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現代性”在1980年代中國學術界的風行帶有濃厚的烏托邦色彩,它也成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與“重寫文學史”提出之后文學史建構的重要維度,它不僅僅是對1950年代以來政治意識形態的文學史觀的解構,也給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增加了“世界”向度與審美的“現代”品格。但“現代性”概念的泛化與內涵的模糊也遮蔽了“通俗文學”、“舊體文學”等文學史事件,以“現代性”視角建構文學史有其積極意義,但它的歷史局限也是不能忽視的。
關鍵詞 現代性 烏托邦 文學史建構
〔中圖分類號〕I109.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1)03-0088-06
“現代性”作為一舶來品源于西方,它曾作為文藝界重要關鍵詞對1980年代以來的文學研究產生深遠影響。“現代性”也成為1980年代后,尤其是“二十世紀中國文學”與“重寫文學史”提出之后文學史建構的重要維度,這實際是1980、1990年代以來中國“現代性”熱潮在文學史建構的具體反映。隨著這一熱潮的漸漸平息,對“現代性”與現代文學史建構的反思有其獨特的學術意義。
一
在詞源上,“現代性”主要源于拉丁語“modernitas”,它派生于形容詞“modernus”,其意思是“現時的”,它的引申含義具繁復性、含混性,但其如下內涵卻是共同的,它首先可看著一種時間概念,意指與 “傳統”、“古老”、“舊時代”等相對,蘊含了“現今”、 “時下”、“新時代”之意,之后進一步演化、演伸為超越時代,具“前進”、“光明”、“新潮”等涵義,而與“黑暗”、“落后”、“保守”等相對,這是“現代性”易被人們熱捧并帶烏托邦色彩的重要原因。國外有學者曾對“現代性”做如下描繪:“一方面是‘歷史現代性’,它的主要特征更多地體現在與舊的文化體制相比而出現的一種新的文化‘情境’上,而不是體現在某個打上具體日期的時代或時期上;另一方面是‘多種不同的現代性’,它們構成了這個‘歷史現代性’的諸多不同的表現形式。”②[法]伊夫?瓦岱:《文學與現代性》,田慶生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8、22頁。這說明 “現代性”具超越時間的“前進”、“光明”、“新潮”等含義,以及不同歷史時期“現代性”的多元內涵與表現形態。對“現代性”做審美思考首先來自波特萊爾,他稱“現代性”為一種永恒神秘之美,他描繪道:“現代性,就是那種短暫的、易失的、偶然的東西,是藝術的一半,它的另一半內容是永恒的、不變的。”②波特萊爾所謂的“現代性”主要指“審美現代性”,它與代表新的情境的歷史現代性相對。馬泰?卡林內斯庫指出,到十九世紀前半期的某個時刻,現代性的兩種存在方式發生了嚴重沖突,那就是“作為西方文明史一個階段的現代性同作為美學概念的現代性之間發生了無法彌合的分裂”。馬泰?卡林內斯庫:《現代性的五幅面孔》,顧愛彬、李瑞華譯,商務印書館,2002年,第47頁。自此之后,現代性逐漸演變為西方學者反思、批判現代社會弊端的重要關鍵詞,代表人物有馬克思?韋伯、馬泰?卡林內斯庫、齊格蒙特?鮑曼、弗雷德里克?詹姆遜等。
在中國,周作人首次把“modernity”譯成“現代性”,南帆主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批評99個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3年,第230頁。再加上“modern”被人們翻譯成“摩登”、“時髦”、“現代”、“新潮”等含義,于是“現代性”順理成章地成為20世紀上半葉現代語匯中倍受青睞的語匯。同時,“現代性”之所以盛傳于20世紀中國,是因為“現代性”曾與當時的中國邂逅,并成為國民期盼、追求的對象,特定時期甚至帶有烏托邦色彩。