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本體”:廣義的形而上學
劉緒源:能不能請你用最概括的方式,先介紹一下世界哲學的歷史和走向。
李澤厚:哲學,又稱形而上學。廣義的形而上學,恐怕是人類心靈的一種永恒追求,是對人生的意義、生活的價值、宇宙的根源等等的了解和詢問,這既是理智的,也是情感的追求。
海德格爾提出“哲學的終結”,他講的是以希臘哲學為標本的、我稱之為“狹義的”形而上學的終結,是從古希臘以來的哲學的本體論,或者叫存在論,那是用思辨的方式探索Being(存在)的純理性追求的某種“終結”。他認為從柏拉圖到尼采,統統都是形而上學,都應該拋掉。事實上,自黑格爾以后,思辨的理性哲學碰到了各種挑戰,這個我已經講過,其中一支就是由費爾巴哈到卡爾·馬克思,這個大家比較熟悉。還有就是從尼采到海德格爾的那一支。當然還有從黑格爾到杜威——杜威的思想其實也是從黑格爾主義那里出來的,他們都把眼光從理性的、思辨的、絕對的東西,轉到“生活”“生命”上來了。
他們都認為現實生活,比康德、黑格爾的先驗理性和絕對精神,要更為根本。尼采為什么到現在為止還那么紅?因為他說,上帝死了,那個神的、絕對的世界沒有了。笛卡爾是現代哲學,到尼采以后就是后現代哲學了。這個變化是非常有意義的,是很根本的。這就是說,追求狹義的形而上學的那種思辨的智慧,已經過去了。
到后現代以后,像德里達,他可說是海德格爾的私淑弟子,他認為海德格爾還強調一個實在的東西,一個大的東西,如“存在”“本生”(或譯“本有”“天道”),現在他就來一個徹底解構——所有世界沒有確定的東西。所以,遵循福柯、德里達的反理性,后現代的特點是摧毀一切,強調的是不確定性,不承認本質的存在,一切都是現象,都是碎片,都是非連續的。自我也是碎片。反對宏大敘事,反整體,一切都是細節,是多元的,相對的,表層的,模糊的,雜亂的,并無規律可尋,也無須去尋。這可以聯系到王朔的“過把癮就死”。因為沒有什么過去未來,當下就是一切,沒有什么絕對的東西,也沒有什么本質、深度。海德格爾還追求基礎的本體論,到德里達就什么也沒有了,也就沒有什么哲學可談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我覺得,現在是中國哲學可以拿出自己一些看法的時候了。還是用通俗的說法吧,“過把癮就死”,但并不見得就真死掉,實際是“過把癮還活著”。那又如何活下去呢?人還得繼續活下去。你一切都解構了,本質、規律、宏大敘事……統統不要了,人沒有任何可以和必須遵循的共同的道理、規范、約定了,那人還怎么活下去?這就又回到了根本性的問題,也就是回答人是怎么活出來的。在這里,中國“哲學”和西方哲學的確有著很大的不同。
我不是講“巫史傳統”嗎?所有原始民族都有巫的階段,但大多數的民族,尤其是西方,它的巫術后來分化了,一方面變成科學,另一方面變成宗教。從希臘到近代,哲學思辨總是和自然科學結合在一起,哲學家笛卡爾、萊布尼茨是數學家,康德也是研究自然科學的,不是有著名的康德-拉普勒斯星云說嗎?所以他們把思辨的那一部分發展得很充分,加上希臘以來邏輯學很發達,使思辨的深度力度更為加大。而情感的部分擠到宗教和詩歌、藝術那里去了。
劉緒源:你認為是中國的“巫史傳統”,造成了中西之間的區別。
李澤厚:對,中國的“巫史傳統”使中國文化中的情感與理性、宗教與科學,分割得不是很清楚。在中國,不管是孔子、孟子,還是漢代的天人合一,或是宋明理學的心性修養,既是一種信仰,是情感性的,同時又是理性的推理。信仰、情感和理性思辨是糅合在一起的。
所以,我認為,后現代到德里達,已經到頭了;應該是中國哲學登場的時候了。
劉緒源:你就是在這樣的前提下,提出你的“情本體”的哲學構想的嗎?
