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案例啟示:非法占有目的作為合同詐騙罪主觀方面的必備要件,其產生時間問題越來越引起學者的關注,雖說對產生時間的認定問題屬于事實范疇,但在合同詐騙罪中非法占有目的產生時間的不同,對罪與非罪、此罪與彼罪的劃分都有關鍵性的影響,因此對其研究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和現實意義。
[案例一]甲得知乙公司三月份將有大量流動資金,便產生詐騙故意,偽造證明文件后以某公司業務員的身份與乙公司簽訂標的75萬的投資項目,取得乙公司預付款后攜款潛逃。
[案例二]甲個體戶與乙公司簽訂兩年的設備租賃合同,約定在合同期間甲按月支付乙公司設備租賃費,數月后由于甲經營不善無力支付租金,便產生非法占有目的,將乙公司設備占為己有拒不歸還。
一、問題的提出
合同詐騙罪的行為本質是利用合同實施詐騙他人財物的行為,所謂利用合同實施詐騙,就是利用與他人簽訂、履行合同的活動,欺騙對方當事人支付一定財物,或者履行給付貨物,進而予以非法占有的欺詐行為。司法實踐中通常存在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在簽訂合同之前(包括簽訂合同時),即未取得對方財物前就產生了非法占有目的(如案例一);一種是在簽訂合同并取得對方財物后才產生非法占有合同利益的目的(如案例二)。前一種是合同詐騙罪的一般表現,而對于后一種情況是否影響到行為性質的認定存在很大爭議。我們認為,在利用簽訂合同這一手段取得對方財物的行為發生時。是否產生了非法占有的目的,是合同詐騙罪與詐騙罪區分于侵占罪、合同經濟糾紛的關鍵所在。
二、認定的理論誤區——事后故意
在非法占有目的產生時間前后這個問題上,學界的稱謂尚不統一,有學者將產生時間劃分為“事前”、“事中”和“事后”,有的則用“行為前”、“行為時”和“行為后”的提法來進一步明確事前、事中、事后的內涵,還有的學者將非法占有目的的產生時間分為“事前故意”、“事中故意”和“事后故意”。司法實踐中,特別是侵犯財產罪中出現了很多行為時并無非法占有目的,但在取得財產后才產生非法占有目的的情形,但是“事后故意”之說能否作為認定非法占有目的產生時間的理由,以及其存在的合理性我們認為值得商榷。
首先,從其概念本身出發,與事前故意相對而言的事后故意犯罪一般是指,“行為人最初的行為不存在故意,行為后產生故意,并利用最初無故意的行為,或者放任其事態的發展,或不防止其結果的發生而構成的犯罪。”例如醫生為病人實施手術,在手術過程中發現病人是其仇人,然后不實施救助,放任病人死亡的行為。具體到本文所討論的合同詐騙罪,在案例二中甲在簽訂合同并取得標的物后產生非法占有目的,不履行合同義務。從外部表象上似乎可以被評價為~種“事后故意”,有些學者便提出了“事后故意”的概念,以求對類似的行為進行有效的刑法規制。但事后故意其實就是一種由先行行為引起的不作為犯罪,犯罪故意不可能具有溯及力,因此事后故意的概念本身就是不科學的。
其次,論者所謂的“事前故意”和“事后故意”從犯罪學角度而言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是從刑法學的角度分析則是不科學的。罪過和目的都應當以行為時為標準來判斷。所有的故意嚴格來說都是‘事前’故意。不能因為故意與非法占有目的產生于某種‘事件’之后,便稱為‘事后故意’。所以說,“刑法學上不存在所謂事后故意,所有的故意和行為的關系都是故意在前,行為在后,或者說所有的故意都是‘事前故意’,包括預謀故意和突發故意。那么把故意分為事前故意和事后故意,既無必要也不可能?!笨梢姡瑥氖潞蠊室獾慕嵌热耸终J定合同詐騙罪中非法占有目的的產生時間問題是不可取的。
三、認定的理論基礎——行為與責任同時存在原則
