這間辦公室。不過,沒有。怎么能讓人覺得她分不清楚工作和生活的界限?她告訴自己,克制,冷靜,不要相信沖動。
  
  推開門的時候,電話鈴響了。
  
  “你為什么總是錢錢錢,沒完沒了?你知道不知道你自己除了錢什么也沒有?”她忍不住要發怒,但話音剛落,底氣便已然消失。
  有誰知道她是不是缺錢?這是回答不了的問題。一個辛苦打工的人,面對別人不辛苦就可以揮霍的錢,總是有點怯懦。
  林子顯然惘然了,話也說得結巴起來,“我……是說,我……我出錢沒問題。”
  她不知道來電話的是他,誰能料到他竟然不用自己的手機?她悔恨交加,她應該直接說,“你需要的是保姆,拿你的錢找個保姆陪你到意大利見鬼去吧!”
  “我就在我家酒樓,你來吃飯吧,我們聊聊。我一定聽你的話,你不住酒店我也不住,你喜歡青年旅館我也就喜歡。你千萬一定要帶我去啊!”
  “我要去德國出差,不去意大利了。”沒等對方回答,她便斷然掛了電話。
  未成年人是成年人窮于應付的另一種動物。
  一個小她一輪,整整十二歲的小癟三,竟然沒完沒了地用錢羞辱她……等等,是羞辱嗎?也不是,是利誘,勾引而已。
  難道錢是他解決問題的唯一辦法?哦,也許吧,除此以外,他別無能力。想到這點,她覺得也該有點同情心。
  
  她實習的工廠在離斯圖加特不遠的小鎮上。出發前,她請了年假,把意大利的行程書塞進包里。進修要一個月,再加一個月的年假,一共兩個月的時間,誰知道會變成什么樣。也許公司破產了,也許世界末日了,總之,愛誰誰吧。
  鎖門時,突然有種想看最后一眼的心情。回頭看看,透過百葉窗,是路燈昏濁的黃。天藍的辦公桌,黑漆漆的電腦,墨綠的水杯,鮮紅的仙人掌靜默地倚在潔白的百葉窗邊。
  她走到桌邊,把水杯擱進包里。也許是不祥的預感,也許只是告訴里面的人,如果必須要離開,我也已經準備好了。她不是非常清楚為什么這么做。
  
  她意外地發現,自己靠窗戶的座位已經被一個頭發灰白的老太太占了。老太太的綠風衣如同新長出的樹葉,春意盎然。她問,您坐錯位置了吧?
  她原以為她們會立刻站起來,至少禮貌地給出合理的解釋。
  沒想到,老太太那一頭亂發的女兒轉過臉來,毫無表情望著她,說,我媽身體不好,要坐靠窗戶的位置。老太太也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她們連屁股都沒挪一下,就這么理所當然地坐著不動。
  她頓時被激怒了,請你們讓開!
  她們仍然穩穩坐著,又是一句,謝謝你。
  幾個正在放行李的中年男人看樂了,一臉等看笑話的模樣。難道她要坐自己的座位,也要被扣上迫害老弱病殘的罪名?她氣得發抖。
  洋空姐撥開人群過來,問明情況,俯身對那對母女禮貌地說,拜托,這位小姐不同意和你們換位置。
  母女兩人巍然不動,我們身體不好,我媽身體不好。謝謝你,謝謝你們。
  她站著,她們坐著,看得最清楚的就是這對母女的頭頂,母親已經灰白了,女兒是烏黑的。這種強迫的感覺刺激得她幾乎想尖叫,手蠢蠢欲動,恨不得伸出手拽住她們的頭發,把她們撕下座位來。
  僵持了好一會兒,才有一個皮膚黑黑的華裔空姐過來,用帶廣東口音的中文抱歉地對一個笑嘻嘻看熱鬧的男人說,先生,麻煩你和這位小姐換個位置,好嗎?男人猶猶豫豫,站了起來。洋空姐長舒一口氣。
  被迫換了座位,她心里有塊地方像被火烤,渣滓要從嘴里噴出來似的。她坐在她們前面,背仿佛就貼在她們臉上,后背灼熱,心臟悸動,胸腔堵得難受,幾乎喘不過氣來。她憤憤地想,要是飛機掉下來,我的骨灰會和這個討厭的老太太弄混了的。我不喜歡坐別人的位置,不喜歡別人坐我的位置,不喜歡被人強迫,不喜歡混亂,可是看來沒人在乎我喜歡什么。
  看著屏幕上的斯圖加特,她對自己毫無雀躍的內心很失望。憧憬已久的歐洲啊,憧憬已久的出國旅游啊,最終不過是感情糾紛后的換崗。也許這是個理由,也許不是,反正就算現在去的是天堂,還是一樣索然無味。
  還是盡早去意大利吧。意大利是她自己的,是未來的,是夢想的;德國是公司的,是前男友的,是歷史的,是一切迫不得已結出來的腫瘤。她勸自己說。她自己也不知道該不該信。
  辦入境手續的時候,她就排在那對母女后頭,中間只隔了兩個人。看著這對身穿肥大的風衣的母女又在央求海關關員什么,一臉可憐巴巴的神情,她別扭得幾乎想轉身回飛機上去。為什么總是有人強迫她行善,她長得像施主嗎?