李澤厚:對。“情本體”是一個根源性的東西。廣義的形而上學,當然包括情感、信仰這方面。
西方哲學的確不講情感,然而中國哲學或中國思想——不叫哲學,叫思想也行——中國思想的特點就是要講情感。近十年有一件大事,就是郭店竹簡出來了,我特別高興,因為竹簡里有很多這方面的內容,像“道始于情”,“禮生于情”,“禮因人之情而為之”,等等,證明了我所講的。
所以說后現代哲學,表現了目前人類生活中的一種困境:一切都撕破了,一切規則都打破了,尼采說上帝死了,福柯說人也死了,沒有什么整個的人類,也沒有什么整個的個體,連自我都沒有了。那,到底如何活下去,也就是如何對待自己的命運,不僅個體,還包括人類、民族,又如何對待自己的命運呢?這都是需要回答的問題。這正是“情本體”提出的前提環境,它既是現實生活的,又是哲學自身的。
靠自學,靠自己判斷
劉緒源:是不是從你的治學道路說起,一點一點地讓我們看到,你的“情本體”是怎么提出來的?
李澤厚:就從我考大學說起吧。我為什么考文科,考哲學系呢?我理科非常好,考試成績也非常好,大家對我考哲學系感覺很驚訝。
我是1950年考大學的。我1948年從湖南第一師范畢業,當年規定必須教兩年小學才能領取畢業證書,也才能報考大學。我報考了兩個學校,一個北大哲學系,一個武大哲學系,都得了高分。那時學生都要讀大一國文、大一英文,而我這兩門都免修,可以直接讀大二英文,說明我當時的成績很好。我考武大的那篇作文是用駢文做的,后來哲學系合并,武大有位教授還向人打聽寫那篇作文的學生在哪,因為知道我進北大了。
1949年以前,我已經看了一些哲學書了,像艾思奇的《大眾哲學》,翦伯贊的《歷史哲學教程》,葛名中的《科學的哲學》等等,其中周建人編譯的《新哲學手冊》中有馬克思的節譯,好像是《德意志意識形態》第一章,記不準確了,只記得很難讀,硬著頭皮啃下來了,對自己影響很大,那大概是接受馬克思的起點,這些書都是自己選擇看的。到了北大以后,主要也是自學。我沒有上過中國哲學史課,那時不讓馮友蘭開課,要他改造思想。我上得最多的課是聯共黨史,上了兩年。我上了任繼愈半年課,那時他們四個人開一門課,自己編了教材,兩個講西方近代哲學兩個講中國近代哲學。任繼愈和朱伯崑講中國,主要是任繼愈講的。他們的講課提綱現在到圖書館還能找到,正式出版的。
那時我自己看了許多書,包括西方哲學。我最大缺點之一,是不喜歡問,總是自己摸索,走了許多彎路。我不去問老師,學問學問,要會問哪!但我從來不問。一直到現在,不喜歡請教先生,總是自己找書看。我一直主張快讀,覺得快讀節省了許多時間,快讀不是隨意讀,而是快讀那些必須讀的書,如某些經典。身體力行了一輩子。我一直非常珍惜時間,從初中起就從不和人聊天侃大山,人際關系不好,原因之一大概也在這里。包括看不值一看的書,也后悔,浪費了時間,時間就是生命本身。我以為真正需要慢讀、熟讀、細讀的并不多。當然也有,例如馬克思巴黎手稿中的很小一部分,我就讀得極仔細。在快讀博覽中作出判斷,誰對誰錯,對多少,錯在何處,等等。我以為在閱讀中作出判斷很重要,因此不是簡單獲取知識而是培養鍛煉自己的識別、估價的水平、能力更為重要,這樣才能使自己對各種問題變得更敏銳更清醒也更理性。很多人一輩子缺乏判斷能力,分不清誰對誰錯,誰高誰下,而只是跟著潮流走,跟著時髦走。難怪康德那么重視判斷力了。我那時也看了列寧斯大林不少書,把斯大林前后不同的版本一對,哎,原來前一版有的人名,到后一版怎么沒有了?改過了!原來是人打倒了,就把書里的人名事跡刪掉了。跟我們這里一樣,打倒高崗,高崗的名字就沒有了。這都是我自己看書看出來的。當然我發現了也不跟別人說,知道這是禁區。
我那時讀朗格《唯物論史》,我認為寫得最好。最奇怪的是這本好書現在沒有再版,我看的是中文本,1930年代翻譯的,譯本也很漂亮。不是后來搞美學的蘇珊·朗格,是恩格斯的同時代人,受過恩格斯批評的。但這本《唯物論史》是很好的,的確是大家風范,特別是寫希臘那一部分。我看哲學史,同時看幾本,讀柏拉圖,就同時看斯退司講的、梯利講的、朗格講的,還有羅素講的,讀一個人要看四個人講的,看誰講得最好。讀亞里斯多德也如此,西方哲學史就這樣學下來了,當然也選看一些原著。我以為西哲史是哲學的基本功,中國哲學史、哲學概論不是。
想想我那時受影響最大的哲學家,有休謨、康德、萊布尼茨、柏克萊——柏克萊的書很好看,薄薄的。休謨沒有看那龐大繁細的《人性論》,看了《人類理解研究》。當時都有翻譯了。費爾巴哈《未來哲學原理》讀得也很仔細。黑格爾《小邏輯》和《歷史哲學》對我影響很大。《歷史哲學》是上海的王造時譯的,后來打成大“右派”了。《小邏輯》是賀麟翻譯的。《小邏輯》我也讀了英文本。那時就是這樣,自己在摸索,沒受過誰影響。
劉緒源:上課不講的嗎?
