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名:王某江故意毀壞財物案
[基本案情]某市光華房地產開發公司(以下簡稱光華公司)將某市財富中心幕墻工程發包給建偉工程公司(以下簡稱建偉公司),海達裝飾材料公司(以下簡稱海達公司)為擔保方。犯罪嫌疑人王某江為建偉公司職工,是財富中心幕墻工程的項目經理并負責施工。在合同執行過程中,雙方發生糾紛。2007年12月,光華公司曾要求建偉公司和海達公司對部分玻璃進行裝修。2007年12月15日,王某江及其手下的工人經光華公司許可,利用維修財富中心幕墻之機,將大廈41塊開啟扇、23塊幕墻、4塊百葉窗及玻璃大門2扇拆除(根據光華公司提供的統計表)。某市A區價格認證中心根據該統計表,對上述涉案財產進行估價,鑒定上述物品共價值人民幣169664.44元。
一、本案的證據及焦點問題
(一)本案證據
本案公安機關偵查終結后移送的證據主要有:(1)海達公司負責人趙某、建偉公司負責人徐某國提供的證言稱其并未授意王某江以拆除玻璃的手段向光華公司施壓,同時趙某、繪某國證實光華公司和建偉公司、海達公司之間存在經濟糾紛;(2)犯罪嫌疑人王某江向公安機關的供述,證實光華公司欠海達公司和建偉公司工程款;為了給光華公司施壓,趙某、徐某國指使其拆除需要維修的玻璃等物。但王某江辯解稱拆除的玻璃、開啟物等均屬于需要維修的物品。
(二)本案焦點問題
在本案辦理過程中,主要焦點集中在:(1)如何理解故意毀壞財物中的“毀壞”行為;(2)如何認識故意毀壞財物罪的犯罪對象;(3)雇員行為以及犯罪故意的有無;(4)在證據存疑時如何進行法律評判。下文分別述之。
二、本案審查起訴結論及焦點問題解析
2008年6月,某市公安局A區分局將該案移送A區人民檢察院審查起訴,期間退回補充偵查一次。經A區人民檢察院檢察委員會決定,2008年9月10日,以該案證據不足為由建議某市公安局A區分局撤銷案件。理由是:(1)從證據方面來看,部分證據為被害方單位一方提出,缺乏客觀性。不能得出犯罪嫌疑人王某江故意毀壞他人財物的唯一結論:從證據證明的內容來看,難以確定拆除的玻璃中故意毀損的范圍,無法確定犯罪數額。此外,本案存在經濟糾紛,不宜以刑事手段介入。(2)從犯罪對象角度來看,本案拆除玻璃的所有權權屬問題應當是首要解決的民事問題。在尚未確定所有權之前,不可將王某江的行為認定為是故意毀壞財物罪。(3)從行為定性方面來看,犯罪嫌疑人王某江是建偉公司的一個職員。其拆除玻璃幕墻的行為應當是一種職務行為,不可將所有責任全部推卸給作為具體負責人員的王某江。后A區人民檢察院發出《建議公安機關撤銷案件意見函》,A區公安分局主動將該案撤回。下面結合焦點問題分析如下:
(一)對“毀壞”行為的判斷
對于“毀壞”的含義,有觀點認為:“毀壞包括毀滅和損壞兩種行為。所謂毀滅,是指使公私財物滅失或者全部損壞,使其已經不存在或者雖然存在,但已喪失全部使用價值。所謂損壞,是指使公私財物受到破壞,從而部分地喪失價值或者使用價值。行為人可以采用毀滅方式實施本罪,也可以損壞方式實施本罪。”還有學者從比較法的視角,對于毀壞行為界定的不同學說進行了梳理:“物質的毀棄說認為,從物理破壞、毀損財物的一部或者全部,因而侵害財物本來效用的行為,才是毀壞。有形侵害說認為,通過財物的有形的作用,毀損財物的無形的價值,以及損毀財物的物體的整體性的行為,就是毀壞。一般的效用侵害說認為。有損財物效用的一切行為,都是毀壞。本來的法侵害說認為,毀壞是指物質性地損害財物的全體或者一部,或者使物達到不能遵從其本來的用法進行使用的狀態的行為。”