  
  第一次真正踏上了國外的土地,并沒有給她留下深刻的印象。暴雨,外加擁擠的入境手續,晚了足有三小時。她狼狽地鉆進接她的車,接機的是一個叫史密特的中年男人,他手腳麻利地把她的行李擱進后備箱,她連連道歉,對不起,沒想到晚了這么久。
  史密特說,這一期的學員總共有十人,她是唯一來自中國的。她隔壁房間住的是一個伊朗年輕人。他擠了一下眼睛補充說,很帥,未婚。
  不知道為什么,她要這樣發揮自己的幽默感,她說,可惜我已婚,不過沒關系,下回吧。
  好的,下回。一言為定。
  有打火機嗎?
  哦,我這里有一個,你拿去吧。這里抽煙不像中國那么方便,哦,我知道中國,人們都站在嚴禁戒煙的牌子下面吸煙。
  她配合地笑,枯干的嘴巴里終于有了點味道。
  夜色已深,車子在一片黑壓壓的天色中行進,遠處隱約有燈火在閃爍。搖開車窗,清冷的空氣撲進來。這里的空氣仿佛確實新鮮,深深地呼吸幾口,大腦頓時開闊多了。那對討厭的母女漸漸消失在灰白夜色里。
  這種開闊的感覺,一直維系到上床后。她留了衛生間的燈,在淡黃色的燈光下,看著陌生的房間,土黃色的窗簾,胖胖的黑色收音機,銀光閃亮的晾衣架。在陌生的環境里,聽窗外雨聲滴滴答答,說不清的種種奇思怪想漸漸平靜下來,她睡著了。
  
  接到電話的時候,大概已經過了半個月。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叮囑她一定別耽誤了接機,林子今天的班機到斯圖加特。陌生女人說,到意大利還拜托你多多照顧林子,林子年齡小,不懂事,真是不好意思麻煩你。順便問一句,你們西蒙公司缺人嗎?我覺得林子要是能進國際大公司鍛煉一下挺好,你能幫幫忙嗎?
  她的大腦幾近靜止。名片,她的名片!真不該給他!她沉默得太久,女人在那頭疑惑了,問,喂?喂?
  你弄錯了,我和你兒子不熟,也沒什么聯系,他到斯圖加特也不會和我聯系。
  他說他跟你說好了,一起去意大利。女人驚叫,否則我怎么也不會同意他出國玩!
  你兒子應該不是第一次騙你吧?她反問。
  這可怎么辦,這可怎么辦?你幫忙去接他,你一定幫忙去接他,我只有這一個兒子啊!
  要在女人徹底驚惶,甚至瘋狂之前掛斷電話。她想,不能再被別人的軟弱控制,甚至脅迫。她擱下沒有掛斷的電話,放在一邊,繼續整理文件。
  
  她穿了一身車間里的工作服,頭上還頂著安全帽,這種新鮮的打扮讓她興奮得不想脫。午休的時候,她還是這樣打扮,在公司對面的咖啡座吃午餐。她清清楚楚地看見林子推開玻璃門,進來了。她腦袋一低,試圖用安全帽擋住臉。
  林子準確無誤地認出了她,興奮地打招呼,“哎!穿成這樣,差點認不出來了。”
  他還是一只耳朵掛金耳環,另一只耳朵塞聽筒,一邊和她說話,一邊把耳機拽下來,塞進褲子口袋。
  她叫服務員結賬。
  林子大大咧咧坐下來,“奇怪吧!別走,我請你喝酒……唉呀,對了,你不喝酒……”
  “你媽給我打過電話了。你給她回個電話,要不要我幫你訂回程票?”
