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資分紅與受賄犯罪的區別

　　一、基本案情
　　 　楊某某，女，生于1954年10月，原系眉山市國土資源局副調研員，曾任洪雅縣國土資源局黨組書記、局長。
　　2003年以來，眉山市金馬房地產開發公司(以下簡稱金馬公司)在洪雅從事房地產開發。楊某某為金馬公司在土地拆遷以及征地手續的辦理中提供便利。2006年5月，楊某某在該公司所開發的“盛世康城”房地產項目中要求投資50萬元，分紅100萬元，并與該公司總經理易某簽訂落款為“2004年12月2日”的投資分紅協議。同年6月16日、7月6日、8月4日、8月7日，金馬公司先后向楊某某指定的楊淑珍轉款4次，共計100萬元。至此，楊某某接受易某的本金和分紅各50萬元，另50萬元未得。
　　2004年底，洪雅置地房地產開發公司(以下簡稱置地公司)準備在洪雅縣洪州大道以西開發禾森山水家園房地產項目。楊某某借為該公司辦理土地出讓手續的便利，向該公司董事長龔某某提出自己投資50萬元。分紅50萬元。2005年，楊某某委托其侄兒楊某給該公司50萬元現金。2006年7月28日，置地公司將100萬元轉入楊某的賬戶。
　　2007年初，成都市德勛房地產開發公司(以下簡稱德勛公司)獲洪雅縣省道106線旁HY(2006)14號國有土地使用權，競拍面積為72254.1平方米，用作“西城水郡”房地產開發項目。因該公司不能一次性繳訖全部費用，為使該項目順利進行，揚某某利用職務便利，違規為其分割辦理了33334平方米的土地使用權證。期間。揚某某在該項目中要求投資300萬元，一年內還本200萬元，第二年還本100萬元，項目結束后無論盈虧均分紅600萬元。并于2007年2月8日以羅某某名義，與該公司簽訂合作協議。當日，楊某某即安排某親屬楊某某存款15萬元至該公司員工王某某個人賬戶，隨后至2007年7月5日先后三次安排親屬楊某某利用史某某賬戶轉款285萬元至王某某個人賬戶。2008年德勛公司已退還楊某某本金200萬元，直到案發未分紅利并退還另外100萬元本金。
　　
　　二、訴訟過程
　　
　　本案以受賄罪起訴后，被一審法院采納，認定這三筆事實為受賄犯罪。楊某某還有其他受賄犯罪事實，還涉嫌貪污和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犯罪。2010年8月25日，眉山市中級人民法院以受賄罪、貪污罪和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對楊某某作了有罪判決，數罪并罰，決定執行死刑、緩期兩年執行，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并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楊某某不服，提出上訴。2010年11月15日，四川省高級人民法院經審理，依法裁定：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三、案中爭議焦點
　　
　　對楊某某的上述行為是投資分紅還是受賄犯罪，在認定時存在爭議，主要有兩種意見：
　　一種意見認為，楊某某的行為是投資分紅，屬于正常的商事投資行為，不構成受賄犯罪。理由是楊某某有實際出資，屬合作投資行為，不屬于兩高司法解釋關于認定“合作投資型”受賄的范圍。楊某某以自有資金投資上述三家房地產公司，三家公司或其負責人分別出具了收到全額投資款的收據，雙方并就投資范圍、分紅計算方式等進行了約定，是合法的民事投資人股法律行為，符合我國公司法關于出資入股協議的規定。雙方未辦理股權轉讓登記手續，主要是擔心違反黨政機關干部不準經商辦企業的黨紀政紀規定，其實質是楊某某成為隱名股東。雙方約定的分紅金額雖然高于正常收益，不受法律保護，但也僅是民事違法，不表明就一定構成犯罪，正如最高人民法院司法解釋規定，借款合同中，超過銀行4倍利息的收益，屬于民事違法所得，人民法院可依法予以沒收，但不能據此追究刑事責任一樣。而且不符合合作投資受賄規定的情形。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受賄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規定：三、關于以開辦公司等合作投資名義收受賄賂問題：國家工作人員利用職務上的便利為請托人謀取利益，由請托人出資，“合作”開辦公司或者進行其他“合作”投資的，以受賄論處。受賄數額為請托人給國家工作人員的出資額。國家工作人員利用職務上的便利為請托人謀取利益。以合作開辦公司或者其他合作投資的名義獲取“利潤”，沒有實際出資和參與管理、經營的，以受賄論處。
