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立獨行的何滿子

　　“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
　　2009年5月17日，當我專程從北京趕赴上海向何滿子先生遺體告別時，淚水隨著揪心、斷腸的哀樂不停地在眼眶里打轉。
　　余生也晚，直到2007年9月經吳小如先生介紹，才修書大開“獅子口”向滿公求賜墨寶。滿公不日回信：“遵囑將所需各件寫成，寄上供一哂。您匯來五千元我不敢領受，扣除匯票和郵寄費一百元，其余四千九百元隨此信一同匯還。鄭孝胥是一個大漢奸、賣國賊，他的手跡我不能題跋。”
　　滿公是中華書局“皓首學術隨筆”八大卷主人（季羨林、任繼愈、何滿子、黃裳、吳冠中、吳小如、來新夏、戴逸）之一，皓首時賢跋鄭逆偽滿洲國歌手跡，我以為是一件奇事，到頭來黃了豈不是一大遺憾？我伏案疾書：“題跋您一審判了‘死刑’，現在小的提起‘上訴’。您是雜文大家，嬉笑怒罵鄭逆一通，警醒教育后人是件功德無量的事情，懇請‘改判’滿足小的要求。斗膽翻案，罪該萬死！”滿公接到“上訴信”后一改初衷，揮毫寫下：“留芳千古之手跡固宜珍護，遺臭萬年之丑跡亦不妨存留。此大漢奸鄭孝胥所作偽滿國歌手稿，留之可使其靦顏事敵之丑態無可逃遁也。丁亥霜降何滿子漫識。”
　　2007年11月17日上午，我懷著誠惶誠恐的心情，首次敲開天鑰橋路的何府書齋，見到了心儀已久的滿公。我自我介紹說鄙人喜歡魯迅，愛讀雜文，剪貼過先生不少大作，1997年還買過一套《中國當代雜文八大家》（何滿子、邵燕祥、舒展、劉征、蔣子龍、牧惠、章明、虞丹），癡心忝在相知之列。滿公是首屆魯迅文學獎雜文獎獲得者，古稀之年還每年通讀一遍《魯迅全集》。雜文界、讀者界如雷貫耳的滿公絲毫不介意晚輩的無知，嘆息道如今寫雜文的人越來越少了，看雜文的人越來越少了，好與老夫交往的人也越來越少了，臉上布滿了淡淡的憂傷。
　　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滿公一生敬仰魯迅的風骨文章。他博覽群書，十八歲前讀完“前四史”和《資治通鑒》，三十歲前讀完“二十四史”和《清史稿》，其史學閱讀量連史學巨匠柳詒征、呂思勉、陳垣、鄧之誠也不過如此。胸中藏丘壑，筆下走龍蛇。滿公洞微察幽，以辛辣的筆墨談古論今、針砭時弊，雜文集自1989年后就出版逾二十種。美籍華人李昌鈺稱滿公是“民族良心”，滿公是當之無愧的。想當年，某某“聰明人”以“學人”光環掩飾自己的敗德行為，公然向罹難的人挑戰，向知識分子的道德和良知挑戰時，宅心仁厚的滿公拔劍而起，奮起反擊，二十天時間寫了十七篇長短不一的文字，分寄北京、廣州、南京、香港等地報刊。盡管事后有人說滿公是“‘私人泄忿’，不可取云云”，但認真讀過這些文字的人，是定能從中得出公允結論的。
　　2008年4月20日上午，我第二次來到何府晉見滿公，話題從“胡風反革命集團”分子稱謂開始。1955年5月17日清晨，何滿子以“莫須有”罪名被捕，從此開始了長達二十三年的流亡、牢獄、播遷和勞役。“春回大地，我回上海”。滿公覺得稱“贏得胡風分子名”的“分子”們為“難友”太寬泛，同代人受難的太多；稱“同案犯”，案子終于沒有成立，不妥；“集團”雖是捕風捉影強按的名稱，但剔去誣枉定性，還真是一個中性名詞。掂來掂去，滿公就稱曾被卷入這起事件的熟人曰“團友”。