李澤厚:上課很慢,規定看第幾章第幾節,我覺得很可笑,就看那幾章幾節怎么能了解其整體呢。我看原著不是選段落看,而是選幾本,從頭看到尾。我看自己的書,有時就逃避上課。
劉緒源:我把你和你們哲學所的同事作過一些對比。你的有些同事也很有才華,十分努力,涉及的面也很廣,在哲學的各個領域一個個走下來,都走通了,也發表了一些很好的看法,但真正原創性的東西,卻比較少。像你這樣充滿原創,在哲學各個領域不斷提出讓人驚訝的新見,那幾乎是沒有第二個。我想,這和你從小“不問”,靠自己摸索、判斷,自己拿各種觀點、各種版本的書作對比,尋找自己的結論,恐怕有很大的關系。這其實是一種很獨特的學習和思維的習慣。
李澤厚:當然學問還是要問好,那可以少走彎路啊。理工科除外,我以為大學文科主要甚至完全應靠自學,一要有自由時間,二要有圖書館。進館翻書很重要。書要讓大家看得見,能當場翻,現在用卡片索書壞處很大。因為人們在隨意翻閱中可以無意地發現問題,醞釀想法,翻翻你本不想看的書,也許會大有收益,也節省時間,翻一大堆書比借出來看省時省事得多。我和胡繩談過這點,他非常同意。但他似乎也很難讓圖書館做到這點,那時他已是院長了。
喜歡看書,不喜歡寫
李澤厚:我剛入學,沒幾個月,就自己搞研究了,這顯然是荒謬的事。研究太早,沒有經驗,也沒有人指導,對象選錯了。這個教訓已講過幾次了。當時看譚嗣同,主要就是《仁學》一個小冊子。很好研究嘛,就投進去。結果吃虧了,他因為思想不成熟,觀點相互矛盾,十分駁雜,非常難把握。后來我研究康有為,就容易得多,他盡管書一大堆,但是思想成熟,有自己比較完整的一套,思路清楚,這你就可以把握了。所以我譚嗣同稿子直到畢業的時候才寫完。1954年畢業,1955年發表的。康有為我1952年開始研究,到1955年時先發表了,是我發表最早的一篇學術文章。現在看來這文章還站得住。
劉緒源:譚嗣同這一篇好像影響更大,王元化先生說起它,總是稱贊有加。
李澤厚:我這一篇分析得很細致。這一篇花功夫太大了,發表了以后是有影響,二十多年前哈佛的一個德國博士生翻成了英文,沒出版,儲存在哈佛大學圖書館,他寄了份給我,我不知弄到哪里去了。他說佩服我分析得那么細,認為我應該搞分析哲學。那是當時的哲學主流。
劉緒源:你怎么會搞起思想史來的?
李澤厚:和自己從中學時代起就對歷史感興趣有關。
劉緒源:你搞美學還比較好理解,因為當時有美學討論嘛。
李澤厚:在美學討論以前,我就喜歡美學了。大一就自己讀英文美學書。我在初中時不就是文藝愛好者嗎?以后,對哲學有興趣,也喜歡心理學,而在美學里,這三方面結合在一起了。報考大學填志愿表,我第一志愿是哲學,第二志愿是歷史。就是沒有考慮過考你們中文系,哈哈。盡管我對文學有興趣,當時外國小說特別是俄羅斯小說看得不少。至今我仍然認為俄國小說超過所有其他國家,這大概也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偏愛和偏見?好像王蒙也如此。
劉緒源:當時有沒有一個研究思想史的契機呢?