　　本條的立法背景或本意是，“根據本條規定，具有真實投資成分的情形，即便國家工作人員未實際參與管理、經營活動，也將被排除受賄罪的認定。以合作開辦公司或者進行其他合作投資，是否構成受賄罪，關鍵在于國家工作人員本人有無實際出資。《意見》之所以強調這一點，主要是因為該問題在現實生活中較為復雜，對于具有真實投資成分的情形，不易細分和做出具體認定”。按照該條第2款的規定，獲取利潤構成犯罪的前提是“沒有實際出資”。這一規定意味著，在真實出資的情況下，獲取利潤不構成受賄罪；在真實出資的情況下，沒有實際參與經營管理，獲取利潤也不構成受賄罪。根據這一司法解釋，楊某某在三家房地產公司以自有資金投資并獲取收益，在本質上屬于合作投資行為，可以直接排除楊某某構成受賄罪的可能。楊某某沒有參與經營管理，是怠于行使或者放棄行使經濟管理權，但這并不導致股權喪失，也不表明出資入股協議無效。楊某某獲得的收益是投資機會，不是錢財。通過得到的投資機會獲取收益，并不構成犯罪。進行真實出資，從投資產生紅利，這顯然從根本上區別于直接收受錢財和赤裸裸的權錢交易。
　　另一種意見認為，楊某某的行為構成受賄犯罪。理由是楊某某雖然有實際出資，但楊某某的出資僅為象征性出資，雙方約定了固定的、明顯高于投資收益的分紅，而楊某某所獲得的顯失公平的利潤實際上是楊某某利用職務便利為開發商謀取利益后所獲得的回報，也就是說，楊某某利用職務之便，以合作投資名義，在三家房地產開發商處索取或收受了高達700萬元的所謂分紅款，符合受賄罪的本質特征，應當以受賄罪定罪處罰。具體說，楊某某利用國土局局長的職務之便，以投資為名，從其管理服務的企業中謀取私利，實質是權錢交易。投資存在一定的風險。楊某某三起所謂的投資均目的明確，即自己投入的資金在短時間內應當獲得1－2倍的回報，且不承擔風險。三家的負責人也清楚楊某某的目的不在于與自己企業共擔風險，共享收益，而僅為獲得高額回報。楊某某所謂的投資均未能進人企業的賬戶，企業也未辦理過股東或注冊資金的變更登記。楊某某在繳納投資款后短時間內又以各種名目要回本金，在工程尚未完工，結算尚未辦理，甚至工程項目出現虧損的情況下仍然獲得高額的回報。楊某某的行為是以投資為名，行索賄之實。楊某某與其所謂的合伙人之間均無合伙經營的意向，在簽訂的協議中雙方權利和義務極不對等，不是正常的商事投資行為。雙方的行為超出民事法律關系中意思自治范圍，觸及刑律。上述行為雖然與傳統的直接收受財物的受賄手段上有所不同，但性質上并無不同，都符合受賄罪的本質特征，即權錢交易，因此，以受賄罪定罪處罰有法律依據。對《意見》第3條第2款的規定，應結合案情、受賄罪、犯罪構成等規定，全面、準確地理解，才會在定性上得出正確的判斷。
　　
　　四、審判理由之法理評析
　　
　　筆者贊同法院的審判結果，并將其裁判理由作如下評析：
　　
　　(一)楊某某利用職務之便為請托人謀取了利益
　　楊某某作為國土資源局局長，對各項建設用地審查、報批、土地使用權的出讓、轉讓及土地使用補償費、安置補助費、耕地開墾費、土地有償使用費等征收上有審核、決定權。而三家房地產開發商，從事房地產開發涉及土地征用、拆遷工作、房屋土地使用權證的辦理等都離不開作為國土局長的楊某某的支持。楊某某在上述人員給予或承諾給予高額投資分紅后，均順利地辦到了土地征用手續。尤其是王某某所在的公司在與楊某某簽定了高達200％的投資分紅合作協議后，即在楊某某的關照下，在未交付全額土地費的情況下，違規對土地進行分割，并順利辦理了50畝土地的土地使用證。拆遷工作在楊某某的協調下也順利進行。
　　
　　(二)楊某某的行為不是正常的合作投資行為
