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點證人作證豁免制度在我國的運用

　　一句話導讀
　　
　　我國現有的刑事法律和刑事政策為確立污點證人的作證豁免制度提供了有利契機，本文分析在我國構建該制度的必要性和可行性，探討在我國確立該制度的設計和保障問題。
　　
　　[案例一]2006年10月，北京市東城區人民檢察院在辦理北京某醫院病毒實驗室主任魏某涉嫌受賄一案時，魏某交待其曾收受北京某科技公司總經理張某人民幣2萬元。偵查員遂約張某進行談話，張某很快交待了其向魏某行賄的事實。但偵查員在談話過程中敏銳的察覺到張某可能具有其他重大的行賄犯罪行為。經過強大的政策和心理攻勢，張某又交待了其向其他醫院及高校、科研單位等多名相關人員多次行賄共計40余萬元的重大犯罪行為。因為張某具有重大立功行為，其后，北京市東城區人民檢察院對張某作出不起訴決定，張某被免于追究刑事責任。
　　
　　[案例二]2009年4月，東城區人民檢察院在辦理北京市某局副局長蘇某涉嫌受賄一案時，在與行賄人某地產開發商劉某談話的過程中，劉某又交待出其向北京市某區人大常委會副主任仇某行賄的事實，其后檢察機關對仇某立案偵查，最終查實仇某受賄上千萬的重大犯罪事實。2010年8月，北京市東城區人民法院對劉某減輕刑事處罰，判處劉某有期徒刑一年零兩個月，劉某判決前偵查羈押期限被折抵刑期，不日劉某即被釋放。
　　本文兩個案例中，張某與劉某雖然自身都犯有重大的罪行，但是他們的證言對佐證他人重大犯罪又具有相當的作用，可以說，在這個案例中，張某和劉某充當了“污點證人”的作用，他們自身的刑事責任也受到了一定的減輕或者是“豁免”。西方許多國家的程序法中專門規定“污點證人”作證豁免制度，我國雖然在程序法中沒有對證人作證豁免制度的專門規定，但實踐中很多做法已經體現了證人作證豁免的精神。
　　
　　一、證人作證豁免的域外實踐
　　
　　證人作證豁免制度起源于18世紀的英國，從19世紀到20世紀，美國確立了全世界最為發達和完善的作證豁免制度。另外，世界上其他許多國家和地區也通過各種立法確立了作證豁免制度，如加拿大、澳大利亞、德國以及我國的臺灣和香港地區等等。
　　
　　(一)證人作證豁免制度的類型
　　證人作證豁免制度在各國確立的歷史過程中，先后出現了以下幾種豁免類型：
　　1.罪行豁免。即經過許諾豁免的證人在就其涉嫌，參與的犯罪行為作證或者提供資料后，對于該人不得再因其證詞或者提供的證據所涉及的犯罪行為提出刑事起訴，證人因作證或提供證據而被徹底免除刑事責任。不過為了防止證人濫用權力，在法律規定證人罪行豁免的時候，往往規定如果證人為取得豁免而故意做偽證，可以根據其證言追究其偽證罪的刑事責任。美國的一些州和我國臺灣地區采用的是這種豁免方式。
　　2.證據使用豁免。這是指被豁免的證人提供的證言或任何根據該證言而獲得的信息不得在隨后進行的任何刑事訴訟中用作不利于該證人的證據的豁免形式。口’與罪行豁免不同的是，這種豁免并沒有徹底免除證人的刑事責任，其犯罪污點被有限清除。如果政府方根據“合法的、獨立的來源”(即不是來源于該證人的證言或其派生證據)掌握了該證人犯罪的足夠證據，仍然可以對其進行追訴。因此，相對于罪行豁免而言，證據使用豁免對于政府方較為有利。美國的聯邦法律和一半以上的州以及英國、加拿大等國都采用的是證據使用豁免。
　　3.非正式豁免。指不采用成文法規定的豁免制度，而由檢察官作出不起訴決定以換取證人提供證言的豁免形式。對檢察官而言，非正式豁免的優點在于：其一，避開了成文法規定的獲得作證豁免命令的繁瑣程序：其二，使檢察官能夠根據案件需要確定豁免的范圍。而對于證人來說，由于受“不告不理”和“禁止雙重危險”原則的限制，如果檢察官決定不起訴，則證人提供證言中涉及的自身犯罪行為將永遠不受起訴，從而使證人獲得了比其他豁免方式更為廣泛的保護。德國以及我國香港地區均采用非正式豁免的方式。
　　除了以上三種類型以外，美國歷史上還曾經存在過一種豁免類型，即證言使用豁免。這種豁免類型與證據使用豁免的區別主要在于，雖然證言本身不得使用，但根據該證言獲得的任何信息通常可以采用作為不利于該證人的證據。由于它的豁免范圍過窄，不利于對證人的保護，現在已經基本不用。
