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漢代作為封建大一統重新建立的歷史時期,新舊糾葛,制度疏闊,存在母系遺風,父系觀念是逐漸強化的。本文通過考察漢代由雙系親屬關系并重到父系親屬關系專重,父系觀念的逐漸成長,父系繼嗣觀的發展,探究漢代父系觀念的漸進性。
關鍵詞 漢代 父系 母系 觀念 親屬關系
〔中圖分類號〕K23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1)03-0105-07
“父系”對于“父系”(Patrilineal),學者們有不同看法,王玉波認為,父系指從父系確定血統、家系、家產和家長繼承權。參見王玉波《中國家長制家庭制度史》,天津社會科學院,1989年,第143頁。侯旭東認為,“父系意識”與人類學家所說的“父系系譜觀念”的含義大體相當,指的是強調沿父親一方計算祖先與后代的親屬關系的觀念。參見侯旭東《漢魏六朝父系意識的成長與“宗族”問題——從北朝百姓的聚居狀況談起》,載《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所學刊》第三輯,商務印書館,2004年。錢杭區別了血緣與世系的關系,認為中國宗族是一個父系世系集團,它以某一男性先祖為始祖,以出自這位始祖的父系世系為成員身份的認定原則,所有的男性成員均包含其配偶。參見錢杭《宗族建構過程中的血緣與世系》,載《歷史研究》2009年第4期。筆者采用了侯旭東的說法。與人類學家所謂“父系系譜觀念”的含義相當,指沿父親一方計算祖先與后代的親屬關系。“母系”則指沿母親一方計算祖先與后代的親屬關系。漢代作為封建大一統重新建立的歷史時期,由于舊的制度已經破壞,新的制度尚未建立,出現了許多新的因素,但傳統的內容仍被保留下來,顯示出多元化的現象,親屬觀念亦如此。漢代尚有母系遺風,這也影響到漢代宗族的“親屬群”范疇。強調父系原則在宗族建構過程中的基礎地位,對漢代宗族研究具有實質性的意義。雖然漢代宗族研究關于漢代宗族研究,張鶴泉的《東漢宗族組織試探》(《中國史研究》1993年第1期)論述了東漢宗族構成,宗族救恤、法律聯帶等;馬新的《論兩漢鄉村社會中的宗族》(《文史哲》2000年第4期)探討了宗族面貌及其與鄉里關系等。趙沛的《兩漢宗族研究》(山東大學出版社,2002年)考察了漢代宗族重建、形態、職能等。侯旭東的《漢魏六朝父系意識的成長與“宗族”問題——從北朝百姓的聚居狀況談起》(《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所學刊》第三輯,商務印書館,2004年)考察了母方親屬的作用與九族、宗族的含義,父系意識的發展。閻愛民的《漢晉家族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涉及到漢代親屬結構的輕重等問題。已有深厚的積累,但對父系觀念演進問題鮮有專論。為彌補這一缺失,本文將從現代社會人類學出發,通過考察漢代由雙系親屬關系并重到父系親屬關系的專重,父系觀念的逐漸成長,父系繼嗣觀的發展,以期揭示父系觀念演進的真實面貌。
一、 由雙系親屬關系并重到父系親屬關系專重
親屬是基于婚姻和血緣而形成的社會關系。親屬一般有宗親、外親之別,即父方親屬與母方親屬。中國傳統宗法社會,在親屬關系上,只側重父系宗親。但漢代的親屬關系卻與傳統只重父系宗親有較大的不同。
首先,從親屬世系看,漢代由父系、母系雙系并重到父系專重。由《史記》的記載看,西漢前期還以母系計算親屬世系。《史記?外戚世家》:“衛子夫已立為皇后,先是衛長君死,乃以衛青為將軍,擊胡有功,封為長平侯。青三子在襁褓中,皆封為列侯。及衛皇后所謂姊衛少兒,少兒生子霍去病,以軍功封冠軍侯,號驃騎將軍。青號大將軍。立衛皇后子據為太子。衛氏枝屬以軍功起家,五人為侯。”衛氏“枝屬”“五侯”,即衛青三子、霍去病二子,包括衛、霍二氏,其發達起自衛子夫、衛少兒姊妹二人,其二氏皆按母系來計算。“巫盅之禍”衛太子被害,漢武帝后來痛悔衛太子之冤死,對衛太子的追思加恩于衛青的外甥霍去病的同父異母弟霍光身上。武帝由衛太子而愛霍光,從某種程度上也說明當時還保留的部分以母系計算親屬世系的殘存觀念。