  他的臉刷地白了,“壞了,壞了!我媽給你打電話?糟糕!她怎么知道你的號碼?你這里的號碼連我都不知道呀!”
  她無話可說,只能翻白眼。
  “沒關系!我給她回電話。你什么時候去意大利?”
  她氣得咬牙,忍住不看他,免得把熱咖啡潑到他臉上。
  “哎,我說,你看見那個什么威廉姆國王的雕像嗎?那柱子跟你們公司的水塔差不多高,成心不讓人看見雕像呀。”
  
  服務員將賬單遞給她,她伸出去的手還沒碰到賬單,林子便扔了一張信用卡過去,“得了,我付。有男人在,還用女人付錢?這不是成心污辱我嘛。”
  服務員微笑地看著她,她扶了扶晃動的安全帽,站起來,“那么,謝謝,再見。”
  “哎,哎呀,你別走……你去過麥琴根了吧,我聽說那里大牌衣服多,你陪我去吧,喜歡什么我都幫你買……”
  她已經到了公司門口,他才大喘氣地趕上來,“哎,你害死我了!還要我選擇付不付小費,我看不懂也聽不懂,折騰半天。這些人真麻煩,想要多少直接扣掉不就得了。”
  “你這兩天怎么混的?”她放慢了腳步。
  “一般沒事兒,掏出錢來讓他們自己找,沒啥麻煩的。你看,我還帶了酒店的名片,比你想的聰明吧?”
  “嗯,我不去意大利,你還是回國吧,別浪費時間了。”
  “哦,沒關系,時間就是用來浪費的。不去就不去,我等你回國的時候和你一起走。”他是真不在乎,話題一轉,又說:“哎,我說,你怎么穿成這樣?女孩子穿工裝,多難看啊!下午別上班了,咱去買衣服吧。”
  她急了,聲音提高了八度,“神經病,你以為你是我什么人?你以為我在公司里辛苦七八年,有機會千里迢迢來這里,就是為了當你的保姆?”
  “哎,我是說買衣服啊,我從來不給保姆買衣服。”
  “你常常給姑娘買衣服?”
  他笑了起來,“當然啦,你們女孩子要什么,我清楚得很。”
  “女孩子只要衣服?”
  “衣服最便宜了,不過……”他似乎怔了一下,“有個女孩對我挺好的,連衣服也不肯要。”
  “她要什么?”
  “要我好好學習。”
  “所以你把她甩了?”
  “我有什么辦法。”他聳聳肩,又嬉皮笑臉起來,“你這把年紀了,怎么還不結婚?”
  她瞬間空白,定了定神,“小小年紀,別這么多管閑事。”
  “好的,我不管。”他乖巧地說,表情卻并不認真,嘴角浮起調侃的笑意,“你喜歡什么牌子的衣服?”
  “我喜歡你好好學習。”沒等他回答,她一個箭步竄進公司,大門“咔”的一聲在身后關上了。
  
  晚餐后,她經過林子住的酒店,還是停下了腳步,看看廳堂里閃爍的燈光,想在綽約的人影中分辨出有沒有他。
  一個中國男人推門出來,看見她,微笑,中國人?
  中國人。
  和中國男人寒暄告別之后,她臉上的笑意還殘留了一會兒。馬路空蕩蕩的,偶爾有人經過。沒有看見林子,酒店大堂只有幾個洋人。她僥幸地想,上帝,請你保佑吃飽撐著沒事兒干的人吧,上帝,你是個好人吶,麻煩你送林子回家吧。
  可惜只是短暫的安慰。一走進酒店大門,前臺甜美的雅利安小姐立刻叫她,白女士,警察局給你留了口信。
  警察局?!林子。除了他,沒別人。
  闖進超市倉庫,還襲擊保安,不會吧……
  涉嫌搶劫?哦,我想不太可能,他大概只是不識字,也許你們應該在超市里用中文指示牌,中國人越來越多,你們有沒有覺得中文指示是個國際形象問題?
  不不,我不是他姐姐,我和他沒有任何關系,我絕對不打算保釋他,他有的是錢保釋自己,難道他沒掏出一把錢給你們看看嗎?
