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6月,我從中央文化部調到天津中央音樂學院附中,擔任黃源澧校長的助手,1958年暑假附中遷北京后,黃校長又同時兼任院管弦系主任,直至1960年1月,黃先生正式離開附中調到管弦系,這3年正是我向黃校長學習的3年,受益匪淺。
黃源澧校長的一生,可以說全部貢獻給了祖國的音樂教育事業,是我國專業幼少年音樂教育事業的開拓者,是中央音樂學院附中的奠基人。他經常向我提到“音樂演奏人才,必須從幼年培養起”,對此,他做出了特殊的貢獻。
1994年11月10日他給杜家華先生的信中說:“國立音院幼年班的創建,不是個別人的愿望,而是當年弦樂界同仁共同的心愿”。他很贊揚原國立音院院長吳伯超先生,認為“吳伯超先生毅然奮起,艱辛創立國立音院幼年班,功不可沒”。黃先生就是當年竭力主張必須“正式建學”、“從幼培養”的弦樂界同仁之一。1945年成立幼年班開始,黃先生就是幼年班主要負責人之一。抗戰勝利后,1946年幼年班遷常州,這是幼年班最重要的4年刻苦學習階段,胡國堯同志回憶:“當年我們在酷暑烈日下,汗流浹背,找個樹蔭下練琴,寒冬臘月,找個背風地,曬著太陽練琴,十個指頭凍得又紅又腫,仍堅持不懈。”黃先生不僅執教大提琴,而且作為教務主任,全面負責幼年班的教學工作,從上海請來各種專業的專家來兼課,他組建樂隊,親自培訓、指揮、排練,一直到1950年合并到天津中央音樂學院,又帶領這批學生參加中國青年文工團到蘇聯、東歐各國做巡回演出一年多。1952年回國后,就把這支完整的樂隊交到李凌同志手中,成為后來中央樂團的班底,也是五十余年后建立中國交響樂團的骨干,從1945年到1952年短短7年,他向人民交出一支功底厚實、聲部完整、影響深遠的“交響樂隊”,那是中國有史以來的第一份。
1950年以后,幼年班改名少年班,黃源澧先生擔任中央音樂學院少年班主任,全身心撲在工作中,從1951年招收劉詩昆、鄭伯農等51班開始(男女合班),年年招生,至1957年達到三百多學生的規模,有一個獨立的校園,專業設置有鋼琴、管弦、民樂、聲樂、理論等學科;學制除中學部6年,還設有附小3年;有一支高水平的專業教師和完善的文化課教師隊伍,由文化課、專業課老師共同組建起一個強有力的班主任團隊;教導、教務、總務、總后勤等機構齊全;創建了一套相對完善、實用的教學計劃。經文化部批準,于1957年6月1日正式成立了中央音樂學院附中。這是黃源澧先生的又一個7年,向人民交出第二份優厚重禮。他不僅為附中奠定了基礎,而且為我國其他音樂學院組建附中做出了切實可行的范例。
黃源澧先生雖然調離附中去管弦系任副主任,但他對附中的影響是長遠的。例如:劉詩昆中學6年是在附中度過的,1957年正是劉詩昆六年級,他參加匈牙利李斯特鋼琴比賽,因其演奏李斯特《第六匈牙利狂想曲》的出眾表現,匈牙利頒給他一個“特別獎”,獎給他一縷李斯特“頭發”的莫大殊榮。全世界僅有兩人獲得過這樣的崇高獎勵,劉詩昆就是其中的一位。從他開始,附中有數不清的國內、國際各種專業比賽獲獎者。
