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3月28日,一名男嬰誕生于秘魯南部的亞雷基帕省的單親家庭里,可誰也不曾想到,這名男嬰在七十四年后成為了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他就是秘魯著名作家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
一
似乎和世界上的所有偉大作家一樣,略薩的一生充滿傳奇色彩,猶如一幅跌宕起伏的畫卷。
就在略薩來到世上的前幾個月,他的父母因為感情上的糾葛離婚,還在母親肚子里的略薩隨母親住進了外婆家里。在略薩的童年中,父親的缺席讓他格外敏感和多愁善感,盡管他的外祖母和母親一直騙他說“爸爸已經死了”。1937年,還只有一歲多的略薩跟母親移居玻利維亞的科恰邦巴,這一住就是九年,直到1946年才回到魯的皮烏拉省。
童年對普通人來說算不了重要的記憶,但對一個作家而言,童年是他創造生命的延續。誠然,略薩在日后的創造中,并沒有忽略童年的記憶,他曾動情地說:“一個小說家,最真實的自傳,就是他創作的作品本身。”
那一年,略薩十歲,他見到了父親,讓他格外意外和驚喜。四年之后,略薩被送進了位于利馬的(國立)萊昂西奧·普拉多軍事學校。或許是因為天生就任性敏感和不喜歡呆板的生活,略薩一進軍事學校便感到渾身不自在,最終轉入皮烏拉省國立圣米蓋爾中學完成中學學業。
軍校生活似乎成了略薩創作的發源地。一個十四歲的男孩有著一股青春的躁動,他不滿那種循規蹈矩的校園生活,他向往穿短褲的鄉村生活,他讀過薩特、海明威、福克納等大作家的書,他寫過情意綿綿的情書,是一個十足的校園叛逆者。
當然,略薩開始夢想成為一個優秀的作家。于是,寫作為他那壓抑的軍校生活找到了突破口,他開始用筆反抗眼前的生活。他曾這樣回憶說:“那時我十四、五歲,在軍政府統治下的灰色利馬,感到我的寫作抱負如一道緊急命令,催促我寫出讓讀者眼花繚亂的故事來。”多年之后,略薩如愿以償地寫下《城市與狗》、《綠房子》和《潘達雷昂上尉與勞軍女郎》等小說,向人們娓娓述說了他的傷痛記憶。
2010年10月7日,瑞典皇家科學院宣布將2010年諾貝爾文學獎授予略薩,是因為“他對權力結構的解析和對個體反抗、反叛和失敗的犀利描寫”。這或許是對略薩大半生創作的最好總結,略薩解釋說:“會編造人物和故事的早熟才能,即作家抱負的起點,它的起源是什么呢?我想答案是:反抗精神。我堅信:凡是刻苦創作與現實生活不同生活的人們,就用這種間接的方式表示對這一現實生活的拒絕和批評,表示用這樣的拒絕和批評以及自己的想象和希望制造出來的世界替代現實世界的愿望。”
顯然,略薩沒有糊涂,他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反抗日常生活、反抗權威、反抗不合理的社會等,或許是他一生的使命。
二
自古詩人多情,略薩也不例外。
1953年,略薩非常順利地進了秘魯國立圣馬爾科斯大學,主修文學與法律。可是,誰也不曾想到,這個小伙子竟會如癡如醉地愛一個比他大十歲的女人,而這個女人竟是他的舅媽的妹妹胡利婭。
胡利婭是玻利維亞人,已結婚多年,可后來因被醫生診斷為不育,便與丈夫離了婚。1954年,胡利婭正好來到略薩的大學所在地利馬度假。她雖年長略薩十歲,但她依然美麗動人,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子濃郁的女人味,重要的是她經常帶略薩散步、購物、看電影,倆人成了形影不離的情侶。
多年之后,略薩在回憶錄中寫道:“那時候我經常去魯喬舅舅家里吃午飯或者晚飯;我記得,一天中午我從大學里出來正好趕上胡利婭到達那里正在打開行李拿東西。我認出來她那粗聲大氣、震耳的笑聲和她那苗條的身材和修長的雙腿。她跟我打招呼的時候,開了幾句玩笑:天吶!你就是多麗塔的小兒子?就是那個科恰班巴愛哭的小娃娃?”姨媽的美貌和善解人意,給略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讓年輕的略薩禁不住動了綺念。
