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地經驗表明,提高農民組織化不僅是破解當今“三農”諸多問題的根,也是確立農村改革發展六大制度建設的本。因此,要徹底摒棄“恐合癥”及其思維,為實現農民“盼合”愿望多做幾件實事,是當前提高農民組織化水平的第一要務。
我國農村改革碩果累累,中外公認。但在推進農村改革30多年的進程中,并不是一帆風順,走過不少彎路,留下許多缺憾,而農民組織建設嚴重滯后是最大的缺憾之一。
溫家寶總理今年4月14日在與國務院參事和中央文史研究館員座談時提出了“兩面鏡子”的重要論斷。總理指出:“要重視對歷史和國際經驗的比較研究。歷史是一面鏡子,國際經驗也是一面鏡子。我們在現代化進程中要始終照照這面鏡子,鑒古知今,博采眾長,這樣我們前進的步伐會更加扎實、更加有力”。用兩面鏡子照照我國推進農民組織化所走過的艱難曲折歷程,以說真話、察實情的精神認真總結經驗教訓,不僅可以喚起我們猛然醒悟和諸多反思,而且可以得出不少規律性的結論,必將增強我們盡快提高農民組織化水平的勇氣和決心。
我國農民組織化水平已降至世界最低
農村改革前,我國農業合作化經歷了互助組、初級社、高級社和人民公社等幾個階段,人民公社時代的農民入社率幾乎達到100%,成為當時世界上農民組織化程度最高的國家。然而,農村改革后“一風吹”砍掉人民公社,而后幾十年無一組織替代,使廣大農民長期處于無組織孤立狀態。不僅如此,原本由農民創辦并為之服務的合作組織農村信用社和供銷社也相繼“官化”。為擺脫農民組織化面臨的困境,在農民及社會有識之士多年強烈呼吁下,全國人大于2006年10月頒布了《農民專業合作社法》,并于2007年7月1日實施。
《農民專業合作社法》實施近4年來,農民組織建設出現了幾十年少有的蓬勃發展良好勢頭。截止2010年底,依法登記的農民專業合作社已達37.91萬個,入社農戶2900萬戶。但是,我們必須清醒地看到,農民專業合作社畢竟是弱質產業中的弱勢群體興辦的自我服務型合作組織,加上農民自身素質以及制度性和體制性等因素制約,農民組織化發展總體上仍處在初級階段,普遍存在以下亟待解決的四個突出問題。
組織覆蓋面太窄。目前我國農民組織化的主要形式是農民專業合作社。雖然近幾年農民專業合作社呈猛增之勢,但因我國總農戶規模已超2.5億戶,因此入社農戶僅總農戶的11%。換言之,全國仍有近90%的農戶至今仍游離在組織之外。雖然東部沿海的一些省、市農戶入社率高于全國平均水平,但中西部大部分省、區、市的覆蓋率遠遠低于全國平均水平。
組織規模太小。各地農民專業合作社大多處于始建階段,普遍存在組織規模過小問題。從現已登記的農民專業合作社及入社農戶數量看,平均每個合作社僅有76戶,僅相當于一兩個自然村戶數。一些中西部地區的合作社的入社農戶僅有一、二十戶。規模小帶來的突出問題是力量小、實力弱。
服務功能太弱。根據《農民專業合作社法》第二條規定,農民專業合作社以其成員為主要服務對象,提供農業生產資料的購買,農產品的銷售、加工、運輸、貯藏以及農業生產經營有關的技術、信息等服務。但由于合作社規模過小,既缺乏資金,又缺少為農戶提供各項服務的手段,因此,服務功能普遍較差。就全國而言,雖已建立不少合作社,但與農戶利益密切相連且能提供全方位服務的不足五分之一,大部分為松散型合作,有相當多的也只是掛了塊牌子,形同虛設。