《史記》的父系、母系并重到《漢書》時已專重父系。《史記?五宗世家》云:“孝景皇帝子十三人為王,而母五人,同母者為宗親。”按“同母者為宗親”之說,顯然與父系宗法制以同姓同族為宗之說不合,應為子從母族舊俗之遺風。《漢書》將“五宗世家”改作“景十三王傳”,則以父系為中心,毋論同母與否。對此,清史學家王鳴盛《十七史商榷》卷四曰:“《五宗世家》凡十三人皆景帝子,以其母五人所生號為五宗,殊屬無理。《漢書》改為《景十三王傳》,是也。”司馬遷與班固的差異,應與二者所處時代的親屬觀念不同有關。這亦體現了親屬觀念上從母系世系到父系世系的計算轉變。
其次,從親屬稱謂看,漢代親屬關系由父系、母系雙系并重到父系專重。西漢人稱舅為“舅父”,是舅、父連稱。有人檢索前四史及《晉書》,只有《史記》中有七處稱“舅父”,其他書皆稱“舅”。④參見閻愛民:《漢晉家族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98、189-191頁。凡《史記》稱“舅父”處,《漢書》記載同事的皆改,只單稱為“舅”而沒有加“父”。東漢始,人們稱舅,多是單稱“舅”,而很少再“舅”“父”連稱。“舅”“父”連稱,自然是母系親屬遺風的體現。
西漢時,社會上仍保留著視舅如父、稱甥為兒的遺風。《史記?游俠列傳》載,郭解姊子與人飲酒時因爭斗被殺,殺人者以實情告知,解曰:“公殺之固當,吾兒不值。”此“吾兒”實“吾甥”。西漢時以舅如父的稱謂和舅稱甥為“兒”的現象,就是母系遺風的鮮明體現。在舅稱上,《漢書》之單稱,與《史記》之連稱,“舅父”與“舅”一字之取舍,也反映出從東漢以后由于親屬重心轉向絕對父宗,人們開始從親屬稱謂上去除這種母系殘余了。
親屬稱謂上,西漢人稱外祖為“父”,西漢皇帝往往尊稱外祖父為“外家姓+父”。如《漢書?昭帝紀》載,昭帝稱太后父為“趙父”。漢帝外祖稱“父”的現象,作為親稱,是從母系習慣。大約東漢開始,漢室皇帝外祖稱“父”現象消失。如《東觀漢記?梁竦傳》所載詔書中,和帝直呼“皇太后父竦”。這是由母系向父系轉化的體現。
第三,從父系世系輩分與名分看,有一個由紊亂到明晰的過程。親屬關系可以反映輩分、名分,以及是屬于父系的還是母系的姻親關系。世系是血緣集團成員資格的認定標準,參見張淑一:《先秦姓氏制度考察》,福建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6頁。中國傳統宗法社會,只側重父系世系的輩分和名分。但漢代與之亦有差別。
西漢前期不分輩分的近親婚是父系世系延續和尊卑名分上紊亂的體現。對于漢皇室中不論輩分和名分的近親婚現象,古今學者多有注意。參見趙翼:《廿二史札記》卷3“婚娶不論行輩條”;彭衛:《漢代婚姻形態》“中原古風”一節,三秦出版社,1988年,第235頁;閻愛民對這種現象背后的親屬關系背景進行了探究,認為“如果考慮到漢室自身留有的母權遺風,而從母親的世系去考慮,我們就不會對這種現象的出現感到奇怪了。”參見閻愛民:《漢晉家族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98-99頁。不僅如此,在西漢前期,因為父、母雙系的倫理評判,不論輩分的近親婚是不足為怪的。因之,孝惠帝以親外甥女為后,當時人并不以此為怪。《前漢紀?孝惠紀》載東漢末荀悅的批評:“夫婦之際,人道之大倫也。……姊子而為后,昏于禮而黷于人情,非所以示天下作民則也。群臣莫諫,過哉!”“群臣莫諫”,正說明時人不以為怪。荀悅的批評也說明東漢后期人們從父系觀念出發很難容忍西漢初期母系觀念下的近親婚了。伴隨不分輩分的近親婚的衰落,父系世系輩分與名分必然逐漸明晰。
