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末,僑居海外的兩位學者曾經引發過對革命話題的討論,許多精彩的意見,都通過列舉諸多歷史案例詳為佐證:1789年的法國革命、1917年的俄國革命,甚至1688年的英國“光榮革命”……惟獨少見有人提及中國的辛亥革命——對此稍有遲疑,便會尷尬,尷尬之余,不免想起,這總是出于某種原因吧!也許由于這場革命聲勢和影響不夠大?也許由于它的醞釀和發展過程不夠典型?似乎都有一點道理,不過更重要的原因,恐怕還在于對它的結果一直存在著兩種完全不同的估計。
成功?失敗?無需求索的結論
幾十年來,說起辛亥革命,有人認為它取得了成功,也有人認為它徹底失敗,條分縷析,各自有理。同一件事,竟然會有兩種完全相悖的結論,而且讓人難以分清兩者間的正謬,豈非咄咄怪事!其實,用形式邏輯的方法稍事檢驗,很容易發現問題癥結的所在。判斷的大前提:辛亥革命的歷史使命(目標)——推翻滿清皇朝,建立民主中國。由于這一前提含有前后兩個部分,“成功”論者只擇取了前一部分,“失敗”論者則只瞄準了后一部分,于是,前者的小前提是:辛亥革命推翻了滿清皇朝,結論:成功了;后者的小前提是:辛亥革命沒有建立民主中國,結論:失敗了。
其實,后人以為這前后兩部分的革命目標是一個整體,原也沒有錯,因為不“推翻滿清皇朝”,“建設民主中國”從何說起?前者是后者無法回避的先決條件。然而,當時的事實卻是,這二者并非同時作為一個整體提出,后者是前者的補充和發展,但是并未成為革命陣營內部一致的共識,甚至一度導致統一陣線隊伍的分裂和瓦解。為了厘清真相,不妨對當時情況做些簡要的回顧。
十九世紀末,中國積貧積弱,變革可以說已成為朝野上下的共識。就連慈禧太后在鎮壓了戊戌維新之后,也動了實行新政的念頭。變革的愿望最為強烈d72b27e72997de7e2788db17b979cfec8135253a814a4a50bec5ae3479b03999的當然是漢族知識分子群體,而他們中除了保皇黨人以外,共同的第一訴求就是“驅除韃虜”。革命團體興中會、華興會、光復會等無不以此作為自己的宗旨,至于“驅除韃虜”之后的國體、政體和政策,則幾乎是各有各的想法,而且都不甚明晰。所有關于革命的宣傳,自然也都是以反滿排滿為中心內容。當時以一死而名動天下的陳天華和鄒容,所留下的膾炙人口的篇章——《猛回頭》、《革命軍》,可以說是影響最大、最為典型的革命宣傳資料了,今天讀來,難免從中嗅出種族主義煽動的氣味。這樣說,并無苛責前賢的意思,為了尊重事實,引一點原文:
五千年我漢人開基始祖,名黃帝自西北一統中央。夏商周和秦漢一姓傳下,并沒有異種人來做帝皇……俺漢人百敵一都還有剩,為什么寡勝眾反易無常?只緣我不曉得種族主義,為他人殺同胞喪盡天良。莫學那張弘范引元入宋,莫學那洪承疇狠心毒腸,莫學那曾國藩為仇盡力……那元朝殺中國千八百萬,那清朝殺戮我四十星霜;洗揚州屠嘉定天昏地暗,束著手跪著膝枉作天殃。
以上唱詞節錄自陳天華的《猛回頭》。選擇戲詞這種體裁自然是為了向下層民眾進行宣傳以擴大影響。鄒容在《革命軍》里發出的種族主義呼號則更為激烈:
誅絕五百萬有奇被毛戴角之滿洲種,洗凈二百六十年殘慘虐酷之大恥辱;黃帝子孫,返命還魂,至尊極高,獨一無二,巍巍哉,皇皇哉,革命也!