很快,略薩和姨媽的情事被家里人知道了,他們都極力反對這門親事,正當胡利婭想退出的時候,略薩安慰說:“年齡的差異并不可怕。重要的是相愛。”在朋友的幫助下,他倆辦了結婚手續,開始私奔。最后,他倆沖破種種牢籠,終于在一起生活。
愛情給略薩無窮的力量,他靠自己的智慧和力量為妻子積攢了生活費用。但這樣的婚姻并不長久,胡利婭曾在結婚初期,就以一個女人的眼光看這場突如其來的婚姻:“如果你保證同我生活五年,不同另外的女人相愛,只愛我一個人,我就心滿意足了。”事實證明,胡利婭是有先見之明的。
結婚九年之后,略薩愛上了十五歲的表妹帕特里西婭。在略薩看來,帕特里西婭純潔可愛,美麗多情,簡直是一個天使。胡利婭感到不知所措,內心非常的不安。此時,已經陷于愛情漩渦中的略薩難以自拔,他向胡利婭提出了離婚的要求,他給妻子寫信:“是的,我愛上了帕特里西婭,而且我知道這對你來說也不是新聞。無論你使用什么武器,也攔不住我對她的愛。我唯一要求你的,就是放棄這早已經凋謝的婚姻。”不但如此,略薩還這樣開導胡利婭:“世上并不存在愛情,愛情是一個名叫彼特拉克的意大利人和法國南方普羅旺斯省詩人臆造出來的。”
最后,胡利婭同意離婚。宋代大詩人柳永說:“多情自古傷離別。”略薩的多情,注定他的人生在傷感中滑過淚水的痕跡,也注定這位作家在感情漩渦中糾纏不清。幾年后,略薩寫出了他的自傳體小說——《胡利婭姨媽與作家》,在書的結尾部分,他這樣說道:“我和胡利婭姨媽的婚姻委實是個成功。”他似乎在為自己的婚姻辯解什么。
三
1958年秋,略薩大學研究生畢業,帶著妻子胡利婭移居西班牙。
生活的重壓讓略薩喘不過氣來,他只好兼職做多種工作。在這時候,略薩開始了他的《城市與狗》的寫作,他回憶說:“1958年秋天我開始寫作《城市與狗》,那是在馬德里一家名叫小蝸牛的酒館,那里面向靜修公園。為了編寫故事,我成了孩童時期的阿爾貝托,‘美洲豹’,山里人卡卡瓦,‘奴隸’,快樂區大街上的孩子們和港灣區的鄰居。少年時期,我閱讀過大量凡爾納和驚險故事書,相信過薩特關于承諾文學的主張,狼吞虎咽了馬爾羅的長篇小說,無限欽佩過美國‘迷惘的一代’,尤其欽佩福克納。我用所有這些東西揉成了《城市與狗》需要的泥巴,再加上青年時期的想象力和福樓拜的教導。這是一本給我帶來許多驚喜的書,多虧它,我開始覺得自己從穿短褲時懷抱的夢想成了現實:當個作家。”
三年之后,略薩完成他的作品,但他沒有想到,出版的過程并非一帆風順。小說一連被多家出版社拒絕,幾乎沒有一家出版社愿意出版他的作品,原因就在于他的名聲太小。最后,在他的朋友幫助下,小說終于在塞依斯·巴拉爾出版社出版,這家出版社主編是西班牙詩人卡洛斯。
略薩依然將自己的經歷寫成了書,他說:“在軍事學校的經歷,對我來說簡直就像在地獄一樣。”他將這段痛苦的記憶寫進了《城市與狗》中。略薩筆下的“城市”是秘魯社會,“狗”則是軍校學生,青年學生阿爾貝托反抗上流社會的敗壞,用文學筑成堤壩,抵抗世界的虛偽和腐敗。略薩在書中寫道:“從城市到狗,是一條路徑,一端是人性,一端是殘酷的獸性。走出軍校,就好像由死到生。然而這只能是一個遺忘或逃避的過程,而不可能是消滅。”他不是虛偽者,而是一個謊言的反抗者。
略薩的《城市與狗》出版后,帶來了意想不到的轟動,獲得了當年西班牙“簡明叢書”文學獎,并迅速被譯成二十多種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流傳。但在略薩的祖國秘魯,這部小說成了批判的對象,秘魯軍政府認為略薩小說“褻瀆了偉大的軍隊和愛國主義感情”,下令焚燒這部小說,略薩也成了秘魯政府批判的對象。
秘魯軍政府越是焚燒略薩的作品,這書便傳播得越快。令略薩想不到的是,《城市與狗》成了當時拉丁美洲“文學爆炸”的四部里程碑小說之一,而他也因此成為與馬爾克斯、富恩特斯、科塔薩爾并列的“爆炸文學”四大主將。從此,略薩成為了職業作家。