第四,從漢代“同產”概念的變化看親屬關系從母系到父系的轉變。“同產”不只是作為子女區別的稱謂,它也標示著親屬關系的內容。即同母的親屬區分與同父的親屬區分原則。從漢代“同產”的內涵看,有一個由同母兄弟姊妹到同父兄弟姊妹的演變過程。西漢時期的“同產”指同母兄弟姊妹,④自東漢始“同產”已是同父母雜用,即可指同母,也可指同父,最后逐漸轉為同父。《后漢書?孔融傳》:“竊觀故事,前梁懷王、臨江愍王、齊哀王、臨淮懷王并薨無后,同產昆弟,即景、武、昭、明四帝是也,未聞前朝修立祭祀。”漢景帝與梁懷王揖為同父異母兄弟,愍王榮與漢武帝、齊哀王與漢昭帝等亦皆同父異母兄弟,而孔融皆稱他們為“同產”。足見,到漢末“同產”已指同父兄弟姊妹了。“同產”內涵的這種有同母兄弟姊妹到同父母兄弟姊妹再到同父兄弟姊妹的演變,正是漢代母系親屬到父系、母系雙系親屬,再到父系單系親屬的轉變。“同產”從強調母親的血統到強調父親的血統轉變,亦是父系意識逐漸強化的標志。
第五,從喪服制度看,漢代重視母方親屬,與儒家服制的父宗親屬觀念存在差異。喪服制度通過一系列嚴謹的行為規范,對家庭成員做了嚴格的角色關系定位。從社會學的角度來觀察,《儀禮?喪服》中所記載的喪服制度構建了一整套父權制宗法倫理觀念下的家庭親屬等級身份制度,成為儒家家庭倫理思想的載體。長期以來,《儀禮?喪服》作為儒學經典,被賦予神圣崇高的地位,但是,從社會學的角度來觀察,就可以發現,在“經”的神圣外衣下,《儀禮?喪服》實際上是先秦社會喪葬禮俗和宗族關系的“社會產物”,李安宅:《〈儀禮〉與〈禮記〉之社會學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頁。是研究親屬制度的重要對象。
漢以來,儒家學者對喪服制度進行大量研究。西漢宣帝時的石渠閣會議和東漢章帝時的白虎觀會議上,喪服制度已經成為重要議題。儒家學者還借喪服制度構筑了一個等級差序井然的父權制家庭和家族結構。《禮記?喪服小記》提出“親親,以三為五,以五為九,上殺、下殺、旁殺,而親畢矣。”鄭玄對此解釋說:“己上親父,下親子,三也。以父親祖,以子親孫,五也。以祖親高祖,以孫親玄孫,九也。殺謂親益疏者,服之則輕。”③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961、1695頁。也就是說,父、己、子三代是家庭和家族的核心,在此基礎上,向上推到祖,向下推到孫,共五代,五代之外,上推四世至高祖,下推四世至玄孫,旁推至同高祖的族昆弟,形成父系的九族,這是家族的最大范圍。父系親屬中,父子至親,所以“其恩厚者,其服重,故為父斬衰三年,以恩制者也。”③隨著血緣關系的疏遠,彼此之間恩情越來越薄,服制也逐漸減輕,以至無服。
《儀禮?喪服》規定母方親屬的喪服為小功五月和緦麻三月,具體說來,為外祖父母、從母(即母之姊妹)服小功,而為從母之長殤、從母昆弟、甥、舅、舅之子則服緦麻喪,屬于喪服中最輕的兩種。如《喪服傳》所歸納的“外親之服皆緦也”,鄭玄在注中亦說“外親異姓,正服不過緦”。而為祖父母、世父母、叔父母、姑服齊衰期(一年),為姑適人者、從父昆弟服大功九月。相比之下,外親的喪服要比生物學意義上血緣關系相同的父系親屬輕得多。可參瞿同祖《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中華書局,1981年,第1-2頁;丁鼎:《〈儀禮?喪服〉考論》,第四章第二節,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這種安排通常被認為是突出父系的地位。
《儀禮?喪服》規定,父母子女之間,父是“至尊”,所以子為父服斬衰三年,而母服則要被厭降,父在為母服齊衰一年,父卒才能為母服三年喪,但還是要比為父降一等,為齊衰三年。服制最能反映父母親及其親屬地位權。為母服齊衰期服及三年,與為父服斬衰三年,尊卑相差極大,是突出父權的表現。
然而,漢代是服制不立的時代。漢代服制不立與當時的父系、母系雙系親屬關系并重是相聯系的。漢初法律所規定的官吏喪假反映出的父母地位無甚差別。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之《置后律》:
父母及妻不幸死者已葬卅日,子、同產、大父母、大父母之同產十五日之官。⑥張家山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文物出版社,2001年,第184、227頁。
《奏讞書》中案例引據的“律”文也稱:
諸有縣官事,而父母若妻死者,歸寧卅日;大父母、同產十五日。⑥
這二條法律涉及的應是同一問題,即喪親歸寧的規定。在此兩條規定中,喪妻與喪父母均歸寧三十天,比喪子、祖父母及祖父母的兄弟要多一倍。隨著孝觀念的強化,到東漢后期,統治者曾經規定二千石以上高級官員為父母“行三年喪服”。《后漢書》卷五《安帝紀》,《后漢書》卷七《桓帝紀》。可見,較之西漢前期,東漢突出了喪父母比喪妻的重要性,但父母喪期并無區別。與后來通行的《儀禮?喪服》中偏重父系男性的規定有相當的距離。
由上可見,西漢尤其是西漢前期,親屬關系存在母系、父系雙系并重的現象。應該指出的是,西漢前期母系遺風相對突出是與后世相比較而言,所謂雙系親屬關系并重是不平衡的,亦是以父系為中心的。
二、 父系觀念的逐漸成長
世系作為血緣關系的內在認定標準,它還需要有一定的外部表現形式,那就是姓。而將家人和家族凝聚在一起的精神上的感召力是祖先崇拜觀念,祖先觀念伴隨親屬關系的變化而不同。
(一)父系姓氏觀念的逐漸強化
“姓”是個人家族歸屬的外在標志,傳統是子從父姓。徐復觀認為:“無中國式的姓氏,即無中國式的宗族,無中國式的宗族,即無中國式的倫理道德,亦即無中國式的生活意識與形態。”徐復觀:《中國姓氏的演變與社會形式的形成》,收入所著《兩漢思想史》第一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202頁。徐氏強調“姓氏”在中國歷史上的巨大作用,見第189-203頁, 頗有見地。這充分說明了傳統姓氏的重要性。傳統觀點認為:先秦庶人無姓氏。
關于先秦庶人有無姓氏問題,“先秦庶人無姓、氏”說法,在較長時間內由多位知名學者發展認同。如南宋鄭樵、明末清初的顧炎武、清人梁玉繩,當代著名學者李學勤等,分別參見鄭樵:《通志?氏族略》序,顧炎武著、黃汝成集釋:《日知錄集釋》卷二十三“氏族”條下引《原姓》篇,岳麓書社,1994年;梁玉繩:《史記志疑》“五帝本紀”條下,中華書局,1981年;李學勤:《考古發現與古代姓氏制度》,載《古文獻叢論》,上海遠東出版社,1996年。雖然古今學者們認同“先秦庶人無姓氏”,但也有學者持不同意見,認為先秦庶人有姓氏,參見張淑一:《先秦姓氏制度考察》,福建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95-106頁。筆者比較贊同“先秦庶人無姓氏”的觀點。 西漢之初,許多平民還沒有姓氏。大體上到了西漢宣、元、成時代,天下比較安定,每人皆有其姓氏。平民的姓,多系自己隨意取定,有鑒于此,平民有“姓”之初,血緣色彩并不濃,杜正勝:《編戶齊民》,臺灣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90年,第194-195頁。更未固定為“父子相傳”。“姓”可輕易改變,或從母姓、或為避災而改、或避仇,史書中這類例子很多,前人也作過很多研究,不再贅述。
漢代人在稱呼方面還保留著母系痕跡,在稱爵位前常冠以母姓,甚至直接以母姓為姓氏。子從母姓之例多見于皇室貴胄之中,這一方面說明母系舊俗之遺存,另一方面也說明漢代貴族婦女身享特權之事實。如高祖功臣夏侯嬰的曾孫夏侯頗娶了被稱為“孫公主”的平陽公主,以致后世“子孫更為孫氏”。根據前輩學者的研究,漢代,特別是西漢,上至皇室下至百姓還存在子從母姓的現象。參見趙翼《廿二史札記》卷三“皇子系母姓”,中華書局,1984年,第61頁;呂思勉:《呂思勉讀史札記》(上)“漢人多從母姓”,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544-545頁;張孟倫:《漢魏人名考》第10章“改名”,蘭州大學1988年版;杜正勝:《編戶齊民》第五章,臺灣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90年,第194-196頁。“子從母姓”當然也是重母方的重要表現。