鄒容雖然年紀小(死時不過二十歲),他的《革命軍》卻是推動辛亥革命爆發的一篇很重要的革命文獻,不然他也不會被新政府追封為“大將軍”。他的忘年好友章太炎,作為革命輿論的引領者之一,當時流傳最廣的名句也是:
愿吾滇人,勿忘李定國;愿吾閩人,勿忘鄭成功;愿吾越人,勿忘張煌言;愿吾楚人,勿忘何騰蛟;愿吾桂人,勿忘瞿式耜;愿吾遼人,勿忘李成梁……
章的光復會同志、殺身成仁的徐錫麟更是直截了當、擲地有聲:
與我同胞,共復舊業。誓掃妖氛,重新建國……報往日之深仇!
總之,一片反滿、排滿之聲,確實也正符合當時的各大革命團體的“共同綱領”——“驅除韃虜,恢復中華”。至于“民主共和”云云,當時即使有人提起,也是語焉不詳。這一方面可能由于這些先行者們自己也不甚了然——誰能說清楚民主政治建設該從何處著手?它需要一些什么樣的前提和基礎?己之昏昏,何能使人昭昭!當然也有另一種可能,他們本人對共和政體和立憲民主制度還是有所了解的,但出于策略的考慮,回避了這一話題。因為一則當時要中國的民眾接受民主這個絕對生疏的概念,肯定難度很大;二則通過控訴種族壓迫的罪惡以激發革命的熱情,簡單而直接,最易獲得宣傳鼓動的理想效果。而只要群眾被喚起了,摧枯拉朽,滿清帝國的傾覆指日可待。就像陳天華所分析的:
五百萬旗人,不事生產。滿不及漢,百分之一,安坐天下二百余年,豈是滿人才能,乃是我漢人的愚蠢。發一聲喊,他就坐不穩了。
實際情況也確實如此,武昌首義爆發之后,雖然當時現場并無一個有力的政黨,也無一個有聲望的領袖,但居然就站住了腳,且旬月之間,南方各省紛紛獨立,清廷幾乎沒有作出什么反抗,就宣布放棄政權。這其實就可以說,辛亥革命成功了。
然而,“革命仍未成功”。這又是一個對照革命目標必然得出的結論。當時孫中山已經提出了建立民主政治的理念,1906年,他就指出歐美共和國盛行的代議政體仍有其弊病,他要在中國實施直接民權,即“國民除選舉權外,并有創制權、復決權及罷免權,庶足以制裁議會之專制”。后來他在《三民主義與中國前途》一文中又特別說明:
……我們推翻滿洲政府,從驅除滿人那一面說,是民族革命,從顛覆君主政體那一面說,是政治革命,并不是把它分做兩次去做。講到政治革命的結果,是建立立憲民主政體。照現在這樣的政治論起來,就算漢人為君主,也不能不革命。
上述孫中山的政綱表明,民族革命和政治革命,他是要畢其功于一役的。當然,事與愿違,辛亥革命并未能完成政治革命的任務,相反把中國帶入了長年內戰的混亂局面,于是便有了“失敗了”的結論。孫先生自己大約也是失敗論者,所以他直到1925年去世之前還一直強調“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但是,應該看到,民族革命和政治革命這兩個任務目標,確實是分階段提出的。同盟會的前身——興中會、華興會、光復會,當年都沒有提出過“立憲民主”的綱領目標,從口號上看,華興會是“驅除韃虜,復興中華”;光復會是“驅除韃虜,光復中華”;興中會則是“驅除韃虜,恢復中華”,三者一字之差而已!只是興中會還有“建立合眾政府”一說。不過“合眾”(united)一詞,與國體政體并無必然聯系,世界上,不是既有“United states”,也有“united kingdom”嗎?孫中山在三大組織聯合成立同盟會時,在原來綱領“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的后面增加了“建立民國,平均地權”的內容,但三方并未就此完全達成一致。孫先生強調說,民國就是人民當家作主。而對此,光復會的意見就很不相同,它的領導人章太炎在《代議然否論》一文中曾經說過:“帝王一人秉政,優于立憲,沒有什么不好。”后來兩個組織的漸行漸遠,最終分裂,與這一點分歧大有關系。