合作社人才太少。伴隨絕大多數文化教育程度較高的青壯年農民外出務工,合作社成員大多是文化教育程度較低的留守老人和婦女,合作社領導層也缺乏引導農民致富的經營管理能力。不少合作社甚至找不到理事會和監事會的合適人選,有的連財會人員也難以配備。由此產生絕大多數合作社處于不規范運行狀態,既無活力,也失去對農民的吸引力。
總而言之,農民專業合作雖已成為我國農民組織化的主流組織模式,但遠未形成“氣候”,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恐合癥”是招致農民組織建設嚴重滯后的主因
30多年來,我國由世界農民組織化程度最高的國家跌至世界最低,其原因極其復雜,留給我們的教訓及反思也極其深刻。農民組織化程度如此低下,責任不在農民,任何抱怨和指責農民“恐合”的觀點既不符合實際,也是極其荒謬的。農民并不是沒有組織起來的要求和動力,關鍵在于我們忽視了農民的“盼合”訴求,缺乏引導,出現了政策設計、制定和實施等各個環節的失誤。而由于“恐合癥”及其思潮長期作祟,致使諸多失誤不僅體現在認識上,也體現在行動上。
懼怕農民組織起來是最大的認識誤區。我國各產業各階層均有自己的組織,而最大的弱質產業和最大的弱勢群體至今尚無自己的組織,沒有自己的代言人,不能不說是我國現代化進程中的一大悲哀。30多年來,農民組織起來的利弊始終是各界爭議的焦點。一度占上風并居主導地位的“恐合癥”觀點認為,農民組織起來將成為政府的壓力團體,對社會穩定不利。這是推進農民組織化的最大的認識障礙,也是將農民組織建設引入誤區的癥結所在。
從我國農業合作化及國(境)外農民組織化的進程看,確實出現過不少農民與政府抗爭的事實。但釀成此類事態的緣由并不是農民是否有組織,而是政府的政策是否符合農民的利益。上世紀七十年代至九十年代,歐亞一些國家及我國臺灣的農民由于不滿政府政策,農民組織帶領農民進城上街抗訴。而進入新世紀以來,這種事態明顯大幅度減少,足以說明政府政策順應了農民的訴求,農民組織便會自然而然成為政府政策的忠實貫徹者。維護農民權益是農民組織的最高使命。通過組織訴求談判進而保護自身合法權益的目的,是國(境)外的成功經驗。
反觀我國,雖然中央三令五申強調維護農民權益,保護農民利益,但嚴酷的事實是損害農民權益和侵犯農民利益已成為一種常態。如果農民有自己的代言人,通過組織訴求和組織化解,各地就不可能出現大量上訪,也可以避免許多惡性事件。一位長期從事農民合作研究的外國學者坦言,農民組織是政府的左膀右臂,其作用是政府難以起到的,的確值得我們深思。
朦朧的政策導向延誤了農民組織建設。改革開放30多年來,“三農”政策出臺數量及頻率居各業之首,不僅發布了13個中央一號文件,還分別于十五屆三中全會及十七屆三中全會做出兩個重要決定。在所有文件和決定中幾乎都提到農村農民組織建設問題。但我們不得不承認,所有文件關于農民組織問題的表述大多含糊其辭,方向不明確,重點不突出,致使執行者莫衷一是,猶豫不定。僅以十七屆三中全會通過的《中國中央關于推進農村改革行動發展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為例,該文件雖將現今的“三農”的各種組織形式均列入其中,并冠以“發展、增強、培育、鼓勵、著力提高、扶持”等政策語匯,但很難辨出政策重點。政策導向的另一傾向是組織模式描述混淆不清。目前關于“三農”組織的提法多種多樣,既有農民新型合作組織、農業社會化服務組織,又有農業經營組織。而日本、韓國的農協和臺灣省農會涵蓋了“三農”的全部,更值得我們認真研究借鑒。
