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自巴門尼德始,形而上學經歷了一個學科逐漸趨向成熟的過程,這一過程中黑格爾哲學將其推到了頂峰和完成。形而上學在現代哲學看來已落入不可自拔的理論窠臼,成為被詰難的標靶和被遺棄的對象。然而,痛貶形而上學學科化的種種時弊并不意味著形而上學本身超越性意義的終結,更不意味著哲學致思的終結。在馬克思哲學中,形而上學是關于人的生存本性理解的形上視閾、本體論維度和哲學思維方式。
關鍵詞 形而上學 哲學 袪魅 終結
〔中圖分類號〕B019.1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1)01-0007-06
一、形而上學曾經的輝煌
在西方哲學史上,由前蘇格拉底的“愛智”到蘇格拉底的“哲學”再到亞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學”,經歷了一個學科逐漸趨向成熟的過程,而作為學科趨向成熟標志的“形而上學”則開啟了古代哲學向近代哲學延續展開的歷史。從這個意義上說,一部西方哲學史就是一部形而上學史。斯特勞森在《分析與形而上學》中說:“關于邏輯與本體論或形而上學之間密切關系的普遍思想,就象千絲聚一線,橫穿從亞里士多德至今的整個哲學史”。 ①
第一,巴門尼德的肇始。在形而上學史上,巴門尼德第一個將超越實證經驗外的“存在”確立為哲學的研究對象,提出了“存在就是存在”、“思想與存在是同一的”②哲學原則,并運用特有的思辨話語形式開始了推理論證。在巴門尼德看來,自然哲學家們大都通過經驗觀察來尋求本原,而且常常把某一感覺經驗的事物當作時間上在先的萬物本原。其實,感覺經驗的事物都是形形色色的具體事物,也都是虛妄的、不真實的,它們只是意見的對象,那是一個既存在又不存在且變動不居的領域——“非存在”。這種“非存在”既不能被思想也不能被述說,所以不可能形成普遍必然的知識。巴門尼德追問的則不是感覺經驗的事物,也不是為尋求時間上在先的萬物本原,而是宇宙萬物最普遍、最一般的共相,即邏輯上在先的本質?!氨举|世界”是一個不生、不滅、不變、不動、唯一而真實的世界,它屬于既終極無限又永恒不變的領域——“存在”,它構成了真理的對象。于是,巴門尼德奠定了西方哲學運用思想即超驗的理性思維追究存在之本質共相、建構思辨形而上學的基本思路。
第二,蘇格拉底的承接。在巴門尼德建構思辨形而上學基本思路的方向上,蘇格拉底進一步把哲學的問題集中為存在“是什么”、“怎么樣”的問題。像巴門尼德一樣,蘇格拉底關注的不是意見而是知識問題。在他看來,希臘文明正在衰落,能治病救國的良方就是知識。所以,他孜孜不倦地到處追問:美是什么、勇敢是什么、正義是什么等有關知識的問題。在蘇格拉底看來,一個事物的個別實例總是相對的,并且處在生滅變化之中,但一個事物的普遍概念卻是絕對的、永恒不變的,因為它是事物的本質共相,成為知識的對象,即能夠運用理性思維,使用思辨話語,經過推理論證而加以思考和表述的對象。這就是關于存在“是什么”、“是如何”的問題。為解答這一問題,蘇格拉底經常和人辯論。辯論中他通過問答形式,對話方式,且采取譏諷、助產術、歸納、定義四個步驟使對方糾正、放棄原來的錯誤觀念并幫助人產生新思想。
第三,柏拉圖的定格。和巴門尼德一樣,柏拉圖也把運動變化視為虛妄不實的東西。在他看來,感覺到的個別事物都是不斷流動變化的,因而是轉瞬即逝的、不真實的,只有“理念”才是永恒不變的、真實的“存在”。在柏拉圖那里,所謂“理念”就是“由一種特殊性質所表明的類”,不過它并非單純的抽象概念和邏輯上在先的本質規定,而是超越于個別事物之外并且作為其存在根據的客觀實在。這里,柏拉圖比巴門尼德更進了一步,他不僅把“存在”理解為從具體事物的共同性質抽象出來的一般概念,而且把它看作是自身獨立存在的、“沒有時間性的”精神實體,是比個別事物更客觀、更實在的東西。個別事物只是感覺的對象,“理念”則是知識的對象。個別事物可感而不可知,“理念”則是可知而不可感。至于理念與事物之間的關系,柏拉圖認為,可知的理念是可感的事物的根據和原因,可感的事物是可知的理念的派生物。他用“分有”和“摹仿”這兩種方式來說明“理念”如何派生事物。顯然,“理念”之為存在,已被披上客觀化、絕對化的外衣,并被賦予實體化、終極化的地位。與此相適應,對“真實存在”的“理念世界”的認識和把握,只有依靠“理性”才能獲得“真正的知識”,也只有依靠“辯證法”才能建立“真正的科學”。這預示著哲學本體論從此正式拉開了自己在形而上學層面上運用抽象理性演繹“存在之為存在”的序幕,這就是后世所謂“理性本體論”或曰“理性形而上學”的發韌,其“理念”的存在和永恒且比個別事物更實在、更完美、甚至是唯一真正實在和完美實體的認同,也就是后世所謂“柏拉圖主義”的濫殤。