東京《民報》鼎盛時期,革命黨人一方似乎都已接受“中華民國”這一未來的國名,但是對于“民國”的理解并非完全一致。在英語中,“民國”被譯成“republic”,republic的原意是共和國。但是倘若辛亥革命”建立民國”就是指的建立共和國體,則不僅與孫中山的原意差距很大,而且那也就很難指認這場革命為失敗,因為兩千余年的中華帝制確實被共和取代了,且后來的洪憲篡逆和張勛復辟等都并未能撼動這個既成事實。共和制當然不能涵括孫先生所謂“以四萬萬人為主”的民主。此前的歷史上,有貴族共和,有寡頭共和,有羅馬、威尼斯式的共和,也有雅各賓、督政府式的共和,孫中山對此當然很清楚,所以,最初的民國一詞的英譯,他在republic前面加了定語National,以示“民國”并非一般的“共和國”,強調他實行直接民權的用心。照理說,定語National似乎不如democratic更契合他的原意,但也許比較能為革命營壘中的多數人接受,他為此做出了妥協。后來的十多年里,他多次解釋過民國和共和國的異同,重申自己立憲民主的主張。也正是從這一點出發,他得出了“革命尚未成功”的結論。
中國未能建成憲政民主國家,這就是辛亥革命的根本失敗之處。這一失敗,是天意如此,還是人謀不臧?不管怎樣,它在當時,只能是一個必然結果。分析原因已經是許多學者做過了的事,一二三四,甲乙丙丁,若干若干條,都能言之成理,行文及此,不禁也想說上幾句,雖然不無續貂附驥之嫌,還是希望能于細微末節處,略有新意。
革命的群眾基礎從來都是決定成敗的第一要素
革命偉人曾經說過:“農民是中國革命的主力軍”、“農民問題是中國革命的中心問題”,雖然從上世紀三十年代至今,一直有人認為此說與馬列主義的基本觀點有抵觸,但用中國歷史事實做檢驗,卻是正確不過的結論。辛亥革命的情況如何呢?基本上可以說農民缺位。迄今沒有任何資料可以說明革命黨人當時曾經在農村嘗試過發動農民的工作。農村和農民對革命的態度和反應,大致就是魯迅的小說《藥》、《阿Q正傳》和《風波》里所寫到的情形。四億農村人口對民主革命的冷漠和麻木,大約用《藥》里面“花白胡子”說的“瘋了”一詞就能概括,而“航船七斤”對失去辮子的惶恐也正說明他們距離民權意識有多么遙遠。所謂“立憲民主”云云從何說起?對于在長期專制制度下習慣于循規蹈矩、逆來順受的絕大多數農民,犯上作亂從來不是他們的向往和追求,甚至可以說,在動亂的過程中,他們的情感選擇更多的可能是傾向于保皇。這是小農的階級本性使然,正是出于對這一點的認知,左傾機會主義分子才會提出“讓小資產者無產化,然后強迫他們革命”那樣一類殘忍的口號。
當然,在辛亥革命期間,也有過以農民軍為名義的武裝力量的介入。不過那大多都是各地的幫會勢力。中國的游民無產者和農民的關系歷來很近,它最初的含義就是指失去土地的農民。這個階層在歷史的變革關頭常常凝聚成強大的社會力量,由于其“破壞性強”,對于摧毀舊秩序最能發揮獨特的重要的作用。辛亥革命前期,南方的主要幫會哥老會(洪門)、三合會、三點會等和革命組織(孫中山的興中會,黃興、宋教仁的華興會,蔡元培、章太炎的光復會)等,都有過密切的聯系。甚至有人認為,興中會、華興會和光復會只不過是三合會的分支。幫會力量對早期革命的貢獻不可謂小,在武昌起義前的多次武裝暴動中,沖鋒陷陣主要就靠他們,因而犧牲的人員也最多,包括一些領袖人物,像廣東的鄭士良、湖南的馬益福等。清廷傾覆以后,被立憲派勢力奪去了性命的還有湖南的焦達峰(哥老會的龍頭老大,當了十天湖南都督)、浙江的王金發等。