　　
　　(二)證人作證豁免制度的運作程序
　　現在國際上關于污點證人作證豁免制度的運作程序有兩種通行作法：一種是由檢控方向法院提出申請，由法院審查并最終決定是否對證人予以豁免，多數國家和地區用此種程序。如在美國，證人作證豁免的進行是由檢控方掌握發動權，一旦證人主張反對被迫自我歸罪的特權，拒絕提供證言，檢察官就可以考慮啟動豁免程序，并向法院申請豁免令。法院對檢察官的申請進行審查，以確定據以申請“豁免令”的事實是否存在。法院一旦簽發令狀，亦即意味著證人根據不被迫自我歸罪特權而拒絕作證的權利被取消，其必須在大陪審團調查程序或者法庭審判程序中作證，否則將被以其他民事罰款或者拘留的方式強制提供證言，甚至以藐視法庭罪而受到起訴。另一種是由檢控方自行決定是否對證人適用豁免制度，無須經過法院的審查批準。如我國香港地區律政司《檢控政策及常規》規定：“刑事檢控官專員會適當時為那些協助執法機構偵查或控制犯罪活動而可能犯刑事罪行的人提供及批準免予起訴。”刑事檢控專員和副刑事檢控專員都獲授權完全或部分豁免起訴涉嫌或被控犯罪的人，以換取他們承諾擔任控方證人，誠實作證。
　　
　　二、我國構建證人作證豁免制度的必要性分析
　　
　　從歷史起源與邏輯關系上看，證人作證豁免制度以反對自我歸罪原則為基礎，是為彌補該特權在控制犯罪方面的弱勢而存在的。我國雖尚未確立反對強迫自我歸罪原則，但是實踐中同樣需要盡快確立作證豁免制度。這是因為：
　　
　　(一)我國面臨著打擊相關犯罪的嚴重責任
　　近年來，伴隨著改革的深化和社會轉型的加劇，腐敗犯罪、毒品犯罪、集團犯罪、恐怖犯罪等相關犯罪在我國有著越來越嚴重的趨勢，如果不對這些犯罪進行堅決打擊，必然會影響國家政權的穩定和社會的長治久安。
　　
　　(二)相關犯罪的打擊難度大
　　這是因為：一方面，在這些特殊犯罪中，偵查機關對證人證言有較高的依賴，尤其是賄賂犯罪、毒品犯罪等對合型犯罪以及一些共同犯罪中，如果缺乏相關證人證言的佐證，很難對這類犯罪進行有效的打擊；而另一方面，在這些案件中，雖然證人負有法律規定的如實作證的義務，但是由于面臨著害怕自己作完證后也要被追究刑事責任的顧慮，證人往往不愿意向偵查機關提供有效的證言。
　　
　　(三)我國實踐中已有先例
　　在本文一開始提到的兩個案例，通過對污點證人刑事責任的減輕或免除來換取其證言以追訴更大更嚴重的犯罪。但這些做法都只是個別地區個別案例的實踐，沒有形成一套系統的規范。而且在我國現有的法律框架下，污點證人積極作證也僅僅是“可以”減輕或免于刑事處罰，這種不確定性不會有效消除證人的“畏證”心理。通過實踐中有益的嘗試可以看出，如果能夠借鑒國外的規范以及實踐中積累起來的經驗，在我國程序法上構建證據豁免制度，將更加有利于我國對相關犯罪的打擊。
　　
　　三、我國構建證人作證豁免制度的可行性分析
　　
　　作證豁免制度雖然根由西方法律制度，但在我國現有的制度框架內，構建作證豁免制度同樣具有很大的可行性，因為我國雖然沒有明確確立作證豁免制度，但是現行刑事立法的相關規定和我國現階段的刑事政策為我國確立這種制度提供了一定的基礎。
　　
　　(一)刑事實體法方面
　　刑法總則中關于自首、立功減免處罰的規定，刑法分則中對賄賂犯罪這種“對合性”犯罪，規定行賄人、介紹賄賂人在被追訴前主動交代行賄行為或介紹賄賂行為的可以減輕處罰或者免除處罰的規定實質上都近乎于作證豁免。
　　
　　(二)刑事程序法方面
　　我國《刑事訴訟法》第142條第2款規定：“對于犯罪情節輕微，依照刑法不需要判處刑罰或者免除刑罰的，人民檢察院可以作出不起訴決定。”這就為人民檢察院以“免除處罰”“作出不起訴決定”為交換條件換取犯罪嫌疑人充當污點證人提供了程序法依據。這與美國法中的“非正式豁免”極為類似。
　　
　　(三)刑事政策方面