  是歐元嗎?好吧,你們沒時間,我坦率一點。警察先生,說真的,要是他現金不夠,你們打算關他兩三年,我甚為感激呀,甚為感激,你們請自便吧,一定要自便呀。
  
  她還很小的時候,便有個隱秘的理想,想去意大利。沒有理由,她就是這么想,后來她申請旁聽意大利語,結果因為意大利語老師出走意大利,只好改聽德語課。而這一回意外的換崗,也讓她的第一次出國之旅,從務虛的意大利變成了務實的德國——這個林子,是上帝派來的使者吧,也許上帝覺得理想不是用來實現的。
  她松開安全帽的帶子,第一次冒出這個念頭:也許,不去意大利了?她立刻又打消了這個念頭。為什么?難道就因為那個該死的林子?她又閃過另一個念頭:為什么她三分之二的時間在車間實習?她的新崗位在生產部?果然如此的話,那么,在采購部的他,她大概一年也見不到兩次了。也好,車間里仿佛有更多的活力,滾動的流水線永遠咔咔嚓嚓,唦唦瑟瑟,不會寂靜下來。同樣踩在水泥地上,仿佛這里要比辦公室的地面更為堅硬。吊車轉動的上空,也遠不是沉悶的天花板可以比的,但凡在什么開闊、巨大的東西面前,人就變微小了,不那么重要了。
  史密特告訴她,住在她隔壁的伊朗未婚男青年叫哈迪,他在伊朗公司負責車輛調度,據說要轉到生產管理,大半時間也在車間里。他幾乎永遠站在生冷的操作間里,不是神情冷峻地看紅燈綠燈,往表格里填空,就是居高臨下隔著窗戶看流水線上的工人,觀察他們的動作——他每每看見她,總是面帶欣賞地指著整齊的機器,說,看,看,效率啊,效率。他的表情讓她覺得,工作可能真的是一件永恒的事情。有序的工作真的給了他,以及他身邊不少人安靜的力量,也許她也可以。
  這段時間,他們經常遇見,漸漸都快養成習慣了,如果一起從車間下班,就去對面的咖啡座喝杯啤酒,再一起步行回酒店。其實她不喜歡喝啤酒,不過,不喝也沒別的事情可做,何況一起步行回酒店——身邊是個高大的、還算得上英俊的男人,扯些不咸不淡的閑話——這種自欺欺人的熱鬧,不也挺好?
  他們像往常一樣,一起喝了杯啤酒。意外的是,這一回,哈迪堅持替她買單。她愣了愣,卻不感覺意外,沒再堅持自己付錢。也許就因為他買了單,回酒店的路上,她打破沉默,主動告訴他,她想去意大利。
  他奇怪地問:“你周末都去了哪里?我只比你早來兩天,米蘭去了,巴黎也去了兩次了。”
  她有點尷尬地說:“我只去過路德維希堡。周末太短,不想走太遠。”
  哈迪回答:“原來你不會管理時間,真是個要命的缺點啊。”
  她徹底悶掉了,她知道哈迪是對的,她不會。工作的時候,是工作管理她的時間,戀愛的時候,是別人管理她的時間。現在,每到夜晚,每到周末,有大把需要自己打發的時間,撲面而來的巨大空虛令她無能應對。
  她得打起精神。她告訴自己,哈迪說得對,要學會自己管理自己的時間。
  哈迪去買口香糖,她進了酒店,轉彎上樓。林子就坐在樓梯上,往日的囂張大概都丟在了警察局,他成了另外一個人,衣服臟了,耳機不見了,頭發亂七八糟地趴在腦袋上。她倒是想繞過去,不過林子已經看見她了。
  “陪我坐一會兒吧,真難過。”
  “看出來了。”她頓了一下,“這位小朋友,我早說過,你還是回國比較好。”
  “老給你惹麻煩,對不起。”林子從口袋里拽出一枝玫瑰花,一用力,花瓣掉了兩片,“路上看見就買 了……哎,花瓣都掉了,你還愿意要嗎?”
  “咳,小朋友,扔了吧。”
  林子把花扔進了樓梯邊的水池。
  哈迪嚼著口香糖來了,看見他們一驚,隨即又自以為明白地笑了,“白,那么,晚安了。”
  她想和哈迪一起上樓,想了想,卻沒動。林子還是坐在那兒,并不關心她的猶豫。
  “你回去吧,機票訂好了嗎?”