法律尚未成為農民組織化的推進器。現行與農民組織化相關的法律主要有《農業法》和《農業專業合作社法》。《農業法》于1998年經全國人大八屆二次會議通過,雖經2002年12月全國人大第九屆常委會第31次會議修訂,但有不少內容顯然已經過時,亟需進行新一輪修訂。而當前各地反映較為強烈的是《農民專業合作法》,認為該法不符合中國農村現實,未能真正起到促進農民組織化作用。該法總則第二章界定的合作社成員為“同類農產品的生產經營者”,意即種蔬菜的農戶可參加蔬菜專業合作社,而這家農戶若再養豬,還需參加養豬專業合作社。另外,一個村既有種果樹的農戶,又有種茶的農戶,這兩個村就需建兩個合作社。調查結果表明,一個農戶參加兩個合作社及一個村辦兩個合作社均是不現實的。因此,在推進農民組織化進程中,適時修訂法律,使之成為強大的推進器,實屬當務之急。
政府引導扶持乏力是導致農民組織建設嚴重滯后的關鍵。農民組織建設是公共事業。從國外經驗看,為使農民組織不斷發展壯大,增強應對自然和市場兩大風險的能力,政府竭盡全力為其發展營造良好的內外部環境,并在財政、信貸、稅收、人才、科技以及產業政策等方面予以強力扶持,全面履行服務于公共事業的職責。
反觀我國,當今農民組織“少、小、弱”的現實,恰恰反映出政府引導和扶持全方位乏力。最近幾年,農民專業合作社雖呈猛增之勢,但政府引導扶持顯然跟不上形勢發展。各地調查結果表明,《農民專業合作社法》雖然確定許多扶持政策,但普遍落實欠佳,基層干部和農民頗為不滿。僅以財政扶持為例,2003年至2008年間,中央財政累積安排農民專業合作社專項扶持資金8.45億元,省級財政為13億元。這兩項資金加起來還抵不上城市修建4公里地鐵的費用,與中央電視臺幾十秒廣告費相比,更是天壤之別。
總之,我國農民組織建設嚴重滯后的現實告訴我們,必須從認識和行動上進行深刻反思,絕不能把農民組織建設滯后的責任推給農民,更不能責怪農民的“恐合”心理。
加快農民組織建設迫在眉睫
最近,許多地方出現的農民“賣難”問題再次聚焦農民組織建設,也給我們重新審視這一重大問題提供了轉機。我們必須擺正心態,正視現實,深刻認識提高農民組織化水平的重要性和緊迫性,把做大做強農民組織作為解決我國“三農”問題的重要載體,并將其納入各級政府的重要議事日程,切實抓出實效。
進一步強化對提高農民組織化水平的認識。我國農村改革30多年的實踐證明,實現千家萬戶的小生產與千變萬化的大市場對接,提高農民組織化程度是唯一出路,也是穩定和完善雙層經營體制的最佳形式。農民沒有組織起來,是造成“三農”問題嚴峻性的重要根源之一。“三農”問題的核心是農民問題,而解決農民問題的關鍵是如何將他們組織起來。各地經驗表明,提高農民組織化不僅是破解當今“三農”諸多問題的根,也是確立農村改革發展六大制度建設的本。因此,要徹底摒棄“恐合癥”及其思維,為實現農民“盼合”愿望多做幾件實事,是當前提高農民組織化水平的第一要務。
借鑒“東亞農民組織模式”,推進農民專業合作社提升轉型。我國農民組織選擇何種模式,一直是農經界爭論的焦點。經過多年爭論,最近比較趨于一致的觀點是以我國農民專業合作社為母體,嫁接日本、韓國農協及臺灣省農會的經驗。這樣會大大提高農民專業合作社的質量,并可促其由專業化向綜合化方向轉型。日韓農協及臺灣農會被國際農經界稱為比較成功的“東亞農民組織模式”。是凡訪問過這三地農業的人士普遍認為符合中國國情。通過嫁接,可以解決長期困惑我們的農協(農會)模式“看著好,學不了”的矛盾。現階段,推進農民專業合作社體制提升轉型必須逐步做好以下工作:一是在完善合作社的經濟功能(農業產前、產中、產后服務)和指導功能(傳授技術、傳授信息、提高成員素質)的基礎上,增加金融和保險兩大功能;二是推進基層社聯合,形成自下而上的組織體系,逐步建立鄉(鎮)聯社、縣聯社、省聯社乃至全國聯社,使之真正成為農民的代言人。