李澤厚:當時搞譚嗣同是抗美援朝提倡捐獻,這是外在原因,內在原因是歷史和哲學的興趣趨向了思想史,搞譚嗣同后就停不下來了。我本來想寫的題目還有《從嘉慶到乾隆》,但一直沒搞。我的東西都是提綱式的,很多就是提綱拿出來發表。“文革”中擬了九個提綱,本來就想變成書,結果提綱變成的還是提綱,由于主客觀的一些原因,變不成書,真是抱愧又遺憾,愛看書不愛寫書。
劉緒源:這說明一點,就是你的想法很多,思想很快,但你沒有時間一件一件地把它們落實到筆下,化成具體的文章。說明你思想活躍,思想比筆快。
李澤厚:我說過,我是A型血。我發現自己寫提綱時最愉快,因為是自己的“新意”,但鋪衍成文章,核資料,作論證,特別是要寫一大堆話,就覺得很不愉快了。所以常常是“因陋就簡”,都是提綱,書中也多次如此交代,作遮羞布。我對好些人每天必寫(如馮友蘭)很羨慕,但自己做不到。我作文是能減省一個字就盡量減省。
我才二十幾歲,哪敢自稱一派?
劉緒源:談談當年美學討論的情況吧?
李澤厚:大學幾年我都是在搞思想史,寫康、譚時便想寫一本從1840年到1949年的思想史,也寫了提綱。后來美學討論開始了,我寫了一篇文章。那時大學已經畢業了。其實我美學文章寫得并不多,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的當年美學討論的論文集,共七冊,收了許多文章,而我一共只有四篇吧。
最早是朱光潛在《文藝報》上發表了一篇文章,《我的文藝思想的反動性》,這是做自我批判。這一篇發表在1956年,時值毛澤東提倡“百家爭鳴”。周揚說,美學可以爭鳴嘛。然后黃藥眠在《人民日報》發一篇文章批判朱光潛,題目叫《論食利者的美學》,就是指朱是剝削階級的美學。后來蔡儀寫了一篇文章批判黃藥眠,認為黃自己也是主觀唯心主義。蔡儀文章的題目我記不得了。接下來就是發表朱光潛的文章,是批評蔡儀的,說美學既是唯物的又是辯證的,等等。那時批評朱光潛的文章很多,美學討論大多是批朱光潛的,說他是唯心主義。于是我寫了一篇文章。我這時已經到哲學研究所了,朱光潛看了我的文章,說這是所有批判他的文章中最好的。這篇文章發表在1956年第6期的《哲學研究》上,《人民日報》打電話來說也要發,但篇幅太長,讓我壓縮,后來我就另外寫了一篇,發表在1957年1月。結果,四篇文章,變成了三派(黃藥眠因為沒有什么理論,不算一派),這就是朱光潛、蔡儀和我。這是朱光潛在1962年總結的,是他說的“三派”。這不是我說的,我當時才二十幾歲,哪里敢自稱一派?雖然我也知道贊同我的人不少。而他們不同,蔡儀是老黨員,也是研究員;朱光潛當然更是權威了。
美學討論有一個好處,就是沒有變成政治批判。后來所有的爭鳴,所有文藝理論上的批判,都變成政治問題了,而美學始終是三派,也沒有批倒誰說服誰,政治人物也沒有說誰不對,真是長期共存,學術討論。不過帽子還是扣的,修正主義啊,唯心論哪,形而上學啊,朱光潛也扣別人帽子,一樣的。包括宗白華批高爾泰時,也說他唯心論。唯心論可是當時誰也不愿意戴的壞帽子,等于有大錯誤,現在年輕人很難理解了。
我的思想發展過程,說起來也很簡單。從哲學上講,就是從50年代到1962年發表《美學三題議》止,可以說是一個階段。
劉緒源:那時,參加美學討論之前,你已經在讀康德的《判斷力批判》了嗎?
李澤厚:50年代,我就讀康德了。關于美學,大學一年級時我就看。英文的美學書也不多。我記得看過本子不大的兩本很老的美學史,以后在舊書店還買到,我一直藏著,后來不知弄到哪里去了。鮑桑葵也沒有中文本,比較難看,但我也看了。《判斷力批判》是那時最重要的讀物,書不大,卻極有深度,當時有眼下一亮的感覺,至今記得。其實那書后一部分更重要更精彩,可惜中外注意的人不多。黑格爾的《美學》倒沒有看,太大了,啃不動。
劉緒源:關于美的“無目的的合目的性”等,你當時就提出來了嗎?