與西漢相比,東漢士人對姓氏的敏感及其辨別意識明顯增強了。東漢劉秀憑借宗族力量的支持取得天下,就是因為姓氏的普及而把血統的關系延續、擴大。宗族勢力的發展,必然導致地方上族姓之間形成差等,當“四姓”、“八族”被視為一地方的冠首時,族姓相應地就具有了標定、區分個體身份背景的意味深長的社會功用。有鑒于此,應劭著《風俗通義》,特辟《氏姓》篇,論列諸姓氏的源流。族姓名望的高低影響到士人仕途。東漢門第的區別有時細致而嚴苛,父黨之外,甚至對母親一系也予以追究。《后漢書?公孫瓚傳》記載,公孫瓚家世二千石,以母賤,遂為郡小吏。然而公孫瓚又以血統的不純正作為抨擊別人的口實,他上疏歷數袁紹的十大罪狀,其九曰:“《春秋》之義,子以母貴。紹母親為傅婢……有茍進之志,無虛退之心。”盡管漢末對族姓的辨別以及由此而來的對世家大族社會利益的保護和強調已是事實,卻尚未形成固定的門第等級和門戶高低之間隔絕不通的嚴格社會習慣法。參見于迎春:《秦代士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442頁。
盡管到東漢末,民間還有改姓、從母姓的情況,但主導做法已是“從父姓”了。在朝廷上“改姓”、“從母姓”已逐漸受到指責,并開始出現改回“從父姓”的事例。漢桓帝皇后鄧猛女本是鄧香之女,因父早亡,母改嫁梁紀,猛女隨母居,故冒姓梁,梁紀為權臣梁冀親戚,梁氏敗后,“帝惡梁氏,改姓為薄”,后有司上奏指出皇后本鄧香之女,不宜改易它姓,“于是復為鄧氏”恢復父姓。《后漢書》卷一○下《皇后紀下》,中華書局,1987年,第444頁。顯然,當時已有官員重視子女“從父姓”,反對隨意改姓了。馬忠原養外家,姓狐,名篤,“后乃復姓,改名忠”。《三國志》卷四三《馬忠傳》,中華書局,1982年,第1048頁。改從父姓,亦是父系觀念逐漸強化的表現。
(二)父系祖先觀念的成長
父系祖先觀念追索是一個“理性化社會系統”的過程。《儀禮?喪服?傳》:“禽獸知母而不知父。野人曰:‘父母何算焉!’都邑之士則知尊禰矣,大夫及學士則知尊祖矣。諸侯及其大祖,天子及其始祖之所自出。尊者尊統上,卑者尊統下。”胡培翚《儀禮正義》曰:“以上下文義考之,似謂野人知有父而不知父之尊于母,故下接云都邑之士則知尊父矣。禰謂父也。”胡培翚:《儀禮正義》卷22,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第695頁。這段引文或許可以這樣解讀:“禽獸”憑本能,只知生身之“母”,而不知生身之“父”;“野人”(鄉曲之人)已脫離禽獸態,因而知父母所在,有了血緣意識,但卻不知“父母”稱謂內含的真意,可見還未達致文明。真正的人性,表現在城鎮化了的居民以及士、大夫、學士、諸侯和天子身上,他們對父、祖、遠祖、始祖世系的逐級遞增和追索(“尊統上”),就是人類逐級超越血緣的生物性羈絆,向上升華出一個“理性化社會系統”的過程。參見錢杭:《宗族建構過程中的血緣與世系》,《歷史研究》2009年第4期。
西漢人總體上缺乏父系祖先觀念,極少有人能說清自己祖先的名諱,更不知其來歷。漢高祖劉邦不知父親名字,只稱為“太公”,以致司馬遷也無法確知其名諱,后人更是異說紛紜了。《史記》卷八《高祖本紀》及索隱引皇甫謐、王符說,中華書局,1989年,第341、342頁。由《漢書》看,西漢除了項籍、張良、汲黯、李廣、馮奉世等少數六國舊貴族的后代多少可知其來歷,以及王侯之后,因《漢書》諸表的存在其世系源流可辨外,只有司馬遷、揚雄、孔光與王莽等幾人能詳述祖上的譜系。這并非是史家有意缺漏,亦非因傳主出身低微的有意回避,與傳主本人普遍不留心、不記得祖先名諱、不了解祖上來歷分不開。這一現象實際上體現了西漢人父系世系意識的淡漠。侯旭東曾對西漢與東漢的父系祖先追索意識進行比較,說明西漢比東漢的父系祖先追索意識要淡薄。參見侯旭東《漢魏六朝父系意識的成長與“宗族”問題——從北朝百姓的聚居狀況談起》,載《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所學刊》第三輯,商務印書館,2004年。筆者所持“漢代父系祖先意識逐漸強化”觀點系受其影響所致,特此注明。