但是,革命后,會黨勢力的遭遇卻很不理想,南京的臨時政府根本沒有適當考慮他們的安置問題,立憲黨人不必說,就連同盟會的領導層都有意識地疏遠了一直倚重的會黨,怕他們玷污了自己的形象。此事在海內外造成的影響頗大,國內的會黨,得罪了也就得罪了,反正已經用不著他們再出力,海外就不然了,美洲的洪門致公堂可是財大氣粗的,心中十分不滿。在接踵而來的“二次革命”時,孫中山再度赴美籌款,洪門的弟兄竟然沒有人到碼頭迎接,情形十分尷尬。不過孫先生不愧有“孫大炮”的美譽,后來憑著三寸不爛之舌,又重新啟開了洪門大佬手中的錢袋。會黨勢力(主要指游民無產者階層)曾經被革命黨人寄予很高希望,但結果卻并未在革命過程中發揮重要的關鍵的作用。所以通過辛亥革命,他們也未能如歷史規律所表現的,大批進入主流社會上層,相反,隨著時代的發展,他們從此日益迅速地在政治生活中被邊緣化了。
在辛亥革命中起到了決定性作用的是“新軍”——即“新建陸軍”。這是清朝政府在1894年按照德國和日本的方法組建的一支新式軍隊,1895年起交由袁世凱統率和訓練,1898年編成所謂“北洋六鎮”(鎮相當于師,標準編制一萬兩千多人),隨后南方各省也分別組建新軍,共編練成十六個鎮和十六個混成協(協相當于旅)。新軍的兵員實行考選制,對年齡、文化、體格都設有較高的標準。待遇當然也比較優厚。因為自1905年起廢除了科舉,青年小知識分子投入新軍的頗為不少,其中便有許多革命分子滲入,并在其中不斷發展同情者。“北洋六鎮”由于一向政治上控制較嚴,革命思想的影響很有限(這也是構成后來的南北對立和軍閥混戰的前因),而南方各省的新軍則大多已建立了各自的秘密組織(如1911年秋天,住武昌的二十一混成協的士兵中,就已經有一千余人參加了“文學社”),隨時準備揭竿起事。革命的危機,已經是任何一點火星都可能引爆。
武昌起義確實也正是一起偶發的槍擊事件所導致。一名士兵開槍打死了巡哨的排長,各隊認為槍聲是起義信號,就在值星班長(棚目)指揮下進攻軍械庫,并公推庫中的隊官(連長)為總指揮。連長的聲望和見識顯然不能應付眼前的大陣仗,在攻克巡撫衙門后,便推舉(實際上是強迫)協統(旅長)黎元洪為總督,宣布獨立。緊接著,南方各省的新軍在革命黨人軍官帶領下先后舉事,紛紛獨立。摧枯拉朽的形勢逼得清廷交出了政權。一個也算龐然大物的專制帝國,竟這樣輕易地土崩瓦解了,不能不說新軍的反正起了決定性的作用。它證明,衡諸中國的國情,“槍桿子里面出政權”確實是一條真理。不過,要說士兵就是辛亥革命的群眾基礎就很勉強,因為他們的人數實在太少了。全國號稱十六個鎮,但除了北洋六鎮和駐武漢的第八鎮、駐南京的第九鎮外,其余各鎮都是組建不久,兵員裝備不足,而且欠缺訓練。每個鎮的駐地都在國防要津,中部各省如河南、湖南、江西、安徽、陜西,僅駐有一個混成協(轄兩標,即兩個團,總計不過三千余人)。以如此少的兵力就想決定數千萬人口的一省之命運,只說明了清朝統治的極度虛弱。
新興的工商業中心城市的市民(包括工商業資本家、工人、店員、學生及各色腦力或體力勞動者),是否構成了辛亥革命的群眾基礎呢?沒有!第一,當時代表現代生產方式的資本家和工人兩個階層,力量都很弱小,用孫中山在《民報》創刊周年慶祝集會上的話來說,“中國現在資本家還沒有出世”。事實上,市民階層最能表現實力的街頭政治到1919年才被推上舞臺。第二,中國最早的資產階級多蛻變自官僚地主,故一直有紳商之稱。他們在政治上大多支持君主立憲,并不贊成暴力反清。張謇、湯化龍這類人才是他們的政治代表,對孫中山及其主張(特別是“人人生而平等”的民權主義和“節制資本”的民生主義)根本不予認可。孫先生本人也從未表示過和資本家有什么共同的政治基礎。而且,在臨時國會討論新國會議員參選條件時,同盟會提出的方案,對資本家參選從財產、學歷等方面作了諸多不利的限制,當時還是袁世凱出面為他們說話。所以有日本學者指出,以同盟會的號召力為主體的辛亥革命很難被確認為資產階級民主革命。