盡管學界對于毀壞的界定有不同見解,在取舍上也較為困難,但需要注意的是,由于我們是在實行行為的層面上界定毀壞,因此無論我們選擇何種觀點作為毀壞行為的認定標準,應當更多地對毀壞行為本身而非是對毀壞結果進行描述。毀壞行為的含義應當由其行為方式、而非由其結果來決定。在實務部門中,有這樣一種觀點:“只要能使財物的價值或者使用價值得以降低或者喪失,都可以視為毀壞行為。”這樣的認識,無疑是由結果反推行為,從結果的社會危害性中反制行為,有違先判斷行為,后判斷結果的定罪邏輯順序,同時也陷入到了結果歸罪的窠臼中。“這樣的觀點(指上述觀點——引者注)將使故意毀壞財物罪演變為故意使他人財產受損失罪,其實行行為的定型性將蕩然無存”。姑且不論在認定犯罪嫌疑人行為時的不同意見孰是孰非,這兩種見解一種是將“沒有對具體物造成完全的損毀”作為不構成犯罪的理由,一種則是將“客觀上造成了損失”作為構成犯罪的原因;二者均是從行為的后果反推行為的性質。而這種認知順序是值得商榷的。
所以,有必要對于毀壞從行為特征上加以把握。對此,我們同意這樣的觀點:“毀壞財物行為應當揭示行為的破壞性,只有破壞性的行為才能構成毀壞。”從犯罪嫌疑人的行為方式來看,犯罪嫌疑人王某江的供述稱“我們對玻璃、百葉窗進行拆除,并且都有甲方審批的進出條。打碎玻璃是因為這些玻璃已經壞掉了,必須打碎后再安裝上新玻璃”。按此供述,其行為顯然不具有破壞性,甚至從某種程度上還有利于被害單位。而與被害單位有利害關系的證人提供證言則對此作出了中性的描述:“15、16日兩天他們就將大廈的玻璃幕墻打碎。”從中,我們也無法判斷這種打碎行為是否具有“破壞性”。由此,對于本案故意毀壞財物的“毀壞”行為的認定上,已經不再是一個實體問題,而被歸入到了證據采信和分析的范疇中,否則,將難以在充分的證據基礎上對于毀壞的實行行為進行認定。
(二)故意毀壞財物犯罪對象的認定
本案的特殊之處就在于犯罪對象所有權不明,正如公訴部門承辦人在審查報告中所言:“故意毀壞財物的犯罪對象應當是他人的物品。本案拆除玻璃的所有權權屬是應當首要解決的民事問題,如該財物的所有權根本不屬于被害單位,不構成故意毀壞財物罪。”由此,引申出了一個問題,即故意毀壞所有權不明的財物,是否能構成故意毀壞財物罪?
對于這一問題的把握,我們難以從刑法文本中通過解釋得出結論。對于無主物的故意毀壞自然不構成故意毀壞財物罪,因為其侵害的財產法益并不存在:但對于所有權不明晰的財產是否存在故意毀壞財物的入罪問題,在處理上似乎較為棘手。我們認為,對自己和他人所有權存在爭議的財物不宜作為故意毀壞財物罪的犯罪對象。因為從該罪的犯罪客體角度來看,刑法保護的是他人的財產所有權,而這種所有權應當體現為一種經過確認的權屬情況。因此,如果“行為人客觀上采取了屬于財產犯罪的手段,但之前存在經濟糾紛或其他特殊的原因,那么行為人即使實施刑法所規定的某些財產犯罪手段取得了財物,也不能構成財產犯罪”。當然,權屬不明并不必然意味著權屬關系的不存在,因此公訴部門應當對于被毀壞財物的所有權情況進行查實,這是其承擔證明責任的必然要求。而如果這種權屬不明狀態一直持續下去,公訴方無法查證屬實,則只能根據疑罪從無的原則,對犯罪嫌疑人作出證據不足存疑不起訴的決定。
(三)雇員行為以及犯罪故意的有無
對于本案犯罪嫌疑人不構成故意毀壞財物罪的另一個重要原因,在檢察機關公訴部門承辦人看來,就在于犯罪嫌疑人的拆除行為是一種職務行為。該承辦人在審查報告中指出:“王某江作為建偉公司的一個職員,由本公司發放工資,其拆除玻璃幕墻的行為應當是一種職務行為,不能將所有責任推卸給一個具體負責人員。”那么,本案犯罪嫌疑人的行為是否可以理解為是職務行為?能否將其作為刑法意義上的免責事由?