  “沒有。”林子的聲音悶悶的,“我不想回去,我 想……”
  她打斷他的話,“如果你連自己的爹媽都指望不上,還指望一個陌生人照顧你,多可笑啊!”
  林子沒吭聲。
  “我說的,對嗎?”她逼問。
  “對。”
  “那還不趕緊回去?”
  “你不是說了嘛,連爹媽都指望不上。”這會兒,他不再輕浮,反倒伶俐起來了。
  她咽下口水,說不出話來。
  “我媽又給你打電話了嗎?”
  “我天天在車間,接不到什么電話。”
  “他們是錢包,其實我也只是錢包。”
  她沉默片刻,答道:“知道就好。”
  “你對我有偏見。我很會照顧自己,從小學就住校,什么事情都是自己做。高中時候,我媽逼我去鄉下讀縣中,你想想,我一個人在縣城里,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別說這些沒用的,沒事我先回房間了,你也回去吧。”
  “別,我想說說話,浪費你的時間了嗎?”
  “知道就好。”
  “其實你也沒什么了不起的事要忙吧。我爸爸天天說他忙,忙得不著家,其實電腦里全是色情照片,手機里全是曖昧短信,車窗戶一個月被女人砸爛兩三次。我媽媽說她忙,其實也就忙著查我爸爸的信用卡,外加美容店那點兒破事兒。”林子顯然生了氣,假惺惺的笑聲尖利刺耳,“真忙的我也見過,你有沒有當過乞丐?”
  她雙手抱在胸前,讓自己保持冷靜,以便打倒他的不冷靜,“唉,你,幼稚的年輕人,你爸媽和我有什么關系?你難過和我有什么關系?你沒鞋,別人還沒腳呢。搶劫都沒事兒,兩天就放出來了,還不夠?你還想怎么樣?我不欠你,對不對?”
  “我吧,那天實在閑著沒事兒干,去天橋底下要錢玩。你知道伸手問人要錢有多難嗎?”
  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見她不說話,臉上漸漸浮起一絲得意的笑容,仿佛自己終于贏了一個回合,“看,你不知道,而且乞丐互相還搶地盤,還有團伙,我差點挨打。”
  她仿佛在傾聽,專注的神情讓他眼神閃閃發亮,激越地繼續講下去,聲音越來越高,“撒謊,你們全在撒謊!我媽總說不喜歡錢,想要過普通日子。我說她撒謊,她就生氣。撒謊,你們都撒謊!我比你們清楚錢來得有多不容易。”
  “不光你知道。”她打斷他,“人人都知道,連你爸爸媽媽都知道,別以為你最懂,真的。”
  他登時又泄了氣,仿佛要哭出來了,“跟你說什么也沒用,你不喜歡我,正常,沒人喜歡我……喜歡也是裝的,其實只喜歡我的錢,根本不喜歡我的人。”
  “不是有姑娘不喜歡你的錢,喜歡你好好學習,你甩了人家嘛。”她忍不住語氣放柔和,仿佛要給他一點最后的安慰。腳已經邁了出去。
  “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沒義務知道呀。”她甚至已經走了兩步,但,恰逢此時,一個高大的胖子捧著肚子下樓來了,身材足有三到四個她一般寬。她只能倒退兩步,就連林子也得站起身給他讓路。胖子心領神會地看了看他們,又看了看水中飄浮的玫瑰花,笑著說“謝謝”,一搖三晃,艱難地擠下樓梯,沉重地走了。
  她橫起來要沖的勁頭,被這個岔子一下便打散了。他們之間的僵局登時松動,兩人同時沉默下來,面面相覷地看看對方。顯然,他的表情告訴她,他也清楚地發現了這種改變。
  她嘆了一口氣。
  林子怯怯的,卻有些毅然決然的態度,“咱們去吧臺坐一會兒?就一會兒。”
  她心里在揣度,這個人還會麻煩她多久。一點點廉價的同情心會引來多大的禍害。
  “你快過生日了吧?”她終于說,“我請你喝酒,當替你慶祝生日。然后,你回國,不回國也別再來找我了。”
  酒店說吧臺服務員休假,他們只好走一段路,想找一家不算太鬧,但也不能太靜的酒吧。太鬧了,他們沒有歡樂的情緒。太靜了,他們沒有交流的話題。況且,她還不能確定他算不算成年人,局促的處境讓她覺得自己著實算得上可笑。