西漢末情況開始發生變化,王莽是典型代表。東漢人則普遍留意父系祖先情況,可追溯上幾代祖先,《東觀漢紀》就有不少記載。除了王充與王符的系統探源以外,東漢后期起,不少儒生也不約而同地關心起各自姓氏的來歷,并沿著父系尋找其來源。《后漢書》傳記都列有祖先名諱和功德。父系祖先意識已成為促使他們追尋宗族來歷的基礎。
三、父系繼嗣觀的發展
傳宗接代向來是中國人的傳統觀念,中國傳統宗法社會,父系繼嗣制受到了最大的保護和支持。在繼承與創新,新舊糾葛之間,漢代的父系繼嗣觀念也發生著變化。
首先,父宗立嗣范圍的逐漸擴大。漢代繼承先秦禮文化,重視嫡長子繼承制,有“大宗不可以絕”的觀念。《漢書》卷八《宣帝紀》載霍光奏議曰:“大宗毋嗣,擇支子孫賢者為嗣。”漢成帝無嗣,立定陶王劉欣為太子,然后立楚孝王孫劉景為定陶王,《漢書》卷一○《成帝紀》、《漢書》卷八○《宣元六王?楚孝王傳》。王先謙《漢書補注》引蘇輿曰:“時以定陶王欣為太子,故別立后以承其宗。”
漢代立嗣襲爵由王命決定,普通人沒有立嗣的特權。漢代爵位的繼承以實子為原則,也就是親生之子繼承,沒有實子則不允許嗣子和隔代的孫子繼承,封爵也隨之絕除。漢代爵位繼承中,諸侯有罪或無子,除有天子特恩外,一般是應“國除”絕嗣的。漢代有“非子”之罪,即對非親生或奸亂生之子的制裁。“非子”之罪,是針對秦漢之際非婚生子事多而定。這是為了強調父系血緣的純正。但也說明漢代對血脈的延續相對不太重視,絕嗣習以為常。如《漢書》卷四七《文三王?梁懷王劉揖傳》載,文帝之子劉揖(亦作“勝”)封為梁王,史云“好《詩》《書》,帝愛之,異于他子”,立十年死。劉揖死而無子,時為梁王太傅的賈誼上疏建議“為梁王立后”,不見采納,最終“無子,國除”。貴族絕嗣除爵的情況很普遍,足以說明西漢前期的父系繼嗣觀念比較淡薄。
西漢中期前比較嚴格地實行實子嗣子承爵制,到西漢中后期開始有所松動。《漢書?宣帝紀》載宣帝詔書:“封(張)賀所子弟子侍中中郎將彭祖為陽都侯,追賜賀謚曰陽都哀侯。”師古曰:“所子者,言養弟子以為子。”這是張賀以侄為嗣,張彭祖作為伯父養子,后為朝廷承認為嗣子承爵。應該指出的是,西漢中后期這種非實子嗣子的承爵只是特例,正如王先謙《漢書補注》引何焯言:在平帝元始年間放松實子限制以前,“彭祖特以賀舊恩得封,殊數也”。王先謙:《漢書補注》,商務印書館,1941年,第270頁。這種身后追封的特例元帝時亦有,《漢書?元帝紀》:“封外祖父平恩戴侯同產弟子中常侍許嘉為平恩侯,奉戴侯后。”
實子承爵原則的打破是在西漢平帝時,《漢書?平帝紀》元始元年正月詔曰:“令諸侯王、公、列侯,關內侯亡子而有孫若子同產子者,皆得以為嗣。”師古曰:“子同產子者,謂養昆弟之子為子者。”由詔令看來,在此之前,“亡子而有孫”和“子同產子”是不能承爵的,實子繼承是限制在“親子”的內涵。此后,承爵由實子擴大到侄、孫的范疇,無子但有孫和養侄為嗣的承爵,是國家允許的,不再是皇恩的“殊數”了。盡管如此,東漢前期“無子國除”的現象仍然存在,如《后漢書?祭遵傳》載,東漢初,著名大將祭遵無子,其兄祭午為其娶妾,祭遵“逆而不受,自以身任于國,不敢圖生慮繼嗣之計”。死后,光武帝劉秀雖然“追傷之”,但祭遵仍因無子而國除。可見當時的父系繼嗣觀念還是比較淡薄。
東漢中后期,以同產子為嗣和承爵,則習已為常了。《后漢書?安帝紀》載詔令:“爵過公乘,得移與子若同產、同產子。”可見軍功爵與民爵可以在兄弟、侄子間轉移了。放寬爵位繼承的尺度,說明后嗣觀念的下移和父系繼嗣意識的強化。《后漢書?儒林傳下?伏恭傳》載,伏黯無子,以兄伏湛之子伏恭為后。取兄弟之子為“后”,早在秦代就出現。秦簡《法律答問》云:“士五(伍)甲毋(無)子,其弟子以為后,與同居,而擅殺之,當棄市。”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78年,第110頁。這出現于律文,說明并非個別事件。漢代庶民家庭重視立“后”,朝廷每遇到喜慶大事,則往往對“為父后者”特別多賜一級爵,以示與非“為父后者”的區別。東漢中后期,“立嗣范圍方面,比以前更為寬泛,特別是一些無官無爵之家也非常重視立嗣,出現一些非大宗長房立嗣者,大宗出繼小宗現象屢見不鮮。”龔書鐸主編:《中國社會通史》,曹文柱主編:《秦漢魏晉南北朝卷》,山西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13頁。同宗過繼,即“族內的擬制”,其先世都屬父系系統,父宗立嗣范圍的擴大,顯示了父系繼嗣觀念的逐漸強化。