　　滿公和他的“團友”們始終關注國家和社會的進步與發展，一心想在這個時代、這個社會有所作為。1938年9月1日，十九歲的何滿子長途跋涉來到革命圣地延安的陜北公學，后又考入高級研究班。但“野慣了”的滿公“隱隱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氣氛，不適宜我自由自在的習慣”，毅然打報告于1939年5月離開了延安。之后，滿公當過《黃埔日報》和其他報刊的編輯、記者，為了便于上前線采訪戰地新聞，還領過不穿軍裝的上尉、少校薪水。皖南事變后，他“公然在軍校的機關報上追悼共產黨”，1945年秋天又將毛澤東的《沁園春·雪》譜成歌曲印刷廣為傳播，受到國軍追查“逃之夭夭”。抗日戰爭勝利后，滿公任天津《益世報》駐南京特派員，因“延安情結”及時向梅園新村通報“歸順新四軍的郝鵬舉部隊又企圖陰謀叛變”的消息，又公開曝光了國民黨“將于х月х日派傘兵部隊在山東長山島登陸（該島當時為解放軍所占領）”的軍事機密，終于砸了自己的飯碗。上海解放后，滿公任大眾書店總編輯，半年時間就和同仁一道出版《蘇聯知識小叢書》、《飛躍中的蘇聯》等十多本，令出版界刮目相看。如果沒有“集團”這些勞什子，用滿公自己的話說：“就以最低的寫作效率來估計，每天寫一千字，這些年也損失了一千萬字。”
　　2008年7月20日上午，我第三次來到何府，從鐵門紗窗外看到滿公直挺挺地躺在書房中央，酷暑中享受著空氣對流帶來的些許涼意。我們談了些書壇上的奇聞怪事，先生指名道姓地說“×××的字也叫書法，還多少錢一尺！”還聊到了舊體詩，聊到了我想買而不可求的《一統樓打油詩抄》。滿公除對浪得浮名的所謂書家、詩家嗤之以鼻外，還擔心“我這樣打呃式的打油詩……大抵青筋暴露……怎么能去災梨禍棗呢？”
　　滿公是謙謙君子。上世紀八十年代，“資深出版人”何滿子又領到了“書法家”、“詩人”的兼差，卻從沒想靠賣字一夜暴富。無論是熟人要“毛筆字”，還是陌生人“求墨寶”，他不論潤資高低有無，照常酬答不誤，寫好后還大大方方留下“作書未入流”的鈐印。書家云：“有寫不好字的文人，沒有好字不是文人寫的。”滿公畢竟學問到了，“毛筆字”那老辣，那凝重，那命筆真情，那飛動流轉，一如秋明中的老樹枝干自美，樸實無華，充滿了“書卷氣”。我雙手呈上《北平箋譜》，給滿公出“命題作文”：“寫五十首您的古體詩，落三四個款。”滿公首是“小引”，尾是“后記”，中間寫了五十五首（頁）詩，而且通通落款鈐印，按時、保質、超額完成了任務。我真的無法想象，赤日炎炎似火燒的鬧市，滿公是如何抱病一筆一畫完成這可藏之名山的“手寫自作詩”的。
　　2008年7月30日下午，我第四次走進何府書齋，鄭重其事地向滿公報告：我申請了二胎指標，馬上又要做父親了。滿公臉上掛滿了笑容，連聲說好，一個孩子太孤單，兩個孩子有個伴。當得知我前面生的是女孩，快要生的是男孩時，滿公甚是高興：“兒女雙全，可喜可賀。”我順便提出兒子降臨那天求先生一幅墨寶紀念紀念，滿公滿口應承。9月11日8時30分，肖家公子肖和先生呱呱墜地，我把頭一通報喜電話打給了滿公。“恭喜添丁！恭喜添丁！”滿公放下電話就展開宣紙，揮毫寫下“君子和而不同。躍華先生喜得麟兒，取名曰和，引論語句賀之”的條幅。
　　滿公是情深義重之人。他幾年前就自稱“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不寫作了，每天吸氧三小時，是名副其實的“吸氧（頤養）天年”。可我一二再再而四的打擾，滿公篤于友情，愛屋及烏，看得同上客一般，起身迎賓客、揮手送新朋的禮數一個都不落下。滿公十分惦念方成、綠原、劉征、邵燕祥等京城諸友，噓寒問暖，懷舊之情，溢于言表。他對傅斯年、章伯鈞、沈鈞儒、沙千里、馬敘倫、馬思聰、郁達夫、馬博良等長輩，以及石西民、冼星海、徐鑄成、朱東潤、鄭西諦、聶紺弩、繆鉞、王西野、蘆甸、曾卓等亡友的回憶文章情深意切，其感恩之心、相識之歡、共事之樂可觸可摸，讀后令人過目難忘。難怪莎齋老人（吳小如）不止一次地親口對我說：“滿子先生是個好人！”