李澤厚:那就是在《美學三題議》里提的,1962年。
劉緒源:那里就有很明顯的康德的影子了。
李澤厚:可以如此說。我到現在還是那些觀點,沒有變。
劉緒源:(笑)是啊,所以我說,你和王元化先生不一樣嘛。他一直在反思,而你,一直在堅持和發展自己的觀點。
寫康德,其實在表達自己的哲學
李澤厚:到1962年,是一個階段。“文革”以后到出國,算第二個階段。我出過一個六卷本的《十年集(1979-1989)》,當時出版社要改稱“文集”,我回信說,如改掉“十年集”三個字,我就不出了。最后出版社讓了步。我是有意如此總結的。從上世紀90年代,延伸至今,是第三階段。
現在我可以講《批判哲學的批判》了,這是第二個階段開始時的作品。今天我是第一次公開說:從80年代該書出版至今,人們都以為這本書是研究康德的,是講康德的。這對一半,因為該書確乎是講康德的。雖然今天看來相當粗略,但大體還不差,至今還沒有人指出我有什么巨大錯漏。但一半卻錯了,這一半在書中不明顯,對我卻非常重要,因為這本書通過“批判”康德,初步表達了我自己的哲學思想。當時不能說自己有哲學思想,只有領袖人物才能有哲學思想,只有《矛盾論》是哲學思想,其他人不可能也不允許有。那本書里的一些基本命題,我在“文革”以前都有了。一直到現在講的“認識如何可能”,“人類如何可能”,那時都有。
我這里有一份手稿(取出手稿),這寫于60年代,很多提法已經寫在上面了,包括“實踐理性”等等。
劉緒源:就是你后來發表的四個主體性論綱里的一個嗎?
李澤厚:不是。這個手稿也是提綱,但內容多得多。這是一份殘稿,前面四頁因涉及政治,在“文革”中自己撕去,但終于保存到現在了。我從來沒有拿出來過。
劉緒源:(展讀手稿)真不容易。這很珍貴啊!
李澤厚:這與已經發表的有不同,但現在已沒有發表的價值了。
劉緒源:這手稿和你的同學趙宋光有沒有關系呢?
李澤厚:一開始就是和他一起討論人類起源。但當時討論的沒這么多內容,這是后來寫的,他不知道。這都是我的基本觀點。世紀之交發表的《歷史本體論》等等,不過是這手稿的展開而已。
劉緒源:這里我插一句,你出國以后,我有一點擔心,就是覺得有一件事情麻煩了,你曾經說過要提出自己的哲學構想的,現在看來沒希望了。后來,你的《美學四講》出來,我也有一點失望,因為本來說是要寫一部像樣的美學專著的,現在是幾篇文章湊一湊,就算了。到2001年,《歷史本體論》出來了!那時,對我是一件非常大的事情,我買的那本書上,畫滿了條條杠杠。我心里想,這書簡單是簡單了一些,畢竟還是拿出來了。
李澤厚:我說過我的《己卯五說》本來是五本書,后來變成了五篇文章,哈哈,我老是“只寫提綱怕寫書”。
從文體上看,《己卯五說》是最成熟的
劉緒源:《己卯五說》后面還可以再講,我這里先提一句,就是我覺得,從文體、文章風格上看,《己卯五說》中的《說巫史傳統》等,是最好的。那種極端的凝煉,沒有一句廢話,把自己要表達的思想用最簡要的方式說出來,在這點上,真是爐火純青。
李澤厚:不敢當,我并沒有覺得“己卯”最好。但好幾個人說是看我的書,一遍看不出什么,多看幾次才知道我說的是什么。很可能如此。前幾年我跟陳來講,我說我的書,看一遍,那你等于沒看。“己卯”是提綱,更如此。
劉緒源:那里你要表達的東西,確實非常多。而且思路清晰,第一遍看,也能馬上抓住人。粗看好像很淺近,細看才知不簡單,越咀嚼越有體會。但要是看得太快,立刻就不消化了,就卡住了。所以是,貌似清淺,其實誤人,一定要細讀慢讀才行。
不過我要再說一句,張愛玲的作品,尤其是她后期的文章,也有同樣的特點。
李澤厚:哈哈,你畢竟是搞文學的!又說到張愛玲上去了,我可并不特別喜歡張愛玲。
劉緒源:對了,陳來對你這本書怎么看呢?尤其是其中的《說巫史傳統》?