  他的臉實在太過青春,只有不正視他,她才能勉強接受自己這會兒還走在馬路上這個現實。即使不看他吧,肩、胳膊,甚至頭發還是感覺不安,仿佛安全的邊界正遭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威脅。風一吹,她的頭發飛到他臉上,他鎮定地抹了抹鼻子,說,綠茶味。她裝作沒聽到。他又說,你走得太快了。她還是沒作聲,不過稍稍放慢了腳步。
  他們沒怎么說話,走,看看,繼續走,看看,再繼續走。就在這個過程中,她感覺到一種奇妙的變化。酒店里他的羸弱,或者說脆弱,仿佛每走一步,便消散一點。走在她身邊,或許是因為他比她高,或者是因為她穿裙子,他的后背越挺越直,步履越來越干脆,孩子氣漸漸被逞強的男子氣替代了,他甚至有意無意走到了貼近車流的那一邊,將她和車流隔開。
  至少看了三家酒吧后,他們找到了她覺得尚可的一家小酒館。拱形雕花門,花玻璃窗,門口的大酒桶飄浮著麥芽香味,站在門口便看見了半邊明亮半邊黯然的燈光,零散的客人,音樂也恰到好處地不高不低,想聽見便能聽見。她挑了中間的座位,他沒意見。
  老板是個胖胖的中年男人,金黃的頭發,眼球發白,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們面前。他們輕松地達成一致,每人一大杯黑啤。老板檢查了一下他們的護照,臉上掛著和靄可親的笑容,又仔細看了他們兩眼,迅速地消失了。
  他們有好一會兒沒說話,剛才的激情已經過去,林子不想再解釋自己,她也不再試圖拒絕他。他心不在焉地玩著窗臺上的地球儀,她則翻看一本舊雜志。老板把酒端過來的時候,對林子說了句“生日快樂”。林子似乎沒聽明白,或者只是不想反應,倒是她說了聲“謝謝”。林子不以為然地看著老板走遠,不知感激地說,“眼珠長成這樣,真像白眼狼。”
  “你回國以后打算干什么?”她以新話題開場。
  他伸出一根手指,地球儀飛快地轉了起來,他的手指飛快地按下去,按在了加拿大地圖上,“去加拿大怎么樣?”
  “去加拿大干什么?”
  “我爸非要我上學,國內又沒大學要我,有什么辦法。我本來想工作一年玩玩,拖些日子,不過沒人要我。你們公司要人嗎?”
  “呃,你想去加拿大學什么?”
  “開寵物店學什么專業合適?”
  這個問題把她難倒了,“不知道,也許你愿意當獸醫?”
  “算了,反正只能混。花人家的錢,住人家房子,都是要付代價的。我爸叫我學管理,我就得學管理。你肯定也是的,老板叫你干嘛你就得干嘛。”
  原來他不笨,只是她有點兒受傷感。她挺直后背,裝作看窗外,“為什么想開寵物店?”
  “我看不出來人還有什么可打交道的。我最喜歡的,就是我們家的狗了。”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她笑了笑。
  他跟著笑,笑容像自嘲,“不過他們把狗送人了,嫌臟。沒關系,你看,我今天十九歲了,忍不了幾年了。”
  “你喜歡加拿大嗎?”
  “看,你記性不好。我說過了,我只喜歡狗,誰在乎加拿大。”
  她被他的話噎住了,看了他一眼,低頭翻雜志。
  “你心里在罵我,我特能理解。”他的笑容狡黠。
  她眨眨眼睛,沒否認,也沒打算承認。
  “有時,我看我自個兒都挺煩的。”
  “還好,湊合看吧。”無論如何,她覺得現在的他比之前有人樣多了。
  音樂漸漸低了,然后,停了。林子仿佛怕人聽見,或者是不習慣突然靜下來的空白,不吭聲了。老板在門廊上微微彎下腰,換唱片,肚子抵在金色的大喇叭上。
  音樂緩緩響起,林子才收回目光,開口說話,“哎,說真的,我覺得你們女人都一樣。”
  “哪樣?你媽那樣?”
  “差不多吧,反正嘴上什么都不要,心里什么都想要。世界上最貪心的就是女人。”
  “你爸爸說的?”