行為與責任同時存在,是責任主義原則的本質和基本要求之一,是近代刑法認定犯罪和刑事責任有無的基本原則。道格拉斯·N·胡薩克在其《刑法哲學》一書中論及刑事責任的基本原則時提到,“刑事責任要求單個犯罪的犯罪行為和犯罪意圖同時具備或同時發生。更確切地說,被告人的精神狀態必須‘激發’其身體行為實施特定犯罪。精神狀態在罪與罪之間是不可互換的。如果被告人具有A罪的犯意,非故意地事實了B罪的犯罪行為,他就可能既不負A罪的刑事責任,也不負B罪的刑事責任,因為,特定犯罪的犯罪行為并不是由其犯罪意圖‘產生’出來的?!辈⒎Q該原則為“犯意與犯罪行為同時發生原則”或“同時發生”原則。例如,甲確實為了借用乙的筆記本電腦而向乙提出借用請求。在乙將筆記本電腦借給甲之后,甲在歸還之前產生了非法占為己有的目的,謊稱筆記本被盜,后乙信以為真。我們知道,詐騙罪的基本構造是:行為人實施欺騙行為——對方陷入或者繼續維持認識錯誤——對方基于認識錯誤處分(或交付)財產——行為人取得或者使第三者取得財產——被害人遭受財產損失。在此案例中,甲在行為時(非法取得筆記本電腦的所有權)的責任是合法占有筆記本后才產生的非法占有目的,而并不是在行為前就具備的非法占有目的,所以甲的行為不可能成立詐騙罪,只能成立侵占罪,即對合法占有的代為保管物的非法所有行為。在此基礎上張明楷教授更深入地提出,“從責任主義的觀點來說,責任能力必須存在于行為之時,行為人只對在有責任能力的狀態下所實施的行為及其結果承擔責任,不能追求在無責任能力狀態下所實施的行為的責任。這就是‘行為與責任同時存在原則’(簡稱為‘同時存在的原則’)”。
根據我國的刑法理論,辨認、控制能力、罪過以及主觀目的都是相對于行為時而言的。合同詐騙罪中行為人的非法占有目的作為一種最常見的犯罪目的,“是犯罪人主觀上通過犯罪行為所希望達到的結果或形成的狀態;目的只能是行為時的目的,目的的有無以及目的的內容都應以行為時為基準進行判斷?!彼裕镞^(非法占為己有)只能是行為時的心理態度,如果用取得合同標的物后產生的罪過,也就是責任,與簽訂合同并取得財物的行為相組合,明顯有違主客觀相統一的原則。
四、認定標準——以“取得財物”為參照點
實踐中,為了準確認定非法占有目的的產生時間點或者時間段需要借助一定的參照點加以判斷,即“行為前”、“行為后”中的“行為”有必要具體化為一個有刑法意義的行為參照點。目前刑法理論中具有參照點性質的行為主要有:合法占有行為、非法占有他人財物行為、持有他人財物行為、合法擁有經手本單位財物的職權、集資過程中、合同簽訂或履行過程中等,總體上可分為事件、行為和狀態三類。在合同詐騙罪中,多數學者認為非法占有目的只有產生在簽訂合同前(或履行合同時)才構成合同詐騙罪,于是便將“簽訂合同”這種具體的事件作為非法占有目的產生時間判斷的參照點。但有學者指出。非法占有目的應當是‘騙取’這一行為發生時的主觀心理,而不是簽訂、履行合同的心理。也有學者認為應當以行為人是否已經以“非犯罪方法持有他人財物的行為”作為參照點。還有學者認為:“非法占有目的的形成時間應以取得財物的時間為準,在取得財物之前,可以構成本罪的非法占有目的,在取得財物之后,不能構成本罪的非法占有目的。”我們更傾向于最后一種觀點,即以“取得財物的行為”作為非法占有目的產生時間的參照點,理由如下:
首先,非法占有目的產生時間的參照點應當有刑法意義,具有區分罪的機能。第一種觀點中的“簽訂合同”、“透支行為”以及“集資過程”等事實類的行為,在劃分非法占有目的的產生時間方面缺乏規范性。在判斷一個行為是否構成犯罪時,著眼點是該行為是否符合分則所規定具體犯罪的構成要件,實行行為是關鍵。同時,犯罪目的一般都要通過實行行為才能得以實現,實行行為受犯罪目的的引導。所以有的學者認為非法占有目的產生在行為前和行為后中的“行為”應當是指具體犯罪構成要件的行為,行為時當然指具體的實行行為,而行為前則也包括犯罪的預備行為。確立參照點的目的就是為了更加直觀的判斷行為人非法占有目的的產生時間,但實踐中簽訂合同有時不像盜竊、搶劫這類財產類犯罪一般都發生在當下,經濟類犯罪在多數情況下不是片刻就能實施完成的,合同雙方當事人一般需要幾個月甚至一年以上的磋商時間,僅以第一種觀點中的事件參照點作為認定標準來判斷非法占有目的的產生時間在實踐中是很難把握的,也勢必會導致認定上的不準確。