　　2008年9月26日上午，我第五次走進滿公書齋，主要任務是請滿公在其大作上簽名、題跋、鈐印。我有收藏學者著作之癖，滿公大作我既去書店買，又上網上淘，基本上“齊裝滿員”。這些書，我或隨買隨寄，或集中送貨上門。滿公率性而為，或用鋼筆，或用毛筆，題上“躍華先生法正”什么的，然后簽名鈐印。當我提出特殊要求時，滿公便“遵囑”跋上幾句。
　　
　　如滿公題《聊齋故事》：“此譯本共四冊，一九五三年應顧頡剛先生強邀譯出。”題《論儒林外史》：“此一九五四年出版之書，今已罕見。原因鄭振鐸促寫，可紀念也。”題《忌諱及其他談片》：“此書應出版社之約，雜湊而成。但港臺海外頗有讀者，盜版書不少，亦怪事也。”題《中古文人風采》：“此書上世紀九十年代曾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印行二版，印數極少，上年方被花城出版社選中重新出版。正如我后記中所說，此書別有寄寓而能察知所寓之意者不多，其不能暢銷也宜矣。”題《圖品三國》：“此書主編卻違我本意，蓋國梁編成及強令我同意是也。”這些小跋，滿公不假思索，提筆就來，寓意于十數字內，給人啟迪教誨，令人玩味深思。
　　2009年5月16日下午，我第六次來到何府書齋。滿公已于九天前駕鶴西歸，到天堂與潘伯鷹、賈植芳、蘇淵雷、王元化等煙朋酒友相聚去了，昔日“五毒俱全”（酒、煙、濃茶、不鍛煉、熬夜）的滿公，再也不必找遁詞拒絕好心人和醫生勸他戒這戒那了。滿公“刀耕火種”出數十種學術著作的擁擠小書桌，被吳仲華阿姨收拾得干干凈凈，鋪上白布，擺上鮮花、水果等供品。窗前遺照中的滿公一如既往的俠肝義膽、古道熱腸。睹物思人，觸景生情。我與滿公交往的最后情景仿佛就在眼前。
　　己丑春節前夕，我托江西贛州戰友給滿公捎去特產，沒想到九十歲高齡的滿公抱病特地回信。
　　
　　躍華先生左右：
　　閣下未免太令人尷尬，忽然特由異地火車直運專送來柑桔六大箱，令人駭異愧惶，受之慚赧，無以為報，奈何。入冬以來，弟仍昏倦疲殆，日以吸氧氣稍自挺拔，但亦無甚特別病狀，蓋老朽使然，無可奈何也。專肅致謝，順頌
　　新年迪吉
　　何滿子拜啟
　　十二月十七日
　　
　　12月24日，滿公又寄來中國郵政賀年有獎信卡，上書：“躍華先生暨瑤、和小友，賀上謹祝，復賀新禧。”
　　去年春節一過，我被領導亂點鴛鴦譜，拽到香山腳下從事《中國武警政治工作概論》編撰工作。這種要求在規定時間、完成規定任務的“指令性勞動”苦不堪言，我們有家不能回，白天黑夜連軸轉，一干就是三月多。正月十五，我忙里偷閑電話給滿公拜年，得知滿公住進瑞金醫院，連忙委托戰友代為看望。４月中旬，我和滿公通了最后一次電話，說待這本書出手后立即到一統樓看望先生。可臨終都不知道自己患癌癥并癌細胞擴散的滿公，還是在我撤離香山前七天撒手人寰。
　　邵燕祥先生奉和滿公八十自壽詩曰：“至今荷戟獨行俠，昔日稱名小集團。負軛鹽車窮朔漢，校書海隅遠文壇。辭章西漢夸雙馬，歌嘯竹林只七賢。聞道汩羅江里水，流經筆管見微藍。”滿公一生無黨無派，不加入任何協會，硬骨錚錚，特立獨行。他這種“游俠”習氣、“逸民”作風，與現代社會嚴密的組織關系、等級制度格格不入，難怪滿公遺體告別儀式上鮮有達官貴人，也少有這個家、那個會的花圈唁電。我想滿公是不在乎身后的“熱熱鬧鬧”的。這個一貫保持著讀書人品格和愛國知識分子良知的“跋涉者”（滿公口述自傳書名），不僅在中國古典文學、現當代文學和文藝理論、中國思想史和民俗學研究等方面頗有建樹，而且始終關注著祖國統一的大業、中華民族的振興。“億兆凝眸倒計時，天南一島系相思。何當迎取臺灣省，喜對金甌舉酒卮”。詩言志。滿公的《小詩慶香港回歸》可以作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