  “他不說我也知道,我談過的戀愛肯定比你多。”
  “喜歡你好好學習的女孩貪你什么?”
  “將來呀!其實我也想照顧她,她說她要將來,我挺高興的,說你要啥都行,我什么都給。”
  “看來你沒嫌她貪心。”
  “誰貪心我也不嫌啊……不貪都是裝的。”他略頓一下,說,“我說的是你。”
  她愣了愣,猛地恍然大悟。他要報復,他記恨她,他到底還是個孩子。她裝作不偏不倚的樣子,說,“可能。我們都知道,你的確很了解我。”
  “不是可能,是肯定。”他篤定地說,警惕地等著她反擊。
  小破孩子,胡子還沒汗毛長,想在我身上找自信。她笑容可掬地盯著地球儀上的加拿大。游移的光暈下,加拿大的色斑仿佛和她的瞳孔混在一起,無限擴張,擴張,酒似乎開始灼燒她的毛細血管,她漸漸有些恍惚。
  也不知道是幾點了,她站在模糊的燈光下,想拿出手機看,但腦殼里、腳底下,似乎擠滿了大團大團的浮云。她想,沒關系,不管了,倒下就睡吧,有什么關系呢?當然沒有立刻倒下,她扶住墻壁,站了一會兒,靜悄悄地試圖回想林子剛才講的人生碎片,不過什么都想不起來了。可能他沒有說,可能她沒有聽,誰知道。
  我沒有醉,我只是有點兒興奮。她平靜地想,怎么現在,又空了呢?她想著分手的時候,林子一夜時而悲傷時而亢奮的神情,被冷風一吹,突然清醒地閃出尷尬來。仿佛這時候他才明白,這一晚上,他掏心掏肺地在一個絲毫也不關心自己的人面前,露了怯。任他再不甘,再抗拒,局面也不可能有所改變。
  她清楚地看見,莫名羞辱從眼中浮起的剎那,他倒退兩步,踉蹌一下,結巴地說著“拜拜”,連路也沒來得及辨認,就毫不猶豫地一溜小跑,消失在黑暗中。
  她甚至沒來得及再囑咐他,趕緊回國,再也別來找她了。不過,那個瞬間,縱然她微帶醉意,縱然她想借著酒勁擺脫寂寞,縱然她想到要不要拉住他,把叮嚀當成陪伴的借口,心里也千真萬確地明白了,一切都過去了。不用她提醒,他也不會再來找自己了。
  這時候,她才發現自己站在哈迪的房門前。他的房門沒有關,燈光從門縫中流淌出來,還有斷續的廣播聲、水聲。
  她走進去,有意識地關上門,不放心,又開了一下,再關上,終于覺得安全了。一回頭,看見哈迪的臉從墻邊探出來,“你來了。”
  “你在等我?”
  “也許。”
  她迎面走向鏡子。鏡子里的人,仿佛支不住自己的身體般搖擺,臉色潮紅。其實她沒醉到這種地步,只是她覺得要是醉了,會好些。她掃了一眼緋紅的雙頰,甚至眼圈,覺得自己仿若活起來了,年輕了。
  她一屁股坐在床上,大聲說:“頭暈,洗澡,睡覺!”話音未落,人已經躺了下去。
  醒來的時候,她沒有看見天色。窗簾厚厚的,光透不進來,她心里有異常清楚的感覺,已經晚了,晚了,她錯過了米蘭的班機。
  她慢吞吞地爬起來,拉開窗簾,刺眼的陽光頓時撲滿了房間。哈迪醒了,伸手擋住眼睛,老天,幾點了?
  亮,真亮,她貪婪地看著幾乎發白的天空,想,真是好天氣,天色都這么亮了呢。
  
  她生日的那一天,就在回國的飛機上過了。她睡得迷迷糊糊的,聽到廣播里似乎提到她的名字,睜開眼睛,看見空姐捧了個小小的盒子,俯下身對她微笑,“生日快樂”。
  打開盒子,她看見一個透明的淡藍杯子,如同身在五千英尺高度看見的天空顏色。杯底,一架白色的飛機穿行在深淺不一的云團之中,機身上寫著“夢想意大利”。
  她把禮物塞進包里,閉上眼睛繼續睡覺。上帝,謝謝你,給我新辦公室這么合適的禮物。除了你,沒有人知道,我根本沒有去意大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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