　　我國現階段實行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為了嚴厲打擊更嚴重的刑事犯罪，而對在這些犯罪中所犯罪行較輕而又能夠幫助國家指控更嚴重犯罪的“污點證人”實施一定程度的豁免，正是完美詮釋了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精神。
　　
　　四、構建我國證人作證豁免制度的設想
　　
　　在我國構建證人作證豁免制度，我們認為應當從兩方面進行。
　　
　　(一)具體制度的設計
　　1.適用范圍方面。由于我國刑法分則中在有關賄賂犯罪方面有類似作證豁免制度的規定，因而我國目前作證豁免的實踐大多發生在賄賂犯罪領域。我們認為，作證豁免的適用范圍可以擴大至恐怖犯罪、有組織犯罪、毒品犯罪以及其他社會影響大、取證困難的嚴重共同犯罪案件方面。
　　2.適用對象方面。對作證豁免的適用對象應當嚴格確定一定的范圍：第一，應嚴格限定為對偵查其他重大犯罪有關鍵性證明作用的證人；第二，應當明確作證豁免只能適用于在犯罪中處于次要地位、罪行輕微的犯罪人，如從犯、脅從犯等，不能對處于主要犯罪地位、罪行嚴重的人實行豁免。
　　3.適用條件方面。我國作證豁免的適用條件可限定為：第一，欲追訴的犯罪非常嚴重，污點證人的證言及其提供的其他證據是成功追訴犯罪所必需的；第二，對污點證人的豁免符合社會公共利益、不損害司法公正。
　　4.類型選擇方面。從我國現階段的情況來看，以適用非正式豁免為宜，這種豁免方式對我國現行法律變動不大，因為污點證人如果能夠積極配合司法機關，揭發出更嚴重的犯罪，大多可以視為有重大立功表現，根據我國《刑法》第68條的規定，可以減輕或者免除處罰。檢察機關通過不起訴的方式對污點證人進行豁免，這種方式對我國現行法律制度沖擊不大。在以后條件成熟的時候，我國可以建立以證據使用豁免為主、罪行豁免為輔的污點證人作證豁免制度。
　　5.適用程序方面。從國外立法來看，有些國家豁免的進行是由檢控機關提出豁免令的申請，在法官司法審查后通過豁免，有的國家是由檢控機關自行控制，但是這兩種方式都不適合我國現階段的實際情況。在我國現階段，偵查部門實際負責對案件證人證言的收集工作，偵查監督部門、起訴部門對案件基本都采取書面審查的方式，如果在有限的期限內拿不到污點證人的證言，犯罪嫌疑人甚至可能不會被批準逮捕，更遑論像國外一樣在起訴和審判階段才對污點證人提出豁免了。據此，在我國，對污點證人的豁免應當由偵查機關來提起。偵查機關在偵查階段一旦碰上案件的關鍵證人由于各種心理而拒絕作證的情況，可以書面告知其如果配合作證，自身的問題可以申請豁免令。污點證人一旦同意申請豁免令，由偵查機關向同級人民檢察院申請豁免令，同級人民檢察院再報上級人民檢察院批準，對重大案件應報省級人民檢察院批準。檢察機關一旦簽發豁免令，該豁免令對其轄區內各級人民檢察院起訴部門生效，起訴部門將對該污點證人的行為作出不起訴處理，其行為不再被追究。
　　
　　(二)制度方面的保障
　　1.完善證人保護制度。如果不建立完善的證人保護制度，那么證人可能會由于害怕打擊報復，即使將罪行豁免也不敢如實作證，如此將使作證豁免制度失去實際意義。
　　2.建立作證豁免的懲戒機制。如果證人一旦作虛假陳述，此時就不能豁免證人的偽證責任，可以以其證詞為證據追究其偽證罪的刑事責任。同時，視情況取消對其作證豁免，追究其所犯罪行的刑事責任。
　　3.引入補強證據規則限制證據的效力。因相對于普通證人而言，污點證人具有一定的特殊性，因而該種證人提供的證言容易在真實性上打折扣。為了防止證人因急于擺脫罪責和追訴極力提供夸張、不實的證言，將罪責轉嫁他人的情況發生，同時也為了避免偵查機關濫用權力，過于依賴證人作證豁免的方式取證，而怠于主動收集其他種類的客觀證據進行指控，在確定證人證言的效力時必須引入補強證據規則。即沒有其他證據，僅有污點證人證言不得對被告人定罪處刑，以確保案件審理的公正性。
　　4.健全司法監督機制。對于司法人員在污點證人作證豁免制度運作中違法操作的，要嚴格依法追究其法律責任，以保障該項制度在我國合理順利的實施。
　　
　　責任編輯：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