其次,非法占有目的產生時間的參照點應當是“中性的”。持第二種騙取說觀點的學者認為,所謂的“簽訂合同”、“透支行為”以及“集資過程”等都是試圖使“騙取行為”正當化的手段,不是犯罪行為,所以脫離了騙取行為去判斷非法占有目的的產生時間就不再是本罪的非法占有目的。我們認為這種觀點是不合理的,因為行為人實施“騙取行為”本身就已經具有了主觀目的,不然就無所謂“騙”。不管是經濟犯罪還是財產犯罪中的“騙”都是實施各種詐騙手段以實現自己非法占有他人財物的主觀目的。對于第三種觀點我們認為應當再加以限定。因為就“取得行為”而言,既可以是合法或者非犯罪方法取得他人財物的行為,也可以是在主觀具有非法占有目的的前提下以犯罪方法取得他人財物的行為。如果將“取得行為”本身就限定在“以非犯罪方法持有他人財物”的范圍,那就無所謂再判斷非法占有目的的產生時間問題了。
綜上所述,刑法中所有以“非法占有目的”為要件的犯罪都是典型的“取得型犯罪”,非法占有目的的產生時間與財產的交付、轉移和處分行為密切相關,取得行為是非法占有目的的載體,其本身既可以在非法占有目的的支配下實施,也可以是不具有非法占有目的的合法行為。同時,如果說財產罪既未遂的區分標準通說采用“控制說”。那么取得財產時的心理態度就51642b27e47563da4c6a7e08179610166c2cc65a4db9fba4b0dd47c6214dc743是定罪的關鍵。在具體運用時應以行為人取得他人財物這個行為為參照點,再從客觀事實出發判斷其在取得他人財物這一行為實施前是否產生了非法占有目的,如果已經產生則構成本罪,反之則不構成本罪,或構成其他犯罪。基于此,對于合同詐騙罪而言,非法占有目的的產生時間就應當以合同簽訂后取得財物的行為作為劃分參照點。
五、合同詐騙罪中非法占有目的的具體認定
(一)非法占有目的產生于取得對方當事人財物前
非法占有目的產生于取得對方財物前包括兩種情形,一是在簽訂合同前(包括簽訂合同時)就產生了非法占有目的,二是在履行合同的過程中才產生非法占有目的,進而采用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欺騙手段,使合同當事人在陷入錯誤認識的情況下履行合同義務。
一直以來學界都對于合同履行過程中能否構成合同詐騙罪存在爭議,持肯定觀點的學者認為,合同詐騙罪的非法占有目的可以產生在履行合同的過程中,例如。行為人在履行合同的過程中發現自己已無力履行合同義務,但又想侵吞合同標的,進而產生非法占有的目的,并采取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手段欺騙對方當事人繼續履行合同,達到侵吞對方財物的目的,應以合同詐騙罪論處。另有學者持相反觀點,認為“在合同簽訂、履行過程中”是指非法占有公私財物這一行為的時間或行為人犯罪行為的發案時間,因此合同詐騙罪的犯罪故意只能產生于簽訂合同之時或之前。類似的觀點還有。認為合同詐騙罪的犯罪目的不可能存在轉化形態,合同履行過程中不存在合同詐騙,否則違背目的型犯罪原理,因為合同詐騙罪作為目的犯,行為人總是在非法占有目的的支配下選擇簽訂合同的形式來達到詐騙財物的目的,如果在合同有效成立的前提下又產生非法占有目的的,行為人就失去了選擇犯罪手段的可能,進而混淆所有權與債權的界限。