第四,亞里士多德的成全。柏拉圖的“理念論”理性主義地專注于解答存在“是什么”、“是如何”的問題,但在說明“理念”與事物之間的關系時卻始終難以圓滿解釋事物究竟是怎樣“分有”和“摹仿”“理念”而產生出來的。因為柏拉圖堅持認為“理念”是獨立于事物之外的真實存在,這就使任何關于“理念”與事物之間關系問題的回答成為不可能。用亞里士多德的話說,柏拉圖的“理念論”存在著“理念”與事物之間“分離”的難題。亞里士多德反對把可感事物之外的存在(“理念”)當作真實的存在而置于形而上學的論域之中,始終堅持事物的“形式”——柏拉圖稱之為“理念”的東西——與事物密不可分,即存在于事物之中,明確主張可感事物作為“第一實體”的真實存在應納入形而上學的視域之中予以考察。由此,關于存在的本體追問發生了思維轉向,即從超感事物中追問存在的本體意義轉向從可感事物中探尋存在的最高原因。應當說,亞里士多德帶有經驗主義色彩的“實體說”初次涉及并解答了“理念”與事物、本質與現象、理性與經驗之間“分離”的難題,也為關于“存在”的實體化詮釋模式的展開鋪平了道路。盡管如此,亞里士多德畢竟是柏拉圖的學生,也是“柏拉圖主義”的傳人。雖然他把可感事物當作“第一實體”并要求納入形而上學的視域之中予以考察,但他在回答存在“是什么”、“是如何”的問題時,最終卻回到了柏拉圖。
第五,笛卡爾的沉思。笛卡爾曾把形而上學比喻為哲學大樹的“根”,包括物理學在內的一切科學知識都是從這個“根”上生長出來的。根深才能枝繁葉茂,因此形而上學作為基礎必須是堅實可靠的。然而,當時的形而上學不僅是一個相互撕殺的戰場,而且也是一個模糊不清的領域。隨著數學方法、幾何概念的廣為接受,形而上學缺乏清楚明白的基礎概念,難以為一切科學知識的生長提供堅實可靠的支撐點即笛卡爾所說的“阿基米德點”的缺陷越發暴露無遺。不僅如此,由于缺乏清楚明白的基礎概念,形而上學難以像數學一樣由某一公理的真實可靠推導出整個理論體系的真實可靠,因而不斷遭到懷疑論者的挑戰和詰難。笛卡爾直面挑戰,以拯救者的姿態展開了著名的“第一哲學沉思”,也就是“形而上學沉思”。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作為形而上學的“第一原理”,是為一切科學知識的生長確立了一個“阿基米德點”,但同時也為以反身思維、主體原則和理性精神為表征的“主體形而上學”即主體性哲學確立了一個“阿基米德點”。
第六,康德的情結。由于“獨斷論”的盛行,形而上學遭到了經驗論的空前置疑,它的可靠性即科學性成了問題??档抡f:如果形而上學是科學,“為什么它不能象其他科學一樣得到普遍、持久的承認?如果它不是科學,為什么它竟能繼續不斷地以科學自封,并且使人類理智寄以無限希望而始終沒有能夠得到滿足?”②③康德:《任何一種能夠作為科學出現的未來形而上學導論》龐景仁譯,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第3、163、160頁。在康德的心目中,其實有一個“割不斷,理還亂”的“形而上學情結”。他認為:“人類精神一勞永逸地放棄形而上學研究,這是一種因噎廢食的辦法,這種辦法是不能采取的。世界上無論什么時候都要有形而上學;不僅如此,每人,尤其是每個善于思考的人,都要有形而上學,而且由于缺少一個公認的標準,每人都要隨心所欲地塑造他自己類型的形而上學”。②康德立誓要拯救形而上學!由于形而上學源自人類理性,是人類“理性的一種自然趨向”,③因此拯救形而上學,就歸結為對理性本身進行反思,康德稱此為“純粹理性批判”:就是要對理性能力進行批判,就是要裁決形而上學是否可能,而裁決形而上學是否可能就是要根據某種原則對理性能力的根源、范圍和界限加以說明和限定。