其次,特殊情況下的血緣與姻親相結合的雙系承嗣制。漢初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之《置后律》云:
□□□□為縣官有為也,已其故死若傷二旬中死,皆為死事者,令子男襲其爵。毋爵者,其后為公士。毋子男以女,毋女以父,毋父以母,毋母以男同產,毋男同產以女同產,毋女同產以妻。諸死事當置后,毋父母、妻子、同產者,以大父,毋大父以大母與同居數者。張家山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文物出版社,2001年,第183頁。
可見,如果父親以身殉職,爵位由其子男繼承,死者沒有爵位則賜予其子男為公士,以示優撫。若無子男,其繼承人的順序是:子男→女→父→母→兄弟→姐妹→妻→祖父→祖母。這里“毋子男以女”之“女”是指未婚女子。根據前注所述錢杭關于血緣與世系的差別,母、妻、祖母都屬于父系世系成員,而姐妹與女兒則屬于母系世系。因而,特殊情況下的爵位繼承,是父系、母系雙系并重的。
女兒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為嗣。漢代母系遺風濃厚,女兒為根的觀念仍有一定的影響。“根”又稱“類”,女兒是可以為“類”的。漢代無論在法律和現實中都一定程度上存在著“女兒為嗣”的觀念和事實。后嗣即根脈,“根”的觀念,漢人一般稱為“類”,即族類的“類”,女兒是可以為“類”的。《后漢書?劉平傳》載,東漢劉平為保存弟之“類”不絕,棄己子而存弟之女。“類”即“嗣”,女兒也可以為“嗣”。《后漢書?列女傳》載,蔡邕生前無男,未過繼嗣子。死后,其女文姬為匈奴所掠,曹操與蔡邕相善,“痛其無嗣,乃遣使者以金璧贖之”。曹操贖文姬就是不讓好友絕“嗣”。此當有以女兒為嗣之意。但對此也不能夸大。
第三,養異姓為嗣。同宗過繼屬于“族內的擬制”,而異姓的繼嗣,則屬擬制血親,即異姓擬為同宗。養異姓為后,最親近的血緣關系當屬外甥與外孫,其次就是毫無血緣關系的異姓養子。
以外甥或外孫為后和繼嗣,屬于隔代的母系繼承。從人類學的角度看,外甥、外孫和女婿的世系和繼承,都有以“循女系計算”的特點,這在早期的父權社會是存在的。參見林惠祥:《文化人類學》第五章“母系、母權、父系、父權”內容,商務印書館,1991年,第172頁。從母系的血親關系來說,外甥、外孫為后并不構成擬制的親屬,漢人就認為:“內外孫有骨血屬鏈”。《漢書?惠帝紀》注引應劭語,中華書局,1987年,第87頁。但從父系的宗親關系看,就構成了擬制,也就是所謂“異姓為后”。就漢代的實際情況看,以甥為后在制度上雖為弱勢,但民間存在,這與女子的承爵和為嗣是相輔相成的。
秦漢以后,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人員的遷徙、別居現象十分普遍。在這種情形下,當遠離族親的人絕嗣時,便出現了選擇異姓為后的社會現象。丁凌華對此解釋說:“秦漢以后,由于血食觀念淡化、宗族約束力減弱,無子者立異姓為嗣特別是以姊妹之子為嗣的情況較為普遍。”丁凌華:《中國喪服制度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88-189頁。如《三國志?吳書?朱然傳》載,東漢末年的朱治請求孫策允許其以姊子施然為嗣。隨著父系意識的強化,這種重母系的外甥為后情況越來越不能為人們所容忍,非議者頗多。如《三國志?蜀志?劉封傳》載,東漢末,劉備曾立外甥劉封為嗣,孟達在與劉封書中,將劉封與劉備的甥舅關系視為“道路之人耳”。以外甥、外孫為嗣的情況,是女子世系流傳和隨母姓的遺俗的反映,這與世親婚是相聯系的。