我們認為,產生上述分歧的主要原因就在于學者們對行為參照點的選取不同,若以“簽訂合同”為行為的參照點,就必定會造成“履行合同過程中”是否能產生非法占有目的的疑問。簽訂、履行合同的過程只是對合同詐騙罪犯罪時間的限制,或者就像上述學者所說的發案時間。由此區別于普通詐騙罪。簽訂、履行合同這一過程本身并不影響非法占有目的的產生,在履行合同過程中同樣可以產生非法占有目的(如案例二),只是對該目的支配下的行為性質認定不同罷了。根據行為與責任同時存在原則,合同詐騙罪的成立必須要求非法占有目的與欺騙行為同時存在,且存在于詐騙行為既遂前。所以只要是取得合同當事人財物前就產生了非法占有目的,無論是在簽訂合同前,還是履行合同過程中,都應當以合同詐騙罪論處。此外,對于分批履行的合同而言,行為人在履行了一部分合同義務后才產生了非法占有目的,進而利用有效成立的合同采用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手段侵吞對方當事人財物的,僅對非法占有目的產生后行為承擔合同詐騙罪的刑事責任。
(二)非法占有目的產生于取得對方當事人財物后
簽訂并取得對方財物后才產生非法占有目的,進而不履行合同義務并非法占有對方財物的行為,由于沒有利用合同實施詐騙他人財物,不符合合同詐騙罪的本質,所以應視合同標的所有權是否轉移而分別認定構成侵占罪或民事違法、違約行為。有學者從合同性質的角度出發分析該行為的定性,如在保管合同、租賃合同、借用合同、承攬合同中,合同一方當事人依法先行占有另一方的財物,在合同履行結束時具有返還原物的義務,若行為人將財物非法占為已有拒不返還財物的,應當以侵占罪論處。而如果是在買賣合同的情況下,合同標的物的所有權從交付時轉移。行為人在收受合同標的物后就享有了該物的所有權,因而不構成侵占罪。
1 合同不移轉標的物所有權的情況。在借貸、借用、租賃、承攬、保管合同等不移轉標的物所有權的合同中,合同簽訂后,行為人已經基于有效合同取得了對合同標的物的合法占有,例如在案例二中,甲對乙公司的設備只是租賃關系,合同期間設備的所有權仍歸乙公司所有,甲的非法占有目的產生于合法取得他人財物之后。所以履行合同義務的乙公司將財物交給甲占有并不是出于甲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詐騙手段,而是基于對甲依合同履行義務的信任。如若甲怠于履行義務并惡意占有對方財物拒不退還的,符合侵占罪的行為特征。根據行為與責任同時存在的原則。簽訂合同并取得對方當事人財物后,在非法占有目的支配下行為人所實施的是一種將合法占有的財產非法侵吞。即變合法占有為非法所有的行為,這種行為在通過民事訴訟仍無法解決的情況下,很明顯符合侵占罪中財產關系變動的本質,所以我們認為將合同簽訂并取得對方當事人財物后產生非法占有目的的行為定性為侵占罪是合理的。但是如果采用虛構事實、隱瞞真相手段致使對方當事人“自愿”免除其合同義務的,也有可能構成普通詐騙罪。
2 合同移轉標的物所有權的情況。對于移轉合同標的物所有權的合同。例如買賣合同中的標的物為貸款、預付款、貨物等依合同所實現的債權,合同標的物的所有權從交付時轉移。行為人在收受合同標的物后就享有了該物的所有權。在簽訂、履行此類合同的過程中,由于行為人已經基于有效合同取得了對合同當事人財物的所有權,就沒有“據為己所有”要素的存在,因此不符合詐騙罪的構成要件。也就是說,如果案例二中的合同標的不是機器設備,而是貸款或預付款,那么乙在取得款項的同時就取得了合同標的的所有權,行為人出于非法占有目的不履行合同相對義務的行為,屬于不履行債務的合同糾紛,該行為中“非法占有目的”的實質是拒不履行對方當事人的債務,從責任性質上看屬于民事違約責任,不構成犯罪。
綜上所述,合同詐騙罪中非法占有目的產生時間以及對行為性質的影響可以通過下圖表示出來:

同時,從上圖也可以更加直觀的佐證將“取得行為”作為認定非法占有目的產生時間的參照點的合理性,因為如果以“簽訂合同”作為參照點很明顯不能達到區分罪的功效。此外,要準確認定合同當事人何時產生非法占有目的,還應當結合行為人簽訂合同時的履約能力和擔保真偽,履行合同中有無實際履約行為、對標的物的處置情況,有無揮霍或移作他用的情況,未履行合同的原因以及事后行為人的態度等方面綜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