第七,黑格爾的完成。黑格爾說:“一個有文化的民族竟沒有形而上學就象一座廟,其他各方面都裝飾得富麗堂皇,卻沒有至圣的神那樣”。黑格爾:《邏輯學》上卷,楊一之譯,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第2頁。黑格爾一生致力于形而上學體系的構造,并使之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黑格爾繼承了亞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學傳統,將實體概念的拉丁語解釋恢復到了希臘語解釋。在黑格爾之前,形而上學家們通常將實體看作是外在于主體并與主體相對立的認識對象,好象人是認識主體,實體是認識對象,人與之相對而立,通過認識的方式才能把握它。在黑格爾看來,實體不是現成的對象,而是一個生成的過程;實體不是固定的支撐,而是一個本質的展開;實體既是認識對象,也是認識者,由此他提出一個非常著名的哲學命題:“實體即主體”。所謂“實體即主體”的意思是說,宇宙萬物最高的本質或根據不僅是客觀的實在,而且具有自己否定自己、自己認識自己、自己完成自己的能動性,因而是一個“活的實體”。實體作為主體的能動性,表現在它是純粹的單純否定性,即實體自己否定自己,將自己樹立為對象,通過對象化自身的方式將自身之中的潛在因素外化出來,展開自身,然后通過自己認識自己來揚棄對象化所造成的差別、對立和矛盾,最終重新恢復自身的同一性。這樣一來,實體的運動就是一個預設終點為起點,以終點為目的,自己完成自己的“圓圈”。至此,黑格爾一方面把哲學或形而上學變成了一個目的論的體系,另一方面把人類精神認識絕對的過程看作是從抽象到具體,從簡單到復雜,從片面到全面的過程,這個過程的終點就是一個將以往所有的哲學理論都包容于自身之中的“大全”,黑格爾哲學就是這個“大全”。
二、形而上學的理論窠臼
在哲學史上,形而上學曾經創造過種種理論的輝煌,但同時卻陷入難以自拔的理論窠臼:
第一,柏拉圖主義。海德格爾說:“形而上學就是柏拉圖主義”。海德格爾:《面向思的事情》陳小文、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59頁。柏拉圖認同“理念”的存在和永恒且比個別事物更實在、更完美、甚至是唯一真正實在和完美實體,并把追求和表達這一實體當作哲學的全部任務和真理的圓滿涵義。形而上學自產生以來,在不同的哲學家和派別中獲得了不同的理論形式,但大都是“柏拉圖主義”的翻版和變體,因為它們都承諾某種永恒不變的實體存在,只不過對柏拉圖的“理念”作了各自不同的表述和改寫而已。如懷特海所說: “兩千五百年的西方哲學只不過是柏拉圖哲學的一系列腳注而已”。轉引自巴雷特:《非理性的人》,段德智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2年版,第82頁。
第二,同一性邏輯。巴門尼德最早開創了一條追問純粹存在的“真理之路”,即先驗主義地追問存在本身,也就是通過純粹思維擺脫存在形式的“多”、“個別”、“現象”,專門去探究其背后的“一”、“一般”、“本質”,從而實現純粹思維與存在本身的同一。為了探索、顯現和擁有真理,形而上學不是經驗地描述存在形式,而是邏輯地表達存在本身,其遵循的邏輯就是同一性邏輯,即以獲致諸如靈魂與肉體、思維與存在、觀念與實體、認識與對象、自我與他我、主體與客體、人與世界的同一性為目的的邏輯。黑格爾曾把同一性邏輯看作是獲致“排斥一切‘異’的‘同’”。③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第258、43頁。正如恩格斯所說:“舊形而上學意義下的同一律是舊世界觀的基本原則:a=a。每一個事物和它自身同一”?!恶R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37-538頁。
第三,理性訴求。理性主義源于古希臘哲學,它是建立在承認人的理性可以作為知識來源的理論基礎上的一種哲學方法,它的特征是追求知識的理性確定性,反對感性事物的個別性和經驗的不確定性。形而上學的話語始終是一種超經驗的理性主義話語,它訴求存在本身之存在、現象背后之本質、超驗世界之真理、終極實在之至善。用黑格爾的話說:“哲學的最高目的就在于確立思想與經驗的一致,并達到自覺的理性與存在事物中的理性的和解”。③
第四,科學化傾向。在哲學史上,形而上學在自然哲學那里是作為一門科學而誕生的,或者說是作為一切知識的知識、一切科學的科學而現身的。由于形而上學有探究存在本身、理論基礎的特點,使自己也有理由成為“知識之母”、“科學女王”。形而上學是否科學,能否為科學知識尋求確實可靠的基礎,即能否建立科學的形而上學是關乎形而上學生死存亡的問題。尤其是近代哲學,致力于形而上學的知識說、科學化和可靠性研究的哲學家層出不窮。
第五,宏大敘事。形而上學理性主義地承諾某種永恒不變的實體存在,遵循思維與存在的同一性邏輯,揭示現象背后的不變本質,表達超驗世界的普遍真理,建構包羅萬象的哲學體系,具有宏大敘事的話語癥侯。所謂宏