傳統中國自鴉片戰爭始,在民族危亡情勢下,無論是政治體制、經濟體制,還是文化體制都逐漸現代轉型,它被迫卷入西方“現代性”軌道中,有學者指出:“現代化(modernization),在這里就是指中國社會按照在西方首先制定而后波及全世界的現代性指標去從事全面而深刻的社會轉型的過程。”王一川:《漢語現象與現代性情結》,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9頁。這具體表現中國舊的體制經受一系列尖銳、嚴酷而持久的變革,西方的 “道”與 “器”、科學與民主成為人們變革社會的重要利器,戊戌變法、“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及1980年代的改革開放是中國經歷的三次“現代”大的歷史變動。1980年代,經過“文革十年”的劫難,以及社會歷史的轉型,人們對西方現代物質文明的渴盼,“現代性”在20世紀末的中國更具烏托邦色彩。由世紀末所帶來的對20世紀中國社會、歷史、文化的反思、批判,通行于西方的馬克思?韋伯、馬泰?卡林內斯庫、齊格蒙特?鮑曼、弗雷德里克?詹姆遜等的有關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以及現代性、后現代性開始成為人們反思中國近、現代社會歷史文化,包括近、現代中國文學的重要關鍵詞。其中以“現代性”觀照近、現代中國文學是1990年代學術界的重要視角。1994年北京大學掀起的“重估現代性”的大討論對文學研究帶來了強烈的沖擊;李歐梵、王德威等海外學者以“審美現代性”來重新觀照中國近、現代文學,更給大陸學術界帶來了強烈的沖擊與影響。1990年代中期,楊春時、宋劍華撰文指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本質特征,是完成由古典形態向現代形態的過渡、轉型,它屬于世界近代文學的范圍;所以,它只有近代性,而不具備現代性。”楊春時、宋劍華:《論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近代性》,《學術月刊》1996年第12期。這一觀點一石激起千層浪,更帶來學術界有關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現代性”的大討論。
以“現代性”為重要視角建構文學史就是在言必稱“現代性”這一帶烏托邦色彩的語境下產生,這一熱潮直至今天還能感覺其強烈力量。在“現代性”熱潮中,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開始以“現代性”視角重新修訂《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在他們看來,“現代文學”是一個揭示這一時期文學“現代質”的重要概念,是“用現代文學語言與文學形式,表達現代中國人的思想、感情、心理的文學”。“中國現代文學”主要體現為文學的“現代化”,即它與二十世紀中國所發生的“政治、經濟、科技、軍事、教育、思想、文化的全面現代化”的歷史進程相適應,并成為其不可或缺的有機組成部分,且在促進“思想的現代化”與“人的現代化”方面,文學更是發揮了特殊的作用。因此,“本世紀中國圍繞‘現代化’所發生的歷史性變動,特別是人的心靈的變動,就自然構成了現代文學所要表現的主要歷史內容。”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1頁。現代文學的“現代化”還具體表現為對中國傳統文學的歷史性變革與改造,以及受世界文學的深刻啟示與影響,而這正是中國現代文學的“現代性”表征,現代文學正是在“文學的現代化與民族化”的矛盾張力中發展。與之相應的是文學“審美現代性”,這是以前的文學史書寫所忽略的。因此,在他們看來,文學的“現代化”還主要表現“審美現代性”追求,這就是現代文學所發生的最深刻并具有根本意義的文學語言與形式的變革,以及與此相聯系的美學觀念與美學品格的變革:
這是一個空前復雜的藝術課題,不僅存在著如何處理諸如“文學內容與形式”、“文學的俗與雅”、“形式的大眾化與先鋒性”、“平民化與貴族化”、“文學風格的時代性與個人化”的關系這類藝術難題,而且在創作方法的選擇,詩歌、小說、散文、戲劇各個文體內部的不同樣式、流派、風格的創造、如詩歌方面的格律詩與自由詩,散文的閑話風與獨語,小說方面的詩化小說與心理分析小說,戲劇方面的廣場藝術與劇場藝術……等等,都需要以極大的藝術匠心去進行創造性實驗。②③④⑤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2-3、5、321、325、515頁。
文學史建構的“現代性”還滲透于該文學史敘述中,比如,他們稱新文化運動“本質上是企求中國現代化的思想啟蒙運動。”②這還表現在對“海派”小說給以“現代性”燭照,該文學史指出“海派”小說的如下特征:第一,是新文學的世俗化和商業化;第二,過渡性地描寫都市;第三,首次提出“都市男女”這一海派常寫常新的主題;第四,重視小說形式的創新。③這種“現代性”觀念使之前文學史所否定的“海派”以正面被肯定的形象進入文學史中。該文學史所指的“海派”主要指1920年代張資平、葉靈鳳等的性愛小說,1930年代的新感覺派,以及1940年代張愛玲、徐吁、無名氏等的小說創作,而“新感覺派”則是承續1920、1940年代“海派”小說的現代主義小說流派,該文學史指出:“新感覺派小說之‘新’在于其第一次用現代人的眼光來打量上海,用一種新異的現代的形式來表達這個東方大都會的城與人的神韻。”④而對張愛玲的描繪,則指出其現代性、先鋒性與傳統性、通俗性的雜糅:“張愛玲小說的女性解剖和都市發現,都想當的具有現代性。但她寫出來,既有傳統的語匯和手法,也有意識的流動。她能在敘述中運用聯想,使人物周圍的色彩、音響、動勢,都不約而同地富有映照心理的功用,充分感覺化,造成小說意象的豐富而深遠(如‘月亮’等意象)。”⑤以上敘述也反映在對徐吁、無名氏的敘述中。這種對“海派”敘述的“現代性”視角,照樣體現在對通俗文學描繪上,比如寫“民國舊派小說”由傳統向“現代”轉化,寫通俗小說的雅、俗轉化與“現代”提升。正是“現代性”視角,以前被文學史否認的通俗文學堂而皇之地進入文學史中。
二
錢理群先生等以“現代性”視角來重新修訂文學史在1990年代直至當下的文學史書寫中具典型性與普遍性。朱棟霖先生主編的《中國現代文學史1917-1997》指出:“中國現代文學,是中國文學在20世紀持續獲得現代性的長期、復雜的過程中形成的。在這個過程中,文學本體以外的各種文化的、政治的、世界的、本土的、現實的、歷史的力量,都對文學的現代化發生著影響。這些外因影響著它的萌生、興起,影響著文學運動、文藝論爭、文學創作,造成中國現代文學種種迅速、紛紜的變化,構成了一部能折射歷史的方方面面、多姿多彩的中國現代文學史。”朱棟霖、丁帆、朱曉進主編:《中國現代文學史1917-1997》,高等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3頁。“現代性”追求是該文學史立論的基礎,這是該文學史把近百年文學演繹史稱為“中國現代文學史”而不是“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的潛在原因。程光偉先生編撰的文學史也指出:“在20世紀中國社會痛苦焦慮、憂患不斷的歷史進程中,貫穿著一個‘走向現代化’的總主題。這必然會深刻影響到‘中國現代文學’(1919-1949)的基本面貌和走勢,賦予它現代化的文化內涵及其歷史性格。”程光偉、唐勇等:《中國現代文學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頁。蔣淑嫻編寫的現代文學史也指出,“現代性”作為一種“元話語”或“全球意識”,伴隨著“民主與科學”的口號,加入了文學變革的實踐之中。它既是民族再生文化整合互動的標志,也是對西方現代主義思潮沖擊下勃興的“現代性”問題的再思考。蔣淑嫻編著:《中國現代文學史》,科學出版社,2002年,第1頁。“現代性”之所以成為現代文學史元話語,它已深深滲透于現代文學史的演繹中,正如朱立元先生指出:“現代性不是作為一種抽象原則指導現代文學創作和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