看來,辛亥革命有限的人力資源并非出自于某一廣大的社會群體,它的群眾基礎就是以同盟會為首的少數革命團體及其影響下的部分新軍士兵。其人數就中國而言真是少得不成比例。是特殊的國情和歷史背景構成了它一夕而竟其功的條件。同盟會及其周圍的革命團體的基干成員,大多是接受了新式教育的中上知識分子(其中又以留日學生為主)。他們在許多方面都很有些類似沙皇俄國的民粹主義者(十九世紀的民意黨和二十世紀初的社會革命黨人),比如成員的社會屬性、激進的政治觀點和激烈的斗爭手段等。民意黨暗殺了亞歷山大二世,結果是導致了國家從改革向專制的倒退,最終黨自身被瓦解;汪精衛暗殺攝政王失敗,結果卻推動了革命形勢的發展,他和他的黨在不經意間被送上了政治舞臺的最顯眼的位置。這真是歷史不可捉摸的吊詭之處。
既然辛亥革命沒有廣泛的群眾基礎,甚至看不出鮮明的階級背景,那么,通過這樣一場兵變似的革命,想在一個老大封建帝國建立起現代民主政體,只能說是一個絕對不可能完成的歷史任務。
思想準備和組織準備的嚴重不足
任何革命,思想(理論)準備總是必不可少的前提。當思想向行動轉化時,才會進入組織準備的程序。然后,兩個準備相輔相成,推動革命的發展。辛亥革命的思想(理論)準備是很欠缺的,唯一稍具分量的理論資源——三民主義和五權憲法,都是孫中山在1905年和1906年才分別提出的概念。當時正值同盟會機關刊物《民報》創刊及創刊周年慶祝大會,孫先生語焉不詳,與會者亦未多加注意,而剛剛合并的光復會就對綱領口號提出不同意見,除了對民族主義的解釋(“驅除韃虜”)大家認識一致外,其他如涉及“民權”的“建立民國”、涉及“民生”的“平均地權、節制資本”,都有爭議。最后導致了除蔡元培以外,光復會的人馬和同盟會漸行漸遠,基本上只是保持了一種統一戰線的關系,在革命行動的策劃和實施上各行其是。
孫中山雖然也提出了“驅除韃虜”,但它所要表達的中心意義是推翻帝制,正如他后來所解釋的——“就是漢族人當皇帝,也是非打倒不可的”。而且,他最早發現“驅除韃虜”這個口號不僅反映了有違時代潮流的種族主義情緒,在實踐上也絕不可行。一則當時滿漢之間的民族矛盾并非中國面臨的種種問題的癥結所在,驅除了滿人并不能就此實現國家的富強和進步;二則中國是一個多民族國家,各民族作為中國人的一部分,都應享受平等的權利。誰該被趕走啊!三則往哪兒趕啊?趕回他們祖先的居住地,那豈不是要接受國家分裂的局面?于是在辛亥革命中適時地將這條改成了“五族共和”的國策。這一改,效果是積極的,它避免了革命中種族間的仇殺現象,更維護了國家的法理上的一統,如果為了配合驅除韃虜的口號,一味強化翻二百六十年前的舊賬以激發民族仇恨的宣傳,會出現什么樣的后果還真難說。
把“驅除韃虜”這樣的近乎愚昧的口號寫在自己的旗幟上,絕對不是革命的光榮,而且,它反映的只是宋朝以后積弱的漢人褊狹的民族意識,也并不符合儒家以夏變夷、包容天下的傳統理念。漢唐時期充滿自信的中國人是根本沒有什么種族偏見的:“夷法治之則夷;夏法治之則夏。”法是什么?就是制度、文化。所以,國人從來沒有把北魏孝文帝元宏當成一個“胡虜”,相反稱頌他是一代明君。辛亥革命的精英們為了宣傳和鼓動的方便,以“驅除韃虜”為第一條、而且是惟一一條共同確認的政綱,只能說是反映了時代背景和個人見識帶給他們的局限性,以至一場民主革命,竟未能把民主共和觀念放在首位推介和宣傳。