1959年,附中誕生的紅領巾樂隊是全院師生深愛的掌上明珠;中央樂團李德倫同志曾恨不得把紅領巾樂隊全盤端去,建立一個中央樂團第二樂隊;我們的錢老,錢學森同志一個人靜坐在大禮堂的觀眾席里,長時間地聆聽紅領巾樂隊的排練,久久不愿離去。當時正是徐新老師帶著紅領巾樂隊在大禮堂舞臺上第一次試排比才的《法蘭多拉》,為南下演出準備新曲目,不想一次合成,藝術效果頗佳。1962年暑假,紅領巾樂隊第一次南下,到武漢、廣州、上海做巡回演出,在國內音樂界掀起一個不小的波瀾。這樣一個紅領巾樂隊,它的真正的“先行者”是黃源澧校長親手培育起來的常州幼年班樂隊,紅領巾樂隊的全部成員六七十人,正是50年代黃源澧校長主持的附中培養起來的在校學生。其后,一代接一代,一直發展到今天附中的少年交響樂團,它已是附中教學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附中的驕傲。
黃源澧先生很關心少數民族地區音樂人才的培養。1954年,新疆送來圖木莉斯學鋼琴,附中無條件地收下這位沒有鋼琴基礎的維族女童。“文革”以后,她在新疆做出了喜人的成績,擔任了新疆大學的音樂系主任,培養了大批學生,有的成為新疆大學的骨干教師,有的考上了中央音樂學院。1957年暑期,內蒙古自治區要求附中為他們辦一個內蒙班,培養一個管弦樂隊和鋼琴師資。黃源澧先生非常支持。派我和幾個管弦老師去呼和浩特。我們到呼和浩特招了文化局推薦的二十多名學生,有弦樂、管樂、打擊樂、鋼琴等專業。我告訴內蒙文化局長寶音德來,“黃源澧校長說了‘內蒙建樂團不要性急,起碼要經兩代甚至幾代人的接力培養,才能建造出一個好樂隊來。’”就是這批學生畢業回到內蒙,建起樂隊。到“文革”后,70年代末,附中又為內蒙招來第二批代培人才,他們都是有一定專業基礎的了,經過附中到大學,培育出來一批優秀的演奏家、教育家,大大提高了內蒙古自治區的樂隊水平和教學水平。現在留在中央音樂學院任教的那木拉(蒙)就是其中的一個。記得1957年招來的烏云其其格學鋼琴,年齡不到十歲,不會講漢話,沒見過鋼琴,在附中整整學了8年,非常努力,后來擔任內蒙藝校的鋼琴系主任。十幾年以后,她的女兒來考附中時其演奏水平顯然出于藍而勝于藍,比烏云其其格高上一大節。黃源澧先生的預言是準確的。
黃源澧先生“愛生如子”,在學生中,尤其在幼年班的同學中有口皆碑。常州幼年班時期,國民黨亂發鈔票,民不聊生,100元票面的法幣連叫花子都不要。換制金元券后更糟糕,早晨夠買一頭牛的金元券到了晚上僅夠買上一根牛尾巴。黃源澧先生從常州到南京國立音院領經費,一領到手務必馬上背起裝著金元券的大麻袋,趕緊往火車站跑,擠不進車廂,只好冒著生命危險,抱著麻袋坐在車廂頂上。這是十分危險的,因南京與常州之間有隧道,即使不被晃動的火車晃下車來,也有被隧道頂刮下車來的危險,黃先生根本顧不得這么多,一到常州就直奔糧店,把不值錢的金元券全數兌成糧米,這才勉強保住全體學生一天兩稀的半飽。1949年4月,常州解放前夕,幼年班尚有六十多名學生,幼年班的老師們有回老家的,有去南方的,有奔臺灣的。黃源澧和鄭華彬及少數幾位老師留在常州靈官廟(幼年班校舍)呵護著這批無家可歸的兒童,在炮火中與學生“共生死”,迎來了常州的解放。現今六七十歲的老幼班同學一提起這些往事,都會動情而掉淚。
黃源澧先生致力于音樂幼少年教育,十余年如一日,但他從不孤單,任何時期他總是能夠博得人們的尊敬和多助。如鄭華彬先生,這位印尼愛國華僑,變賣全部家產,回國抗日,從青木關開始,一直是黃先生最得力的后勤助手,直到遷校北京;如廖輔叔、盛雪、夏之秋、趙東元、吳伯超等諸先生以及從上海請到常州來教課的中外音樂專家們,都是黃源澧先生幼年班時期的積極支持者;新中國成立,在天津少年班、附中時期更是博得教務主任黃翔鵬、辦公室主任王金貴、各學科班主任馬思琚、劉培蔭、禇耀武、王治隆、王連三、朱起云和日夜與學生摸爬滾打的班主任以及全體教師和工勤人員的同心協力,包括1956到1958年的俞慧耕、王正中、常韻錚和我,都是黃源澧先生的積極“支持者”。這種支持,一方面來自大家對中央音樂學院附中事業的崇高信念與追求和對三百學童的愛心,同時,還有一種無形的吸引力,那就是黃源澧先生的人格魅力。