多年之后,當人們問起略薩為何創作的時候,略薩說:“我是作家,同時也是公民。在拉丁美洲,許多基本的問題如公民自由、寬容、多元化的共處等都未得到解決。要拉丁美洲的作家忽略生活里的政治,根本不可能。”
作家需要信仰,需要社會擔當,一如既往地反抗社會的不正常成了略薩創作的源泉,他為自己多了留了一只眼睛,看到了社會的丑陋和虛偽。
四
抗爭是他的底色。他用筆抗爭,一如世界所有存有良知的作家。
美國著名作家海明威曾這樣說:“人可以被毀滅,但不可以被打敗。”略薩就是這樣一位硬漢作家。
憑著這種“不妥協”的硬漢精神,略薩越發大膽,將筆觸伸到了更為廣闊的社會層面,一舉創作了《英雄時代》、《教堂里的對話》、《綠房子》、《天堂之路》等發人深省的作品。他在《綠房子》里寫妓院綠房子在皮烏拉人的生活和想象中引起的混亂,他在《酒吧長談》里寫一個類似奧德八年統治的獨裁政權給人們的日常生活帶來影響的故事,他在《潘達雷昂上尉與勞軍女郎》里寫秘魯軍方在熱帶雨林區駐地秘密試辦性服務的故事……
然而,創作上的成功并沒有滿足略薩的人生欲望,他還直接參與了政治生活,曾一度距總統寶座僅一步之遙。其實,略薩讀大學時就參加秘魯共產黨組織的共產主義學習小組,學習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毛澤東等思想家的著作,并擔任了指導員,還短期加入了秘魯共產黨,活躍于秘魯共產黨的外圍青年組織“卡烏依德”。
略薩成名之后,對政治的熱情絲毫沒有減弱,而是更多地活躍于政治領域。但是,略薩的政治思想卻從“左”轉變為了“右”,甚至與當時拉美的著名作家馬爾克斯產生了政治分歧。據說,他倆因為這個原因分道揚鑣。
1987年,略薩回到秘魯,組織新黨“民主陣線”投入政治,并在1987年8月的第一屆全國代表大會上獲推為黨主席。他反對時任總統阿蘭·加西亞的銀行國有化等政策,主張國營企業私有化(民營化)和全面開放的自由市場經濟。
文人終究是文人。1990年,秘魯大選,略薩參與角逐秘魯總統大位,敗給了對手藤森。有人說,作家不可能成為政客,尤其像略薩這樣充滿夢想和純真的作家。自此,略薩重回作家身份,開始了新一輪的創作。
略薩說:“要設法通過我的寫作參與政治。”他在回憶錄《水中魚》中反思道:“現在看來,沒能獲勝意味著一種精神解脫,可當時真是刺痛了我的心。”政治上的失敗更加堅定了略薩的文學信仰,他依然用筆抗爭社會的不正常。
這之后,略薩用流暢的語言創作了《繼母頌》、《情愛筆記》、《公羊的節日》、《天堂在另外那個街角》和《壞女孩的惡作劇》等作品,始終保持一個有著強烈社會責任感的作家本色,批判了如獨裁統治、官僚腐敗、貧富懸殊、階級壓迫、種族歧視、軍警特務橫行、黨派競爭等社會現象,他也因此成為了“秘魯良心”。
五
略薩是一個熱愛生活的作家,他的創作始終沒有離開生活,直抵生活,也為生活在虛偽和愚昧之中的人開了一扇天窗,正如他說:“沒有什么比好的文學更能喚醒社會的心靈……好的文學,能喚醒人的批判性精神,創造一批更難被操縱的公民。”
有時,好的文學是劑良藥,優秀作家更是社會中的良醫。略薩說:“文學是表達生活的一種方式,你無法將政治從生活中完全根除。”他的文學創作從抗爭開始,最終尋找或許只是那一塊小小的自由之地。2003年,略薩創作了小說《天堂在另外那個街角》,取材于真實人物——畫家高更和他的外祖母弗洛拉,他們尋找自我,尋找人類失落的天堂。
在書中,略薩不無動情地說:“很早以前,1950年代,我在利馬大學讀書時,讀了弗洛拉·特里斯坦的《一個賤民的漫游》,她對獨立不久的共和國的描寫打動了我,她講到自己的生活方式,甚至講出非常隱秘和敏感的事,也打動了我。當時我就有個模糊的想法,要為她寫點什么。弗洛拉和她的外孫總是希冀著在受難的土地上尋找天堂,而天堂永遠在下一個街角——烏托邦并不存在,我們達不到,可是又不能不夢想完美的社會和絕對幸福的世界,這個夢想活在人類心中,揮之不去。”
天堂,就在另外那個街角。這或許便是作家略薩的夢想,亦或人類的明日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