養異姓為后,漢代雖然禮所不許,但理律卻容忍。杜佑《通典》卷69《異姓為后議》載,東漢秦嘉早亡,其妻徐淑乞養異姓子為嗣。淑亡后,養子回歸生父母之家,但“朝廷通儒移其鄉邑,錄淑所養子,還繼秦氏之祀”。可見東漢承認了異姓養子的合理性。
東漢時宦官也可以養子為嗣。《后漢書?順帝紀》載,“初聽中官得以養子為后,世襲封爵。”此詔令頒布后,宦官養子為嗣的現象大增。《后漢書?王吉傳》:“王吉者,陳留浚儀人,中常侍甫之養子也。”《鄭眾傳》:“永初元年,和熹皇后益封三百戶,元初元年卒,養子閎嗣。”對于不能生子的宦官,特別允許他們收養子為后,說明東漢對家庭的立后承嗣的重視。漢代異姓養子承爵的合法性應是從宦官養子嗣爵開始。養子嗣爵,從名義上解決了下一代延續香火后嗣的問題。
異姓為后違背了“神不欲非族”的原則,三國時期的蜀國就禁止以異姓為后。清代學者秦惠田在《五禮通考》卷一百四十七論“立后之失”時云:“立后之失至異姓,亂宗比矣。”可見以異姓為后是一種違禮的現象。以異姓養子為嗣是漢代產生的一種新的社會現象,為《儀禮?喪服》所缺載,它豐富了為人后的內容。異姓為后者為本生親屬服喪問題是《儀禮?喪服》沒有記載的一項內容。從漢代異姓為后的情況來看,異姓為后者都要改從所后之人的姓氏,從而避免了養子為所后之人祭祀時“神不欲非族”這一現象。參見范志軍:《漢代喪禮研究》,鄭州大學2006年博士學位論文,第77頁。
由上可見,漢代承嗣范圍逐漸擴大,無子絕嗣現象逐漸減少,立嗣的范圍由實子擴大到孫侄和族子;立嗣的階層逐漸下移,普通人也逐漸有了后嗣的觀念,嗣子與養子漸趨合一。總體上,漢代繼嗣逐漸以“父宗”為中心,偏重男系的繼承。父統家嗣有一個由忽視到重視的過程。
四、 小結
通過以上考察,漢代父系觀念發展的基本面貌已經比較清晰地呈現了出來。由此我們可以得出以下認識:
其一,從親屬世系、親屬稱謂和親屬關系上看,兩漢有一個從父系、母系,宗親、外親并重到父系宗親專重的歷史過程。
其二,從族類概念上看,兩漢有一個從包含母系外親到單指父系宗親的轉變。漢代“宗室”相當于“宗族”。《史記》之“宗室”兼稱外戚、宗親,男女二族,牟潤孫對“外戚稱宗室”、“外戚不稱異姓”有專門論述,參見牟潤孫:《漢代公主及外戚在帝室中之地位試釋》,載《注史齋叢稿》,中華書局,1987年,第51-60頁。陳直也認為:“與漢代帝王親戚有連者亦稱宗家,見《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故竇嬰系于宗正之屬官中。”參見陳直:《漢書新證》“劾系都司空”條,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307頁。《漢書》逐漸單指父系宗親。《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的“俱宗室外家”,到《漢書》改為“俱外家”,無“宗室”二字。漢代由母系、父系并重到父系專重,必致族類概念的相應變遷。
其三,從母系、父系觀念看,兩漢有一個逐漸消長的過程。隨著漢代社會的發展,無論是父系姓氏觀念和父系祖先觀念,還是父系繼嗣觀念的發展,都表明母系觀念的逐漸衰弱和父系觀念的逐漸增強。
總之,漢代由于存在母系遺風,父系觀念較之后世相對不突出。但兩漢時期,無論在法制上,還是社會生活中,父系觀念都是逐漸強化的。伴隨父系觀念的不斷強化,漢代的“宗族”自然逐漸成為“父系”世系群體。導致這種變化的主要原因當與儒學的推廣密切相關,朝廷以及儒生的推動與引導,由上至下緩慢擴展。其意圖不外乎維護古代宗法社會的穩定發展。
作者單位:曲阜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
責任編輯:黃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