　　楊某某的行為不是正常的合作投資行為，而是以合作投資為名行受賄之實，是收受賄賂的一種手段。正常的合作投資應是平等主體之間民事行為。在本案中，楊某某利用其國土局局長的職權，與三家房地產開發商之間形成了管理者與被管理者的關系，根本不是平等主體間的關系。正常的投資行為是雙方合意，真實意思的表示。三家開發商沒有與楊某某合作投資開發房地產的意向，而是楊某某單方面要求與他們在工程項目中投資，并確定協議內容等。高達100％、200％的紅利也是楊某某個人主動提出的。開發商是鑒于楊某某的身份地位以及在洪雅做房地產開發離不開作為國土局局長的楊某某的支持而違心地簽訂所謂的合作協議。真正意義上的投資合作，根據我國公司法的規定，合作方應按投資比例享有股權，共同經營，共享盈利，共擔投資風險。而本案中，所謂的合作協議既沒有規定楊某某參與共同經營，楊某某也不承擔投資風險，甚至不敢以自己的真實身份進行投資，而是借用他人名義，可見，楊某某的合作投資沒有事實依據，也沒有法律依據。雙方之間的利潤分配、資金、技術、管理等投入不成正比，明顯違背了公平原則。《公司法》第35條規定：“股東按照實繳的出資比例分取紅利；公司新增資本時，股東有權優先按照實繳的出資比例認繳出資。但是，全體股東約定不按照出資比例分取紅利或者不按照出資比例優先認繳出資的除外。”第36條規定，“股東不得抽逃資金”。楊某某不參與經營管理，三家開發商的房地產項目投資的金額均是幾千萬元，其區區幾十、上百萬元的人股金微乎其微，而楊某某在協議中卻要求在較短的時間內退本分紅。楊某某在索要所謂的投資本金和紅利時，要求投資的工程項目還沒有竣工結算。楊某某也不是按照出資比例分取紅利，而是在投資協議中明確紅利分配金額及比例，其100％甚至高達200％的投資收益完全背離了房地產開發業務的贏利實際。從楊某某投資的用途看，投入到開發公司的資金沒入公司賬，也沒真正用于房地產開發，所謂的高額分紅也不是在公司財務列支，而是開發商從個人掌管款440C3WwqJ9+ta1lpiDDbJQ==中付給楊某某的。
　　
　　(三)楊某某在投資中以權換取財物的主觀目的明確
　　楊某某供述稱，自己能在三家開發商處入股，是他們看在自己國土局長的身份上才同意的，而開發商始終認為楊某某要求與他合作開發就是以投資回報的借口向他們要錢，簽訂協議的目的就是讓楊某某來拿錢。可見，二者索賄與被索賄的關系非常明確。在所謂的合作協議中也明顯體現了以權換錢。如在與德勛公司的合作協議中，雙方在第三條中約定：在整個開發期間，乙方(即楊某某)不參加具體管理及經營，但乙方應保證：(1)甲方在2007年3月底前完成征地一切手續并具備進場施工條件；(2)在2007年3月底前甲方在交納100％土地款的情況下完成該土地的國土證辦理手續并交給甲方。在與金馬公司簽定的協議中，也有“乙方有義務協助甲方辦理相關手續”的類似條款。顯然，楊某某是靠國土局局長的職權來保證征地手續的順利辦理。這侵犯了職務行為的廉潔性、不可收買性。
　　
　　(四)對《意見》中關于認定“合作投資型”受賄的司法解釋應全面、準確地理解
　　認定是否構成“合作投資型”受賄的關鍵，不在于受賄方是否出資，而在于受賄方是否利用職務便利索取財物或者收受他人財物并為他人謀利益。兩高關于認定“合作投資型”受賄的司法解釋只是描述了該類型受賄的典型形態，反映現實中比較突出的問題，揭示了受賄犯罪“權錢交易”的實質。但是，該解釋并未明確“合作投資型”受賄僅有解釋中所說的一種形態，涉及是否只要有出資或參與管理、經營的就不能以受賄論處?同時，由于實際社會生活的復雜多樣，司法解釋也無法窮盡該種類型受賄的所有表現形式。根據罪刑法定原則，認定是否構成某種犯罪的法定判斷標準是刑法規定的該種犯罪的犯罪構成，而不是司法解釋所揭示的某種犯罪的具體表現形式。僅因司法解釋中沒有涉及國家工作人員有實際出資或者部分出資，不實際參與經營而獲取明顯高于出資的應得利益的“利潤”的情況如何處理，而忽略其權錢交易的本質，并將其作為出罪的條件，是對司法解釋性質和內容的片面理解和運用。按照《刑法》第385條的規定，國家工作人員利用職務上的便利，索取他人財物，或者非法收受他人財物，為他人謀利益的，是受賄罪。賄賂犯罪的本質特征是“權錢交易”，判斷一種行為是否是賄賂犯罪，關鍵是看國家工作人員是否利用職權索取或非法收受他人財物，為他人謀取利益。如果符合這一本質特征，就是賄賂犯罪。本案符合這一本質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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