構建并擴大政府公共服務平臺,大力扶持農民專業合作社發展。農民專業合作社是當今我國依法建立的唯一農民組織,為了使其真正成為十七屆三中全會提出的“引領農民參與國內外市場競爭的現代農業經營組織”,各級政府必須擴大扶持范圍,加大扶持力度。首先,政府要出臺優惠政策,積極推進農民專業合作社嫁接日韓臺模式的組織創新:要盡快擴大財政資金扶持規模,提高扶持水平,規定具體可觀的資金扶持額度,有條件的地方可以專設合作社發展基金;信貸要放寬金融限制,允許合作社及其成員的資產作為貸款抵押物,建立貸款風險補償基金和擔保基金制度;不斷降低合作社進入流通領域的門檻,使其成為農產品流通領域的經營主體,形成產銷一體化格局;各級政府要建立嚴格的扶持合作社發展的考核制度;要把合作社作為國家支農項目建設的實施主體,國家農業綜合開發等涉農項目都要優先支持合作社;基層政府要把扶持合作社發展置于“三農”工作的中心地位,派遣干部及大學生“村官”到合作社擔任指導員,緩解合作社人才匱乏矛盾,為合作社排憂解難。總之,政府支持合作社發展要由以往的單項扶持向綜合扶持發展,由點上扶持向面上扶持發展,由補貼農戶向補貼合作社方面發展。
要認真研究發展集體經濟的機理機制。實行家庭經營30多年間,由于受“恐合癥”的影響,各地發展集體經濟的觀念逐步淡薄。由于某些決策失誤和落實政策的偏差,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集體經濟的肌體,致使絕大部分農村的集體經濟幾乎成為空殼,農戶收入兩極分化現象愈演愈烈。反之,在一些地方至今仍堅持走集體經濟道路的村莊卻呈現出生產發展、生活富裕、鄉風文明、村容整潔、管理民主的可喜景象。這些村現已成為各地的富裕村、文明村、小康村和新農村建設樣板等引領典型。盡管至今仍有不少人對堅持集體經濟的村莊頗有微詞,一些村莊也確實存在這樣那樣的問題,但這種體制能持續幾十年且實現了“二次飛躍”,卻是不爭的事實。因此,通過認真探究尚存的集體經濟組織的機理機制,理清人民公社時代的傳統集體經濟與現階段的新型集體經濟的本質區別,重新樹立發展新型集體經濟的理念,可能會為提高農民組織化水平進而走共同富裕道路帶來不少反思和啟示。
與我國農業合作化僅有60多年歷史相比,國際合作化運動已走過160多年發展歷程。近30多年我國農民組織建設嚴重滯后的事實表明,農民組織建設是一項十分復雜且又需較長時間才能解決的系統工程,不可能一蹴而就。尤其是我國作為擁有世界上最龐大的農戶規模的國家,推進農民組織化具有特殊的難度。但我們的鄰國日韓兩國及臺灣省能做到,我們沒有理由做不到。只要我們認真總結歷史教訓及切實引進國(境)外成功經驗,我們可能會比他們做得更好。
2012年是2009年底聯合國確定的“國際合作年”,又是我國《農民專業合作社法》實施五周年。我們期待緊緊抓住這一難得的契機,迎接我國農民組織化的春天。(作者為國務院參事、農業部農村經濟研究中心研究員、九三學社中央農林委員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