不過,以國家的專制傳統和民智開發的程度,當時要進行這方面的宣傳教化,確實也難乎其難,危險不說,還勢必會招致朝廷和百姓一致的抵制。何況,究竟要不要建立民主憲政國家,連革命陣營內部的意見也并未統一。比如,章太炎在《代議然否論》中就表示了支持帝制的立場。直到南北議和期間,章氏還是臨時政府北遷積極的推動者,并且自己也興沖沖地跑到北京去(被袁世凱軟禁,大鬧總統府,大勛章做扇墜等等,那都是后話了)。
“平均地權,節制資本”這一三民主義思想庫里的重要內容,也受到一些人的質疑甚至反對。孫中山多年游歷歐美,對資本主義社會的弊端深有體會,也接受了社會主義思潮的某些影響,才躊躇滿志地概括出民生主義的這兩條口號。他曾經說過,階級斗爭是人類社會機體的病理現象,而不是生理現象,因此他不同意馬克思主義通過激化階級斗爭的手段去解決社會矛盾沖突的辦法。有病就治病,他認為“平均地權,節制資本”就是最適用于中國的藥方。孫中山大約也知道,對于經濟問題的研究,自己是遠不及馬克思的,但上述的“診斷”和“處方”所帶來的自信,卻決不因之而稍減。不料國人的響應并不熱烈,同一營壘中的光復會就提出,要求取消這兩條口號,或者將“平均地權”改為“平等人權”。
思想理論上的不一致,必然導致組織建設上的軟弱和混亂。同盟會始終就是一個聯合陣線似的組織。它既無嚴密的組織結構,也無嚴格的組織紀律,由于政治理念、成員籍貫、私誼淵源等方面的異同,派系復雜,矛盾重重,進而至于在緊要關頭不僅互不配合,甚至相互掣肘,刀槍相向。這種親痛仇快、貽誤大局的例子數不勝數。
1905年興中會、華興會、光復會三家在東京的合并,真正維持的時間不過一年左右。從1907年春為了《民報》的經費問題,光復會的章太炎、陶成章就已經和同盟會翻臉,此后雙方的筆戰幾乎少有間歇。1909年,章、陶二人還分別發表過《章炳麟公布孫文罪狀書》和《宣布孫文罪狀傳單》,積怨之深可以想見。但由于活動地區不同(光復會集中在長江下游蘇、浙、皖,同盟會主要在兩廣兩湖),倒也互不妨礙。辛亥起事,同盟會的陳其美當了上海都督,在浙江都督湯壽潛出任北京政府交通總長時,想趁機由自己兼領浙江都督。但湯已推薦了光復會的領導人陶成章接替,于是陶、陳雙方展開了爭奪。浙江是光復會眾最集中的地區,陳一時自然不易得手,陶一向鄙視綽號“楊梅都督”的陳其美,兩會交惡以來,頗多輕藐之詞。公仇私怨糾集一身,陳其美頓起殺心,派自己的拜把兄弟蔣介石帶領一名殺手,潛入陶成章藏身的醫院,結果了陶的性命。陶成章死后,章太炎一介文人,狂狷之氣有余,韜略之才不足,光復會群龍無首,逐漸走向消亡。
章太炎和陶成章前后擔任過《民報》總編輯,筆鋒犀利,又好逞意氣,對孫中山的攻擊文字中多處捕風捉影,無限上綱,一派訟師筆法,極具煽惑力,一時給同盟會和孫中山造成了頗大的被動。章太炎也曾痛罵過袁世凱,袁世凱震怒之后,卻只是一笑置之,說“這是個瘋子,不能跟他認真計較”。當時袁氏大權在握,并不擔心書生的幾句狂言能奈何得了自己,故而有此度量。而孫中山卻是在海內外四處奔走呼號的革命者,全憑個人的人格魅力爭取各方面的支持,如何承受得了章太炎他們的攻訐和丑化,于是不得不費心盡力替自己辯白,而對有些讀者來說,事情卻由此變得越描越黑。同盟會疲于應付之余,事業的推進也極不順利。從1907年開始,在兩廣沿海及湘贛邊區發動的起義一再遭到挫敗。