李澤厚:他覺得我跟他的那本《古代宗教與倫理》好像沒什么區別。其實很不同。他認為巫術后來轉化為宗教了,我認為恰恰沒有。陳來講巫術只是個階段,我則認為中國的巫并沒有消失,中國始終沒有建立那種唯一人格神的崇拜,所以我講在中國,天不是“天主”(God)而是“天道”。我認為中國的巫術,形式方面成為道教的小傳統,精神則轉化成中國獨有的禮教傳統。巫術特征保留在禮制-禮教中,沒有變為宗教。所以中國沒有產生、也較難接受基督教、伊斯蘭教等等,特別在上層社會。我的兩篇“說巫史傳統”主要講這個。當然,在當今中國哲學史研究領域內,陳來大概是最細致最有水平的。他理工科出身,這有優勢。
馬克思、康德和中國傳統
劉緒源:可不可以這樣說?你的第一階段的成果,是《美學論集》和《中國近代思想史論》,是其中那部分早期文章;你的第二階段,除了康德研究以外,主要還是美學和中國思想史研究,學術成果除“近代思想史論”外,還有《中國古代思想史論》和《中國現代思想史論》,另有轟動一時的《美的歷程》,以及《華夏美學》《美學四講》等。第三階段,則是上世紀90年代出國以后,著作有《論語今讀》《世紀新夢》《己卯五說》等,我以為更重要的是《歷史本體論》《實用理性與樂感文化》《人類學歷史本體論》等書,你在其中提出了你自己的哲學構想,也就是我們現在說的“情本體”。
李澤厚:大致就是這樣。“情本體”的提出,和現在人類面臨的問題有關。這里涉及四個方面:命運,情感,人性,偶然。其中,關于情感,我想從人與動物的區別說起。
西方對人是怎么來的,有兩種回答,一是上帝造人,這當然不成問題,沒法辯論,這是信仰。一個就是人從猴子進化來的,人與動物并無區別。社會生物學派認為人的一切動物都有。動物也有行為規范,也有自己的“倫理學”;人會直立,但動物有的也能直立;說人有語言,但動物也有語言;說到使用工具,有的動物也會使用甚至“制造”工具。但我還是認為,人與動物不同,關鍵在于人類“普遍必然”地使用——制造工具,沒有工具就不能生存。哪種動物沒有工具就不能生存呢?——只有人。
這和馬克思說的有什么不同呢?馬克思說工具就落到生產力,這我很贊成,但他從生產力轉向生產關系的研究,再到上層建筑,這是從外在的方面,從外在或人文的方面去做的深入研究。我更著重于探討使用工具——制造工具對人類的心理構造形成了什么影響,也就是研究因此而形成的文化——心理結構,這也就是“積淀”,積淀就是形成人類區別于其他動物的心理形式。我研究的是內在的或者說人性的方面。馬克思側重人文,我側重人性。
康德講“先驗理性”,是人所特有的感知認識形式。它們如何來的呢?康德沒有說,只說是“先驗”的即先于經驗的。我提出“經驗變先驗”,對個體來說的先驗認識形式是由經驗所歷史地積淀而形成的,這也就是我所說的“文化——心理結構”。古希臘說“人是有理性的動物”,富蘭克林說“人是制造工具的動物”——而我是要把這兩個定義結合起來,即研究人怎樣由“制造工具的動物”變為“有理性的動物”。
這個理性,表現在認識論方面,也表現在倫理和審美方面。中國的倫理和審美把人的動物性本能提高到理性,使經驗變先驗這一點顯現得特別清晰,形成了一種理性的情感和情感的理性,這就把人的動物性升華了。所以我說,我的理論有三個來源,即馬克思、康德和中國傳統。
劉緒源:雖然你這里在講理性,其實也是在講情感。正如你所說,中國人的理性是從情感發展起來的,是由情入理。西方卻是由理入情,情也是由理出發的。你就是從這樣的中國傳統中,生發出你的“情本體”哲學構想的吧?
李澤厚:對。這在我最近出版的《倫理學綱要》一書中說得比較充分,有興趣者可以找來看。
編者按:李澤厚、劉緒源談話錄,本刊分為三期連載。敬請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