我國學者指出:“職務行為。指公務人員根據法律行使職權或履行職責的行為。既包括基于法律的直接規定所實施的行為,也包括基于上級的職務命令所實施的行為。”顯然,職務行為是被界定在了公務領域;因此,公訴部門承辦人將犯罪嫌疑人的行為評價為職務行為,似乎是為了表達犯罪嫌疑人受命于他人,進行“毀壞”活動的意思,但將這種行為歸納為職務行為,在稱謂上有失偏頗,稱其為雇員行為更為合適。
然而,根據犯罪嫌疑人的口供:“趙某、徐某國對我和我工地上的勞務經理告訴我們,讓我們利用甲方,也就是光華公司的工地進行維修的機會,將部分需要維修的板塊進行拆除,趙、徐二人讓我們這樣做的目的就是想讓工期拖后,好和甲方談判,讓其將工程款給我們。”這樣的表述含糊其辭。從中并不能讀出雇主指使雇員故意毀壞他人財物的意思。
此外,本案的證人、雇主趙某在證言中稱:“具體拆哪里,拆哪些我都不知道,我更沒有授權給王某江拆除玻璃”:另一雇主徐某國則稱:“我沒有授意王某江拆除玻璃以此來給甲方施壓。”而犯OsEcmWf1wGoY9EIWym0l/g==罪嫌疑人口供則聲稱其是在趙、徐二人的指揮下進入施工現場拆除相關物品。
綜合上述證據可以認定:雇主并無指使犯罪嫌疑人去毀壞財物的主觀意思。而犯罪嫌疑人是在雇主的指揮下從事,在雇員行為的語境下自然也不可能產生毀壞他人財物的主觀故意。因此,即便最后的證據認定犯罪嫌疑人確有毀壞的行為,但這種故意的內容也已經超出了雇主授意的范圍,不應當用雇員行為對其進行解釋。
(四)證據存疑時的法律評判問題
在證據存疑的問題上,當前理論和實踐中堅持的原則是“存疑有利于被告人”,即“在對事實存在合理的疑問時,應當做出有利于被告人的判決、裁定。該原則在具體適用中可能表現為多種情形:當事實在有罪與無罪之間存在疑問時,應該按照無罪來處理;當事實在重罪與輕罪之間存在疑問時,應該認定為輕罪;就從重處罰情節存在疑問時,應當否認從重處罰情節;當無法確信某一犯罪行為是否超過追訴時效時,應當不再追訴。”而公訴部門承辦人之所以認為犯罪嫌疑人無罪,也是因為現有證據的認定上存在諸多爭議,無法從中得出有罪的確定結論。詳言之,該案中的證據存疑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一是單方證據較多,很多證據由受害單位單方面提出,缺乏客觀性,證明力較弱;二是由于案件特殊環境所致,難以有效確定涉案數額;三是基于案情進展情況,難以確定涉案物品的所有權,也就使得涉案物品喪失了成為故意毀壞財物罪犯罪對象的可能性。
對于這三個方面的存疑,我們認為,第一個方面和第二個方面由于證據的特殊性,難以通過司法機關的后期工作,調取新的證據,完善證據鏈。特別是諸如確定拆毀玻璃價值這樣的問題,隨著案發時間的久遠,其確定數額的難度將逐步加大。因此,只得基于疑罪從無的原則,對犯罪嫌疑人作出有利的法律評判。但對于第三個方面的問題,拆除玻璃所有權之所以目前不明晰,這和本案幕墻建筑合同的風險責任承擔有關。正如公訴部門的審查報告所述:“根據合同的一般原理,建筑合同未進行完畢之前,風險責任由施工一方承擔,因此拆除玻璃所造成的損害本來就應當由施工方承擔,但對于該問題雙方正在進行合同糾紛的訴訟,作為刑事審判也不宜作出結論。”當然,在民事審判尚無法律結論的情形下,認定犯罪嫌疑人無罪當然無可厚非,但如果最終產生了民事判決結果,得出的結論是被拆除的玻璃的所有權確屬于被害單位,那么能否重新啟動刑事訴訟程序,對犯罪嫌疑人再次作出有罪追訴?對于這類現象,有實務工作者將其稱為“疑罪再理”,即“對一個疑罪作出證據不足,不予認定為犯罪的結論后,偵訴機關繼續偵查搜集新的證據或者反復啟動再審程序,使刑事追訴沒有止境。”我們認為,基于對于被追訴人人權保障和法律評判安定性的價值考量,即便民事判決得出了對原被追訴人不利的結論,也不應當再次啟動追訴程序。
值得注意的是,2010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等“兩高三部”聯合出臺了《關于辦理死刑案件審查判斷證據若干問題的規定》。該規定“首次在正式的法律文件中對法定證明標準的內涵作出了明確的說明。要求根據證據得出的結論必須具有唯一性和排他性。從而從根本上防止了對法定證明標準的降格適用”。其中第32條規定:“對證據的證明力,應當結合案件的具體情況,從各證據與待證事實的關聯程度、各證據之間的聯系等方面進行審查判斷。證據之間具有內在的聯系。共同指向同一待證事實,且能合理排除矛盾的。才能作為定案的根據。”根據該解釋的發布機關的說明:“辦理其他刑事案件,參照《關于辦理死刑案件審查判斷證據若干問題的規定》執行。”故該規定實際對于所有類型的刑事案件均有效力。對于該規定進行反向解釋,即可得出結論:對于證據之間即便可以指向同一待證事實,但不能排除合理矛盾的,不能作為定案證據。因此,該規定可以被視為是疑罪從無原則的最新制度體現,在司法實踐中應當予以貫徹,這也為本案中犯罪嫌疑人的無罪提供了證據認定上的制度依據。
三、結論
綜上,就本案而言,我們傾向于犯罪嫌疑人不構成故意毀壞財物罪,其中的原因在于現有證據不能證實犯罪嫌疑人存在毀壞他人財物的實行行為和主觀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