光復會分裂出去了,華興會也很受影響。孫武、焦達峰等聯絡兩湖地區的會黨成立新團體——共進會。另立山頭,當然不是好事。黃興為此當面質問焦達峰:“何故立異?”焦答道:“同盟會舉止舒緩,故以是赴急,非敢異也。”黃說:“如是,革命有二統,二統將誰為正?”焦達峰笑答道:“兵未起,何急也?異日公功盛,我則附公;我功盛,公亦當附我。”這話實在是很類似山大王的口氣和水平。不過當時這種對同盟會領導層無責任能力的指責之聲確實普遍存在,這里舉事,那里舉事,不是一觸即潰,就是自行瓦解,最慘烈的莫如辛亥三月廣州起義,數以百計的革命精英(許多是從日本、香港趕來的青年才俊)橫尸街頭,而事前受命配合行動的隊伍(如姚雨平指揮的新軍)根本沒有響應。后來黃興在給總會的報告中憤慨地說:“此役無異于將我川、湘、閩、浙同志聚而殲之。”廣州起義失敗后,同盟會一度陷于癱瘓狀態。在武漢,孫武的共進會和蔣翊武的文學社達成了合作共識,準備發難。事前因制造炸藥發生事故,所有領袖人物不是被捕殺,就是已逃匿。兩組織的士兵成員不甘束手待斃,議決于10月10日鳴槍為號,起義自救。武昌起義顛覆了滿清王朝,但在黃興、譚人鳳等領導人聞訊趕來主持漢陽保衛戰之前,它卻并沒有任何革命組織在現場指揮,完全是一場由偶發事件導致的自發行動。
作為辛亥革命中居于最重要的領導地位并發揮最重大影響的革命團體,同盟會當時所經歷的渙散和挫敗,孫中山無疑是負有責任的,雖然他畢生獻身革命的精神崇高偉大,也不能改變這一歷史的結論。譚人鳳有一段評析孫中山的話頗有參考意義:
中山本中國特出人物也,惜乎自負雖大而局量實小,立志雖堅而手段實劣。觀其謀舉事也,始終限于廣州一隅,而未嘗終籌全局;其用人也,未光復前,視為心腹者,僅……三人,既失敗而后,藉為手足者,又僅……輩,而不能廣攬人才;其辦黨也,又以個人為單位,始則放棄東京本部,專注重南部同盟,繼者拒舊日同人,邀新進別開生面,非皆局量之小,手段之劣乎?至揣測華僑心理,知必發難后始能捐款,遂不計成敗嗾人輕舉妄動,敗后無力維持,則尤其失人心之處也,以故前后發難十數次,靡費及數百萬金,無一成功,卒至進退失據,不亦可惜乎!
譚人鳳是同盟會里一位極具人望的長者(他比孫中山還大六歲),急公好義,勇于任事,有道德楷模的風范。漢陽保衛戰中,以五十多歲的病體坐鎮前線,戰事失利后黃興走了,他獨撐危局,穩住了黎元洪,才保住了南北議和的局面。宋教仁是他的摯友,但當宋氏要解散同盟會,與統一共和黨、國民公黨、國民共進會聯合成立國民黨時,他力持反對意見,由此也可見此公原則性很強,而且對同盟會情感極深。他作出的對同盟會和孫中山的決策失誤的批評,應該說是比較客觀公正的。
譚人鳳的上述評析還只是說到武昌首義之前,民國成立之后,孫中山領導的革命團體(包括同盟會、國民黨、中華革命黨以及1919年由中華革命黨改組的中國國民黨),在一系列行動和決策上,繼續表現出組織建設和革命目標之間的巨大落差。這無關乎孫先生或其他同盟會領導人的個人素質和指揮能力,在當時中國的歷史背景和社會條件下,根本不可能產生一個成熟的民主政黨,或者換句話說,國家的政治傳統和國民的素質,決定了那個年代民主政治革命是一個無法實現的任務。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說,辛亥革命只能是一場未完成的革命。孫中山的軍政—訓政—憲政三階段的理論就是來自于對上述現實的痛苦的體認,而那遭到后人許多質疑和反對的“漫長的訓政”正是其中最寶貴的心得:民主政治,這一步,必須要走,為了順應歷史潮流;這一步,有風險,踏空了,就會掉到溝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