黃源澧先生對共產黨和黨的政策有很高的信任和敬仰。據吳元芳、黃文潤、寧靜、唐振漢、朱兆鈺等老班主任們回憶,50年代,全校教師多次學習黨的教育方針,黃先生非常贊賞“德智體等全面發展”的提法。“如何樹立學生的正確人生觀”,成為全體老師經常切磋的一個重要課題。黃先生為人公正、待人謙和,做的多說的少,有功績不張揚,淡薄名利,特別重視“對他人的尊重”,包括尊重和愛護犯有錯誤的學生。黃先生的這種高尚品格,教師員工、學生們看在眼里,敬在心里,對建設附中的好校風和好學風有著深遠的影響。當年附中有三個女同學患有風濕性關節炎,每逢陰天病情發作,邁不上樓梯,她們的班主任和男同學輪流背她們上樓。附中成立50周年校慶之時,謝秀珍回憶她剛被錄取初一,因病遲了兩周報到,第二天上視唱課就被洪月華老師叫到黑板前,一問三不知,老師快生氣了。當洪老師知道謝秀珍剛剛報到后,就叫謝秀珍下午到老師家去補課,謝秀珍說:“那天下午不但補了課,而且洪老師還留我美美地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謝秀珍說話的神態仿佛剛剛從洪老師家吃完晚餐回來似的。
2003年,中央音樂學院排練廳舉行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附中五四班入學50周年“紀念班會”。主持人是當年的班主席麥美生同學,她左邊坐的是中央音樂學院院長王次炤、黨委書記郭淑蘭及副院長、副書記等人,右邊坐的是老班主任寧靜老師和當年五四班的輔導員劉詩昆(五一班同學)。觀眾席上坐的是老校長、老教師,還有當年終日蹬著三輪到各處選買便宜爽口的雞、肉、蛋、菜的陳英武(那時他年輕,大家叫他小英武,現在已是滿頭白發的退休老英武了),還有長期負責出借樂譜的劉珍碧,后排坐的都是來自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日本、新加坡、全國各地的五四班同學。會議一開始,麥美生就向老教師、老職工講了一席感人心肺的開場白,大意是說:“我們十二三歲進附中,是你們創建了這樣一個溫馨的大家庭,盡管你們也批評我們做錯了什么,但你們恰像爹媽一樣愛護我們,幫我們打下了一個堅實的好基礎,教會我們學做人,學文化,學音樂,學做學問,讓我們愉快地走過人生最重要、最珍貴的整整6年的成長道路。50年過去了,我們也都六七十歲了,今天我們回來了,續開50年前的班會,向你們匯報我們離校后的幾十年。我首先代表我們班全體同學向你們致以最誠摯、最崇敬、最親切的感謝,愿你們健康長壽。”隨著麥美生話音的結束,她深深地向老師、老職工們鞠了一躬,很多老師和老職工眼眶都濕潤了。
告慰尊敬的黃源澧校長,你教導出來的學生已是玉樹盈階。
黃源澧先生離開我們了,而哲人的道德風范,將在中央音樂學院衣缽相傳。
方堃 原中央音樂學院附中校長
(責任編輯 榮英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